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刚刚在山上,看了看以前宝和香铺种植香草的地方,前两年有些干旱,收成不太好,要是能换个更好用的水车,引水上山,应当会改善许多,我刚刚都想好要种些什么了。”

    “嗯。”

    江泠说:“我刚刚也想了,回去之后我就给工坊画图纸,去年工部新造的那些应该很有用。”

    叶秋水低下头继续喝茶。

    一旁的农人不由问道:“这……是不是江大人的夫人啊?”

    叶秋水以前四处跑生意,她虽然有时候会来城外找江泠,但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与现在长得完全不一样,十八岁的少女,如一朵盛放的芍药花,举手投足俱是明媚风情。

    叶秋水刚要开口,江泠却点了点头,先应道:“嗯,是我夫人。”

    以前旁人这么误会的时候,江泠会解释,告诉下属,来看他的女子是他的妹妹,现在别人这么问,他竟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叶秋水不免诧异,看向江泠时,他的神色却很坦然。

    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否认的。

    农人笑说:“大人同夫人很般配。”

    江泠颔首,“谢谢。”

    歇完脚,系在河边吃草的马也饱了,二人坐车进城,多年过去,曲州城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街坊仍是过去的模样,巷子太窄小,车马完全不能进去,两个人只好下来,步行走进。

    以前住的地方在青石巷,末尾的矮旧房屋就是叶家老宅。

    许多年未曾有人居住,门前竟然也不曾结蛛网,甚至杂草也无。

    叶秋水不禁奇怪,看了眼江泠,“老宅怎么一点也不破旧,里面是有人居住吗?”

    他们不是没想过,这么多年不曾回来,也许有人住进去,但实际上,推开门发现家中并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门前却被洒扫得很干净。

    叶秋水简单地洒扫一番,二人暂时住在此地。

    一墙之隔外就是以前的江宅,后来地契被江家人收回,也不知有没有卖给其他人,叶秋水对江泠说道:“嘉玉,明日我想去打听打听,要是隔壁的宅子没有人住,我们就买下吧。”

    多年过去,当初被砍掉大半的桃树竟然又挣扎着生出茂密的枝叶,越过墙头。

    就像以前,家中长辈百般劝阻,无论怎么告诫,哪怕筑起高高的围墙,被墙隔开的二人也会想法设法地去越过这道鸿沟,桃树也一样,被砍掉一半的身躯,也会拼命长出新芽,越墙而出。

    江泠抬头看一眼高墙,“应当还在江家,我去要回来。”

    叶秋水问道:“他们要是不给怎么办?”

    江泠笑意淡淡,“他们不敢。”

    江氏一族心里对江泠又怕又愧,当初族人逼他离开,霸占二房产业,他们贪婪无耻,可是等江泠身居高位后,又终日困在恐惧与懊悔当中,生怕某一日江泠会回来报复,他早就已经不是那个任族人拿捏,躺在床上无法下地的残废。

    第二日,江泠就递了帖子,族长吓出一脑门冷汗,一夜都没敢合眼,大半夜祠堂里灯火通明,一群人商量着该怎么应对,三郎衣锦归乡,已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若旧事重提,全族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家中唯一有些出息的就是四房的江晖,但江晖与江泠交好,绝不会向着他们。

    六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族长推着他出去,“等泠哥儿来了,你……你就给他磕个头,认罪。”

    六郎脖子一梗,“凭什么是我!”

    族长说:“当初是不是你带着人拿弹弓打他的?险些将人眼睛打瞎!”

    六郎涨红着脸,因为确有此事,儿时不懂事,他带人欺负过那个三哥,欺江泠不良于行,故意拿弹弓射人。

    长辈们不敢站出来,就推他出去挡枪!

