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叶秋水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手从他宽大的衣袍下伸出来,江泠说:“披好,会着凉。”

    她大胆地道:“我们可以做一些驱寒的事情,就不怕冷了。”

    江泠额角跳了跳,“胡说八道。”

    “难道你不想?”

    叶秋水不依不饶,“明明你都……”

    江泠伸手捂住她的嘴,“不准说。”

    他捂她的嘴,她就去干其他事,江泠又去抓她的手,慌里慌张,顾前不顾后,叶秋水一把将他的衣带扯落。

    江泠着急地要拢紧,但是叶秋水眼疾手快将衣襟扒开,中衣滑落肩头,许多条疤痕交错着映入眼帘,有深有浅。有些的位置看上去还很凶险。

    叶秋水愣住了,沸腾的血液凉了一半。

    他的锁骨下是被铁钩戳穿后的痕迹,腰腹还有鞭痕,有些伤疤已经淡了,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有些却仿佛是刻在了这副躯体上,叶秋水看着,能想象得出他在牢里被折磨时的画面。

    眼睛又红了,手指轻颤着触摸,难怪江泠总是捂得那么严实,不让她看,这些伤疤,她见了,心里不知道要难受成什么样。

    “痛吗?”

    叶秋水的手指碰了碰他锁骨下的疤痕,轻声问道。

    江泠注视着她柔静的面容,还有微蹙、凝着愁绪的秀眉,道:“不痛了。”

    她眼底满是心疼,又想到徐微说他差点死在牢里,只剩一口气。

    她是大夫,在军营里待过一年,看得出许多伤很凶险,再歪几寸,就会戳穿心肺,回天乏术。

    叶秋水搂抱住他,忽然用了些力,蛮横地将江泠推倒,他伸手将她接住。

    下一刻,叶秋水低下头,修长的发从他的身前扫过,带起一片颤栗,叶秋水俯身,虔诚的吻落在那些伤疤上。

    江泠的手握紧了,“芃芃……”

    江泠想要伸手推拒,但叶秋水却按住他,抬起头看他一眼,亲了亲他的眼睛,一点点往下,鼻尖,嘴角,锁骨,身上交错的伤疤,而后是那条残疾的腿。

    温热的气息拂过膝盖时,江泠呼吸一颤,神色微乱,“不要。”

    叶秋水没理他,吻轻轻落在受过伤的腿上。

    那些扭曲丑陋的疤痕,在她的唇下变得有些痒,还有些痛,江泠不想被她看到这些痕迹,恐惧,不安,还有些自卑。

    可是叶秋水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神色如常,一点一点地亲吻过每一条伤疤,再直起身子时,发现江泠竟然哭了。

    他抿紧着唇,无声无息,眼眶湿润泛光。

    江泠在外人眼里,一直严肃稳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叶秋水知道,他其实很敏感,很容易受伤,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腿疾是他一辈子也无法平静对叶秋水展示的地方,可是叶秋水就是要他不再顾虑。

    真正的痊愈,就是去接受残缺。

    有着旧疾的腿,在她眼里,和别的地方没有区别,她会亲吻他的唇瓣,也会亲吻旧伤,她只是心疼他的遭遇,并没有怜悯他。

    江泠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目光深深,叶秋水笑了笑,“江嘉玉,你怎么呆呆的?”

    平日性洁如玉,冷漠寡言的江侍郎,红着眼睛,好像被人欺负了一样,叶秋水喜欢死他这个样子了。凑过去,亲了好几下,“好啦,别发呆了,我不欺负你了行不行?”

    她好像是有些过分,他那么古板,叶秋水不仅说了许多出格的话,还把他衣服都快扒干净了,衣衫松松垮垮地散开着,叶秋水喜欢逗他,喜欢看他哑口无言,气闷的模样,她垂首亲了江泠嘴角一下,直起身,想将他衣服合拢,江泠却突然禁锢住她的手臂,天旋地转,叶秋水惊呼,被他按在榻上,接着,疾风骤雨一般的吻落了下来。

    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覆住,叶秋水只能微扬起头,承接有些凶狠急迫的吻,唇瓣被吮得有些痛,江泠捧着她的脸,额头相抵,唇齿纠缠,灼热如烈火燎原,烧得理智尽无。

