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吴有禄又着人上了几道点心、水果和粥汤,稚陵没有太多胃口,只自己在旁默默的,有一勺没一勺舀着碧梗粥。

    程绣却不爱沉默,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她虽没有细听,但偶尔也应她两句,毕竟陛下少言寡语,总不能让程绣落了尴尬。

    程绣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无外乎初来宫中,什么也不懂,望姐姐指点,或者是她在闺中,便十分仰慕陛下云云。

    即墨浔神色一直淡淡,直到程绣眼眸晶亮,忽然提起她父亲来:“陛下,父亲在西关,上回说,等陛下寿辰,定要入京为陛下贺寿。”

    稚陵便瞥见他的神色一下子变了,抬起狭长的眼睛,望向了程绣,含笑问她:“程将军素日身体可好?将军镇守西关,操练数万人马,夙兴夜寐,十分辛苦,等程将军入京时,朕定要亲自嘉奖。”

    稚陵不作声,只捏着瓷勺,没有了旁的动作。

    程绣的父亲是平西将军,麾下人马众多,镇守西南边地。即墨浔纳了程绣为妃,也正是为此。

    她晓得他的思虑,只是忽然想起自己的爹爹和兄长,若他们还在,这个时候,……

    稚陵出神的短暂片刻,即墨浔又关切问了程绣好几句。

    他并没有发觉到稚陵的脸色发白,看她愣神时,蹙了蹙眉,只道:“稚陵若身体不适,便先回承明殿罢。”

    稚陵连忙道:“陛下,臣妾没有身子不适,只是方才想到……”她微微笑了笑,“程老将军久在边关,为国守土,立下赫赫之功。也只程老将军才能生出程妹妹这样灵秀的人物。”

    第003章

    第

    3

    章

    稚陵说完,悄悄打量即墨浔的反应,他应是对她的态度很满意,目光投向她,含着一抹赞许。

    稚陵牵扯出温柔的笑意。这样的场面话,从前王美人、刘美人、顾美人她们进宫时,她不知说过多少回,说得都有些麻木了。

    她们家世好,自己只有奉承的份。且不说她父兄都已经战死,即便活着,……小小的边城守将之女,也无法与她们世代簪缨的家族相比。

    用了早膳后,即墨浔要处理政务,程绣巴巴儿说她想陪着陛下,只被即墨浔敷衍两句,说得空看她,便欢天喜地退下了。

    碍于程绣也在,稚陵只得跟着退下。

    出了殿门,朔风一下子刮在脸上,臧夏给她戴上兜帽。雪白狐狸毛出锋的兜帽,没一会儿就沾上雪片。

    程绣主动贴过来,巴着稚陵,笑盈盈的:“裴姐姐若是得闲,不如来昭鸾殿坐坐?姐姐的手艺当真好,刚刚那银耳百合羹,比我家中号称是江南来的师傅做得都要好吃呢!”

    臧夏心头却不痛快,暗里想着,这程婕妤好没道理,她家娘娘好歹也是天子后妃,竟拿去跟她家的厨子比?她委屈不已,望了眼自家娘娘,稚陵只微微一笑,温声细语的:“不算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程妹妹谬赞了。”

    这路上,程婕妤话多,说了一箩筐,稚陵只在旁边搭着话,程婕妤有了听众,愈说愈起劲,一会儿说起她爹爹在西关的事情,一会儿说她哥哥给她买的西域狮犬……。

    臧夏瞧着稚陵,心道,这程婕妤不单话多,还尤其爱说起自己家里的家长里短,把她爹爹娘亲、哥哥妹妹挂在嘴上,难道不知……

    难道不知她家娘娘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吗?

