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很冷淡,惜字如金,并不想与他多言。

    话音落下,江泠却没有动。

    不知道为什么,江泠想到了许久之前,那群喜欢到他院中蹭吃蹭喝的猫儿,自从被父亲发现,自从仆人将它们赶走后,再也没有狸奴踏足过他的院落。

    叶秋水大概也会这样,她是人,比猫更能看得出同类的傲慢。

    江泠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憋了半天,又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等了许久,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像个石柱一样杵在窗户外。

    叶秋水终于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江泠因为体弱多病而常年苍白如玉的脸泛出红色,他斟酌许久,张口竟然是,“我听下人说,明日……有藕粉桂花糕和白玉丸子,那个你……吃……吗?”

    叶秋水眼睛瞪大,震惊他想这么久怎么居然是问这个。

    她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日被江泠的家人发现,她母亲掩着面,让丫鬟将江泠屋子里的床褥,帕巾全部扔掉,叶秋水想强硬一点,现在就服软显得她很没面子,但话到嘴边,叶秋水又很不争气地屈服了。

    一个又一个精致酥甜的点心在她眼前飞呀飞,叶秋水瓮声瓮气道:“……吃。”

    不待江泠回应,她又说:“两个我都要吃,你都得给我,要很多。”

    江泠终于笑了一下。

    见他笑,叶秋水更加没面子,她作势要拉起窗户,还不忘冷哼,“你快走!”

    “嗯,我走了。”

    江泠说,他转过身,摸黑走到墙边,来时可以借助院子里的桃树,回去就没那么方便了,万幸的是叶家房屋矮,他踩着柴火堆爬上屋檐,可以跳上高墙,再顺着桃树滑下去。

    江泠身手很差,好几次踩空,叶秋水面上冷冰冰的,看到他踩空又叫道:“你用手抓着砖头呀,脚踩实了,笨!”

    江泠默不作声,老老实实顺着她的话改变姿势,在爬墙上房能手“叶师傅”的教导下,终于顺利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垣墙粗糙,还有许多凸起的沙砾,江泠在攀爬的过程中,衣服被蹭得更烂,绣工精美雅致的衣袍四处勾线,等回到家中时,他已经顶了一头的树叶,细皮嫩肉的手臂上也遍布大大小小的划痕。

    江泠飞快从先前住的院落跑回现在搬来的地方,气喘吁吁,缓了许久,仆人都以为他已经早早歇下,没有发现异常,江泠轻手轻脚回到屋中,脱下脏衣,拔掉发间的树叶,将擦伤简单上药,最后将“证物”通通塞进柜子最深处。

    深夜,江泠躲在被子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有违君子言行,翻墙爬树,甚至踩上别人家的屋檐,这些都是小人行径,若是被父亲与母亲知道了,大概会痛心疾首,父亲会引经据典,用各种古籍上的文字与圣人的话语来告诫他,这样都是不对的。

    江泠尊师重道,恪守教诲,从小到大,他都是族中子弟楷模。

    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正在犯错。

    高墙筑起,叶秋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爬上去,坐在墙头和江泠聊天。

    夜里,仆人离去,江泠又独自绕到原来的院子,将包好的点心与医治跌打损伤的药用绳子系上,另一头扔进叶家院里。

    叶秋水抓住,拉动,绳子越过垣墙,吊着一包精致的点心和药油。

    得逞后,江泠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解衣睡觉,下人只当三郎读书读累了,早早歇下,作为全曲州最聪慧知礼的小官人,他的任何举动都不会有人怀疑。

    垣墙太高,已不适合攀缘,上一次偷偷翻墙,留下一手划痕,险些被下人发现,一旦摔落,必然残疾。

    虽然他们不能再见面闲聊,但并不会因为一堵墙就停止结交。

    第11章

    “嘉玉”,即无暇之玉。

    入秋,气候转凉,宋氏为江泠置办了许多新衣,少年成长得太快,几个月前的衣袍已经短了一截。

    江家自诩曲州名门,虽然只是从商的家族,但也学世家附庸风雅,江家崇玉,族中人无论男女,皆环玉佩带。

    江泠也有玉,材质稀有,价格不菲。

    传言大家族中,小辈耳濡目染,很早便可独当一面,江泠进县学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每日少不得迎来送往,江二爷也学世家,为他早早取下表字,古时,凡用以祭祀,敬鬼神的美玉称为“嘉玉”,即无暇之玉。

