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吃过午饭,褚涯坐在沙发上,继续做那件还没完工的夹袄。沈蜷蜷坐在他身旁,一边玩布偶小熊一边咕噜咕噜说着话。

    褚涯无意识抬头,发现上午在旷野里跑到没影儿的黑狼又出现了。它在院子里徘徊打量,巡查似地看了水槽又去看那些角落,再踱到屋檐下,趴在门旁,休憩般眯起了眼。

    过了片刻,它又不满地起身,将身旁那张椅子叼走,丢去了屋檐另一头,再理直气壮地趴回原位置。

    第二天,天气依旧阴沉,褚涯送沈蜷蜷去福利院,晚上就不见了踪影的黑狼又出现在半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沈蜷蜷去领早饭时,还不待陈管理长出声,便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先去你办公室等你哟,你多带一点吃的哟。”

    陈管理长看了他一眼,小孩满脸我都了解的表情:“我不出声的,我悄悄等。”

    “好。”

    安静的屋内,陈管理长将一个个豆饼塞入无菌袋,嘴里问道:“你见刘院长做什么?”

    沈蜷蜷眼珠跟着他的手转:“我要给他说句话。”

    “刘院长去云巅了,有什么话你告诉我,我转告他。”陈管理长并没放在心上。

    沈蜷蜷摇摇头:“这个话不能给别人说,只能给他说。”

    “只能给他说?”

    “对。”沈蜷蜷郑重点头。

    陈管理长侧头想了想:“行吧,那你给他打个电话,只给他说。”

    “打,打电话?”

    陈管理长没察觉到沈蜷蜷语气里的激动,掏出电话开始拨打,接通后便递给了他。

    “我知道怎么打电话,拿到耳朵边上说就行了。”沈蜷蜷小心地接过电话,双手捧在耳边,还不待对面出声,便紧张地大声道:“喂,喂,喂喂。”

    接着又转头看向陈管理长。

    “对面就是刘院长,你可以把你的话说给他。”

    陈管理长话音刚落,沈蜷蜷便对着电话道:“喂,喂喂,不要被选走,危险。”

    他说这句话时,捏着嗓子压低声音,表情也突然冷肃下来,完全就是褚涯交代他时的神情和语气。接着又换回小心翼翼的神情,双手捧起电话,要还给陈管理长。

    陈管理长被他的变脸搞得有些愣怔:“这就说完了?”

    “嗯,说完了。”沈蜷蜷点头,见自己的豆饼已经被装在袋子里,便和陈管理长告别,拿上挎包出了门。

    陈管理长愕然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举起电话到耳边,听见里面还是嘟嘟的连接声。

    “喂,陈榕,我刚电话没在身边,是院里有什么事吗?”电话这时才接通,刘院长的声音这才传出来。

    陈榕忙道:“没事,只是沈蜷蜷在找您。”

    “找我做什么?”

    “他要给您说句话,可电话还没接通就走了。”陈榕又好气又好笑。

    “给我说句话?他要给我说什么?”

    陈榕笑了声:“他就说了句不要被选走,危险。”

    陈榕这边笑着,那头的刘院长却没有了声音。陈榕渐渐回过味儿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声停住,神情也变得凝重。

    “院长。”他干涩地喊了声。

    刘院长依旧没有出声,话筒里只听见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院长。”陈榕握紧了电话,“是不是,是不是那谁……就那人让沈蜷蜷转告的?”

    刘院长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暗哑:“是的。等我回来后再细说。”

    “好。”

    陈榕放下电话,怔怔看着前方出神,直到听见操场上大声喧哗,才急急冲出大门,掏出衣兜里的哨子开始吹:“不准打架!谁在打架?”

    第46章

    “一二三,

    一二三。”

    士兵一起努力推车,为首军车终于从泥泞中挣出。靳高坐在车里,对身旁的顾麟道:“这条路每次下雨都烂得不行。”

    顾麟闭着眼靠在座椅上,

    戴着皮手套的手交握在胸前:“镇里一直被封锁住的吗?”