    可是除了吻之外,只剩肌肤隔着衣衫相贴时滚烫的温度,江泠克制又克制,迟迟不动,叶秋水便抓住他的手,带着他抚摸自己,掌心熨贴心口时,江泠吓得要收回,被叶秋水紧紧按住。

    “嘉玉。”叶秋水睁开雾蒙蒙的眼睛,轻声道:“你可以对我这样。”

    江泠眸中的情绪如打翻了的墨一样翻滚涌动着,清冷的目光不复存在,他迟疑片刻才低下头,指尖缠绕的衣带松落,他微凉的唇在她莹白的身躯上逡巡徘徊。

    江泠什么也不懂,只会纸上谈兵,半途甚至爬下床,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翻了翻,才再次伏下身。

    叶秋水见状,轻轻一笑,像是嘲弄,江泠合上书,板着个脸,捂住她的眼睛,身躯贴过来的时候,她颦起眉,脸也皱起,江泠垂首,亲吻她的眉心,安抚。

    雕花的床顶轻轻晃动,叶秋水心想,好像一点也没有书上说得那般快活,江泠盯着她,发现她圆润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他脑海里回想着刚刚看到的文字,依葫芦画瓢地学,叶秋水蹙眉叫了一声,再然后,就这般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江泠整个人僵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做错事一般慌张无措,再然后,这两种情绪通通化为羞恼,叶秋水觉得他的脸色好像被雷劈了一般难看。

    她坐起身,他已转过去,侧对着她,背影看上去很受伤。

    叶秋水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扳不动。

    “江嘉玉?”

    她拉他,江泠一动不动,叶秋水凑过去,发现江泠的神情很沮丧,又可怜又好笑。

    叶秋水闷笑一声,这笑又刺激到他,江泠往边上挪了挪,离她更远了。

    她的笑越发止不住,肩膀都跟着抖起来,一边扳他,一边说:“没事啦,话本上说,男子第一次都这样。”

    他不动,她就继续安慰,“我其实,我其实也是……有些快活的。”

    话音落下,江泠的神色却没见得有多么好转,背影看上去更加忧伤。

    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他知道叶秋水在骗他,哄他,她的反应和书里一点也不一样。

    江泠的自尊心被戳了个大窟窿,自我怀疑,惊讶,不可置信。

    叶秋水抱着他,说了许久,江泠才道:“他们都是几个时辰。”

    叶秋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他们”,是指话本里形形色色的男子。

    “假的!”

    叶秋水推了他一下,“你还真信!那种都是病,有病!”

    江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真的,我是大夫!”叶秋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你自己去翻医书是不是,不这么写,话本怎么卖得出去?”

    她说完,江泠才慢吞吞地转回来。

    叶秋水不动,他就也不动,折腾半夜,她都有些困了。

    许久,叶秋水迷迷糊糊要睡着时,手指突然被勾住,她睁开眼,发现躺在身侧的江泠不知何时靠近,亲了亲她,见她没有抗拒,才再次挨了过来。

    冬风在夜里游荡,窗棂被拍得呼呼作响,遮掩住帐内传来的细细的哼声。

    帘子一角被风卷起,只能看到男人精瘦的后背,以及搭在他肩膀上一颠一颠抖动的小腿,又一阵风起,帘缦舞动,将一切都遮掩了去。

    叶秋水神思飘摇,不知去往何处,被抱着去沐浴前心想,她再也不要嘲笑江泠了,男人的报复心好重。

    屋外,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微弱的光苗熄灭了,天地间只剩寂静。

    从净室回来后

    ,江泠将地上的书捡起。

    虽然里面许多内容都是胡说八道,但终归有一些可取之处。

    比如,他现在知道,她哭,不是因为讨厌、抗拒,相反,而是喜欢。

    江泠将书拍了拍,压平卷起的页脚,妥帖地将其放在架子上。

    第147章

    “你在害羞吗?”

