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府西罗近乎温柔地说:“在那一晚之后不久,我原本风平浪静的故乡世界,就忽然遭遇了末日……没有任何征兆,据说是一种从宇宙中漂浮来的细小生物,很随机地毁灭了那个世界。”

    林三酒怔怔地望着湖边的少年府西罗——他所看见的黑夜裂缝,碰触到的雾光,依旧凝固在眼前,还没有被撤去。

    “末日来临之后,我有一阵子以为,这是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不过我接下来很快发现……我走过的几个末日世界里,根本没有可以与我能力相匹敌的人。哪怕我当时只有十几岁。”

    府西罗嗓音低沉地说,“你说,为什么呢?我天资过人吗?我运气特别好吗?”

    他的手臂,从林三酒身边抬起来,指了指湖边少年时的自己。

    “因为那个啊。”

    林三酒怔怔地看着光雾里的少年府西罗,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当裂缝最初出现时,我就躺在那儿。从‘世界之上的世界’中落下的奇妙物质,因此也最大量地集聚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就成了末日世界中最高最强的力量。

    “那些粉末,雾气,柔光,飘落在哪里,哪里就会开始产生末日世界,产生副本,产生特殊物品。”

    身后的府西罗哑哑地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将下巴抵在了林三酒的肩膀上。

    “落在人的身上,就变成了潜力值和进化能力。只不过,母亲说得对,一般人看不见它……不知道母亲看见过它吗?”

    是真的吗?林三酒不知道。

    十二岁时的府西罗,遭遇剧变、头部受伤、心神失常……最重要的是,府西罗母亲的那一番话,根本不是为了要告诉他,即将有另一个世界打开了。

    “换言之,如果不存在‘世界之上的世界’,那么也就不会存在末日世界了。那些物质来源于最奇妙的地方,它们改造了这一个无趣的世界。”

    府西罗的语气里,直到此刻,都还带着一种强迫似的淡漠。

    “没有它的话……不管是你的故乡,还是Karma博物馆,都只会是一个又一个无聊无趣,按部就班,狭窄枯燥的地方。因为有了那些奇妙的物质,我在末日世界中满心新奇地探索了几年……但仅仅也就是几年。”

    “……府西罗?”林三酒颤声叫了一句。

    “小酒,”他靠在她的肩膀上,骨骼和肌肤温热地硌着彼此,喃喃地恳求道:“让我去找宇宙之上的世界吧……好吗?”

    第2390章

    发出广播的人

    ……有什么事,很奇怪。

    林三酒闭上眼睛,试图捉住脑海中左冲右突、嗡嗡作响的杂乱思绪;眼睛轻轻合上时,却有什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她抬起手,从自己脸上抹去了湿湿凉凉的眼泪。

    不怪她现在很难去理智地思考;毕竟不久之前,她才刚刚以一个十二岁小孩的身份,亲历了一次颠覆人生的暴力、剧变和丧亲——哪怕称之为“惨剧”,都过于粗浅简单了。

    同一时间,她又依然保留了作为一个旁观者、作为“林三酒”的身份;两种距离、两种视角,两个答案,在头脑中纠缠扭绞,形成了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万花筒。

    更何况,她还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

    第一个疑问,或许也是最不重要的疑问,就是她身后明明没有人。

    府西罗根本不在她身后。

    她是打开画册之后,进入了他的记忆之中的;府西罗本人,并不在画册的记忆里——事实上,她在打开画册的时候,府西罗只是远处的一个背影。

    林三酒回头看了看。

    她看见的手,肩头感受到的体温,好像只是幻觉,身后的草地上除了一具已经不再呼吸起伏的身体之外,什么也没有。

    第二个疑问是,府西罗的话有点奇怪。

    “让我去找宇宙之上的世界吧,好吗”——听起来简直像是一个恳求。

    为什么?

    她有资格决定府西罗去不去探索吗?

    他想去的话,何必要征求她的同意呢?

    一想到这儿,引出的问题就更多了:此前府西罗一句话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为什么突然之间却想去探索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会不会是因为,他本来就一直存在着这份执念,只是今夜才不知被什么事情给勾出来了?

    他恳求自己的原因,难道是他和枭西厄斯一样,也需要一个人类农场,才能去探索吗?

    林三酒怔怔地站在原地,感觉种种疑问就像波涛乱流一样拍打着她,打得她的心神也摇摇晃晃;她总觉得眼前拼图中,还有一部分被遮蔽住了,她看不见全景。

    她不是一个会将事情憋在心里,花漫长时间与其纠缠的人,既然不明白,那么就说出来好了。

    “府西罗?”林三酒叫了一声。“你本人在哪里?为什么我可以与你交流?”

