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她气急败坏,扯他的衣服,江泠梳好的鬓发乱了,衣襟上的盘扣崩了几颗。

    宋氏狠狠推搡他,看到他的样子,手顿了顿,有些迟疑,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下不去狠手。

    江泠被她推得一晃,他本来就一身伤,踉跄了一下,后背撞上墙,疼得他眼前发黑。

    宋氏顾念着情分,没有破口大骂。她的丈夫还在牢里,她找尽了关系疏通,没有用,严敬渊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宋大爷气得跺脚,在家中咒骂江泠的无情,二郎是他的表弟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江泠扶着墙,重新站稳,他的衣袍被扯皱,鬓发散乱,从头到尾都很狼狈,一抬头,看见宋氏瞪着他,胸口起伏,神情怨恨。

    这样的母亲,让他陌生。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宋家还有周家做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关注过,犯了错的明明是他们,为什么每次被指责却变成了他?

    亲生母亲这般仇恨地看着自己,控诉他的刻薄阴毒,江泠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辩解什么,真的珍视他的人,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去解释吗?

    江泠的心一点点凉透了。

    他开口,“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

    宋氏打断他,她眼睛里有水汽蔓延,咬着唇怒视,“你要是真当我是母亲,你就不该这么做。”

    她强硬完,露出脆弱,想到家中还有个孩子,泣不成声,“三郎,宝成还小,他不能没有爹爹……”

    周宝成是宋氏的小儿子,才八岁。

    江泠抿紧唇,默然看着她。

    宋氏哭得厉害,她是真没有办法了,丈夫若是出了事,以后她怎么办呢,宋家老太爷已经去世,她没有可以依仗的人,宋大爷也没什么能耐,难道以后要带着宝成回宋家寄人篱下,孩子怎么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哭哭啼啼,垂着泪,上前一步,拉住江泠的衣袖,“三郎啊……”

    “难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都是我活该吗?”

    江泠忽然开口。

    他低垂着头,声音淡淡:“是我活该断了腿,变成一辈子的残废,活该被父母抛弃是吗?”

    宋氏的神情僵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多年,母……周夫人是不是早就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你觉得我陌生,我也觉得你陌生。”

    他苦笑了一下。

    刚进京的时候,宋氏没有认出他,她有了疼爱的孩子,她会为了那个孩子,为了他的未来筹谋规划,为了他低三下气地去向那个多年前被她抛弃的长子求情。

    江泠问:“那我呢?”

    为什么就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遭遇这一切的是他,被不理解的也是他。

    这些问题,年少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问过许多遍,没有人可以给他回答。

    江泠心平气和,他早就接受了不被父母偏爱,被舍弃的现实,可是此刻,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是希望宋氏懊悔吗?好像也没有。

    宋氏噙着泪,“说这么多,还不是在恨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你恨我,你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了。”

    江泠不发一言,馆舍附近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宋氏要强,受不了被人这么看着,她擦了擦泪,拢好帏帽上的幕帘,说:“要是官人出事……我这张脸反正也丢尽了,你干脆将我一起逼死,将我也抓进大牢好了!”

    她说完,钻进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看着那么决然。

    正如九年前离开时一样。

    江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默默捡起地上的官帽,拍了拍,理好衣服,鬓角,往官署走去。

    今早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馆舍的伙计告诉叶秋水时,她正在铺子里算账,宜阳坐在一旁看书。

    江大人被一女人堵在巷子里,两人争辩不休,他们不知道女人是谁,但江泠狼狈的模样众人却目睹得清清楚楚。

    叶秋水愣住,“是谁?”

    伙计不知道,女人戴着帏帽,大清早雾蒙蒙的,谁都没看清。

    宜阳纳罕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哥得罪谁啦?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负心事,被苦主找上门了?”