    帖子送上门的第二日,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来了,族长熬了一通宵,眼睛通红,想着,要是江泠问罪,他这个老骨头跪下来磕头求饶行不行。

    祖宅前围着一群人,江泠到了的时候,叔伯们俱是一抖,族长颤颤巍巍上前,满脸讨好奉迎。

    青年身形高大,走路时明显不平,他撑着一只竹杖,款步走上前,可大概因为当了多年官,位高权重,那种沉稳内敛,不怒而威的气质萦绕周身,让人第一眼见到他时,根本注意不到身体的残缺。

    江泠开门见山,没有理他们的讨好恭维,只说自己要取一样东西。

    堂中的人吓出一身冷汗,脑中飞快思索自己曾经吞占了二房多少产业。

    江泠说:“我要东门街青石巷旁那间宅子的地契。”

    族长心中思索,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以前二房在东门街住的那间宅子,江泠离开宗族前就住在那儿。

    众人一听,心下胆寒。

    果然是来讨债的!

    那些产业早就被瓜分干净,如今宅子的地契也不知究竟在谁手中,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

    江泠说:“三日之内,将地契送到叶家来。”

    说罢便起身走了,族长追过去,想说些什么,又害怕得罪江泠,觉得说什么都无用。

    最后,他们只能看着青年离开。

    族长腿一软,滑落在地,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去搀扶他。

    “他已不是我们能得罪起的人物了,三日之内,将账目全都算好,该还给他的都还过去吧。”

    族长认清了,江泠不可能认祖归宗,他没有报复,只要一间宅子,已是最后的体面。

    三日后,一口大木箱子送到家门前。

    叶秋水稀奇地翻了翻,发现里面全是田产,店铺,宅院的文契。

    “怎么会有这么多?”

    叶秋水惊道,这怕是当年二房的产业全都送回来了。

    也难为他们,三天三夜,将这些账目理清,能归还的悉数归还。

    江宅的地契也送至他们手中,叶秋水推门进去,多年无人居住,尘土飞扬,但那棵桃树却枝叶新绿,亭亭如盖,桃花点点,各个含苞待放。

    手里突然多了许多地契,叶秋水啼笑皆非,“嗳,你说他们心里是不是都在滴血,你突然登门,怕是这几日,他们都吓得没敢睡觉吧。”

    叶秋水觉得江泠竟然也有坏心眼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直接说清楚,还非要提前一日送拜帖,说会登门,可不得将一族上下吓得屁滚尿流,心惊胆战一夜生怕天子近臣的江大人一发怒将他们全族一锅端了。

    江泠翻了翻箱子里的各种文契,突然笑了一下。

    叶秋水纳闷问:“你笑什么?是不是以前穷惯了,突然发现自己多了这么多的钱,喜不自胜?”

    “差不多。”

    江泠抬眸看着她,说:“我以前总觉得,我给你的聘礼太过寒酸,愁了许久该怎么办,现在总算有能拿得出手的了。”

    他将箱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些都给你,都是你的。”

    第150章

    玉山倾碎

    江宅的地契回来后,

    叶秋水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请工匠将中间的垣墙打通了,有一个长廊,穿过小门,

    可以直接从叶家的老宅子进入江家。

    又请几个仆妇将院落洒扫一番,

    叶秋水走进江泠以前读书的那间厢房。

    屋里空落落的,窗台边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是已经干枯的荷花,

    还有莲蓬,摸起来又硬又脆,叶秋水想到,

    这是很多年前,她第一次回赠江泠的东西,那时她在鱼桥帮人剥莲蓬,

    莲池的主人送给她一株荷花,还有一碗莲子,

    叶秋水想法设法抱着它们爬上墙,

    送给江泠。

    她不禁一笑,

    窗台一点也不高,

    堪堪到她腰际,但是叶秋水小时候却觉得,窗台怎么那么高,

    她每次都够不到,

    得踮起脚才能看到江泠在里面做什么,有时候他会坐在窗前看书,

    见她探出头,

    就伸手把她抱进去玩,教她算数。

    箱子里的文契,

    叶秋水坐在毯子上慢慢整理,算了许久的账,江氏一族送过来的产业很丰厚,叶秋水越算越惊讶,这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难怪当年那些人为了吞并财产不择手段,兄弟阋墙,大打出手,明明有这么多的家业,却不舍得拿出一点留给江泠生存,半分退路也不给他留。