    他说过,告诉自己的都会是真话——说来也怪,林三酒没有来由地,始终认为他会遵守那个毫无约束力的誓言。

    “你听见的声音,不是我本人。”府西罗的嗓音果然又一次从空草地上响了起来,“这里只是我留下的一缕意识。”

    “那么我看见的手……”

    “湖边的夜太冷了,而你的身边很温暖。”府西罗的嗓音好像梦呓一样,说:“只好尽可能地紧靠着你……即使只是一缕意识,好像也可以形成肢体的模样,汲取一点体温。”

    果然是他的意识,而不是他的本人——只剩下一缕没有压制的意识,似乎远比本人更坦白、更脆弱。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的记忆呢?”林三酒柔声问道。

    虽然记忆结束了,但是她眼前一切都仍旧凝固着,没有变化。

    就好像对于府西罗而言,那一夜是大结局,他看见的、天空之上的异世界,就是最后所见的景象。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其实你看不看见,你愿不愿意,并不会影响我想要做的事。”府西罗喃喃答道,“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应该知道?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亲友,我人生里重要的人,那么……你理所当然应该知道,对不对?”

    府西罗的语气,就好像他自己也不太确定似的。

    林三酒低低地叹了一声,走到了湖边男孩的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她的指尖就从那一张仍旧目眩神迷的面庞中穿透过去了,什么也碰不到。

    如果让她做一个猜测的话……

    府西罗拉她进入记忆,是不是隐隐希望她看见当年之事以后,能够唤醒他,留住他?

    他是不是也不愿意像枭西厄斯一样开发人类农场,以无数普通人为代价,去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清楚,现在开始,她必须要尽可能地谨慎措辞。

    “其实一开始的你,只是像绝大多数小孩一样,存着很普遍的好奇与幻想……”

    府西罗没有出声。

    “随着人的年纪增长,会渐渐接受现实,忘记自己曾经幻想过世界上有魔法,有巨人,有通往异界的门。而你的父母……在你的父母干预下,你比其他人更早地接受了现实,放弃了幻想,对不对?”

    林三酒想起了他从影院中回来的那一夜;躺在床上的府西罗近乎平静地、放弃似的,松开了手,让“地图上没有的海域”从指间漂流走了。

    “不……不。我没有放弃,我希望过安司可以在新学校里看见鬼。”

    府西罗说到这儿,二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口气。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时的我,是在‘希望’安司能够遇见鬼……我并没有真正认为她会遇见鬼。”

    他能这么快就察觉区别,倒是让林三酒吃了一惊。

    接下来的话,就更困难了。

    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如果府西罗一路按照安排成长下去,那么“世界之上的世界”,只会像是他十二岁时穿过的鞋子一样,因为不再合适而被丢弃遗忘。

    但是……府西罗的人生路程,却被山中湖边的那一晚给切断了,叠折起来,将他给牢牢地包裹进了那一夜里。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旁观者,湖边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是很清楚的。

    ……夜幕恐怕根本没有打开过,也根本没有过闪电似的白鸟,血红宝石的眼睛,巨大如神明一样的人影吧。

    府西罗的母亲在被一下一下地打死之时,最后的心愿,就是不让儿子回头看她。

    上一次她让府西罗别去看,他却不由自主去看了,目光落进了门内半露的厅,被母亲慌张地推开了脸。

    这一次,当母亲明白人生将尽的时候,就捡起了自己一直都不允许府西罗拥有的东西——她希望这种她往常十分厌恶的白日梦幻想,能够替她抓住儿子的注意力,能够让他别回头。

    那一夜,府西罗离最绝望的恐怖之处只有几十步远;她不能令他远远逃走,她别无他法了。

    但是她依然希望,自己能给他提供一点点哪怕虚软无力的遮挡,能以这样的方式向他道歉,能把世界之上的世界还给他。

    林三酒甚至不知道,府西罗记忆中母亲的话,有多少是她真正说了出口的,有多少是他在极度冲击下产生的幻觉。

    府西罗难道就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吗?

    他难道就不知道,当他母亲断断续续说话的时候,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他知道的。

    但是作为一个被父母严厉压制管束的小孩,一个早早就被剥除了幻想、乐趣与意义感的小孩,在被暴力与恐怖紧攥住的这一夜里,他依旧习惯性地听从了母亲的命令,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湖边……

    在那儿,他抓住了母亲在最终时刻交还给他的东西,一块救生板。

    它本来就是你的。母亲说,抓住它,你才不会被这里的夜晚所吞噬。

    他死死地抱住了救生板——往日的幻想回来了;接着,在精神、身体、心智都摇摇欲坠的府西罗面前,夜空打开了,他看见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松过手。

    “……‘世界之上的世界’,不应该是你人生中唯一的意义。”

    当林三酒开口时,她也让自己吃了一惊。

    “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不对?之所以枭西厄斯会有同样的念头,制造了人类农场,正是因为他来源于你,继承了你的执念,是吧?”