    腊月廿十四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这日,京师有陈陈布新的习俗,家家户户会将院落里外打扫干净,

    包括屋顶墙角,

    家具衣物也会擦拭晾晒,意在清除这一年的灰尘和秽气,有除旧迎新、驱邪纳福的寓意。

    下人很早就开始忙活了,

    前厅的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花瓶桌椅都被擦得锃亮,石砖上甚至可以倒映出人脸。

    主人家的两间卧房门窗都紧闭着,

    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婆子上去敲门,无人应答。

    “大概都睡着呢,

    还没醒。”

    几人叹了叹,“大人竟然也没起,

    好稀奇。”

    浓烈张扬的阳光透过纱幔传进来,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在窗台上响起,

    时不时地啄一啄,

    “哒哒哒”。

    江泠睁开眼,平日里他醒得都很早,天不亮就会起来看书,

    家中有个会养生的仆从,

    江泠会早起跟着他一起练吕真人安乐法,能拉伸筋骨、调节气息,

    练一遍,

    便觉得浑身舒畅,肺腑生热,

    回屋擦一擦汗,再去前厅吃早茶看会儿书,就能去宫里上早朝了。

    但今日,天已大亮,他才迟迟转醒,先是懊恼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贪睡的原因。

    睡得迟,所以起得也晚,他心中情绪澎湃,一整夜都没睡,天要亮时才终于合眼眯了会儿。

    怀里抱着个人,睡相很差,四仰八叉,腿翘在他身上,柔软的手臂搭在江泠脖颈旁,呼吸间都是女子身上馥郁的香气。

    江泠呆了呆,扭过头。

    叶秋水闭着眼,睡得很沉。

    很奇怪,明明他还没有起来用早膳,可莫名有一种饱腹感,名为餍足的情绪在心里膨胀,只觉身轻体盈,半点没有通宵后的昏沉。

    江泠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秋水的脸,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在她的脸颊上碰了碰,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害怕是幻觉,可等真实的触感在指腹下绽开,江泠确信,不是梦。

    大概是觉得痒,少女长而卷翘的睫羽轻颤,呓语两句,翻了个身。

    动作间衣襟微散,洁白如玉的脖颈上红樱点点。

    江泠惯常不苟言笑的一张冷脸难得泛起红光,他挪开视线,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儿,才再次转回去,忍不住抬起胳膊,指尖勾着叶秋水的一缕发,目光贪恋。

    许久,江泠才小心翼翼起身,衣物散落在床榻、地面上,他沉默着拾起,叠好,挂在架子上,

    叶秋水睡得很沉,他起来的动静并没有打扰到她,江泠将被子拉高些,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穿上衣服,束好发,洗漱出门。

    仆人们正在打扫院子,看见他出来,轻笑,“大人。”

    江泠颔首应一声,往厨房走去,到门前时又忽然停下,转头对下人说道:“张伯,劳烦您去帮我告个假,今日不去了。”

    下人愣住,“大人今日不去上朝了?”

    “嗯,不去了。”

    “大人是不是身体不适?”下人有些担忧地问,一向早起的江泠今日破天荒地多睡了半个时辰,莫不是病了?

    江泠摇摇头,“没有,没别的事,你去吧。”

    “诶……”

    张伯弓了弓身,赶忙出门。

    江泠又指了指回廊尽头的卧房,说:“我那间屋子,先别进去打扫,晌午后再说。”

    他想让叶秋水再睡会儿,怕下人进去打扫会将她吵醒。

    “王婆,麻烦你去买一只乌鸡回来,要现杀的。”

    “好、好……”

    下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依照吩咐办事。

    都交代完了,江泠才卷起袖子,找了一条襻膊系上,走进厨房,站在灶台前,将当归、枸杞、红枣称好,过一会儿,下人提着现杀的乌鸡回来,江泠将乌鸡处理干净,剁块,同称好洗净的药材一同放入炖盅,加清水,大火烧开后小火慢炖,快熟时再加入阿胶。

    忙完这些,他放下衣袖,穿过回廊,推开门,吱呀一声,榻上的人还没有醒,江泠轻手轻脚走上前。

    叶秋水侧躺着,压在榻上的一侧脸颊鼓起,江泠轻轻笑了笑,看了会儿才弯腰拍了拍她的肩膀,“芃芃,已经巳时了。”

    叶秋水没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她好困,累得不想起来。

    他叫了好几声,叶秋水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看了看他,眸色迷蒙,声音沙哑地道:“哥哥……”

    “嗯。”