    可稚陵又只是温柔耐心地听着她说,臧夏只得暗自叹气,娘娘真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儿。

    进了昭鸾殿里,程绣约莫是路上说话说多,口渴,立即叫了宫人上茶来,嘴巴终于歇下一会儿。

    稚陵心道她总算安静下来,这才开口:“程妹妹初入宫中,我备了小小薄礼,权作些许心意,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程绣端着茶盏,直喝了两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一听稚陵的话,高兴归高兴,心里却不由想,裴婕妤望着素素淡淡的,能有什么好东西送她?倒该自己送些钗环首饰、锦缎衣裳给她才是。

    程绣这般想,望着稚陵叫泓绿把礼物拿过来,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揭开盖儿,赫然是一对光彩熠熠的金臂钏,嵌着五粒红珊瑚珠,程绣一下子看得愣住:“这……”

    稚陵眉眼含着温和的笑意,说:“程妹妹人若锦绣,夏日的时候,戴金臂钏一定好看。”

    程绣见惯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金臂钏工艺繁复,造型别致,嵌的红珊瑚珠更是难得——毕竟南方现在被赵国占据,南海的珊瑚自已供不应求。

    她没想到稚陵看起来寒酸,拿出的礼物却分毫不差。

    稚陵见程绣的反应,将她心中所想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些首饰,多是每年各地进贡的,送到她宫中,固然都是好物,只是太奢华贵重,与她不相配。

    程绣收了臂钏,回赠了一匹蜀锦,笑道:“裴姐姐穿得太素了。”稚陵望去,侍女怀抱的是一匹红色的锦缎,她心里轻轻叹息,她鲜少穿鲜艳的颜色,这匹锦缎,得在库房里落灰了。

    臧夏却十分高兴,回去的路上将那锦缎摸了又摸,说:“娘娘,让泓绿用这新料子裁一身新衣裳,娘娘过年正好能穿!蜀锦色艳花繁,娘娘穿上一定好看,陛下一定也喜欢。”

    她又添补了一句:“程婕妤怪大方的。还送了好些礼物。”

    稚陵望着她,轻轻笑道:“你若喜欢,跟泓绿一人一半,拿去裁衣罢。”

    臧夏愣了愣:“娘娘不喜欢?”

    稚陵垂着眼,未置可否,只笑了笑。

    比起程绣的大方,稚陵更在意的是,程绣分明就是奔着皇后的位置来的。

    但……那个位置,也是她心底挂念的。

    可她既没有程绣那样好的家世,也没有得到即墨浔的爱,更不必提生下孩子母凭子贵之类。

    那个位置,看着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这些年里,她一直尽心竭力想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让即墨浔习惯她的存在,即使他不属意她做他的正妻,也能占据一点分量。说不准哪日就能像史书之中所载,细水长流,日久情深……这件事上,她想,她不能半途而废。

    今日傍晚,即墨浔的确驾临昭鸾殿,在昭鸾殿用了晚膳。消息传过来时,稚陵正在看书,案上烛火被灌进的冷风吹得一抖,她道:“知道了。”

    臧夏问:“娘娘传膳吧?”

    稚陵点点头,心里的危机感却愈来愈盛,即使用膳,几样清淡小菜,吃着没觉出味来,草草用了些,便停了筷子。至于灶上炖着的人参乌鸡汤,也全分给下人们喝。

    用了晚膳,天色已暮霭深沉,像要下大雪。殿中静谧,稚陵看完了书中一整节,才问泓绿:“几时了?”

    泓绿笑起来:“娘娘今日问得早。现在不过戌时。”

    稚陵望着窗外,已开始下雪了,原本就昏沉的天色,因落雪又暗淡几分,是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窗外世界,被雪白一色湮没。

    她忽然有些累了,大抵是白日跟人周旋,陪着捧着演着,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又问泓绿:“陛下……回涵元殿了么?若是回去了,……”她本还抱着一点希望,往日夜里,她也常常伴驾,虽不宠幸,至少能陪在他的身边。

    泓绿说不知,臧夏就道:“雪这样大,比昨夜都大,没一会儿地上又厚厚一层了。出行艰难,陛下或许不会回了罢?”