    “是的,从开始搜查以来,

    就不准任何人进镇也不准离开。”

    绕过克科山往里行进了一段,克科镇逐渐出现在视野里。镇外有着高高的围墙,

    露出墙的尖屋顶灰暗残旧,雾气浓罩中,

    隐约可见一栋尖塔顶的挂钟,

    整个小镇看上去不像城镇,倒像是被圈禁起来的牢狱。

    镇门口有着两队士兵值守,

    见到车队到来,立即按下开关,

    厚重的金属大门缓缓打开。

    待到车队驶入克科镇后,大门再重新合拢。

    车队在坑洼的街道上行进,路上没有其他车辆,也看不见什么行人。偶有一两人从街边走过,

    只看一眼车队,便不感兴趣地调开视线。

    顾麟的目光在那些低矮房屋上一一掠过,最后停在一座三层建筑上。

    “啊……”从那建筑里突然传出一声长长的惨叫,

    已经不似正常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某种野兽。

    惨叫连接不断地从一扇敞开的小窗户里飘了出来,但街上的人就像没听见似的,

    只做着自己的事,

    都没有转头瞧一眼。

    顾麟却低头看了眼自己小臂,

    那里露出的手腕上贴着一块胶布,

    挡住了部分肌肤。他静静地看着那块胶布,脸色阴沉下来,肩上也浮出一条黑蛇,不安地昂着头嘶嘶吐出蛇信。

    靳高连忙就要关车窗,顾麟却抬手挡住。

    “顾麟。”靳高有些不安。

    “我没事。”顾麟道。

    那栋建筑的小窗口却探出名身着护士服的人,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看嘴型和神情是在骂骂咧咧,并抬手将窗户关严,飘荡在小镇上空的那些惨叫也跟着消失。

    车队继续往前,黑蛇顺着椅背滑下,盘踞在靳高膝上。顾麟神情如常地收回视线,靳高抚摸着蛇头,也缓缓松了口气。

    车队在克科镇政府军军部停车场停下,当地治安官从小楼里跑了出来,和钻出军车的顾麟握手。

    “克科镇这么冷,还让顾上校亲自跑一趟,请请请,房间里已经准备了热茶——”

    顾麟抬手制止了治安官的话,只站在军车前,扯了下身上的军大衣:“我是来例行检查工作,看一下就要走,就不进去了。”

    “是是是,军库那边已经等着了,我马上陪着您去。”

    顾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身旁的靳高却问道:“这几天让你们搜查镇内可疑人员,有什么结果吗?”

    治安官面露难色:“搜了,真的都搜了,一遍又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

    “有没有检查密室地窖?”

    “拿着探测仪每家每户地找,所有空间都搜过。”

    “人员核对?”

    “核对的,必须出示证件。”

    “镇子的下水道?”

    “找过,统统都找过。”明明是寒冬,治安官却吓得不断冒着汗。

    “可人明明就在克科镇里,怎么可能没有找到?”靳高正要发怒,顾麟却道:“算了,别难为他了。”说完便转身朝着汽车走去。

    靳高冷冷地看了治安官一眼,转身跟上。顾麟在俯身钻入汽车的瞬间又回过头,对着那名治安官道:“不要松懈,还要继续找。”

    “是,明白,一定。”治安官迭声应承。

    顾麟也没有再去检查什么军库,车队直接驶离镇子回返。靳高从后视镜看着那缓缓关上的镇门,问道:“为什么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

    “其他地方也搜查过了?比如矿场和福利院。”顾麟问道。

    “都找过了。“

    顾麟看着远方思忖,目光忽明忽暗,片刻后道:“这几天我很忙,等我有时间了,你去一趟那两个飞行器起落场,把那几艘飞行器的人叫去白堡,我要亲自问他们。”

    他想了想:“不光是云拓所在时间段里起飞的飞行器,只要是当天在起落场里的飞行器,把他们的驾驶者全都叫来。”

    “所有停在起落场里的飞行器吗?”