    江泠低声应道,扶她起来。

    后半夜才睡,她还没有休息够,眼睛半睁不睁的,江泠已经将干净衣服拿过来了,见叶秋水眯着眼睛,穿个衣服也能将自己穿睡着,便坐过去,给她系上衣带,抱着人去净房洗漱。

    她腰肢纤软,一手就可以捞住,叶秋水搂着他的脖子,睁开眼,看着江泠。

    侧脸冷硬,唇线紧抿,就像处理公务时那样冷静严肃,将帕子浸湿,拧干后走到她面前,给她擦脸,洗手。

    江泠眼睫低垂着,不敢和她对视,叶秋水被他抱着到净房时已经清醒了,圆润的眼眸注视着他,江泠下颌紧绷,默然无言,但耳根却被她盯得越来越红。

    叶秋水见状,扬起唇,身子往前倾了几分,“嘉玉,你耳朵好红,你在害羞吗?”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梨涡浅浅,气息拂在他脸上。

    江泠知道她又在逗他,她玩心大,爱捉弄人,喜欢看人哑口无言,又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她越笑,江泠就越不回答。

    “我都没有害羞。”叶秋水说道:“你这样,倒好像是我对你做了什么一样,可是明明是你欺负了我。”

    她语气带着责备,被架久了,现在小腿都还有些酸。

    江泠那么会察言观色,一两次就知道该怎么拿捏她,她叫他哥哥,求饶,他反倒越凶,堵住她的嘴,不准她再叫这两个字。

    被她揶揄后,江泠不只是耳根红,脖子也跟着变红了,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手心渐渐生热。

    他不说话,叶秋水在一旁越说越起劲,“果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男人,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你现在就不理我啦,江嘉玉,我们刚有肌肤之亲,你就想赖掉。”

    说着说着还来劲了,煞有介事一般,假模假样地哽咽两声。

    江泠只是给她擦个脸的功夫便被编排成了一个负心汉。

    他叹了声气,“哪里学的这些话,不准再说。”

    “我没有想赖掉。”江泠神情认真,“你这是污蔑。”

    叶秋水说:“那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江泠无奈道:“没有不理你,是因为你的嘴太厉害,我不敢说话,可是不管我回不回答,都是上你的套。”

    叶秋水笑出声,他捏着帕子,垂首看着面前的人。

    少女仰着头,对他微笑,她很开心,肩膀微抖,娇柔的发丝垂落他手心,跟着晃了晃。

    不知道到底是阳光太灼目,还是她的笑容乱人心神。

    江泠将帕子放回铜盆里,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他低下头,先亲了亲那双盛满了笑意的浅浅梨涡,再是唇。

    他指节屈起,在脸颊旁刮了刮,叶秋水有些痒,皱眉,张开嘴,他趁虚而入。

    牙齿厮磨,江泠在她的唇瓣上咬了一下,有惩罚的意味,这是在警告她,不可以再说一些胡话。

    他不会赖掉,即便是玩笑话也不能说。

    外面是奴仆们的说笑声,新年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巷子里满是欢声笑语,偶尔夹杂着两串鞭炮声。

    小小的净房里很闷热,好一会儿,紧贴的身躯才分开,叶秋水胸口起伏着,气息许久才平缓。

    江泠抬起手,擦了擦她的嘴角,声音柔缓,说道:“我给你炖了汤,现在应当好了。”

    叶秋水点点头,她正好饿了,于是站起身,要出去时突然停住,转头问道:“我从你的屋中出去,下人见了会不会多想?”

    “不要紧。”

    江泠淡淡道:“没事,走吧。”

    他想了一夜,待今日过后就去求官家赐婚,别人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只要是她就好。

    叶秋水推开门,她从江泠的卧房里出来,家里的婆子见了,确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低下头,脸上一点异色也没有。

    江泠盛了阿胶乌鸡汤过来,吹了吹,放在她面前。

    叶秋水坐下来,拿着汤匙慢慢喝,看了眼汤中的用料,阿胶、当归、枸杞、红枣,都是适合给女子补肝肾,益气血的食补材料

    她不禁红了脸,知道这是江泠特地给她炖的。

    吃了一碗,叶秋水才想起来问江泠,“今日不当值?”

    “我告假了。”

    江泠觉得,他应当陪在她身边,这样她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城墙是不是都建完啦?”

