第6章

    谁知陛下眉目一沉,却问他:“她缘何走得那么快?”

    吴有禄堆着笑说:“陛下,宫妃不宜同外臣见面,这正是婕妤娘娘知礼守矩呀。”

    即墨浔却未置可否,抬步回到明光殿。他召了钟宴来尚有要事,关于南征。

    他即位两年来,先帝朝遗留的诸多弊端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他初即位时已动过几次干戈,但仍未根除。今时今日若筹备南征,各地势力,若要趁大军南伐而攻后方,不可不早做准备。

    他预备让钟宴先操练兵马,制定作战计划的同时,他先行处理这些心腹之患。

    这些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那帮先帝朝中老臣,反对南征,坚持与赵国划江而治,每日金殿上,都纷纷痛哭流涕,实令他烦恼。

    他们还整日将他的子嗣挂在嘴上,张口闭口先帝这个年纪已有了数名皇子公主,他这个年纪却无一儿半女,——更令他烦恼。

    他自是清楚他自己的皇位怎么得来的,母族高贵,在荆楚之地举足轻重,麾下兵马良将自不必提,那年入京,先杀太子,再囚父皇,得此大位。

    兄弟姊妹众多的祸患,他最清楚;外戚的厉害,他也最清楚。

    现在放眼后宫妃嫔,家世皆好,无论谁生了孩子,至少占了个“长”。他羽翼未丰,对她们的母族,总是不放心的。

    钟宴退下之后,天已彻底黑了。

    即墨浔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张口正想唤谁,意识到什么,将将打住,目光落向虚空。

    吴有禄才敢说:“陛下,方才程婕妤娘娘求见,说有一样东西落在明光殿里了。”

    即墨浔淡淡说:“什么东西?”

    “程婕妤说是一支白玉钗子。”

    即墨浔顿了顿,“让她进来找吧。”说着起身预备出殿门用晚膳,迈出青玉案后。

    适逢掌灯的宫人点上新烛,殿中亮起来,一下子照出地毯上一支莹润泛光的白玉钗。

    原来掉在了地毯缝隙间。

    吴有禄也立即瞧见了,忙地要弯腰去捡,谁知即墨浔已自己捡起来,眉头一蹙:“这不是……”

    吴有禄道:“这似乎是裴婕妤的钗。”

    即墨浔将那支钗握在手里,微微垂眼,略有不解。

    程绣得准进殿来,行了礼,目光悄悄在地面上搜索着,即墨浔问她:“是这支白玉钗?”

    他摊开手心,白玉钗赫然躺着,程绣连忙喜道:“回陛下,正是它!”她伸手要拿,即墨浔却合上了手,嗓音沉沉:“这是你的?”

    程绣眨了眨眼,望着面前眉目清峻的帝王,漆黑狭长的眼睛,仿佛没什么波澜一样地望她。她老实说:“不是臣妾的,是裴姐姐的。臣妾听她说丢了钗子,似在明光殿,就替裴姐姐来取。”

    “她自己的东西,为何叫你来取?”

    程绣尚不知下午即墨浔跟稚陵之间说了什么,她自己全然一片好心,回道:“陛下,臣妾刚刚去看裴姐姐,她病得又厉害了些,卧病在床,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宜出行。明光殿是军政要地,宫人们进不来,臣妾便主动说替裴姐姐来找。”

    “什么叫‘又’病了?”他漆黑眼里微微一闪,扫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吴有禄,吴有禄忙地说道:“陛下,老奴也不知此事。”

    程绣愣了愣:“陛下不知?三日前,裴姐姐忽然发了高热,一直有些反复。臣妾刚刚去看她时,好像比那日烧得还厉害了。”

    她没听到即墨浔的动静,补了一句:“许是裴姐姐忘了告诉陛下了。”

    半晌,她只听到即墨浔微沉的呼吸声:“……她不是忘了。”

    说着立即大步出了殿门,吴有禄在后头追他不及,直叫他:“陛下,陛下去哪里?晚膳已备好了!”

    程绣在后头说:“陛下,钗、钗子给臣妾吧?”但已看不到人影。

    ——

    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娘娘,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稚陵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娘娘,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稚陵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娘娘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稚陵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稚陵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即墨浔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陛下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娘娘跟前聒噪了无数遍陛下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即墨浔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稚陵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即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稚陵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陛下?”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陛下了。”

    半晌,只见他坐在床沿,却不说话,只拿那双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她。

    第013章

    第

    13

    章

    稚陵被他这样看,看得心里发怵,不由自主低下头,谁知即墨浔却伸手抬起她的下颔。

    这样,被迫抬头同他对视。

    他的手温热暖和,但指尖还沾着风雪的凉意。想来他过来匆忙,所以连御寒的鹤氅也没有穿。

    漆黑的眸闪过什么,似乎在思索,好半晌,她才听到他静静开口说:“朕不知道你病了。若非程绣告诉朕……你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稚陵一愣,刚张嘴,他却注视她,轻声续道:“稚陵,你为何不说?叫朕错怪了你,白白受了委屈。……你怪我么?”