    话音刚落,就看稚陵蛾眉紧蹙,脸色发起白,也不言语,泓绿责怪地看了臧夏一眼,小声说:“哎,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稚陵撑着桌角站起,身子却一晃,目光落在虚空,淡淡说:“那今夜,就不等了。”

    她已能预想到昭鸾殿里的情形,程绣又并非是什么守礼端静的性子,这番即墨浔去了昭鸾殿,她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留他的。

    昨夜虽未成事,今夜却是天要促成。她想,不如睡一觉过去便好了,总比熬到了三更天却听了消息,反而再睡不下。

    因此,戌时才过,她就洗漱了准备睡觉。

    泓绿难得见她这样早就睡,一面当她是放宽了心,不再思虑那些有的没的,心里替她高兴,一面又担心可是她身子不适,直到守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听她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熟了,这才悄悄退下。

    稚陵等她们走了,才缓缓睁眼。

    风雪声刮动着宫中枯树,呜咽呼啸着响在殿外。

    世上有许多人怕雷声,尤其是夏季的大雨夜,滚滚惊雷在天上炸开,她不怎么怕打雷;而世上许多人极享受这样的屋外落雪,屋内宁静的夜晚。

    ……她却很怕这样风狂雪急的大雪夜。

    稚陵睁着眼睛,朦胧地回忆起来,小时候,她总跟爹爹说,宜陵冬天不下雪,只下连绵的寒冷的大雨,真想看看雪是什么样。爹爹说,等以后,爹爹立功封侯了,就能带她去上京城繁华地,那儿——就能看到雪了。

    她第一次见到雪,却并非在上京城,而是宜陵。

    三年前的冬天格外寒冷,十几年没有下过雪的宜陵竟飘起大雪,……如书上所写,上下一白。

    雪夜里,风狂雪骤,原本一片宁静,忽然有人急报:“将军!不好了!对岸的大军攻来了!”

    来人把门叩得砰砰响。

    后来……就是一片混乱的刀光剑影。

    稚陵再睡不下,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帷帐的一角,缓缓坐起身,将锦被紧紧地拥在身上,似乎都不够,掖得边边角角没有一处漏风,整个人陷在锦被里,——也还不够。

    她依稀听到梆子声,原来这样久,也只过了一个时辰,现在才亥时而已。

    她实在很……害怕。

    夜里的雪光泛进了室中,臧夏听到动静,急急忙忙举着灯进来:“娘娘?”

    稚陵嘴唇发白,抬起乌黑的双眼,背后虽冷汗直冒,但强自镇定,只是问她:“陛下……他回涵元殿了吗?”

    臧夏嘟囔着娘娘怎么还在想这事儿,往后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娘娘宽不下心来,可怎么办。

    但还是哄着她说:“娘娘,我让人去探听探听。”

    稚陵揉了揉眉心,目光远远随着臧夏出门的身影,望到了外头的茫茫大雪。

    即墨浔是她的依附,是她的仰仗,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家人。

    等臧夏回来的时候,稚陵左右睡不下,索性又披衣起身,看到了琴台上放着的七弦琴,微微一怔。

    她并不会弹琴,不过前年宫中一位琴师在宫宴上弹了一曲,即墨浔夸了两句,她那时心念一动,便向琴师学琴。

    可惜天赋不佳,弹不出那位琴师所演令听者忘却凡俗之事的行云流水。

    学了一段时间,自问弹得熟稔了,即墨浔让琴师评一评怎么样,琴师却说,娘娘心事重,弹起曲子,指法固然都至臻至善了,牵挂多,欲念重,曲则滞涩沉重。

    那时,即墨浔在旁边,微微诧异:“欲念重?”他笑了笑,“朕这位爱妃,性子淡如流水,琴师这话,说得不对。”

    稚陵在琴案前跪坐下。

    往日每每幻想她弹琴之时,即墨浔会无声地出现在她身旁,并告诉她,他早早来了,只为听完曲子,没有出声。

    这幻想至今都还是幻想。

    所以,后来他不来承明殿的时候,她不怎么弹琴,才晓得琴师所言非虚,她其实每一举动,多是有功利心,何尝不是欲念太重?