    “嗯,还有几日收尾就能彻底竣工。”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今早,又要捷报传回京师,听说,苏将军与薛侯爷带兵两面包抄,突袭敌军军营,敌军招架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苏叙真生擒敌军首领头颅,大胜而归。

    腊月前的一批军饷已经送出,过两日想必就能抵达驻军营地,有了这批年货,将士们就能过个好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148章

    人间烟火。

    那个从大同跋山涉水来到京师的女人,

    想要让丈夫落叶归乡,只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并不适合启程,

    叶秋水便让她在檀韵香榭帮忙做点琐碎的杂事,

    铺子后面有一排矮房,都是给伙计住的,每日还供饭菜,

    她可以住在那儿。

    女人受宠若惊,惶恐不安,佝偻着身体不敢过去,

    一条街的铺子,匾额高大,门面辉煌,

    对于穷苦的女人而言,便如皇宫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站在门前踟蹰不前,

    叶秋水劝了几次,

    她才犹豫地走进。

    城墙重新加固后,

    坚不可摧,这附近住着的百姓再也不怕有一日角楼会坍塌,落在他们头顶。

    临近年关的几日,

    各部赶在过年前将挤压许久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总算放起假。

    叶秋水从东宫出来,宜阳告诉她,

    有几个边境小国望风降附,

    送了国书过来求和,正月的时候,

    还会有使者入京。

    宜阳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为了锻炼她,皇帝说,明年接见使臣的事情就交给她来办,正月初一时,帝后前往宗庙祭祀天地祖先,初二,东宫登山入白鹿寺斋戒三日为天下百姓祈福,宜阳任务众多,忙得脚不沾地,要准备许多东西,叶秋水去了她宫里,也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除夕的时候,前线再次传来捷报,东鞑的首领亡故了,敌军内部乱作一团,驻军打算乘胜追击,彻底将他们打得再也爬不起来。

    朝庭上下欢笑不停,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情,江泠将工部的事情忙完后,回到家,年三十时,叶秋水放家中仆人都回去过年了。先前还未到腊月,她就给铺子里的每个伙计都发了赏钱,有些是跟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师的,叶秋水会给他们一笔丰厚的过路费,让他们能笑盈盈地回乡过年。

    家中只剩她和江泠二人,一大早,叶秋水便起来拉江泠一起去逛市集,各个坊市皆喜气洋洋,红灯彩绸飞舞,叶秋水买了许多年货,两个人都要拎不动,请了闲汉帮忙送回家。

    市集热闹,比肩接踵,街边还有杂戏,叶秋水从小就喜欢凑这种热闹,不过因为前两次差点和江泠走散,她打算在外面瞄两眼就算了,但江泠却主动牵着她过去,皇城大街许多地方都经过他修缮,江泠对城内每一处街道小巷都极为熟悉,带着她走了两圈,竟然找到了个极好的观赏位,周围没什么人,一低头可以看到杂戏的全景,不用在人群里费力踮脚张望。

    叶秋水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可以来这儿!”

    江泠打听过,每年年集表演杂戏的人都在这儿附近搭台子,他在修缮大道时曾经巡视过,发现附近有一处阁楼,站在二楼时正好可以看到杂戏全景,还不用人挤人。

    叶秋水趴在栏杆上看杂戏,喷火、吞剑、弄丸……周围观赏的人很多,赏钱同雪花片一样落在铜钵里。

    看完杂戏,叶秋水去书局里买了几张红纸,还有上好的笔墨,回到家后,江泠在红纸上写下春联,她熬了浆糊,将春联贴在门上,檐下的灯笼旧了,叶秋水将梯子搬过来,自告奋勇要爬上去换。

    江泠有些担心,“我来吧。”

    “没事!”

    她猴子一样地窜上去,身手灵活,就和小时候一样,摘了旧灯笼丢下,江泠将新买的递给她,叶秋水接过,利落地挂上。

    下来的时候,因为着急险些踩空,梯子晃了晃,江泠赶紧伸手扶住,叶秋水慢慢爬了下来,不敢再得意。

    脚踩在地上时,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实在是生疏了,要是换做以前的我,噌的一下就能上去,根本不需要梯子。”

    江泠瞥她一眼,“嗯,你最能耐。”

    语气里带着责备之意,她哼一声,扭过头,跑去捣鼓年货。

    按照以前在曲州的习俗,除夕夜要守岁,要给神龛供奉的神明敬香,准备贡品,叶秋水支起一张小桌子,在上面摆上柿子,柑橘,麻秸,柏枝等。

    傍晚时,灯笼点起,巷子里响起鞭炮声,叶秋水出门和邻家小孩一起玩烟花,比谁的纸片被炸得更高。

    过一会儿,扎垂髫髻的小丫头鼓着脸,气恼地说:“姐姐,你怎么老是耍无赖。”