    稚陵嗫嚅着,“臣妾……忘记了。”

    她心里的确有些委屈,可是天底下只有错了的臣子,没有犯错的天子。

    她思虑着,他的第一反应是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生病的事,而非是关心她的病情。

    他大抵从程绣口中晓得此事后,心里有些许错怪她的内疚,但立即过来寻她,便是想得她的谅解,不再为此内疚了。

    那么这时候,她最合适的做法,自然是将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如此,他不再有什么负罪感……

    稚陵便抬起眼,微微一笑:“陛下,臣妾不怪陛下,是臣妾自己隐瞒此事,才让陛下误会了。陛下今日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欢喜都来不及。”

    可即墨浔的神色却幽晦莫名,淡淡说:“错就是错了,稚陵,朕不必你为朕找什么理由开脱。”

    他顿了顿,在稚陵怔愣的目光中,复又问她那个问题:“稚陵,为什么瞒着朕?莫非你心中觉得,朕知道了,于你不利?”

    稚陵忙解释说:“不是!臣妾只是想着,陛下事务繁忙,些许小事,不必打扰陛下了。”

    他眉头却是深深一蹙。

    稚陵心慌意乱,望着他,烛光乱颤,叫他投下的影子也胡乱摇晃。

    眉如墨裁,眼如点漆,但这般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洞悉她心底似的。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冷峻的神情逐渐消融,唇畔勾起了一点弧度,说:“原是如此。下回不可再瞒着朕了。”

    稚陵应了声,谁知他说着,将药碗端到她的嘴边,动作还有点笨拙:“……朕喂你喝药。”

    稚陵哪里敢让他喂,何况,若是喝不下吐出来,吐在他的身上,……不堪想象,她立即要伸手接过来,惶恐说:“臣妾……自己喝。”

    即墨浔他不怎么会照顾人,也不怎么会哄人喝药。

    他端着碗,不让她拿,生硬道:“张嘴。”

    稚陵只得乖乖张开嘴。

    他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鼻子,在稚陵诧异的时候,把剩下的半碗药灌到她口中。

    呼吸不及,药汁已咕嘟咕嘟全都咽下去,他才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手,把药碗搁在一旁。

    稚陵被呛到一口,咳嗽起来,即墨浔又十分生疏地给她顺了顺后背。

    她受宠若惊,身子绷得很紧,脸上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还是因为发热,烧得很厉害。

    她听他静静笑了笑道:“朕小时候也怕喝药。皇姐就用这个法子。捏着鼻子,就感受不到苦味了。”

    稚陵鲜少听到他提及小时候。

    他母亲是荆楚世家萧氏之女,先帝的贵妃,出身高贵但不得宠;他八岁就离京去了封地。

    三年以来,她知道他与他姐姐——赵国长公主即墨真关系还算亲密,但除了长公主,其余的人,似都很疏远。

    长公主四年前就出降了,嫁到了洛阳韩家,离上京城甚远,每年便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京一趟。

    稚陵正发愣,不想忽然被即墨浔碰了碰脸颊。她回了神,正见他目光探究似的落在她眼里。

    “怎么发呆?……困了?歇息吧。”

    她迟疑着,张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他,轻声问:“陛下,长公主今年回京么?”

    即墨浔道:“朕早派人去洛阳催了一遭,估摸着过几日就到。……稚陵,皇姐也说过,你办事妥帖,朕思来想去,除夕宫宴还是交给你操办。”

    稚陵喜出望外,没想到这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还能飞回来的。她原以为他金口玉言,说要给程绣办,不会再朝令夕改。

    她喜道:“谢陛下,臣妾定不负陛下之托。”

    即墨浔望了她一会儿,忽道:“但你近日,须好好养病,不可再操劳了,些许琐事,就让程绣来做,知道吗?”