    叶秋水问他的名字怎么写,江泠写在纸上,告诉她该怎么读。

    初秋,叶家的屋顶被风吹跑,叶秋水独自爬上屋檐,用茅草盖住破洞的地方。

    江泠傍晚听到狂风呼啸撞击窗户的声音,夜里等仆人都离开后,他来到高墙下,一抬头就能看见叶秋水在补屋顶,她难得点上油灯,一手提着,一手抱着一捆茅草。

    不早点将缺漏补上,若是下起大雨,整个屋子都会遭殃。

    “你爹还没回来吗?”

    江泠问道,这种事情怎么让一个孩子来做。

    “回来啦。”叶秋水说:“不过今早又出去喝酒了,不管他,他不在,就没人抢我的钱。”

    叶秋水嘿嘿一笑,叶大不知道,她现在有五两银子的巨款。

    补完屋顶,叶秋水灵活地爬到墙边,“江宁,为什么你有两个名字。”

    为什么他还有一个叫嘉玉的名字。

    江泠解释给她听,“泠是出生时家中长辈所取,嘉玉是字,师长还有同辈友人,以及……亲近之人可以这样称呼我。”

    叶秋水“噢”了一声。

    他低头,拿起挂在腰间的饰物,玉是青玉,雕花精美,抬起来对光时,全然无一点杂色或是瑕疵,“这就是玉。”

    江泠又给她看他头上的发簪,也是玉质的,颜色剔透晶莹。

    叶秋水细细打量,玉器贵重,她曾听人说过,一块上好的玉价值连城,可以盘下一条街的铺子。

    江家用玉给他取字,对他有无限的期许。

    她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羡慕,想起自己的名字,再看着那枚玉,低声喃喃道:“真好看。”

    江泠将玉饰重新挂回去,抬头看她,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艳羡,他想到什么,突然说:“你等一下。”

    叶秋水不明所以,但乖乖坐在墙头等他回来。

    不一会儿,江泠再次出现,他跑得有些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怀里还抱着两本书,本来想递给叶秋水,想起她不识字,又自己踩着桃树爬上墙。

    熟能生巧,江泠现在远比第一次爬树熟悉许多,他已经不会再蹭得满手是伤。

    “你看。”

    江泠在墙头坐下,将书翻开,上面有几个被圈画出的字,江泠指着它们,“‘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先前以为你的名字由此而来,‘秋水为神玉为骨’,‘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这些诗句中都有‘秋水’二字,在许多书中,秋水都是个很好的词,有明净,清朗的意思,有时候也指美人,还有……”②

    他侧目,看了叶秋水一眼,恰好叶秋水正在认真听他讲解,他突然停下,叶秋水下意识看向他,圆润有神的双眼填满懵懂,她目光清澈,似秋水粼粼。

    江泠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垂下头,继续道:“还有夸一个人的眼睛很漂亮的意思……”

    “噢。”

    叶秋水点头,“但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

    江泠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打断她,“我知道,我是想告诉你,一个词,因为不同的人,会被赋予不同的含义,不管是好的,坏的,这些都是外人桎梏你的东西,你不用在意。”

    叶秋水似懂非懂。

    江泠知道她听不懂,于是换了个说法,“这样,你把你爹的话忘掉,记住我说的就行,秋水是一个好词,不是什么晦气话,他瞎说的。”

    怕她不信,江泠又补充,“我读书多,你信他还是信我?”

    叶大只会喝酒嫖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叶秋水指着江泠,“我信你。”

    江泠颔首,“嗯,下次别人问起你的名字是什么,你就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叶秋水重重点头,“嗯嗯!”

    江泠问:“好,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叶秋水双手握拳,神情认真,“老夏与咕咕起飞,秋水拱长……天姨社!”

    说完又疑惑道:“老夏是谁呀,为什么要飞?”