    叶秋水严肃道:“兄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神情凝重,目光担忧。

    严敬渊来问江泠的意思,宋家二郎与周牧究竟该怎么判。

    江泠并非刑部的人,无权过问,但严敬渊知道他与宋家是什么关系,所以才私下问他。

    江泠说:“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宋家二郎被判秋后处斩,其父也被连累,丢了官职,周牧的案子还没查完,暂时未有判决。

    叶秋水听到坊间传起这样的事,才明白,今早那个来找江泠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

    下了值,江泠回馆舍的路上,在巷子里又遇到了那辆马车。

    见到她,宋氏冲过来,扬起手,恶狠狠地想要扇他。

    江泠没有躲,木然地站着。

    一旁突然冲出一个人影,牢牢擒住宋氏的手腕。

    叶秋水挡在江泠面前,脸色阴沉。

    宋氏讶然,面前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明艳秀丽,身量高挑,她眉宇间满是积氲的怒气,濒临爆发。

    江泠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她身上,他没有想到叶秋水会突然出现。

    宋氏经常出入宴会,但这两年,叶秋水一直在外跑生意,鲜少回京,宋氏不认识她。

    手腕被少女攥着,有些痛,宋氏挣脱不出,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无名小卒,说出来恐污了夫人尊耳。”

    叶秋水放下手,“江大人有功名在身,夫人没有资格打他。”

    宋氏说:“我是他母亲,我怎么打不得了?”

    “哦?原来夫人也知道,您是他母亲?”

    叶秋水似笑非笑,“这些年,江大人被亲族赶走,刚进京的时候,你们宋家招揽不得,百般诋毁,害得他被排挤针对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你是他母亲!”

    “你为他出过一点头吗?九年了!他过成什么样子,你关心过一句吗?你夫君,侄儿自己不争气,同他有什么关系,恶毒?他就是恶毒又怎么样,如果换作是我,我只要有一日能爬得起来,新账旧账我都要算个清楚。”叶秋水冷笑,“我知道,夫人也有自己的难处,所以江大人念旧情,对你们仁至义尽,可是你不该来逼他,出了事,你怨憎他,误解他,可是周夫人,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这个世上,伤人最重的,反而是至亲之人,刮骨剜肉,寸寸抵着心窝。

    宋氏根本不了解他,小的时候,江家将他当做可以改换门庭的工具,即便是生着重病也要将他拖起来读书,应酬,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自己狭隘,还要用这种狭隘的心思来揣测江泠,认定他恶毒,刻薄。

    宋氏怒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让开!”

    叶秋水巍然不动,她挡着江泠,不让宋氏靠近,沉声道:“周夫人,九年前,江大人也不过只有十二三岁罢了,他心里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你怪谁都可以,你独独不能怪他。”

    十几岁的时候被说逼死生父,被族人害得落下终身残疾,母亲弃他而去,九年来无人过问,但凡他长歪一些,但凡他没那么克己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可偏偏,他就是长成了一节松竹,坚韧不屈,他恪尽职守,端重自持,没有害过任何人。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过,还要被误解,被伤害,是因为你们心里清楚,你们对不起他。”

    宋氏眸光颤了颤,往后退了几步。

    心里升起一股被戳穿的慌乱无措。

    她捂住胸口,不可置信。

    “更何况,他一个工部小官,他能做得了什么主,周夫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要他替你们去求情,难道不是将他逼入绝境吗?”

    他哪有什么话语权,高官们决定要处置,要杀鸡儆猴的事情,江泠去求情,他的仕途还要不要,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那些人一点也不曾替他想过。

    宋氏嘴唇抖了抖,忽而掩面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啊……”

    她说:“我左右不了,父兄要我嫁谁,我就得嫁谁,宋家是绝对不允许家中出现一个罪妇的,如果我要留下,就会被家族视为弃子,我就是……我不甘心啊。”

    “可是这不是他的错。”叶秋水说:“他从来没有阻拦过你去选择,你如今怎么样,不是他导致的,你没有资格将不甘怨愤撒在他身上。”

    宋氏哽咽,无话可说。

    她哭够了,认命了,丈夫下狱已是必然,她怪谁都没有用的,只能一个劲地哭。

    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年,委屈了江泠,因为知道,所以才认定他心里一定有仇恨。

    可是诚然,但凡他有一点恨,想要报复,宋家很早就遭殃了,怎会等到如今。

    宋氏擦干了泪,低声道:“三郎,娘对不起你。”

    江泠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

    宋氏心里更加难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转身,近乎落荒而逃。

    叶秋水想,她大概不会再来了。

    巷子里静悄悄的,车轮飞驰碾过,最终沉寂。叶秋水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她懊恼地想,刚刚好像有些太凶了,再怎么样,那也是江泠的母亲。