    她越想越气,只能说江泠这个人心胸宽广,不爱翻旧账,换做叶秋水,谁得罪了她,她非要将其扒掉一层皮不可。

    清算完名下的产业,叶秋水出门去看地段,有些田契的位置她不喜欢,打算折合成银子,曲州的官员后知后觉地知晓江泠回乡的事情,拜贴雪花片似的送到家门前,听说他已经定亲,还有不少官员女眷邀叶秋水过去吃茶。

    知州亲自相邀,知道江泠的脾气,并未准备得多么隆重,只是摆了张小席,让他过去小酌两杯而已。

    江泠不好推脱,带着她一起过去。

    席上还有曲州的其他下属官员,知州的副手也在,几人站在府门前等待,等马车悠悠驶近,江泠掀开帘子,知州笑着上前招呼。

    江泠颔首示意,下了马车后,转身去牵叶秋水,知州挑眉去看,听说江泠定亲了,但不知夫人是何许人也,几人不禁好奇地打量,一名俏丽明媚的少女握住江泠的手,淡淡地笑了笑,慢慢走下马车。

    看到人,知州身后一名属官呆了呆,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神情怔愣。

    江泠察觉到目光,扫过来一眼,他便立刻低下头。

    “这就是夫人吧?”

    知州笑了笑,江泠颔首。

    他让开道,同江泠介绍在场的属官,大家一一招呼过。

    “这位是临溪县的知县余勐。”

    被提到的人上前几步,抬手作揖,“江大人。”

    江泠便也回礼。

    “这是我的副手,王聿章。”

    知州又指了指另一人,是个年轻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俊秀,被点到名,脸上哂笑,走上前,拱手,“江大人……”

    江泠点头。

    王聿章脸色尴尬,退到一旁,江泠和知州在交谈,叶秋水走在一旁,被知州夫人拉着说话,少女面庞秀丽,知州夫人问她:“不知娘子同江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当真郎才女貌,方才你们二位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真真是一对璧人。”

    叶秋水答道:“从小就认识了。”

    “诶,还是青梅竹马?”知州夫人眉梢轻挑,“那就是生来的缘分了。”

    叶秋水笑着“嗯”了一声。

    方才听知州介绍,原来他的副手竟是王聿章,叶秋水一开始没什么印象,方才才想起是谁。

    王聿章跟在后头,听到叶秋水与知州夫人的谈话,心里了然。

    他不禁想起多年前,他求娶叶秋水无果,心里失魂落魄,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去了京师国子监,听人说她在西市开铺子,王聿章也总是忍不住在附近游荡,喜欢偷偷看她在柜台后游刃有余的模样。

    后来某一日,一个男人忽然拦住他,气质威严,个头高大,眉眼锋利,语气极为冷淡,警告他,别再纠缠叶秋水。

    王聿章想起来,拦住他的人就是江泠,男人神色凶厉,大有一种他要是再敢纠缠,就让他再也进不了京的架势。

    那个时候,江泠的老师严敬渊位同副相,位高权重,他自己也成了官家跟前的红人,早已不是他们王家能招惹的人物。

    王聿章狼狈离开,再也不敢到檀韵香榭附近闲逛。

    当时他就想,江泠莫名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从他第一次在曲州见到江泠,到后来在京师遇上,江泠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

    现在王聿章想明白了,江泠对叶秋水有意,他不仅是在肖想人家妹妹,更是在肖想人家心上人,可不得对他冷淡,巴不得他赶紧滚远一点。

    席上谈笑融融,叶秋水给知州夫人送了一盒香膏,知州夫人笑脸盈盈,很是喜爱。

    离开的时候,叶秋水刚上马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愣了愣,掀开帘子,发现是王聿章。

    江泠也看向他,眸光冰冷。

    王聿章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并无纠缠之意,江大人,我只是有些话想说。”

    他道:“去年我在京师外祖父家,听到家中表姊妹们聊起旧事,才知道几年前叶娘子刚去京城的时候,受到过孟家的刁难,真是罪过,我不知道年少的事情会给叶娘子带来许多麻烦。”