    江泠:“……”

    他抿唇,沉默。

    半晌才开口,“不打紧,我再慢慢教你。”

    *

    气候越发寒凉,初秋时,江泠已经穿上厚衣。

    一个月前的考试,江泠拔得头筹,这半年来他次次评优都是甲等,若是年末的考核能通过,来年就会被举荐入京,进入国子监就读后,那就是一只脚踏入仕途了。

    江家对此万分慎重,宋氏每日走路生风,隔半旬就会出城上香,祈祷儿子早日高中,等江泠进京,她将再不是商户妇人。

    江泠知道家中期许,读书比往日更刻苦,长辈也看管得更严,他不会在读书一事上懈怠,族中人希望他能做官,让他们脱离商人的低贱地位,但对于江泠而言,他只是喜欢读书而已。

    这几日,江四爷带着五郎江晖来过几次。

    江晖资质平平,在书院并不出众,同龄的孩子之间总是被比来比去,秋前的考试,江泠又是甲,而江晖只是乙等,这还已经是他超常发挥,但父母并不满意。

    江二爷从前读书时就自诩清高,与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兄弟们不亲近,后来做了官,更加高人一等,江泠与江晖只相差几个月,当年两个孩子刚出生,一个活蹦乱跳,一个因为早产,体弱多病,连说话都很晚。

    谁知道后来,江泠书读得那么好,族中同辈望尘莫及,江四爷眼红气愤,逼迫江晖要超过兄长,这次考完试,又拎着他的衣领,笑脸盈盈来到江公宅中,让他多向江泠请教。

    江晖不愿,但拗不过父母。

    在他印象里,三哥比二伯还要清高,严肃冷淡,在书院一个朋友也没有,独来独往,不苟言笑,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江晖有些怕他,觉得找江泠请教,大概会被他鄙夷。

    只是父母逼迫,江晖只能硬着头皮询问江泠,但没想到的是,他问什么,江泠都知无不言,悉心解答,这让他更加难堪。

    傍晚,宋氏检查完功课,满意离去,江泠照旧在打发走下人后,带上吃食,摸黑前往旧院。

    前不久,他打听出那日起哄要打叶秋水的下人是谁,找到宋氏面前,告诉她,自己不喜欢话多的书童,会打扰他看书,宋氏对儿子功课上的事情很重视,一听,顿时眉头紧锁,问了江家其他仆人,得知那个叫言吉的书童确实话多,爱说三道四,拜高踩低,立刻将他打发去别的地方。

    经此一事,他院中仆人都变得老实本分,不爱多话,也不生事,这让他很满意。

    宋氏走后,江泠从桌上拿起打包的点心与炒栗子,来到高墙下。

    叶秋水已经在那里,入秋后,她仍穿着夏时的衣服,衣摆短上许多,这段时间,叶秋水不像开春时那般瘦骨嶙峋,她好像变胖了,枯黄的头发渐渐变得浓密,乌黑,削尖的下巴也蓬起来,若是上手捏一捏,触感甚至是肉乎乎的。

    “江宁!”

    她从墙头探出来,笑嘻嘻地招手。

    “今日怎么在屋顶?”

    “昨夜刮大风,屋顶又被吹跑啦,我上来修。”

    江泠用绳子缠好点心,丢给她。

    叶秋水打开,发现还有一包炒栗子,顿时惊喜。

    前日,她在街上看到有人卖炒栗子,热气腾腾,芬香扑鼻,她馋得走不动道,回来告诉江泠,今日就吃到了!

    “唔……江宁你尊好。”

    她脸颊被食物撑起,像只小鼠,说话含糊不清,艰难地夸他。

    吃完,江泠问:“屋顶补好了吗?”

    叶秋水摇头,“还没有。”

    她人小个矮,活做起来慢,许多地方也够不到。

    江泠卷起衣袖,爬上树,“我帮你。”

    他让叶秋水提着油灯,独自用茅草将破漏的地方补起来,“这样是不行的,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还是得用东西加固才可以。”

    江泠用砖石压在上面,“今夜别在正下方的屋子睡,若是再刮起风,可能会有东西砸下来,还会漏雨。”

    叶秋水依言道:“我知道啦。”

    “嗯,我回去了。”

    江泠踩过瓦片,从叶家屋顶回到墙头,又顺着桃树回到自家宅院,动作干净利落。

    很快,叶秋水也熄了灯回屋睡觉。

    这一切都被出来寻找江泠的江晖看在眼里他呆在角落,屏气凝神。

    半个时辰前,江晖有一篇文章看不懂,捧着书来到江泠院中,正撞见他摸黑离开。

    他原以为三哥有什么事,没想太多,也跟着上前,哪知居然看到他灵活地爬树上墙,甚至跃到邻家屋顶。

    这哪里像那个平日里冷肃稳重的江泠?