    叶秋水有些忐忑地转身,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江泠垂目看着她,脸庞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瞳仁中似有一团火燃烧着,忽明忽暗。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她来了。

    芃芃在维护他,为他生气,为他不甘。

    他痛苦狼狈的时候,会期盼她的出现。

    她懂他的委屈,只有她永远信任他。

    江泠一下子想到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离他而去,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因为腿疾,昏沉的房屋,成了他的牢笼。

    也是那个时候,叶秋水推开门,阳光随她一起涌入,她蹲在榻前,抱着他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拉住他的手,江泠下意识要抽出,但被她紧紧握住。

    “我们回家去吧,哥哥。”

    叶秋水声音温和,掰开他扣紧的手指,“没事的。”

    冰凉的指节被包裹,捂热,江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仁里的暗火跟着跳动,明灭。

    他没再试图挣扎,而是与她一起走出漆黑的巷子,步入万家灯火中。

    *

    回到馆舍,叶秋水关上门,将灯点上。

    她拉江泠坐下,凑近些,看到他脖子还有脸颊旁都有挠痕,那形状,像是被尖锐的指甲划伤。

    叶秋水心里很是生气,今早那么多人看到,宋氏自己倒是知道用帏帽遮着脸,可是一点也不管江泠的名声,还在他脸上留下这么显眼的抓痕,这让他上值后,旁人该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是江泠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被找上门。

    她转身找来一盒药膏,站在江泠面前,手指沾一点,弯腰,“哥哥,头抬起来一些。”

    江泠乖乖抬头。

    冰凉的药膏贴到脸上,叶秋水神情认真,涂抹他脸上的伤痕,口中念叨:“都流血了。”

    还好只是指甲,挠不出多么严重的伤,这脸要是留下疤得多可惜呀。

    涂完脸,叶秋水又挖了一块,抹向江泠的脖子,她腰更弯了些,搭在肩后的长发垂下,落在江泠置在膝前的手上,他张开手,发丝滑过掌心。

    江泠转动眼眸,看着她,叶秋水认真地看着伤疤,沾着药膏的指节按揉他的脖颈,近在咫尺的呼吸拂在喉结上。

    江泠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侧过身子,抬手,隔着衣袖,按住叶秋水的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叶秋水抬眸,怀疑,“你看得到哪里有伤?”

    又笑了下,“还是我来吧。”

    江泠如坐针毡,僵硬地梗着脖子。

    片刻后,叶秋水直起身,盖上盖子,“好啦。”

    她将东西放在一边,在江泠身旁坐下,斟酌着问道:“哥哥,我今日……嗯说了许多话,有些冲动,我刚才想,周夫人毕竟是你母亲,我是晚辈,我好像话有点太重了,还贸然插手了你们之间的事,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江泠目光低垂,说:“不介意。”

    他声音很轻,“我很庆幸,你能来。”

    在他快被自恶淹没的时候,她总能将他拉出来。

    “嗯?”

    他声音太轻了,叶秋水都没有听到。

    江泠转过头,直视她,“你不用在意,总之我不会答应她徇私,怨我恨我,以后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原本我与周夫人之间的母子情分多年前就已经断了。”

    “我知道,周夫人她有难处,当初嫁给我爹,是因为宋老太爷看重他的才能,想要拉拢,但是我爹虚伪贪婪,他做下错事,连累了周夫人,如果她不离开,不改嫁,宋家是不会帮她的,带着我……以后的日子会很苦。”

    江泠语气很轻,“所以我不怪她离开,这个世道,女子总是难一些,周夫人两次所嫁非人,不是她能决定的,我……对不起,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窝囊。”

    叶秋水却很心疼,他总是喜欢为别人考虑,委屈自己,明明最苦的是他,但是习惯性地将委屈自己打碎了牙咽下去,不愿去苛责旁人。

    “没有哥哥,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替你难过。”

    “不用为我难过……”

    他顿了顿,没再说。

    江泠原本确实很伤心,心里难免怨恨母亲,可是,在他无助,自恶的时候,叶秋水出现了。

    江泠有他的原则,不会为了谁轻易改变,今日唯一的意外,就是她的到来。

    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江泠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破土发芽,如雨后春笋一样攀爬生长,又像是藤蔓一样,很快占满一颗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无法控制,越来越沉溺于其中。