    王聿章拱手,态度诚恳,行了个礼,“我在这儿给叶娘子赔个不是。”

    叶秋水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孟家的人在外传言,说叶秋水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事情,害得她好长一段时间遭人排挤,每每去参加个赏花宴,都要被指指点点。

    王聿章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垂着眸子。

    当年的事情,其实是他遭拒绝,心中不甘,醉酒时同表兄妹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说叶秋水有个解元哥哥,瞧不起他这个县学的学生,孟家的表兄妹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叶秋水想要攀附更高的人家。

    叶秋水回神,“哦,不是什么大事。”

    王聿章已经有妻儿,知道规矩,说完要说的话便走了,临行前还不忘道:“那就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某告退了。”

    他躬身退了几步,离开。

    江泠问道:“王聿章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孟家的刁难。

    叶秋水如实告诉他,“就是孟家觉得我眼高于顶,瞧不上王家,想要攀高枝,这些话传出去,都没人光顾我店里的生意了。”

    江泠说:“幸好你没嫁给他。”

    求娶不得,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害得叶秋水被人诟病。

    叶秋水趴在车厢窗口,掀开帘子朝外张望,席间喝了两杯薄酒,她打算吹吹风。

    王聿章走后,她一直未曾收回目光,江泠瞄了一眼,淡声说:“舍不得你聿章哥哥?”

    叶秋水扭过头,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喝酒了想吹会儿风!”

    江泠目光撇开,若无其事。

    叶秋水反应了一会儿,戳戳他,“江嘉玉,你好没意思,就这点事你还记几年。”

    江泠看着她,说:“我又没有叫错,你的聿章哥哥还教过你骑马。”

    叶秋水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什么‘聿章哥哥’,你不要再叫了。”

    马车有些颠簸,江泠伸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许多事情,叶秋水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江泠竟然还记着那些细节,他现在都忘不了,紧赶慢赶从京师回来,惦记着要带她出去玩,结果看到某个人和王聿章站在一起,笑面盈盈的,一口一个“聿章哥哥”,倒显得他回来得很多余。

    “好嘛,你现在跟我翻起这些陈年旧账来了是吧?”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江泠的下巴,江泠揽住她,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别的意思。”

    叶秋水嗤笑一声,“某个人这么会翻旧账,五六年前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可不像是没别的意思的样子。”

    “嗯。”江泠说:“我嫉妒他,讨厌他。”

    他直白地道,讨厌王聿章来找她,讨厌她叫别人哥哥。

    叶秋水诧异他这么直言不讳,不禁笑了笑,“嘉玉,你现在真的变了。”

    江泠问:“哪里?”

    “嗯……就是你不会再刻意隐瞒自己心里的想法,你会表达你的不满,你的不开心,不再什么都埋在心里,不和我说。”

    叶秋水轻声笑道:“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江泠也跟着笑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会再害怕,害怕分离,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会将彼此推得更远。

    叶秋水看着他,低下头,亲他一下。

    江泠仰头,等她要离开时,又迎上前追着她的唇瓣咬。

    两个人像七八岁孩童一样,你一下,我一下,马车摇摇晃晃,车厢外铜铃声叮铃作响。

    到了家门前,不待车夫将马车停稳,叶秋水便先跳了下来,拉着江泠进屋,门砰的一声关上,灯也来不及点,黑灯瞎火中,江泠低头捧起她的脸,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两个人的脸撞在一起,叶秋水的牙齿磕到江泠的鼻尖,都是疼得皱了皱眉,接着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江泠看着她轻笑,叶秋水脸颊发烫,待眼睛适应黑暗后,江泠低下头,亲吻她的嘴角,抱着人坐在书桌上。

    叶秋水搂紧他的脖子,绒毛内衬的披风紧贴身躯,江泠熟练地解开小衣的系带,淡淡的月光抛撒落下,怀里的人不知是因为冷了,还是些其他什么原因,抖了抖,雪净的身子若玉山倾碎,摇散了月光。