    与他一起的小女孩声音脆如银铃,约莫六七岁,围在他身边“江宁江宁”地叫。

    三哥话虽少,声音也平淡,但句句应答。

    直到她们都走后,江晖才从角落走出,他紧紧团着书,沉思片刻。

    脑海里盘旋着小女孩的模样,江晖忽的灵光一现,几个月前,偷窃孙仲言荷包的小贼不就是她吗!

    模样虽然不太像,胖了,也高了,但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穷酸,破旧,他可记得当时为了讨好孙仲言,作势要打她的时候,被63*00

    赶来的江泠训斥。

    不行,得将这件事情告诉二伯和二伯母,他们的好儿子都会翻墙啦!

    第12章

    “你以后不准再和她往来!”

    富奢门第的贵妇人不需要劳作,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活计便只有打牌,看料子等等,宋氏未出阁前是书香世家的女儿,比起普通的妇人,她更加关注孩子的功课。

    为了江泠未来的仕途着想,宋氏不允许他与不三不四的人结交,同样,江二爷也常告诉他,在书院中,要多与知州、县令家的小官人走动,将来这些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助力,那些学识不精,考核成绩太差的学生,与他们走得太近,只会被带坏。

    更遑论是与什么文盲,邻家小孩接触。

    曾经在姑苏,江泠与一名书孰同窗相识,时常互相探讨功课,这件事被江二爷与宋氏知道后,那名同窗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其他学生也对江泠敬而远之。

    只因那名同窗是一个贫家子,出身低,连束脩都是母亲替人浆洗衣物,勉强凑出,父母瞧不上,不允许他与这样的人往来。

    江泠的一切都被他们操控着,人生只有四个大字,读书!做官!

    听到江晖支支吾吾说起夜里所见时,宋氏起初是不信的,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养到这么大,她比谁都知道三郎该是怎样的孩子,知书达理,沉静稳重,爬墙?上树?不可能!

    入夜,她照例端着备好的瓜果茶饮,来到江泠的院子检查他的功课。

    江泠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见她过来,起身,“母亲。”

    少年仪容端正,松鹤纹革带束腰,肩身清瘦隽朗。

    “嗯。”

    宋氏颔首,翻开书,听他背诵,又问了几个问题,江泠都对答如流。

    她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江泠还是江泠,一点未曾懈怠学业,可见五郎是在胡言乱语。

    宋氏心彻底放下,与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商量起下个月知州夫人生辰,要送怎样的礼。

    “李县令的夫人说了,她要送一盆珊瑚。”

    她低头问正在看书的江泠,“三郎,你与知州府的孙小官人都在县学读书,你不若向他打听打听,他母亲喜欢什么,我们早日备下,不过也不能抢了县令夫人的风头。”

    知州有一双儿女,女儿已经嫁人,儿子孙仲言为人跋扈,在书院里说一不二,江泠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江二爷如今在曲州治下的一个县城里做主簿,官职太低,他还想继续升迁,少不得与知州常走动。

    听到母亲的叮嘱,江泠心里有些排斥,面上却仍是点了点头。

    父亲在外奔波,人情世故,在所难免,他不好说什么。

    见他应下,宋氏又待了一会儿后才领着丫鬟婆子离去。

    不久,江泠放下书,从盘子中拿起一串葡萄,小心翼翼用纸包着,等他赶到墙下时叶秋水已经在了,她荡了荡腿,“江宁,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母亲过来问功课,又说了会儿话,她走了我才能出来。”

    “哦。”

    江泠熟练地爬上树,坐在墙头,将葡萄递给她,叶秋水笑嘻嘻地接过,“江宁,你每日都给我送吃的,唔……你家里会不会奇怪,你怎么饭量突然变大了。”

    江泠说:“我有数,不会被发现。”

    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屋顶还漏雨吗?”