    稚陵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怔,旋即垂下了眼睛,温柔乖顺:“臣妾明白。”

    他自顾自解衣,稚陵抬眼诧异道:“陛下……要宿在承明殿么?臣妾怕,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他半回过头:“话多。”

    说话间,他已解了玉带玄袍,随手挂在了衣桁上,躺到了稚陵身侧。

    烛火熄灭,室内一片静谧,属于即墨浔身上的年轻男子的气息,霎时间让她觉得燥热。

    更何况他还伸出手臂,将她整个儿圈在了怀里。

    鼻尖触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呼吸间,龙涎香气分外浓烈。

    合着眼,但却并未睡着。稚陵模模糊糊感到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又缓缓下移,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掌心温度炽热,有薄薄的茧,摩擦过肌肤,略显得粗糙。

    她不敢动,只装作睡着的模样,心里却暗自欢喜,原来他并非对她没有欲.望。

    那只手慢慢挪到她颈侧,极轻地摩挲着她的颈子,酥痒温柔。

    这和母亲的抚摸并不一样。这叫她心里安定的同时,又涌起不可名状的滋味来。

    那只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没有继续往下,令她微微失望。她本以为,他今夜,有兴致。

    第二日稚陵难得睡到了辰时,醒来一看,身边却已空空如也,即墨浔早已走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床帷,愣怔一会儿,才听到臧夏唤她:“娘娘,陛下早上走了以后,涵元殿又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这是单子,娘娘瞧瞧!”

    臧夏尚不知道前几日陛下做什么要责怪她家娘娘,也不知昨夜又是怎么突然想通,回头示好,想必一定是什么事上错怪了娘娘。原本她跟娘娘可劲儿说陛下的不是,现在陛下知错能改,还赏赐了好些东西,那么……还是可以原谅的。

    臧夏笑吟吟的,递了单子过来,稚陵一看,有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也有金钗银簪之类的首饰,还有些布匹锦缎,玉器瓷器。

    稚陵道:“分门别类收到库房里吧。”

    臧夏握着那簪盒,启开给稚陵看:“娘娘,这个,留着戴吧?翡翠的,多好看——”

    稚陵却突然想起来:“程婕妤有无把白玉钗子送来?”

    臧夏摇头:“不曾呢……娘娘,不会找不到了吧?”

    即墨浔在朝会上才发现昨夜将稚陵的白玉钗子放在袖袋里,却没有给她。

    这支不算多么精致的白玉钗子,样式是一枝烂漫绽放的白梨花。他拿在手里,摩挲片刻,忽然就想起昨夜他克制不住地抚摸她颈侧的细腻触感。

    奏事的薛侍郎在底下滔滔不绝说了什么。

    半晌却不闻陛下的回应。

    满堂寂静之时,吴有禄悄悄地提醒他:“陛下,薛大人奏完了。”

    即墨浔才回过神,抬眼看向了风骨笔瘦的薛侍郎。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道:“薛卿方才所奏,朕在思索。铨选人才之制,为计国家之本,宜早日着手,……这件事,薛卿择日拟好,呈给朕过目即是。”

    薛侍郎连连称是,却还是疑心,陛下方才略有走神。

    罢朝之后,吴有禄想着,陛下多半会去探望裴婕妤,可不曾想陛下却孤坐在案前,蹙着眉,将那支白玉钗翻来覆去地打量,最后搁在了玉案上,说:“吴有禄,你差人把它送去承明殿。”

    吴有禄小心问他:“陛下不妨去承明殿探望婕妤娘娘,顺手归还了玉钗……?娘娘一定高兴。”

    陛下蓦然睁开狭长漆黑的眼睛,冷冷扫了他一眼,嗓音深沉:“朕今日在朝会上竟恍了神。……长此以往,……岂非要重蹈往日覆辙?”

    吴有禄躬起身子:“陛下,老奴失言了……”

    话虽如此,可没坐片刻,他却见陛下站起来,拿着白玉钗,便要出门,吴有禄惊异道:“陛下?”

    他连忙给陛下披上了御寒的黑狐大氅,听陛下一面抬手理着领口,一面淡淡说:“……不,朕该去探望她。稚陵美貌本无辜,朕若连这点定力也没有,反而畏手畏脚,心神不定,岂非让人耻笑。”

    吴有禄心底想,陛下若没有定力,这三年里也不会只宠幸过美若天仙的裴婕妤一次。

    那一回,还是陛下寿辰之日喝醉了酒,才宠幸了裴婕妤。

    清醒过来第二日,日上三竿,陛下冷着脸叫他,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并说,饮酒误事,往后饮酒,定不过三盏。

    后来么,大大小小宴会上,陛下的确只饮三盏酒,至多微醺薄醉,不再似那夜酩酊大醉。

    今日仍是个雪霁初晴的天气,日光照耀下宫城雪白泛光,檐头挂着一溜儿晶莹细长的冰棱。

    稚陵正在床上看书。

    即墨浔让她乖乖养病不要出门,她自然不好违抗他的意思。烧已经退了,但咳嗽得还是厉害,臧夏端来热茶,说:“娘娘,你在看什么呢?这上面画的山水怪好看的呢……”

    稚陵微微一笑:“这是前朝一位隐士所著的游记,他游览了江南八十一州,所见风土人情,传闻轶事,一一记录下来,还绘了一张舆图。这山叫‘桐山’,是稚川郡最高的山,听说那里,有神仙居住。”

    臧夏兴致勃勃道:“真的吗?有神仙居住?什么样子?”