    *

    因为揭发有功,官家又召见了江泠。

    江泠到了御前,却说,这并不是他的功劳。

    卖平价药材的是他的妹妹,治病救人的是她,被其他人记恨,被追杀的也是她。

    官家很是诧异。

    前几日宫宴,宜阳倒是说起过这件事,说她有个小姐妹,因为可怜穷人治不起病,自己掏出万贯家财,走南闯北,四处奔波,收购药材,低价售卖给穷人。

    皇后知道后,隔日又召见了叶秋水。

    宫里的太监来传懿旨的时候,叶秋水吓呆了。

    “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见我啊。”

    叶秋水一脸惶恐,宜阳也不知道。

    传旨的太监说,娘娘听了她的事迹,想见一见她,要她不必担忧,娘娘宽厚仁爱,不会为难她。

    宜阳也说,皇后温和,大概是嘉奖她。

    叶秋水怀着忐忑的心情,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了。

    以往,都是远远地遥望宫城,还从未真的走进过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

    叶秋水紧跟着宣旨太监,眼睛不敢乱瞟。

    刚踏入宫门,那高耸的宫墙便带来一种压迫感,墙身由巨大的砖石砌成,上面有着精美绝伦的雕刻,阳光照在上面,光影交错。宫墙之间是宽敞的大道,地面由平整的石板铺就,每一块石板都严丝合缝,被洒扫得澄明几净。

    沿着大道前行,能看到一座座宏伟的宫殿,屋顶的琉璃瓦砖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脊兽们威严地蹲踞于殿脊之上,仿佛在审视着世间万物,时刻捍卫着皇家的尊严。

    再往内廷走去,会看到更多华丽的殿堂和楼阁,还能听到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那是宫廷乐师们在演奏,时而有宫女太监匆匆走过,所有人皆恪守成规,绝不逾矩。

    太监领着叶秋水到了皇后的宫殿,叶秋水垂着头跪下行礼,“民女叶秋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叶秋水虚抬着头,不敢直视,视线中,隐隐可以看到皇后拖曳在地,金光熠熠的裙摆。

    皇后确实如宜阳口中说的那样,温柔端庄,高贵典雅,她问了叶秋水几个问题,夸赞了她售卖平价药材的事,还赏赐了一些珠宝。

    叶秋水惶恐跪谢,末了,皇后又问:“听说你会医术?”

    叶秋水说:“回娘娘,民女学艺不精,只会一些皮毛。”

    皇后淡笑,“无碍,你上前来,为本宫把一把脉,本宫近来身子疲乏,多日胃口不佳,不知是何原因。”

    叶秋水上前,跪着,抬手恭敬地为皇后把脉,问:“娘娘近来可时而觉得身体疼痛?”

    皇后点了点头。

    片刻后叶秋水说:“回娘娘,近来正是暑秋交替之时,易感风寒,娘娘寒邪束表,卫阳被遏,因而会有疲乏,身体疼痛的症状,同时寒邪也可影响脾胃的运化功能,导致胃口不佳。”

    一旁的宫女说:“前些天娘娘去御花园闲逛时是吹了会儿风。”

    叶秋水道:“那便是了。”

    “原来是这样。”皇后颔首。

    叶秋水跪着,姿态谦卑,告诉宫女,这种症状该吃什么药,又是什么用量。

    皇后听着,说:“你师从何人?”

    “刘修刘大夫。”

    皇后想了想,“以前在老安国公麾下的军医?”

    “是。”

    刘修跟着苏叙真从军中回来后,一直在安国公府当府医,后来苏叙真因为杀人僭越,被褫夺爵位,她也带着孩子自请去西北领兵了,刘修因为年老,已告老还乡。

    皇后说:“宫中太医多为男人,也缺几个女医使,你若是愿意,不妨在宫中领个值,本宫特许你挂名在太医署,你可以跟在吴院判身边学习,如何?”

    叶秋水呆了呆,没成想还有这一遭。

    太医署内聚集着全天下医术最为精湛的大夫们,那里留存的档案中有数不清的疑难杂症,还有独特高超的医治手段,民间是万万接触不到的。

    叶秋水心中沸腾,欣喜,连忙磕头谢恩,“民女愿意,谢娘娘赏识!”