    她抬手拨了拨弦,想着,程绣若是承宠……恐怕日后,定是皇后之位的劲敌了。她的父亲手握重兵,即墨浔若想出兵南下,少不得要调动他手中的兵马。

    若旁人做了皇后,她该怎么办?她就再无法做他的妻子,永远算不上他认可的“家人”。

    他们葬在宜陵,她这一生,就再也再也无法出宫去祭拜他们。

    况且,只有做了皇后,才能依照为皇后的父兄封侯、母亲追封的惯例,她可以让他们迁葬在上京城,她……

    琴弦铮的一声,猛地断裂,震得她指尖发疼,本来早间烫伤就没有好全,疼得愈发厉害。

    臧夏进来,忽喜道:“娘娘,陛下已经回涵元殿了。用了晚膳就回的,这会儿涵元殿的灯还亮着,娘娘可放心了?”

    说着,扶着稚陵的手,硬要她回床上躺下,给她掖着被角,说:“娘娘,陛下除了在承明殿过夜过,哪回又歇在别的娘娘宫中了,娘娘且宽心睡吧。将近过年,事情又多,娘娘本就累了,何必担心这个——”

    稚陵只嘴上应着,心里却想,进宫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受宠幸何尝不是迟早的事?

    即墨浔的确时常来承明殿过夜,但也仅仅是过夜睡觉,并不碰她。

    稚陵攥着被角,今早又被他警告过不许勾引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可以让他心动?

    第004章

    第

    4

    章

    稚陵朦朦胧胧地醒着,殿外的风雪声渐渐渺远,雪光折射,照出殿里微明,精美华丽的器具死气沉沉地摆着,她才发现,窗边的宝蓝釉梅瓶里的白梅花已经枯败,该更换了。

    每逢雪夜,不仅极难入眠,即使睡下,也总是做噩梦。

    稚陵合上眼睛,仿佛耳边不单单有风雪摧折枯树,压倒屋舍的响声,还有无数的人声,呼喊着惊叫着:“赵国过江了!赵军攻来了!不好了!!!”

    她辗转反侧,试图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不曾消失,仍旧在耳畔反反复复。

    “将军!他们夜里渡江,四下火起,将军!怎么办——”

    “死守,死也要守住。”

    “将军,赵军来势汹汹,四面包围,守不住了……咱们投了罢?”

    “谁敢言降,犹如此树!”

    “将军,连日大雪,赵军围困,城中无粮……士卒冻死冻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父亲,齐王殿下封地怀泽离此二百里地,不如突围出去求援?”

    “桓儿,……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要小心!”

    “父亲放心——”

    “哥哥,你还会回来么?”

    “阿陵,哥哥会回来的。”

    稚陵遽然睁开眼睛,心脏跳得格外激烈,天色微明,辨不出是深夜还是黎明了。

    她紧紧按着胸口,窒息般的疼从那里蔓延开。

    她是在永平七年冬天遇到即墨浔的。

    那个时候,即墨浔尚是齐王殿下,先帝的第六子,早早封王,打发到封地怀泽,统率一方兵马驻守怀泽郡。

    他母亲出身高贵,是荆楚之地世家,所以他在怀泽,麾下颇有几位当时有名的猛将。

    世道不太平,手里有兵马,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即墨浔手里就有这个本钱。

    时值严冬,大夏与赵国自二十多年前割让稚川郡后,凭江对峙,勉强太平了一些年。偏偏那一年,赵国纠集兵马,趁夜渡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宜陵城。

    宜陵城是荆楚要道,虽小但至关重要,可惜圣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数年以来,并没有拨下人马严防死守,甚至颇有由它自生自灭的态度。

    她的父亲便是宜陵的守将。

    她的名字是“稚陵”。父亲说,二十多年前稚川一战,大夏朝丢了稚川郡,稚川人杰地灵之地从此归了赵国;稚川宜陵两地隔江相望,不知几时,朝廷才能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所以,父亲为她取名“稚陵”,稚是稚川的稚,陵是宜陵的陵,纵过千山万水,也莫忘稚川的血泪,宜陵的江水。