    “有一些,上次补完后,一下雨还是会滴水,我都用瓦罐接着了。”

    江泠爬上树,跳到墙上,“我看看。”

    叶家的房屋不牢固,穷了多少代,这房子也传了多少代,屋顶破漏的地方很多,隔一段时间就要补一次。

    他将旧的茅草扔掉,盖上新的,用砖石压在上面,堵住小缺口,屋顶经久失修,又泡过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江泠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看了一眼叶秋水,说:“下次再漏雨你和我说,自己不要上屋顶,太危险了。”

    叶秋水乖乖点头,“知道了。”

    补完缺漏,江泠又回到墙上,熟练地从桃树上跳下。

    这一切都被宋氏看在眼里,她虽然相信江泠不会做出逾矩之事,觉得江晖所说太过荒谬,但还是领着婆子跟了过来,正撞见江泠将葡萄递给那丫头。

    他卷起衣袖,攀上树枝,越过高墙,再跳上屋顶,动作娴熟,不像第一次。

    江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宋氏挑的料子与样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个爬上爬下,与邻家小孩相交的就是自己儿子。

    一旁的婆子不敢出声,试探地唤:“二娘子……”

    宋氏黑着脸,她是个体面的妇人,没有立刻上前逮住江泠。

    “这是不是上次那个翻墙偷东西的孩子?”

    “是。”婆子答:“叶家的女儿。”

    “太放肆了,当江家是什么地方?这样没家教的孩子,还是个贼!三郎跟着她都学坏了!”

    她一甩衣袖,看上去怒气冲冲,事到如今还不忘维持风度,背影仪态端正,只是步伐加快许多。

    第二日午膳,江泠一进厅就觉得气氛不对。

    江二爷与宋氏二人皆神情严肃,江泠心中觉得不妙,又看到一旁脸色心虚不敢看他的江晖,与看似担忧,眼神却狡黠的四叔。

    “爹,娘,四叔。”

    “嗯。”

    江二爷淡淡应了他一声,“三郎,你坐下。”

    江泠走上前,坐在他面前。

    江二爷看着他,问:“你过去住在北边的院子里,早就知道夜里会有人爬墙进来偷桃是吗?”

    江泠没有否认,“知道。”

    “遇上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和父母说?”

    “只是觉得是小事,没有必要叨扰长辈。”

    “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小事。”江二爷语重心长,“你与旁人不一样,你是要做官的人,你怎么能与这样的人来往,况且,邻家小孩偷盗财物,这些五郎都亲眼瞧见过,你也知道,她偷的还是孙小官人的钱,你帮她解围,还与她结交,若是被孙知州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你不是读过《大梁律》,你该知道偷盗是什么下场。”

    律法上说,偷盗财物,会被剁去左手,再犯,剁去右手,还敢犯,则鞭三十,流放边关。

    江泠熟读这些,也铭记在心,“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纵容她?”

    “没有纵容。”江泠回答,“她已不再偷东西。”

    江二爷笑了,“你是她?你怎知她不偷?”

    江泠声音平静,“我知道,我能担保。”

    “你能担保,你怎么担保?”

    江二爷提了提声,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笑。

    “我曾学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江泠续道:“邻家小孩年幼,又无长辈教导,处境艰难,为了维持生计才做下错事,儿子觉得实在不必苛责,规劝引导便好,我教过她,她已知道偷盗不对,且未曾再犯。”

    江二爷摇头,“你不懂,本性难移。”

    江泠眉心微蹙。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氏打断他们,“三郎,你以后不准与她往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爬墙,上树,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你是要科考的人,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哪个世家君子会爬树上墙,这等逾矩之事,传出去只会被人笑话,日后会成为你的污点,你要知道,只有纨绔子弟,只有盗贼才会这么做。更何况,院墙那么高,稍有不慎摔下来人可能就废了,你明不明白!”

    宋氏痛心疾首,她本来就不喜江家,鄙弃他们的粗鄙市侩,怕孩子也会染上商人的唯利是图,她教导他礼节,要他像京中的世家子弟一样,言行稳重。

    但昨日瞧见的江泠,完全让她没有办法接受,她不敢相信那个熟练跳上墙垣的会是自己的儿子。

    “长辈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要与志趣相投,要同博学多才,家韵丰厚的人相交,而不是目不识字的白丁,贫困穷顿的贼人!”