    “是的。”

    。

    得益于强悍的哨兵体质,褚涯断骨处恢复得很好,他去医院里找了副拐杖回来,开始练习走路。

    这栋小院已被他收拾得似模似样,掉漆的家具被擦得簇亮,破裂的沙发垫用针线缝合好。沙发旁还圈了块空地,放着两只大纸箱。一只装着沈蜷蜷的宝贝,一只则装着黑狼的。

    褚涯见到这两只大纸箱就头疼。原本那儿只有沈蜷蜷的宝贝箱,但某天旁边突然就多出了一只,和宝贝箱平行放着又保持了一定距离,里面丢着脏兮兮的破铜烂铁。

    他以为这是沈蜷蜷捡回家的,还在想小孩儿怎么突然对这些东西有了兴趣。结果正去洗刷沈蜷蜷刚捡回来的宝贝,黑狼突然出现在身旁,咣啷一声响,将嘴里叼着的什么东西扔进水槽。

    褚涯看着那个生满锈的废旧水龙头,拿起来左右看,问道:“你捡回来的?”

    黑狼的目光落在他另一只手上,褚涯跟着看去,看见自己手里那个涂满泡沫的海绵。

    “你要我给你洗干净?”

    黑狼只倨傲转身,去到屋檐下趴着,看似在闭目休息,眼睛缝儿里却透出一丝精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褚涯。

    褚涯心下顿时明白,便将那个水龙头仔细洗干净,再放进屋内那个新增的宝贝箱里。

    黑狼一直趴在门口没动,但在他进屋的瞬间,倏地支起了脑袋,在看见他将水龙头放进纸箱后,又重新趴了下去,状似不以为然,竖起的尾巴尖儿却愉快地晃个不停。

    从沈蜷蜷传话后,福利院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也没让沈蜷蜷带话回来,但每天都给他那挎包里装满足够的食物。

    褚涯心里明白,刘院长背后是整个福利院,如果和他有所牵扯,他一旦出事,恐怕福利院也会被卷进来。但通过上次沈蜷蜷的提醒,刘院长定会提高警觉,这也就达到了他传话的目的。

    这两天,褚涯将布偶小熊的耳朵缝合好,用手术衣的剩余布头做了个长圆筒,填上棉花,小熊便多出了一只新胳膊。

    沈蜷蜷对这条新胳膊似乎不是很满意,拿到手时,看看小熊又看看褚涯,很干地笑了声:“它长了个不一样的手,好好笑哦。”

    “你觉得不好看?”

    沈蜷蜷道:“如果它的手能和这边这个一样就好了。嗯,也是这个颜色,也是绒绒的,也有白白的拳头。”他将自己手撮成一团给褚涯看:“看嘛,是个拳头,但是有连在一起的手指头。”

    褚涯沉默片刻后才道:“我找不着这种原装绒布,你就凑合一下吧。”

    “嗯,也很好看的,好看的……有个手总比没有好看。”沈蜷蜷不住点头,又去摸褚涯的腿:“就和你的脚一样,你长两个脚走不了路,但是长着脚还是要好看些。”

    下午时,黑狼不在,它经常四处晃悠,来无影去无踪。褚涯也不担心,只带着沈蜷蜷去了镇里的文艺中心大楼,在十层平台上眺望远方的公路。

    “你在看什么呀?”沈蜷蜷抱着小熊站在他身旁,也跟着望向远方。

    灰暗天地在远处连成一片,投射在褚涯雾蒙蒙的眸子里,他沉默片刻后回了声:“看爸爸和妈妈,看云拓。”

    沈蜷蜷原本正在拨弄小熊胳膊,突然就顿住动作,有些慌张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埋下头,使劲揪小熊的耳朵。

    褚涯依旧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沈蜷蜷却慢慢往旁边挪,挡在了他的正前方。接着左右调整位置,直到觉得他已经把褚涯的视线给遮挡住。

    “你站这里干什么?”褚涯问。

    沈蜷蜷又去推他轮椅:“这上面不好玩,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就想回去了?”