    第105章

    “我教你骑马。”

    初秋的时候,

    宋氏的丈夫被判流放,宋家二郎不日将问斩。

    宋大爷的官职也丢了,四处疏通关系无用,

    嚷嚷着要拉江泠一起陪葬,

    被宋氏狠狠扇了一巴掌。

    宋大爷摸着脸发懵,“你这是干什么!”

    “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就和你拼命。”

    宋氏瞪着他,

    语气警告。

    等二郎被处斩后,宋大爷悲痛欲绝,病得起不来身,

    宋氏草草帮侄儿收殓了尸体,带着兄弟,孩子举家迁回老家凤翔。

    他们走得匆忙,

    悄无声息,等江泠知道的时候,

    宋家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正如当初离开曲州时那样,

    连道别都没有。

    风波渐渐平息,

    江泠升了官,

    官家又额外让他帮忙编修国史,皇帝很欣赏这个青年,当初让江泠去偏远的儋州为官,

    正是因为重视,

    外界流言纷纷,皇帝也想要验证一下青年是真的有能力,

    还是空有虚名。

    江泠早出晚归,

    自回京之后,一直是官家眼前的红人。

    大家都为他高兴,

    叶秋水平日去哪儿都会有人向她打听江泠的事,托她转赠礼物,叶秋水悉数婉拒。

    他如今在京师为官,不可能一直都住在馆舍里,叶秋水也要时常出入宫廷,她正打算盘间院子,江泠却告诉她,他已经挑好了。

    叶秋水顿时惊诧,“哥哥买院子了?”

    江泠点点头,从木盒里取出一张地契,递给她,“前些时日在外办事时看到的,觉得挺适合,就买下了。”

    院子不大,是个很小的两进院子,但是位置很好,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淮河,清晨,水面上氤氲着雾气,河水在微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如同细碎的金箔在浮动,距离不远不近,夜里画舫游动,玉壶光转,也不会觉得吵闹。

    走过几条街就到皇宫附近,上值也方便,江泠觉得叶秋水一定会喜欢,所以当即就拿钱同人画了押。

    叶秋水新奇得很,催促他带自己去看看。

    到了地方,果然如江泠所说的那般,一推开窗,能看到雾霭流动的淮河,岸边,临水的楼阁灯火通明,桨声悠扬摇曳。

    叶秋水喜欢热闹,扬起笑容,她对江泠挑选的院子很满意。

    看出她很喜欢,江泠嘴角微微牵起。

    叶秋水想,江泠俸禄不高,大部分的钱还都拿去贴补其他人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哪来的钱去买院子。

    平日里,他的一件衣服都要穿到浆洗发白的时候才舍得扔,他很节俭,先前在儋州的时候,衙门公堂的桌子被老鼠啃掉一截桌脚,江泠便用砖头垫着,在她来之前,他就在那张缺了一角的桌子上处理了快一年的公务,直到叶秋水去看他,那张桌子才寿终正寝。

    买院子的钱,都是江泠一点一点攒的,要抄许多书。

    叶秋水回头,问道:“哥哥,我有钱,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江泠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秋水不解,他们之间还分彼此么?

    江泠不告诉她,而是将那张地契塞到她手中。

    “怎么给我了?”

    “你拿着。”

    江泠只道:“这些给你保管最合适。”

    叶秋水抿唇一笑,江泠为人古板,只会看书,处理公务,那些内院的事他都不懂,一直都是叶秋水帮他处理,像地契这种,自然也是她帮忙保管。

    她接下,叠好,妥帖放置,“那我替哥哥保管。”

    江泠点了点头。

    他们在小院住下,地方不大,除了主家居住外,只够再请两三个仆人,帮忙做饭洗衣。

    叶秋水每日要进宫,太医署的吴院判是她的老师,宫中女医少,吴院判也只有她一个女学生,一开始,其他太医看不惯叶秋水,吴院判也觉得她是个女孩,所以教得很随意,叶秋水在太医署,只能干些挑拣药材一类的琐事。

    直到某日深夜,某位小皇子高烧,而当值的太医却不见踪影,叶秋水因为被排挤,抄写那些被虫蛀的医书,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回家,宫女找不到人,叶秋水便自告奋勇去为那位小皇子医治。