    叶秋水坐在桌上,后背靠着窗户,她的发髻散开了,一支珠钗斜在鬓角,摇摇欲坠,她想要摘下,但江泠不让,偶尔撞到身后的窗户,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时缓时急。

    快时,若玉珠落盘,嘈嘈切切,慢时,若微雨敲窗,朦胧舒缓。

    第二日,叶秋水发现她的珠钗磕坏了一个角,心疼得骂了江泠许久。

    江泠摸了摸鼻子,很是尴尬,隔日送了数支给她,这事才算过去了。

    第151章

    待嫁

    隔日,

    江泠拿着新画好的图纸,和知州商量了一番,让匠作坊按照图纸制作新的农具,

    水车,

    分发给乡亲们试用。

    这些农具都是工部新造的,东山下耕作的农人用过都说好,能减轻人力,

    也不会破坏土壤,江泠稍微改良了一下,更贴合曲州的地势土壤,

    龙骨水车建在半山腰,能稳定地输送水源上山,比以前用的那个更省时省力。

    叶秋水到了哪儿都不忘谈生意,

    买地皮,种瓜果香草,

    记得京师的夫人们喜欢泉州的绞罗,

    又亲自去挑了几箱,

    准备带回去。

    母亲当年草草葬在后山,

    只有一个简单的坟冢,周围生了些杂草,叶秋水就带着小铁锹,

    坐在山头,

    一点一点地将附近所有的杂草都清除干净了,她一边铲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自言自语。

    “我开了铺子,

    在京师,可以赚许多钱。”

    “小时候我还说过,

    长大了一定要赚许多钱,不能成为像叶大那样的人,阿娘,我做到了。”

    叶秋水淡淡说道:“我说过会让你享福的。”

    回答她的只有山野间微凉的风。

    叶秋水坐了下来,心里很惆怅。

    她不再念叨,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阿娘,怎么办,我已经完全想不起你的样子了,你会不会怪我。”

    母亲的模样,渐渐的在叶秋水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想到她的时候,会闻到皂荚的香气,会感受到春日的融光。

    叶秋水对父亲的死熟视无睹,因为她没有将药给他,叶大才会因为旧疾发作而死在寒冬,间接害死亲生父亲的人,怎么都算不上是俗世意义上的好孩子,所以她很害怕,阿娘知道这件事,会觉得她不是一个好孩子。

    过一会儿,江泠上山寻她,看到叶秋水孤零零地坐在地上,他愣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近。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这阵子,叶秋水会那么低落,她越厉害,越获得成就,便越难过,因为这种成功并没有反馈到她所重视的亲人身上,她心里痛恶自己当时的弱小,懊恼自己成长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叶秋水没有注意到他过来,等紧握着铁锹的手忽然被握住,叶秋水回神,抬起头,江泠站在面前,沉默地将铁锹拿过去,用手帕擦她掌心沾上的污泥。

    “饭做好了。”

    江泠说道:“回去吧。”

    叶秋水站起来,“好。”

    她腿坐得有些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歪了歪,江泠扶住她,忽然指了指叶秋水身后,“你看。”

    叶秋水疑惑地转身,她方才坐过的地方,旁边突然多了一朵小野花,这附近的杂草叶秋水都除干净了,先前根本就没有,是突然冒出来的。

    叶秋水神色诧异,麻着腿,踉跄地扑过去,山风微拂,小花摇摇摆摆,像是小时候,阿娘哄她睡觉,唱着儿歌时轻点的头。

    叶秋水破涕为笑,“你没有责备我,你也觉得我很厉害对不对?”