    江泠垂着目光,默不作声。

    宋氏与江二爷为他的仕途费尽心思,不希望他同身份卑微,学识差的人结交,浪费时间,耽误学业,甚至被带坏。

    换做从前,他定然已经承认错误,并且允诺下次不敢再犯。

    但他此刻只是沉默,江泠不会顶撞长辈,他不说话,那就是不愿意认错。

    宋氏越看越生气,她站了起来,“江嘉玉!”

    江二爷拉住她,“你坐下同他说……”

    宋氏一把甩开他的手,她气急,“明年推举前你不准再出门,去书院上课的时候,也让人跟着,将垣墙再加高,封起来,每日派人盯着,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阿猫阿狗的敢爬过来!”

    她横眉怒目,顾着还有外人在,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不然她现在就要让江泠跪到祠堂里认错。

    江二爷叹了一声气,看着宋氏怒气冲冲地离去,他回头,深深看了眼一旁垂首不语的江泠。

    “三郎,你先回去吧。”

    江泠点头,转身离开厅堂,好好的午膳,不欢而散。

    江四爷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二哥,我先带五郎回去了。”

    “好,让你们看笑话了。”

    江二爷扯了扯嘴角,笑容讪讪,他方才一直拉着宋氏不让她发火,就是不想被人看笑话,哪知她这么沉不住气。

    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独自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笑容落下,神情严肃。

    “张牧。”

    他喊来自己亲信的长随,“你去叶家,和那家的大人说清楚,管好自己的孩子。”

    江二爷目光沉黯,“他不管,自有人来管。”

    第13章

    他不在,她有没有吃饱饭?

    秋时,谷物成熟,有时县衙会为穷人发放米粮,需要大人去名册登记,之后可以领取一斗米,叶秋水不符合要求,但县里的人都知道她家的情况,也破例给了她半斗米。

    叶秋水已经许久没吃到米粮,小半斗米有许多,她用罐子装着,废了很大的劲才捧回家,一路上盘算着这些米该怎么吃,熬成稀粥,放上水芹碎,可以吃上许久,如果叶大不回来的话。

    怎知她捧着半斗米回到家,偏偏就撞上在外鬼混多日,终于出现的叶大。

    他看上去脸色很难看,因为终日酗酒,叶大的双目微微突起,眼皮耷拉,看上去阴翳又凶狠。

    见到他,叶秋水害怕地打了打寒颤,扯着嘴角,笑得勉强,“爹爹……你、你回来啦。”

    “小贱蹄子。”

    叶大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

    叶秋水心里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脚往后退了退,果不其然,下一刻,叶大站起,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鞭条,“你是不是又爬墙了,偷东西偷到江家,你一日不给老子惹点麻烦你就安不住。”

    他一手握着鞭条,一手抓住她的衣领,提到身前,下手毫不留情,“叫你不安分,叫你不安分!”

    叶大被江家的人找上,江主簿身边的长随严肃地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孩子,爬墙偷东西这种事情,江主簿心善,不会苛责,要是偷到东门街其他人家,恐怕就是断手断脚的事情了。

    听了这些话,叶大一后背冷汗,他是让叶秋水出去偷钱,但没想到她会偷到大户人家家中,偷也罢了,竟被逮住,还要连累他。

    鞭条粗糙,又带着刺,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叶秋水抱着米罐,东躲西藏,皮开肉绽,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叶家房屋矮小,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她躲到桌子底下,桌子被叶大一把掀开,再次被揪出来挨打。

    “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爹爹……别打了!”