    宜陵城将破的前夕,她的哥哥率领百十士卒突围而出直奔怀泽郡求援,一路死伤无数,到了怀泽,便只剩三五士兵。

    连日大雪,路险难行,援兵来时,已过去半月,半月里宜陵城死伤无数,阴翳的浓云笼罩着这座孤城。

    赵军兵分两路,另一路已攻下了临近的召溪城,这一路攻取宜陵,却因死守之故,久攻不下。

    援兵到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沉,火光却烧得城内外大片大片橘红,烧得天边像残阳晚霞一般凄艳。

    但父亲与哥哥都战死了。

    赵军先破了城,杀进城中,她与母亲躲在草垛后面,四下是熊熊火光,和纷飞的雪片,纷纷扬扬的。

    不知过了多久,金戈铁马擂鼓号角的声音都逐渐消失,四下仿佛陷入了激战后的死寂。

    大火、大雪还有狂风吹过舞起的灰烬里,她望见了骑在一匹乌黑发亮的黑马上的少年。

    乌衣金甲,挎着一支银枪,枪尖染着鲜红的血。眉长入鬓,目若朗星,容颜俊朗凛冽,玉般面庞上同样染着血渍。他神情严肃冷漠,即便他身周有数名模样威猛虎背熊腰的将军,他的气势,也并不输给他们。

    他身旁竖着的旗帜上,绣着“即墨”二字,赤色旌旗飘展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马蹄声哒哒踏过了长长的街道。

    母亲搂紧了她,告诉她,那一定是齐王殿下即墨浔。

    她和母亲作为将士的遗孀遗孤,安置在了军营里。

    围剿宜陵城的敌军已然暂退,但召溪陷落,仍需营救,即墨浔只打算在宜陵休整一夜,次日便发兵救召溪。

    也是那夜,母亲在营帐里,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阿陵,如今,只有殿下身边是最安全的。你爹爹和哥哥已经为大夏战死了,可你爹爹死前只愿你好好活着,娘亲别无他法……今夜……今夜你要,好好侍奉殿下。”

    她惊得说不出话,泪湿眼睫:“娘亲,什么,……我要做什么?”

    母亲替她簪上了一支白玉钗子,打了水,揩干净了她脸上沾的灰痕,温声地哄她:“阿陵,世道乱,不太平。你现在别无倚仗,等娘亲去了,你该何去何从呢?……齐王殿下手握兵马,我观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将来定有大造化。只有他才能护得好你。阿陵,往后你跟了他,要敬他爱他,……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阿陵,知道了吗?”

    母亲领着她进了中军帐里。

    他们说了什么话,她离得远,没有听到,只远远望见长案前跪坐着的少年,眉如墨裁,眼若点漆,蓦然向她看过来。

    他们都退下了。

    她像母亲说的那样,乖乖地上前。

    一灯如豆,那夜雪风正紧,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即墨浔的身侧。他身上有好闻的淡淡香气,那是王宫贵胄爱熏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侧过眼看向她:“你叫稚陵?”

    离得近,即墨浔的眉眼看得比那日匆忙一瞥间要清楚得多。他眉目如画,但不显得阴柔,漆黑的长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望她时,跟望着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咬着嘴唇,脸色并不算好。

    她以为自己已经竭力镇定了,可没想到,看起来还是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点点头,便要伸手,像母亲教她的那样,解他的衣裳。

    被他抬手拦住。

    “稚陵。”他唤她的名字时,令她心头尚未适应,以往,只有父亲娘亲和哥哥才会这样唤她,现下,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成为她娘亲口中,她将来的倚仗。可她和他见面不过区区一日。

    想到这里,她略有恍然地应声,“殿下……”

    “我纳你为妾并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我也知道,裴夫人的用意是什么。但你若跟我,便须守我的规矩。”

    她怔怔望他,睁大了乌黑双眸,乖巧道:“殿下请讲。”

    “其一,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但我将来,还会娶旁人。修身齐家,方谈得上治国平天下。我最厌恶后宅中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你既是第一个,便要为后来者起表率的作用。你能做到么?”