    孩子年纪小,听闻又是早产出生,高烧时还伴随着其他症状,四肢痉挛抽搐,情况危急,妃子已经吓哭了,叶秋水过去后,先让人煎了一碗能退烧的药来,接着在皇子榻前守了几个时辰。

    后半夜,玩忽职守的太医才匆忙赶到,那时,小皇子已经安然无事,官家知道后,将那名太医打了几十板子除名赶出宫了。

    妃子对叶秋水千恩万谢,也是那时候,吴院判才终于开始正视她,教她医术。

    因为没日没夜地抄书,且先前走南闯北积累了许多诊治经验,叶秋水的基础很好,吴院判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她身上并无商人的奸诈品质,反而沉稳不惊,吴院判教她针灸,叶秋水一开始手不稳,她便日复一日地坐在桌前练基础指法,模拟施针和控制握力,一坐便是三四个时辰,每日宫门刚开,叶秋水第一个进宫,夜里,也是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

    原本吴院判还以为她这样娇弱的女孩,大概会很怕吃苦,但叶秋水从来没叫过累,就连搬运货物这样的小事她也不会假手于人,指哪打哪儿。

    没有谁不喜欢勤学刻苦的学生,时间一久,吴院判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徒弟一样倾囊相授,叶秋水也不负他的期望,教的东西全都牢记于心,各种医书都背得滚瓜烂熟。

    吴院判有次好奇问道:“你以前行商,又在京师开铺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来学医?”

    “一开始只是为了研究香谱才开始看医书,后来自己也能看些小病小痛了,那个时候其实我也没想要当大夫,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以前想当大商人63*00

    ,赚很多钱,后来这个目标完成后,我就想尝试其他事情,我赚了那么多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那我何不用这些钱去帮助更多的人,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呢?然后我就开始卖药材,帮人看病啦。”

    吴院判笑了笑,先前也确实听人说过,工部的江大人有个义妹,家财万贯,赚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后来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散尽一半家财跑去倒卖药材,给穷人义诊,还险些得罪人被害死。

    大家都觉得她蠢,放着好日子不过,可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大商人的“大”字,大在思想,而非家业。

    宫里的主子们用的药都是极好的,太医署有时候会剩下许多稍微发霉,或是品质没那么高的药材,按照规矩,这些都是要被扔掉的,或是通过专门的渠道卖给宫外的人。

    不过叶秋水每次都自掏腰包,将这些药材买下,直接分发给需要的穷人。

    不久后秋狩,帝后、文武百官都要前往西山猎场,随行的宫女太监万八千,太医也有数十个,叶秋水亦在其中。

    西山猎场在京师往西北的方向,伴驾的俱是朝中权贵,还有受宠的嫔妃,叶秋水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女医官,自然也要跟随,一路上,宜阳不停地掀开帘子,招手喊她,想叫她来自己的马车上玩,宜阳探头探脑,皇后见了,找她过来询问起缘由。

    “娘娘,我想和芃芃坐一起玩。”

    皇后轻笑,“原来敏敏和她是好朋友啊。”

    宜阳点点头,皇后派人去传话,叶秋水在随行的太医队伍里,没多久便被叫过来。

    她向皇后,长公主还有几个嫔妃都行了礼,一旁,宜阳朝她挤眉弄眼。

    叶秋水忍不住笑,但还要维持臣子的谦卑。

    好不容易,大人物们交谈完,宜阳立刻拉着她钻进自己的马车里。

    “快过来,我们来下棋。”

    叶秋水坐下,马车摇摇晃晃。

    玩累了,她掀帘向外看去,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方,帝后的车辇精美庄重。

    后面跟着文武百官,大部分官员皆骑马随行,也有一些不会骑马的坐着马车,再往后,是女眷的队伍,末尾是随行护卫的士兵,金光铠甲,熠熠生辉。

    叶秋水心痒痒,也想骑马,宜阳说,等到了猎场,要和她比赛。

    队伍行进数日,终于抵达西山,猎场被圈了起来,每个角落都有士兵巡逻守卫,依照规矩,第一日是皇子间比试,第二日臣工们可入林巡猎,皇帝的子嗣很少,几个孩子还都年幼,这规矩也就不作数了。