    小花摇啊摇,点点头。

    叶秋水笑了,站起身,拉着江泠的手,一步三回头。

    第二日,叶秋独自前往衙门。

    许久,她带着一张文契回来,打开展示给江泠看。

    江泠目光落下,发现那是一张和离书。

    “我去衙门,请县令大人帮忙弄的。”

    要给已经去世的夫妻俩和离有些麻烦,之前也未曾有先例,叶秋水提出想法时,衙门的官吏都有些惊讶,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我给我娘和叶大和离了。”

    叶秋水摸着那张纸,说:“以后他们俩没有任何关系,我想将娘的墓迁到别的地方去,不和他葬一起。”

    江泠点头,“嗯,好。”

    叶秋水出去安排了,迁墓是个大工程,她请人挑选黄道吉日动工,迁去的地方正好是叶秋水买下用来种植瓜果的地皮,山水秀丽,很是宜人。

    这些天他们都住在江宅中,一日,叶秋水要回老宅子拿东西,忽然发现门前有人徘徊,拿着一把扫帚扫了扫门前的灰。

    是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穿着朴素,但很干净体面,梳着整齐的发髻,背脊有些佝偻,上了年纪。

    叶秋水上前询问,“婆婆,你是……”

    老妇人扭头看她。

    叶秋水想起刚回来的时候,发现多年未曾有人居住的叶家老宅门庭干净,周围没有杂草,叶秋水还奇怪,以为是有人住在里面,但推开门后发现并未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婆婆,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洒扫?”

    老妇人颔首,问她是谁。

    叶秋水说这是她家的老宅子。

    老妇人一听,愣道:“你是……水丫头呀?”

    叶秋水点头,老妇人有些激动,手局促地在衣摆上揩了揩,接着上前握住她的手,“太好了,总算见到你们了,江大人是不是也回来了?”

    近来曲州的官吏百姓都略有耳闻,说有个大官返乡,曲州是个小地方,远离皇都,几百年不曾出过什么大官,唯一的也就只有江泠,打听一番便知道是谁。

    叶秋水说:“是,江大人也在,不知婆婆何意?”

    老妇人笑了笑,款款说起旧事。

    差不多快十年前,江泠在巷子里救下一对因为不识字,被诓骗签下卖身契的祖孙,后来又帮她们去田主家讨要工钱,每年要紧的农时,都会去地里帮忙,闲暇的时候就教附近的人认字,只不过后来他去县学读书,忙于学业,便渐渐与大家断了联系。

    老妇人说:“后来我家蕙娘去宝和香铺做学徒,也是多亏了叶娘子,没嫌弃她不认字,蕙娘学会许多东西,如今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我们一直念着二位的恩情,总想着要好好道谢一番,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怕你们回来没地方住,便想着,没事就过来洒扫洒扫。”

    叶秋水其实根本不记得这件事情,宝和香铺缺人手的时候,她是招过许多伙计,有些不识字,有些连算数都不会,她是东家,要忙的事情太多,不会去惦记着招了哪些学徒,每个人都姓甚名谁,学了什么,更别提认识老妇人。

    老妇人很客气,带着已经是香铺一把手的孙女过来上门道谢,送来一竹篮的鸡蛋。

    颗颗饱满,一颗能卖十文钱。

    江泠推拒不得,老妇人丢下篮子就跑,健步如飞。

    两个人看着一筐鸡蛋,相视而笑,叶秋水说:“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江泠说:“早膳蒸蛋羹,午膳炒鸡子,晚膳文公菜。”

    叶秋水白他一眼,想起刚刚的事,说:“嘉玉,我觉得,你还挺适合当教书先生的。”

    “你讲书通俗易懂,别人一听就明白,远比学堂里,许多爱折腾繁文缛节的夫子要好得多。”

    江泠听了,沉思一番,说:“有这想法。”

    叶秋水扭头看了他一眼。

    江泠说道:“河清海晏时,我在朝中也没有用武之地,不若辞官归乡,种种田,教教书,也挺好。”

    说完,又补充道:“就是好像,听着不太有出息。”

    叶秋水笑出声,“没有啊,你以前不是说,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又不是只为了当官。明事理,辩是非才是真的。”

    “而且……”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觉得也挺好的。”

    朝廷波谲云涌,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叶秋水不希望江泠再因为什么被卷入风波,他的身体已经撑不起再进一次大牢。

    曲州这边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江泠同官家告假两个月,到了要回去的时候,叶秋水带着一批货物回京,四经绞素罗制成的素罗褙子很受京中妇人喜爱,叶秋水送了几匹给齐府的夫人小姐,东宫也送了些,剩下的全都搭配香膏卖出去了。