    她呆了呆,顷刻间晓得了自己的处境。即墨浔这样的男人,不缺女人,更不缺好女人……他今日有了她,明日还会有别人,所以丑话说在前头,告诫她,不可争风吃醋,惹得后院起火。

    她的父亲只有母亲一个人,她不曾面对过这些,可即墨浔提起,她别无选择,只好愣愣地答应说:“妾身明白……”

    她看不出即墨浔是否满意她的回应。

    他若有若无瞥了她一眼,续道:“其二,圣人云,‘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我也一向以此为戒。你跟了我,泰半时间,我未必会宠幸你。你也不准献媚取宠,应当以‘贤’自省,宜多多读书,修己之德行。”

    她尚懵懂,听了他的话,却也晓得他的意思。她答应他:“妾身跟了殿下以后,定会以贤自省,多多读书。”

    即墨浔微微点头,才道:“其三,如今世道尚不太平,国库空虚,我也望你能勤俭持家,开源节流。不可招摇奢靡,不可铺张浪费。”

    她也答应下来:“妾身,……明白。”

    他最后道:“还有最后一条。虽说无关紧要,但我却在意。”

    她睁大了眼睛望他,等他的后文,见他抬起手,替她将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嗓音比之此前,要轻柔一些:“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知道吗?”

    她愣愣的,只这条,叫她蓦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名。

    又如鱼入海般消失了。

    她垂下眼睛,低声应着:“妾身知道。”

    他将规矩一条一条讲清楚了,由她自愿选择,是否仍要继续。她虽害怕他,却知道,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他这才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她的手,淡淡说:“替本王宽衣罢。”

    她的手伸过去时,还有些发抖,她的确很怕他,他身上,仿佛还沾着兵戈的血腥。他忽然又问:“你会吗?”

    她嗓音轻轻发颤,但是强装出从容的样子,说:“母亲刚刚,教、教了妾身了。”

    他点点头,由她笨拙地解开了他腰身上的躞蹀,解开玄袍的系带,将衣裳收束挂在衣架上。少年人精壮的宽肩窄腰裸在眼前,她脸上一红,却又蓦地想起,往后,他就是她的夫君,她的男人了。

    他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她的脸颊恰好贴在他的胸口处,灼热的温度叫她脸颊发烫,耳畔是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仿佛一柄铁锤隔着胸腔敲击她的耳膜。

    在他的怀中,似乎帐外寒风大雪都被阻隔在外。

    他的手指上有薄薄的茧,攥住她的小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只这样轻的动作,仿佛就在她腕上留下一抹灼烫,蔓延向了四肢百骸去了。

    白玉钗子被他抽开,乌黑长发散了满身。

    一灯如豆。

    第005章

    第

    5

    章

    那时候,她不敢望他近在面前的眉眼,只敢侧着头,望向中军帐里说远不远的那盏铜灯。

    铜灯的灯焰闪动着,令她疑心,是否是喘息得激烈了些,令它也跟着剧烈摇晃。

    身下铺着一张完整的雪狐皮,柔软的毛尖,慢慢地就浸湿了汗水。

    的确有些疼……娘亲说,疼过第一次就好。

    她咬着唇瓣,几乎咬破,也不敢发出声音,败坏他的兴致。直到他忽然低下唇,薄红的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一口吻住。

    “你怕我?”他吻了吻以后才问,嗓音哑沉,漆黑眼中是薄薄的情霭。

    她愣着摇头:“不、不怕的。”

    他便重新吻上来。把她的干裂的唇瓣都吻得水光淋漓,湿漉漉的。

    他唇舌间是陌生的冷冽的气息,十分霸道地吮吻她,吻得很重,像要把她拆吃入腹。

    她畏惧他,所以他吻着她时,她的两只手也只是紧紧地抓着雪狐皮毛,绷紧了身子承受他的恩泽。

    他呼吸很热,热得令她产生幻觉,仿佛帐外不是冬天,更像宜陵每到仲夏时节,潮热的夏日大雨夜前的闷热滋味。

    他的声音要比之前更哑了,剧烈呼吸的间隙里,他命令她:“抱紧我。”

    她睁大眼睛,不知怎样做,被他握住手腕,环住他结实的颈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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