    “嗯,回去,想回去。”沈蜷蜷将褚涯推得转了个方向,接着爬到他怀里坐着,催促道:“走吧,快走。”

    褚涯便带着他下楼,沈蜷蜷抿着嘴看着前方,突然冒出一句:“你只有弟弟哦。”

    “什么?”褚涯的思绪还没有完全收回。

    沈蜷蜷半晌没做声,却在拐过一个弯道后抬手,啪一下打在褚涯手背上,有些生气地道:“你是沈喵喵,你只有弟弟沈蜷蜷。”

    虽然褚涯没觉得疼,却也皱起了眉:“给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要动手打人。”

    随着轮椅的颠簸,棉帽护耳在沈蜷蜷脸侧轻轻跳动,但他却坐得笔直,背也僵硬地挺着。

    再下一层楼后,他突然又气呼呼地吼出一句:“我就要动手动人,我就要。”

    褚涯音量依旧不大,却也透出了几分严厉:“你得控制自己的脾气,这样动不动就发火很不好。”

    “就是要脾气,就是要发火!”沈蜷蜷侧着脸顶嘴。

    褚涯便刹住轮椅:“下去,自己走,我不想带你。”

    沈蜷蜷呼呼喘着粗气,果真就跳下轮椅大步往前:“下去就下去,我也不想带你。”

    他在前方甩着胳膊走,褚涯控制着轮椅跟在后面,但沈蜷蜷越来越生气,突然就取下背在身后的小熊,扬起胳膊要将它扔出楼。

    “你不能把小熊扔掉。”褚涯一声低喝。

    沈蜷蜷举起小熊,既不敢扔却也没有收回,从褚涯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气得鼓起的侧脸。

    “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发脾气?”褚涯问。

    沈蜷蜷胸口急促起伏,猛地曲起胳膊,又要将小熊扔出去。

    “不行!”褚涯道。

    沈蜷蜷没有扔掉小熊,却又倔强地举着手,呼吸声越来越急促,突然哇地就哭了起来。

    他哭得很伤心,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边哭边看着褚涯,大张着嘴,眼泪不停往外淌。

    以往褚涯会去哄他,但现在也坐在轮椅上没动,沈蜷蜷边哭边盯着他看,见他没有过来哄自己的意思,哭声便更加洪亮。

    但褚涯依旧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虽然平静,却也让沈蜷蜷无端心慌,便又往他跟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褚涯便将他手里的小熊接过来,放在轮椅下面,将他拖到自己身前坐下。

    “呜呜……”

    沈蜷蜷看着褚涯伤心地哭,褚涯原本心头还有火气,见他这幅模样也都散去,从衣兜里掏出手帕去擦他脸上的泪水。

    “行了,别哭了。”褚涯一边擦泪一边低声道:“你还有理了是不是?哭得像是受了多少委屈似的。应该哭的是小熊,它才是受了委屈。你拿它撒气,还要将它扔到楼下,它做错什么了?”

    沈蜷蜷的哭声小了下去,只抽搭着抱住了褚涯的腰。褚涯见他情绪已经在恢复,便又松开轮椅刹车,慢慢往楼下滑。

    “我要是突然不高兴,将你的钢珠车拆了,将你的花纸纸撕掉,还把你的那些宝贝都扔了,行不行?”