    到了京师,才知道几日前又有捷报传来,东鞑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抵抗,首领派出使者求和,愿意对大梁俯首称臣,每年纳贡兽皮,玉石香料等物品,并送质子入京。

    苏叙真已经在护送质子与贡品回京的路上,约莫六月才能抵达。

    江泠一回京,便被皇帝调去了昭文馆编撰国史,自皇帝登基至今,朝野上下出了许多大事,江泠又开始忙了起来,不仅要编撰国史,还要对昭文馆所藏的大量典籍进行整理和校勘,工部的事情也没法松开,整日从早忙到晚。

    他做事认真,为人又严谨,皇帝放心让他办事,询问等这些事情忙完后,江泠想要怎样的赏赐,然而,宅子,金银珠宝江泠都没有要,而是请了一纸赐婚。

    京师的世家公子,及冠时才定亲娶妻都算晚了,许多十五六岁就已有通房,像江泠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就满地乱跑,他为人冷淡,又未曾听说与谁家的小姐走得近过,同僚都以为他有什么隐疾,谁知竟然有一日会主动向皇帝求赐婚,消息一出去,认识他的官员俱是一惊。

    严敬渊拉着他问了许久,“你要娶谁家的姑娘,那娘子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多大了?”

    江泠一一答了,“是檀韵香榭的大当家,太医署掌医女官叶明渟,家住西坊槐扬巷,今年十九。”

    严宰相神情愕然,愣了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不由瞪大眼睛。

    江泠沉声说:“老师,我倾慕她已久,我只想娶她。”

    严敬渊对那个姓叶的姑娘并不熟,他知道江泠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妹,两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相依为命着长大,以前,严敬渊觉得江泠只是疼爱妹妹,去哪儿都念着。

    江泠有皇帝的赏赐,自己又节俭,严敬渊曾经问过,他这些家业,是不是为了将来娶妻用,毕竟他出身差,没有家世,又有腿疾,很难娶到什么门当户对的女子,但江泠却说,这些都是为叶秋水准备的。

    有哪个兄长能做到这个份上,有时候,严敬渊甚至觉得,江泠对妹妹的关照已63*00

    经好到过分,超过了一个兄长该有的限度,但是严敬渊只当,是因为感情要好,毕竟在无人照拂的年少时期,两个人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如今才想明白。

    年少的情谊早就不单纯,不是突发奇想,是蓄谋已久,水到渠成。

    严敬渊没说什么,只道:“我明白你一向稳重,不会胡来,你今日既然决定同官家说起此事,那想必,她也是愿意的。”

    江泠颔首,“是,我不愿和她分离,她知晓我的心意,也答应嫁我,只是我们家中并无长辈,所以我想请老师做个见证。”

    严敬渊笑了笑,“为师明白。”

    赐婚的旨意下来了,江泠请司天监的官员帮忙算良辰吉日,好早点将日子定下来。

    宜阳让叶秋水进宫,询问,“江嘉玉也是奇怪,你说他要娶你,那三媒六聘娶就是了,干嘛大张旗鼓地要赐婚,就非得要那一封圣旨?”

    叶秋水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江泠非要用功绩去换赐婚的圣旨。

    好几日后她才想通,人人都知道她和江泠的关系,他们一起长大,又非亲生兄妹,难免瓜田李下,遭人非议,她若嫁给江泠,旁人不知道要怎么妄加揣测,说不定二人早就暗通款曲,名为兄妹,实为姘头。

    江泠要官家赐婚,就是要那些人闭嘴,圣旨在前,只能是天赐良缘,谁敢多嘴?