    叶秋水笑嘻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再让我一把,我给你买糖吃。”

    小丫头撅得高高的嘴巴缩回去,眉开眼笑。

    巷子外正好有卖糖的老人在吆喝,叶秋水拉着她过去买糖,剥开糖纸,一连往嘴里塞了几块,嚼得咯咯响,相比较之下,一旁的小丫头看着都比她文雅淑女些。

    不远处,家中升起炊烟,江泠站在灶台前,熟练地切菜蒸煮,他做事有条不紊,起锅烧油,动作熟练,时不时从窗台前往外看一眼,刚刚还在外面玩烟花的叶秋水不见了,他擦了擦手,探头喊道:“叶明渟,吃饭。”

    巷子外远远传来一声应答,“来了。”

    好一会儿,大门前也不曾见有人路过,江泠等不到人,刚要出门找,门房一旁的围墙上忽然传来动静,“哥哥……救我。”

    江泠一回头,发现叶秋水卡在围墙上,一角的裙摆还被树枝钩住了。

    他怔住,问道:“你为什么在墙上?”

    叶秋水红着个脸,“我想试试我现在还能不能翻墙。”

    现在这个围墙,还没有以前在曲州的时候,江泠的母亲为了防止他和贫家女孩交往,加筑过的墙一半高,叶秋水心想,凭她的身手,翻墙进门不是如履平地?哪知出师不利,挂在墙头下不来了。

    江泠一时语塞,走过去抬起手,说:“下来吧。”

    她抱着墙头不松手,“可以吗?”

    叶秋水担心他根本接不住,两个人都得摔个狗吃屎,那多丢人。

    江泠点头,“摔不到你,我垫着。”

    叶秋水这才笑了笑,松开手,从墙头跳下,江泠张开臂膀,稳稳地将人抱住。

    他做惯了农活,有时候奉命修皇城时还会搬木头,力气很大,少女扑了满怀,他身形稳重,半分没有踉跄。

    叶秋水仰头对他笑,江泠看着她,忽然问道:“吃糖了?”

    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是香甜的,叶秋水“呀”了一声,发现自己不小心露馅了。

    她之前时不时牙痛,江泠便不准她吃糖。

    刚刚在巷子外,叶秋水一连塞了好几颗进嘴,吃过瘾了才敢回家,就是怕被他发现。

    她嘟囔一声,狡辩,“是朗姐儿给的。”

    朗姐儿就是方才和她一起在外面玩烟花的小丫头,是邻家的孩子。

    江泠问道:“吃了几颗?”

    “一颗而已。”

    他不信,低头亲她,齿间蜜糖的甜味浓郁留香,江泠说:“你骗我。”

    叶秋水哪里想到他还能靠这招来判断,不由心虚,挣扎两下从他怀里跳下,进厨房去看都做了些什么。

    菜肴丰富,都是她爱吃的,虽然除夕的时候仆人都回家去了,但是家中并不冷清,叶秋水想起小时候,那时没有办法吃上丰盛的菜肴,过年唯一能碰到的荤菜是江晖偷偷让人送来的腊肉,她和江泠都舍不得吃,拿来供菩萨,但是江泠每每都会切下一大块给她,告诉她神明不会和她计较。

    日子过得清贫,但却很快乐,那些吃不饱饭,为生计发愁的经历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离她太遥远,许多时候,叶秋水甚至怀疑过,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个在大雪天快冻死前做的美梦。

    手指突然被握紧,叶秋水回过神,看向一旁,江泠盯着她,看出她在胡思乱想,目色担忧。

    “怎么了?”

    叶秋水说:“就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江泠知道她在想什么,前尘旧梦一场,人世间的起起伏伏总是不讲道理的,叫人捉摸不透。

    他现在很庆幸,十二岁时的某一场冬风,将叶秋水送到他身边。

    祭完天地,巷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邻家养的大黄狗被吓坏了,一声犬吠,吓得叶秋水眉心跳了跳,江泠俯下身亲吻,抚平轻皱的痕迹,揽着她,“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想到以前的事情?”