    稚陵摇摇头,轻声说:“我也不知,只是以前听母亲说的。母亲是稚川郡人,她说,桐山上有座桐山观,观里有位得道高人,能医百病,占卜吉凶,道行高深……”

    稚陵还没有说完,倒先听得外头响起人声:“陛下驾到——”

    即墨浔来得是愈发突然了。

    第014章

    第

    14

    章

    稚陵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刚披上外衫下床,雕花殿门已踏进个银袍金带的青年,目光远远先向她看来,嗓音淡淡的:“不必多礼,躺着罢。”

    外面似乎又在下雪,他身上黑狐大氅的毛尖缀着细碎的雪片,他抬手解了系带,臧夏要给他接过去,他侧过身,自个儿挂到衣桁上。

    稚陵压抑着咳嗽声,虽是垂眸,黑眸里却溢满欢喜,缓缓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陛下用膳了么?若是尚未用膳,臣妾让他们准备去。”

    即墨浔看了眼小桌上摆着的几样清粥小点,又道:“还没,一下朝就过来了。”

    话落后,稚陵眼中欢喜又盛了些,微微咬唇,唇色从苍白咬得发红。

    即墨浔缓步到床边,在床沿坐下,展开掌心:“你的钗。”

    稚陵望着他掌心里躺着的白玉钗,惊喜不已,忽然仰起水眸望他,眼眸里万顷秋水潋滟,朝他嫣然一笑:“是臣妾的钗!”

    说着要从他手里接过,手指不期碰到他的掌心。

    电光火石间,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握,攥在了手里。

    稚陵愣了愣,他手心里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双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稚陵不敢乱动,只觉自己的手逐渐烫起来,她舍不得抽开手,难得地感到有一丝,类似于家人的关怀温暖。

    铜炉里烧的橄榄碳发出噼啪的细响,他好久才开口,嗓音莫名地哑,说道:“平时朕没见你这么笑。……”

    稚陵笑意缓缓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即想到,应是她刚刚见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她的钗子,大喜过望,一时忘记要端庄柔淑的礼数,笑得太……过分了?

    她立即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尽量地压下,轻声道:“臣妾高兴过头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维持自己端庄知礼的模样,便是想在众人面前,都留下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贤惠印象,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寻常笑的时候,也十分注意。

    即墨浔却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长眼睛里神情莫辨。

    稚陵也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松开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声,隐约间,仿佛还听得到有激烈的心跳。稚陵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着想平复下来,却无果。

    还看到他的银色锦袍下有了反应,缓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开始乱跳一气。

    “这支钗是你母亲的?”

    稚陵轻轻点头,抬起眼,视线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视线也从她的眼中缓缓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细,细白纤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断。

    他慢慢松开手:“朕记得,朕初次见到你那夜,你便戴着它。”

    稚陵似见他眼底情霭氤氲,像覆着朦胧的但一戳即破的雾色,心道,他或许,回忆起了与她初次欢爱的那夜。

    她悄悄瞥着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应更……。

    即墨浔的声音愈发哑沉,目光也愈发幽邃,稚陵想,他现在或许很有兴致了,不知该不该她主动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头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

    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泓绿的声音隔着门清凌凌传过来:“陛下,娘娘,可要传膳?”

    便是这么一声,叫即墨浔如梦初醒遽然松手,被烫到似的站起,目光锁在她的脸上,顿了一刹,立即抬脚便走,头也不回的。

    稚陵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难道对他来说……宠幸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女人,就这样为难他。哪怕她有令人赞叹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赏的才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紧了手中的白玉钗,钗被焐热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气一样躺回床褥间,外头响起了宫人们跪安拜送帝王的声音。

    她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即墨浔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宫宴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切如常。

    宫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没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条不紊,让人准备了醒酒汤,冷水,棉帕。

    她学着娘亲照顾爹爹的样子,给他喂了醒酒汤后,拧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着他侧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贴近一听,他说父皇偏心,又说,即墨承这个混账,害死他母亲。即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讳,她大惊失色,慌忙让旁人都退下了。

    她将毛巾浸湿,敷在他额头和胸口上。他逐渐平静下来。

    睁开了眼睛。

    却朦朦胧胧地望她。

    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诚的,泛着憧憬且浓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红,她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这样俊朗英武的少年郎,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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