    叶秋水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宜阳,宜阳一听,“原来是这样。”

    她一开始不愿意叶秋水和江泠在一起就是这个原因,流言蜚语不知道该怎么编排,她不希望叶秋水被人说三道四。

    可是有皇帝赐婚,那便没人敢胡言乱语了。

    宜阳嗤笑,“算他想得周到。”

    她悠悠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成婚的时候,本宫就勉为其难地去坐一坐,给你撑腰。”

    叶秋水眉眼带笑,款款行礼,“那就多谢殿下啦。”

    婚期定在五月初七,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吴靖舒拉着叶秋水的手,给她套了几个自己陪嫁时的镯子。

    “我同阿齐说了,认你为义女,你从我们齐府出嫁。”

    叶秋水受宠若惊,想要拒绝时,吴靖舒紧紧抓住她的手,“你不能拒绝,这么些年了,你与我的亲生女儿有什么区别,我就想要给你好的,齐府就是你的娘家,你受了委屈时能有退路,不怕没人给你撑腰,我就是你的后盾,我会给你做主,谁都欺负不了你。”

    吴靖舒话语诚恳,红着眼说道。

    叶秋水眼眶湿润,看着吴靖舒的样子,心里动容,道:“娘。”

    吴靖舒喉间哽咽,一把将叶秋水揽进怀里,抱紧了,“好孩子,一下子都这么大了,都要嫁人了……”

    齐府也跟着张罗起来,吴靖舒作为伯爵府出生的闺秀,丈夫又是朝中大员,家大业大,身份高贵,她的义女出嫁,与齐家亲生的小姐没有区别,操办得很是热闹。

    纳采等六礼都是去齐家进行,叶秋水住在齐府待嫁,嫁衣头面是胡娘子和铺子里的小姐妹一起绣制,用的是最好的料子,做工精致,耗时数月。

    很快就到了五月,依照惯例,新人在成婚前不能见面,不然会坏了规矩。

    叶秋水很早就住进齐府了,江泠不能来看她,平日里也只能写信,托府中下人送过去。

    江泠很想见她,但是奈何这规矩压在头顶,只能老老实实写写信以表思念。

    知道他要成婚,同僚们比他这个新郎官还要兴奋,朝中一大臭石头铁树开花,别提有多稀奇了,他们有的不知道个中内情,以为是官家觉得江泠孤家寡人一个,才突发奇想乱点鸳鸯谱,江泠那冷冰冰的样子,真是苦了要过门的小娘子了。

    有已经娶妻生子的同僚语重心长地拉着江泠说:“嘉玉啊,这以后娶了妻,那你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对娘子要常笑,不能总冷着个脸,等你成婚后,你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多好了。”

    “以后对自己娘子,要温柔些,体贴些,指哪儿打哪儿,知道不,别忘了,要多笑,不能凶人家。”

    江泠认真听着,点头,“好。”

    严琮知道他要成婚,从任职的地方赶回京送礼,“我娘子怀有身孕,不能走动,就留在扬州没回来,她托我给你们带了贺礼,还让我问你一声,江大人如今可是心想事成了?”

    徐微身怀六甲,留在扬州未曾回京,严琮匆匆进京贺新婚,初八就要启程返回。

    江泠说:“嗯,心想事成,生死无憾,严兄,劳你替我转达尊夫人,大恩罔极,不敢忘怀。”

    徐微对他有大恩,如果不是她,江泠大概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行,我记下了。”

    严琮笑了笑,忽然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凑近了,贴近江泠耳朵,贼兮兮说道:“别说兄弟不惦记你,你会感激我的。”

    江泠有些不明所以,严琮松手退后时,还不忘朝他眨了眨眼。

    “切记,没人了再打开啊!”

    江泠袖子里揣着严琮给的东西,很小一个,他一整日忙于其他事情,早就将其忘到一边。

    叶秋水不在家中,他操持着内务,算聘礼账单,算酒席流水,家中仆人皆严阵以待,整日洒扫不停,院子上下焕然一新,就待五月初七。

    江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叶秋水了,越临近日子,他越静不下心,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第二日也未曾见疲倦,反而精神百倍,睡不着的时候,江泠就披衣起身,坐在屋中看礼单,检查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夜里,万籁俱寂时,江泠正在算账,忽然听到院子墙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不由警惕,推开房门观察,发现墙头坐着一个黑影,见他出来,黑影动了动,小声道:“江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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