    喝了酒又盛怒的男人力气很大,叶秋水一边躲藏,一边哭喊着求饶,江家的下人找上门时,对内嚣张跋扈的叶大畏畏缩缩,十分怯懦,这种耻辱让他加倍地想要通过教训女儿来赚回面子与尊严,因此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终于,叶秋水被打得没有力气了,抱着米罐的手也握不住,手一松,瓦罐摔在地上,砸得粉碎,米粮散了一地,她哭着坐在地上用手将散落的米粒拢过来。

    本来在外面等候的江家仆人只是想警告叶大,让他管好孩子,不要再攀爬江宅的院墙,也不要去打扰三郎读书,哪知他下手如此狠辣,长随看得于心不忍,忙上前劝阻,“好了好了,打几下长长记性便也罢了,你弄死她算什么,够了,别再让她哭喊了,吵到邻里又是难看。”

    叶大终于收手,拎着鞭条,转头又笑脸盈盈,露出一嘴因为常年酗酒而歪七扭八的黄牙,“张大哥,您回去告诉江老爷,我管教过了,她不敢再犯,还有下次,不待你们说,我自己先将她腿打断。”

    张牧皱了皱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自己掂量掂量,你将孩子打死、打残了,邻里知道了,反显得我们江家不近人情,好了,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别再让她爬墙就是了,姑娘家的像什么话。”

    “欸,小人明白。”

    叶大弓着腰,脸上是谄媚的笑容,看着让人不适。

    江家的仆人只要周正的,张牧在江二爷身边跟久了,进出过许多地方,他虽然只是仆人,但也可以将贫穷卑贱的叶大衬得低入尘埃。

    叶秋水坐在地上,抱着摔碎的瓦罐,低头抹着眼泪抽噎。

    送走张牧,叶大转过身,脸色很难看,他听到哭声,越发烦躁,又看到洒落一地的米粒,骂道:“没用,跟你娘一样,就知道哭,一个个都是赔钱货。”

    方才一直哭哭啼啼的叶秋水突然抬起头,吼道:“你不许说我阿娘!”

    叶大的妻子死得很早,她劳累过度,又常年被打,年纪轻轻身体就耗空了,去年春,她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再也没有睁开眼。

    叶大好面子,对外只说,媳妇背弃他,同人跑了。

    只有叶秋水知道,她是被他打死。

    “老子偏说。”叶大正在气头上,张牧找到他时,还提到过叶秋水与江家三郎关系很好,叶大没见过那个少年,但也听说过,且江氏乃曲州名门,富甲一方,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一开始他是诧异的,诧异叶秋水小小年纪竟然勾搭上了江家的小官人,他先是惊喜,后来又开始恼怒,被人家长辈警告,他觉得很丢人。

    听仆人的意思,隐隐责怪他教女无方,带坏三郎。

    叶秋水瘦瘦小小一只,这几个月虽然养胖了一些,个头却没见长多少,叶大一只手就能提起她。

    他并不将她的怒意放在眼里,一字一顿,“你听好了,你、你娘,都是赔……”

    “嘭!”

    叶秋水忽然站起,握紧拳头,一头撞了上去,她个子矮,脑袋正好到叶大腹部,他一个不防,被她铁头似的一撞,一屁股摔倒在地。

    叶秋水额头通红,眼角还有泪,又可怜又倔强地喊道:“你不许说我娘,不许!”

    她大概有些害怕,背脊还在发颤,声音也在抖,可握着拳头站在叶大面前时,却一点也没有向后退。

    叶大恼怒之极,腹部一抽一抽地疼,他险些被她撞晕。

    叶大扶着腰站起身,站稳了,重重甩了她一巴掌,提着叶秋水的后领将她扔进房中,锁上门,“不准再出来!”

    她脾气倔,像头牛犊,被扔在地上还不服软,爬起来,门要阖上时,猛地将手上的瓦罐甩了出去,叶大躲得快,关紧门,瓦罐“嘭”地一声砸在门上,摔得粉碎。

    叶大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将门锁紧。

    屋中昏暗,叶秋水冷静了片刻,回过神,疼痛袭来,她眼泪再次落下,抬起手,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

    身上大大小小的鞭痕交错纵横,叶秋水爬起来,跑到床榻前,翻出江泠之前给她的药油,一点一点给自己上药。

    叶大下手重,她身上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好肉,叶秋水咬着牙上完药,找了个地方躺下,抱紧肩膀,自己给自己拍肩膀,口中喃喃道:“芃芃,不要怕,不疼,不疼……”

    阿娘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叶大发酒疯打人,阿娘都会抱着她,一遍遍拍着她的后背,叫她的小名,让她不要怕,不疼。