    第一日,权贵们陪皇帝尽兴完,皇帝迟暮,玩不了多久便歇下,大臣们愿意怎么玩怎么玩,皇后娘娘还设了彩头,大家都争相比试。

    宜阳拉叶秋水一起去骑马,换了骑装,绕着马场肆意奔驰。

    远处,一群文官们伫立在看台上,江泠捧着书,巡视四周,他既然被官家安排了编修国史的任务,那么秋狩这样的大事也是要记下来的。身旁,年轻的士子们翘首观望,时不时传来交谈惊呼声。

    江泠抬眸看了一眼,听他们说,宜阳郡主同其他女眷们在马场跑马,宜阳貌冠京师,士子们都渴望一睹芳华,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窥视。

    远处,两匹马一前一后疾驰而过,不相上下,宜阳郡主红衣猎猎,扬声:“还有三圈,看看谁赢。”

    叶秋水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变着法地谦让贵族,每次和别人比试,宜阳都是胜者,但是叶秋水不会让着她,她们可以拼尽全力地骑马飞奔,宜阳觉得好久没这么痛快尽兴了,她和叶秋水比试谁先跑完十圈,如今已经跑了一大半。

    “行呀,那郡主一会儿可不要哭鼻子。”

    “哼,谁哭鼻子还不一定呢。”

    宜阳勒着缰绳,喝道:“驾!”

    叶秋水骑的马是方才随便从马厩里挑的,她常年累月跑生意,马术精湛,不比任何一个贵女差,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宜阳感到沉沉的压力。

    “郡主在和人赛马。”

    大家探头张望,“另一个是哪个小娘子啊?”

    严琮抬起手肘,拱了拱只顾着低头写字的江泠,“嘉玉,宜阳郡主诶!”

    天仙一般的人物,他一点都不关心。

    江泠伴驾随行,要将重要的事情记录在册,没理会严琮激动的话语。

    不一会儿,马场的比赛结束了,最后几圈,叶秋水超过宜阳,率先敲响了锣鼓,“铛”的一声,众人齐齐看去。

    “郡主,你输了!”

    江泠抬起头,也向马场看去。

    少女穿着太医署女医官的衣服,长袖用襻膊系起,姿态张扬不羁,她一手拉缰绳,一手握着木锤,敲响锣鼓,回头朝宜阳得意地笑。

    笑颜明媚,乌发如云。

    江泠看呆了,好半会儿才收回目光。

    自信张扬的叶秋水太让人着迷,她像是一朵云,又像是一阵随性的风,明亮的笑颜轻易便可夺去旁人的目光。

    严琮笑着拍了拍他,“嘉玉,那是不是你妹妹?”

    “没成想,令妹骑术竟如此精湛啊。”

    比完赛马,宜阳走到看台上,拿起绢帕擦了擦脸,哼道:“你别以为赢我一次有多厉害,本郡主今日只不过是状态不佳。”

    叶秋水喝了几口水,笑:“那明日还比一场?”

    “比就比!”

    “小叶大人,我们娘娘今日不知吃了什么,有些腹痛,您快去看看吧。”

    一位妃嫔身边的宫女过来传话,叶秋水立刻拆了襻膊,放下衣袖,理了理着装跟上去。

    有许多不方便对太医说的,对掌医女使开口更为合适,妃嫔们身体有碍时喜欢叫叶秋水过去,她进了妃嫔的帐子,把了把脉,说:“娘娘脾胃虚,秋狩路途颠簸,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我开个方子,照着喝明日会好一些,不会耽误伴驾。”

    宫女立刻就下去准备了,走之前,妃嫔让人给叶秋水拿了赏赐。

    她谢恩离开,穿过帐子,扭头看到角落里,江泠正在巡视营地。

    她悄咪咪摸过去,拍了拍江泠,“哥哥!”

    江泠回头,浓肃的眉眼缓和下来。

    “刚刚去哪儿了?”

    “宸妃娘娘有些不适,方才为她把脉去了。”

    江泠说:“猎场刀剑无眼,你不要乱跑。”

    这里很乱,戒备森严,乱走动的话不仅可能遭遇危险,也有可能被守卫当做可疑之人处置了。

    叶秋水点点头,“知道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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