    沈蜷蜷慢慢摇了下头。

    “你不能闷着生气,要把你不高兴的原因告诉我,不然我也不知道哪里招惹你了对不对?也不能动手打人,或是拿其他东西撒气。”

    沈蜷蜷一直没有吭声,就侧身抱着褚涯,眼睛看着旁边,随着轮椅的晃动,脸颊在褚涯胸膛上摩擦碰撞也没有松手。

    “你说你是不是个臭脾气?”褚涯俯下头问。

    沈蜷蜷又摇了摇头。

    “还好意思摇头?”褚涯按住他的脑袋上下点,捏着嗓子学他说话:“我明明就是个不讲理的小班生,我可不讲理了。”

    褚涯看见沈蜷蜷在偷偷抿着嘴笑,便问道:“你刚才突然发什么火?”

    沈蜷蜷还是没有开口,却在轮椅驶上大街时突然轻声道:“你只有弟弟,叫沈蜷蜷。”

    褚涯愣了下,沈蜷蜷声音大了些:“你不会跟着别人走,你可喜欢你弟弟了,别人给你什么你都不会跟着他走。给你大包子,给你玻璃球,再多再多的玻璃球,你都不会跟着他走。”

    沈蜷蜷说这话时一直仰头看着褚涯,虽然没有哭,但那双眼睛里也慢慢沁出了一层泪水。

    “我说得对不对?对不对?我说对了吗?”沈蜷蜷迭声追问。

    褚涯抬起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低声道:“就为这个发火吗?臭脾气,说你是臭脾气还不高兴。”

    沈蜷蜷声音小了下去:“我不想扔小熊的,我也不想打人的,我不知道,就,就突然很难受,就忍不住。”

    “你要忍不住,就想想我们挂在窗上那衣架。”

    “想衣架做什么?”沈蜷蜷问。

    褚涯正色道:“因为我会用那衣架揍你。”

    “哦。”沈蜷蜷闷闷地应声。

    褚涯推着轮椅经过大街,进了巷子,沈蜷蜷一路都闷不做声,只垂着头,长睫毛耷拉在下眼睑上。

    轮椅进入通往后院的通道时,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沈蜷蜷下意识抓住了褚涯的胳膊,却听到褚涯说了句:“我就算要走,也会带着你一起的。”

    沈蜷蜷倏地扭过头,微微张着嘴,两只眼睛在昏暗光线里也闪着亮光。

    “你是不是说要带着我?你刚才说了什么?是说的要带着我?是不是呀?是不是说的要带着我?是不是?”

    褚涯没有立即回答,沈蜷蜷便抬起手又想打人。但他立即想起褚涯的教训,又收回手,只抓住轮椅扶手摇晃:“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褚涯只问:“那你要跟着我走吗?”

    “要!”沈蜷蜷毫不犹豫地回道。

    “那就不能回福利院了,不能天天见着你的那些朋友,也不能天天见着管理。”褚涯低低的声音像是耳语。

    沈蜷蜷原本没想到这些,听到这话后倏地愣住。褚涯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问道:“那你还要跟着我走吗?”

    沈蜷蜷张了张嘴,没有立即出声。褚涯推着轮椅往前,通道缝隙里洒落的光线让他的脸明明暗暗,目光也一点点地变冷。

    “不天天看到他们,那可以有时候看到他们吗?”沈蜷蜷小心地问,“我要跟着你走,可是也想有时候看一下他们,可以吗?”

    “还是要跟着我走?”褚涯停下了轮椅,垂头看着他。

    沈蜷蜷转头看他,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我是你最喜欢的弟弟,我肯定要跟着你呀……别停下来呀,我们快回家。”

    褚涯继续往前,轮椅驶出通道的瞬间,光线照亮了他神情柔和的脸,眼底的那点冷意已荡然无存。

    夜里,褚涯将沈蜷蜷收拾干净上了床,自己才拎上热水去了卫生间洗澡。

    狭小的空间内水气升腾,他坐在其他地方找来的大浴桶里,弓起瘦削的背,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腿。

    “骨伤的地方已经恢复,我不知道我的精神域还能支撑多久,能不能撑到云拓找到我。如果它彻底崩塌,我会不会陷入永远的沉睡……”

    哗啦水声响,褚涯抬起右手,苍白的肌肤上布满水珠,手腕上的那团黑迹又爬升了一小段。

    “它在生长,却不是胎记,也不是伤痕。它是怎么出现的?难道是顾麟在我身上做了什么吗?”