    现在阿娘不在,她只能自己哄自己。

    *

    知州夫人生辰将近,江家忙里忙外,宋氏这几日愁坏了头发,四处打听知州夫人的喜好,日日看铺子,挑选礼物。

    这段时间江泠一直被关在家中,哪里都不许去,去书院上课也是里里外外都跟着人,从前的院墙再次被加高,每日都有仆人在附近巡查,生怕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贼再翻墙擅闯江宅。

    江泠对此没有置喙,他说了也不会有人听他的意见,长辈只会觉得他学坏了,竟然敢顶嘴,简直大逆不道。

    他只会采取更加迂回的方式,读书更加用功,书院的考试更加一骑绝尘,对父母的安排条条接受,不反驳,不抵抗,连续两个月,他再也没有靠近过那堵墙,也没有再提到过叶家小女,他和从前一样,读书,吃饭,不会逾矩。

    对此,宋氏很满意,她还是人人艳羡的贵妇人,她的儿子依旧品行端正,两个月前与贫家子结交,爬墙上树,那只是孩子叛逆了,想歪了,他终会回归正道的。

    两个月后,禁令解除,不再有人看着江泠。

    当夜,宋氏检查完他的功课,江泠认真回答,分毫不错。

    两个月,少年又长高许多,如今甚至比她高出几分,等过完年,江泠便十三岁,是个半大的少年,将要束起发。

    他衣着整肃,仪态雅正,宋氏看着很满意,“好了,你继续看书吧,夜里若是饿了,就让下人去厨房重新做一份,不要吃凉的。”

    “知道了,娘。”

    江泠点头。

    宋氏起身,与婆子离去。

    他目送母亲走出院落,回身,与一旁沉默寡言的下人说:“我有些饿,你将晚膳没吃完的松糕拿过来,不用再费事做新的。”

    “是,郎君。”

    下人依言出门,江泠坐在窗前看书,等他端着点心回来,他接过,说:“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了,我要看书,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下人颔首行礼,点上熏香,转身将门窗关紧。

    又一炷香,江泠从窗前站起身,将桌上的点心用宣纸打包好,揣在怀里。

    这两个月,他事事顺着父母,他们认为他已经悔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拘着他,听说,这么久都再也没有人爬过墙,旧院的巡查也松懈许多。

    他垂下眸子,叶秋水没有来过,爹娘一定去她家找过麻烦了。

    江泠想,这两个月,她爹有没有打过她,屋顶还漏雨吗。

    他不在,她有没有吃饱饭?

    第14章

    “我还有一个女儿,可以卖钱。”

    暮秋过去,年末并不意味着丰收,冬季于富人而言,风雪皆雅,但对温饱边缘垂死挣扎的穷人来说,则无疑于是一场浩劫。

    年关将近的快乐并没有冲散这种困顿与寂寥。

    叶秋水站在门前,艳羡地看着巷子里的其他孩子围成一圈放鞭炮。

    入了冬,她还是那两件衣服,她没有棉衣,只能多穿几件,至少可以抵御一部分寒冷。

    这两个月,叶大看她看得很紧,一开始不允许她离开屋子,后来他饿了累了要人伺候,叶秋水才被放出来。

    他混吃等死多年,拘着叶秋水才几日,便又想故技重施,让她出去偷东西,但她已经受过教诲,知道偷盗不好,绝不会再行偷窃之事,叶大怎么打她也没用。

    月初,叶秋水去县衙又领回一斗米,这将是父女俩一整个冬天的存粮。

    叶大在外面欠了太多债,酒馆花楼都不准他进去,他在外面受够了气,回来就会发疯,整日宿醉。

    最开始,叶秋水还爬过一次墙,但是刚探出头,江家的下人便举起棍子,厉声呵斥她离开。

    叶秋水害怕,深夜又爬过一次,还是有人守着,江泠不在。

    他爹娘知道了,不准他再和她做朋友,他们都嫌弃她。

    叶秋水意识到这件事,后来一次都没有爬过墙,这堵被加高一倍的垣墙,完完全全将贫富隔开,谁也不能越界。

    领完米,叶秋水踩着椅子,淘米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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