    “嗯……”

    叶秋水轻声说:“我想回去看我母亲。”

    她垂着眼眸,回想,她已完全回忆不起母亲的模样,叶秋水的娘亲走得太早,在她五岁那年被叶大打死,尸体就葬在后山。

    “我想让她知道我过得挺好的,这些年。”

    就像母亲为她取的小名一样,生命恰似春日蓬勃之草木,纵风霜满面,亦能坚韧不拔,向阳而生。

    叶秋水想告诉母亲,她做到了。

    “好,过完年,我同官家告假,陪你回曲州。”

    话音停歇时,衣衫也随之落下。

    云鬓雾影,暗香涌动,窗外烟火炸响,屋中透进光亮,轻轻摇动的帘幔上倒映着重叠的人影。

    第二日正月初一,百官进宫向帝后祝贺新年,江泠同皇帝告了两个月的假,等收拾完行礼,同叶秋水一起启程返回曲州。

    第149章

    “是我夫人。”

    路途大半个月,

    到达曲州时已经入春,万物复苏,道旁芳草浅绿,

    鸭子争相过河。

    熟悉的建筑,

    景色映入眼帘,叶秋水指着连绵起伏的山脉,笑着对江泠说:“嘉玉,

    你看,那是以前我养鸡的山!”

    江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群山叠翠,

    山脚下,农田密63*00

    布,许多大型水车立在其中运作着,

    江泠看到,他十六七岁时画图纸建造的水车,

    还有与工匠一起商讨出的农具仍然在被使用着。

    要进城前,

    马车在道旁停下,

    叶秋水跳下来打算歇歇脚,

    等马吃够粮草,喝饱后再出发。

    正是春日,农田里有人正在播种、除草,

    沟渠中流水潺潺,

    长长的龙骨水车将水源引上山,道旁有一个老旧的茶棚,

    棚子里零星坐着几个农人,

    大概是干活干累了,坐在棚子下喝一碗麦茶休憩片刻。

    叶秋水走进去,

    茶棚的老店家走过来,看到二人的气质打扮不像普通人,有些局促,揣着手说:“小老儿这里只有麦茶,紫苏茶,都是给附近的农人解渴用的,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二位若是想喝茶,再往西走十里就进城了。”

    江泠说:“没事,吴伯,来两碗麦茶就好。”

    “诶,好好好。”

    老人转身要去倒茶,走了两步忽地转回来,神情疑惑,“官人怎知小老儿姓吴?”

    他盯着江泠看了一会儿,许久才恍惚认出来是谁,犹豫不决地道:“是……是小江吗?”

    青年身姿端正,气质严肃,脸颊轮廓英朗,眉宇间依稀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江泠还在县学读书时,闲暇的时候就会来城外茶棚帮忙,这附近的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他会帮人算账,帮忙找田主要工钱,还有修水车,可后来,江泠考中解元,去了省城,再然后又去了京师,大家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茶棚店家有些不敢认,怕自己冒昧得罪了人。

    江泠点了点头,“是我。”

    老店家脸上闪过诧异,惊喜,而后又成了惶恐,又笑又局促地说,“哎呀还真是,小江啊不不不……江大人。”

    他脸上露出惶恐,拍了拍嘴,现在的江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了,应该称老爷。

    “不用,就叫小江吧。”

    江泠坐了下来,农田里许多认识江泠的人都围簇过来张望。

    叶秋水去了田间,正在观测山上的环境,思考现在山上适合种植些什么。

    老店家已经放下惶恐,笑着和江泠交谈起来,问起他的近况,江泠都一一答了。

    虽然多年过去,但是青年亦如过去一样谦逊,说话温和,并没有任何一点位高权重者的倨傲。

    他在田野间巡查水车的运作情况,同乡亲说:“这些都是老式样了,去年工部做了些新的,我回去画好图纸,让工坊的匠人仿出来给你们试试。”

    “好!”

    大家都笑起来,江泠看向远处,叶秋水从山上下来了,江泠将一旁放温的茶水递给她。

    叶秋水眯眼微笑,“谢谢。”

    她捧起茶水,饮几口。

    周围的人看向她,方才大家都看到,二人是一起从马车上下来的,举止亲密,大家都知道江泠不苟言笑,但是看向女子时,目光却很温柔。

    叶秋水喝完茶,在江泠身边坐下,他拿出帕子,自然而然地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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