    褚涯洗完澡,刚走出卫生间,正屋的门便被打开,沈蜷蜷钻了出来。

    沈蜷蜷只穿着睡衣睡裤,趿拉着鞋子,抱着胳膊缩着身体左右看。在看见褚涯后,怒气腾腾地问:“沈喵喵,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去?”

    “我在洗澡。”

    “可是你洗了好久了,我都等了好久好久好久。”沈蜷蜷牙齿格格打着战,却丝毫没有降低他的怒气,“你知道我等了多少个分钟吗?肯定有一二三一二三那么多分钟。”

    褚涯皱起眉:“快进屋,棉衣不穿就跑出来,你想要生病吗?”

    沈蜷蜷转身回屋,还指了指窗上的衣架:“你再洗这么久,我就要用衣架打你。”

    沈蜷蜷钻进了被子,还在絮絮叨叨地发着火。褚涯没有应声,只紧抿着唇,仔细关好房门,检查门窗,最后关灯。

    他觉得沈蜷蜷这几天很暴躁,总是莫名其妙地就生气,像个一点就着的小炮仗,而之前的沈蜷蜷虽然也有些小脾气,却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有什么会让一个人脾气变坏呢?

    褚涯慢慢琢磨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处于分化期的哨兵向导,脑内正在形成精神域,会产生一种名为信息素的物质。信息素会令人情绪会很不稳定,不受控制地暴躁易怒,亦或伴着突然的心烦燥热,直到突破成功后才不会受其影响,各种症状也才会消失。所以进入分化期的哨兵向导,都会服用抑制剂来控制情绪。

    难道沈蜷蜷进入分化期了?

    褚涯侧头看向身旁,沈蜷蜷正抱着小熊说话,爱怜地在它脑袋上亲,小心摸它的胳膊,瞧着又乖巧得紧。

    “嘻嘻,你喜欢你的新胳膊吗?这个新胳膊可好看了。”

    他才六岁,不会那么快进入分化期吧……

    褚涯实在是没法将沈蜷蜷和哨兵向导联系上,觉得他可能就只是生长于福利院,管理人手不足,所以疏于教导,而自己以后多对他的行为进行约束纠正就好了。

    第47章

    褚涯关掉卧室灯,

    沈蜷蜷在被子里翻来翻去,嘴里不停嘟囔着。

    “怎么了?跟个开水壶似的。”褚涯闭着眼睛问。

    沈蜷蜷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就在褚涯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

    他突然两脚举起,将被子顶得高高的,

    再砰地砸回床上。接着继续举脚,砸下。

    褚涯侧头看他:“做什么呢?快睡觉了。”

    沈蜷蜷却状似听不见,

    这次用脚砸床时还伴着一声大叫:“啊!!”

    褚涯也没说什么,只伸手在床边摸索。沈蜷蜷察觉到他的动作,

    问道:“你在摸什么?”

    褚涯抬手,

    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沈蜷蜷看不清,

    又问:“你拿的是什么?”

    “衣架!”

    “哦。”

    沈蜷蜷没有再用脚跟砸床,但躺着也不老实,

    一扬手就把身上的被子给掀了。褚涯给他盖上,他继续掀,再盖,再掀,

    两只脚虽然不砸床,却也抬起来架在了旁边墙上。

    褚涯说了几次后不停,忍无可忍地扬起了手。

    啪!

    巴掌落在沈蜷蜷屁股上。

    沈蜷蜷将搁在墙上的脚放了下来。

    褚涯这次将被子给他盖严实,

    确认肩颈处也灌不进一丝冷风。

    “你怎么不用衣架呢?”沈蜷蜷在黑暗里问。

    “挨打还要挑三拣四吗?”

    “可是你揍我应该用衣架的!”沈蜷蜷又哗地掀开被子,有些生气地问:“明明打我要用衣架,你为什么不用衣架呢?”

    褚涯被他的无理取闹搞得头疼,

    无情地扬起了手。

    啪啪啪!

    沈蜷蜷顿时没了声。

    褚涯又拿过被子重新盖在沈蜷蜷身上,

    他这次不敢再掀被子,

    也不闹着要褚涯用衣架打,

    只全身被裹得紧紧的,露出个脑袋呜呜地哭。

    褚涯没有搭理他,只躺着闭上眼,沈蜷蜷的哭声小了下去,像只蚊子似的哼哼个不停。

    他哼了一阵后也自感无趣,睁眼悄悄去看褚涯,见他侧身背朝着自己,便支起上半身,探出头去看他的脸。

    “哼……哼……”

    “还想挨两下?”

    “哼……”沈蜷蜷又重新躺了下去。

    但他躺下去后也不老实,又将两只脚伸出被子,在墙壁上蹬出砰砰的动静。褚涯实在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伸手就按下了电灯开关。

    灯光下,沈蜷蜷被晃得抬手挡住眼,但脸蛋儿两团绯红,耳朵也红得像要沁出血,头发被汗水濡湿,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

    褚涯惊愕了一瞬,这才意识到沈蜷蜷踢被子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他在发热。

    “很热吗?”褚涯问。

    “哼……”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这么热呢?生病了?

    褚涯伸手去摸沈蜷蜷额头,但触手处皮肤温度正常,并没有发烧。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褚涯低声问。

    沈蜷蜷满脸烦躁地看着褚涯:“嗯,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

    “我到处都不舒服,头发丝儿都不舒服。”他想了想后又道:“我就是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你在生气什么呢?”

    沈蜷蜷脸上露出一丝困惑:“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呢?”

    “我,我想打小熊。”

    “你这段时间老是在发火,今天都打了三次小熊。”褚涯耐心地低声道:“你想发火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深呼吸。”

    说完便示范了一次:“这就是深呼吸。”

    沈蜷蜷饶有兴趣地跟着学,一边深呼吸一边嘿嘿笑。他伸手去摸褚涯的脸颊,又去摸自己鼓鼓的腮帮,看似已经恢复好情绪,刚才的暴躁一扫而空,脸上的潮红也渐渐褪去。

    褚涯终于将沈蜷蜷哄睡着,他看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孩儿,心里又咕噜噜冒起了怀疑的泡。

    沈蜷蜷的这些表现,和刚进入分化期的哨兵向导一模一样。

    难道真是分化了?

    褚涯心里七上八下,若他精神域完好,还可以调出精神力进行查探,可现在他没有了精神力,就算沈蜷蜷分化了也不知道。

    ……

    沈蜷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飘在了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那栋小小的院落。他轻得没有重量,可以在空中自由来去,也可以突然俯身贴地飞行。他好似一缕吹过的风,能钻过紧闭的窗户缝隙,也能攀上高高的楼顶,他可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沈蜷蜷兴奋地在小院上空飘荡,体验着这种奇妙的感受,扎猛子般一头扎向下,在快碰到地面时又倏地冲上天空。

    当他再次下落时,突然发现房顶上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虽然此时是黑夜,沈蜷蜷却不需要光亮,所有一切在他看来都非常清晰。但他却看不清那黑东西,轮廓模糊,线条不清,像是一张长条椭圆的桌子,还撑着四条长长的桌腿。

    桌子!

    藏在桌子后面的鬼!

    沈蜷蜷立即就想逃,但强烈的好奇心又阻止了他,并让他小心地慢慢接近。

    我只看一眼,我就看一眼,我看看什么鬼藏在那桌子后的……

    沈蜷蜷慢慢贴近,想探出去看看桌子后面,可离他最近的那条桌腿却突然扬起,在他惊恐的注视中,像一条铁棍般狠狠挥来。

    沈蜷蜷发出无声的惨叫,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被击飞的陀螺般弹射出去……

    屋里一片静谧,大床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沉睡中的小孩。沈蜷蜷突然皱起眉,搂住褚涯胳膊不安地呓语。褚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他很快便被安抚下来,又陷入了安睡。

    沈蜷蜷这次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整个世界空旷黑暗,只有一道道龙卷风和旋转乱撞的巨石。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但并不恐慌,只觉得这里分外熟悉,像是被褚涯的气息所包围,既亲昵又安全,让他本能地清楚,这是属于褚涯的地方。

    垃圾场的灯光从窗户透了进来,给屋内家具撒上一层灰白。褚涯睁大眼躺在床上,那双眼里没有半分睡意,只有震惊和不可思议。

    当那股向导精神力试图进入他精神域时,他便已瞬间惊醒,第一反应是顾麟的人来了,接着便去摸枕头下的匕首。

    他拿着匕首四处打量,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屋外也一片安静,只听见垃圾场方向自动叉车工作时的声响。

    他能感觉到那股精神力非常弱小,用精神触手一下下触碰着他的精神域外壁,像是小猫拨弄毛线团,带着小心翼翼的好奇,碰一下便飞快地缩了回去。

    他也能感觉到这向导精神力对他没有任何敌意,相反还很亲近,很熟悉,熟到他似乎能听到小孩的哈哈笑声,听到小孩在喊沈喵喵。

    褚涯的心砰砰狂跳,慢慢转头看向身旁的沈蜷蜷。

    小孩睡得很沉,半张脸都陷入枕头里,嘴巴被压得微微嘟起。

    是他吗?怎么是他?不会吧……

    不,分明就是他!

    褚涯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也没有去唤醒打扰沈蜷蜷,只放好匕首慢慢躺了下去。

    他没法感受自己的精神域,却能感受到沈蜷蜷在他精神域内的活动轨迹,以及那些不时响起的惊叹声。

    “好多的石头哦,怎么这么多的石头。”

    “呀,我被风卷走了,呀呀呀呀呀,我转得好晕。”

    “又被石头撞了,哈哈哈哈。”

    “我也要撞你,我要把你撞散!”

    ……

    褚涯闭上眼感受着,微微翘起了嘴角,待到那阵激动散去,才睁眼看向沈蜷蜷,心里又浮起了担忧。

    原本觉醒为哨兵向导,便会成为三军的重点保护对象,对于沈蜷蜷这样的孤儿来说,既拥有了自保能力,也改变了自身命运。但他在白堡见过那两个被带走的小孩儿,知道进入分化期对于沈蜷蜷来说并不是好事,他倒更希望沈蜷蜷只是名普通小孩儿,能在福利院里平安长大。

    沈蜷蜷在这种时候进入分化,前路叵测,不知是福是祸。褚涯也在床上辗转,心里时喜时忧。

    沈蜷蜷这样天天回福利院,总是不太安全,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快点寻找其他能获得食物的途径,到时候就不让沈蜷蜷回福利院了。

    但就算能找到食物,沈蜷蜷不回去也不行,云巅要是发现福利院少了人,那会更加麻烦。

    褚涯到了半夜才迷糊入睡,睡着前能感觉到沈蜷蜷还在他精神域里玩耍,猛地跃进龙卷风,被卷上一阵后再甩出去。

    第二天,沈蜷蜷醒来后,虽然能清晰地记得一切,却也只当自己做了一个梦。

    “我睡觉后去了一个好奇怪的地方,好奇怪,非常奇怪。”沈蜷蜷蓬着头坐在床上,对着给他穿衣服的褚涯道。

    “抬手,右胳膊。”褚涯将沈蜷蜷的手套进袖筒,才问道:“那是在做梦。”

    “是做梦吗?”沈蜷蜷一脸迷茫,“但是这个梦好……好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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