    “是的。”府西罗低声答道。“……对不起。我在醒来以后,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的母亲是一个普通人。”林三酒尽量希望把话说得缓和些,“她最后的话……是对你的保护。她没有任何理由会知道,世界之上还有世界,而且一般人还看不见。”

    更何况,末日世界千千万万;假如“世界之上的世界”洒落下来的粉末,果真是造成了副本与能力的原因,那么千千万万世界中,看见它的人不会只有府西罗一个——但是林三酒与她的朋友们以前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说这话,是不是担心我会继续进行人类农场?”府西罗忽然问道。

    林三酒确实有这一层顾虑,点了点头。

    “你放心吧。只要你说一声,不希望人类农场继续存在下去,我就可以替你将它抹除掉。”府西罗平静地说:“我对它毫无兴趣。枭西厄斯的力量,大概只是我的一个倒影,他的认知,也只有我的一点皮毛。他认为必须要用所谓‘信仰之力’,才能离开这一层世界往上走……但我却知道,要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根本用不着疫苗或信仰之力。”

    “那用什么办法?”

    “在我回答之前,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吧。”

    “什么问题?”

    “你相信‘世界之上的世界’吗?”

    林三酒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就算识破了八头德的广播,就算她认为府西罗那一夜所见只是幻觉,她依然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并非像府西罗一样强烈的执着与狂信,反而像是……一种带着希望与期冀的接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

    疑惑从脑海中浮了起来,一划而过,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就好……”府西罗低低地说,“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想从回忆中出来的话,请你转过身,一直往前走吧。”

    林三酒转过身,一步步地往前走;湖与山林渐渐淡了,草地被另一片草地所代替,繁星给昏暗的白月让了位。

    夜空裂缝里那一个庞大、奇妙而广阔的异界,终于退回了画册里,看不见了。

    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Exodus所在的草地上,前面不远,是府西罗仍立在原地的背影——似乎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八头德?”林三酒叫了一声,脚下加快了几步。

    府西罗转过身,冲她眼睛弯弯地笑起来,眼里似乎还盛着暗夜里的湖泽——这一刻的他,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满怀期待的小孩。

    “他怎么在——”林三酒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硬生生地停住了。“……喂,八头德?”

    那个身材壮实宽阔,一头棕色发辫的男人,此刻双眼空空洞洞,仿佛对身外事无知无觉了一样,对她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

    “他已经是我的‘身份’了,”府西罗柔和地说,“我尽可能地加强了他的能力,用他发出了广播。”

    林三酒朝他慢慢转过了头。

    “Exodus上的广播……是你发出的?”

    “嗯,”府西罗几乎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为了调试效果,广播在你们身边持续了很长时间。”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3:03。

    第2391章

    如何去往世界之上的世界?

    林三酒立在黑夜里,恍惚了一刻。

    她的耳朵听见了,她的眼睛看见了,她的大脑拒绝接受。

    头脑里好像有一根神经,正在一下一下地、剧烈地跳,震得头颅都疼痛起来了;八头德怎么会被变成了“身份”?

    上一次她听见“身份”这个字眼的时候,还是——

    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条救生索,林三酒猛地抬起头,叫了一声:“小绿鹤!”

    府西罗微微歪过头,“嗯?”了一声。

    “变成身份的人,也可以恢复原状的吧?他是我的朋友,”

    林三酒一把抓住了八头德,将那具麻木沉重的身子往前拽得一歪,说:“有一个名叫小绿鹤的女孩,曾被枭西厄斯变成过身份。但是她后来逃掉了,恢复了正常。你如果马上解除——”

    夜色中的府西罗,仍旧歪着头,凝视着她,一动没动。

    林三酒定定地站着,有一个茫然的瞬间,她不敢低头看。如果她低头了,或许她会发现脚下并没有大地,她正站在逐渐上升的冰凉海面里。

    “解除八头德的身份状态,”她低声说:“现在。”

    这一次,不再是商量的语气了。

    府西罗低低地吐出了一口叹息,抬起手,使劲揉了几下脸,好像他十分疲惫,十分不愿意走进接下来这一段对话里。

    “抱歉,不行。”

    他苦笑了一下,说:“原来枭西厄斯的‘身份’,还能逃走恢复?他的力量真是比我想的还差。”

    “你什么意思?解除不了吗?”林三酒尽力抑制着自己的嗓音,不要颤抖起来,问道:“八头德是我的朋友。你是要告诉我,他从此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可以解除,”府西罗垂下眼皮,长长睫毛投下了一片闪烁波动的暗夜湖水。“……但我不会解除的。”

    林三酒沉默了几秒。指甲扎在拳心皮肤里,疼得她想要掉眼泪。

    “为什么?”

    “我将他的能力开发到了一个连我也有点忌惮的地步。如果放开他,他说不定会把我之前达成的效果都抹除掉……”府西罗抬起手挠了挠头发,柔软卷曲的发丝跌落下来,半遮住了眉眼。他低着头,含着鼻音说:“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和大家都准备好了的。”

    林三酒下一个问题已经梗在胸口里了,但是她竟有点不敢问;就像她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已经隐隐知道将在门后看见什么。

    片刻后,她终于还是伸出手,推开了门。

    “……你说的‘准备’,是指什么?”

    “让你和大家都相信,世界之上仍有世界。”府西罗说到这儿,顿了顿,又自我更正道:“不,‘相信’还不准确。我不希望简简单单地把你们洗脑……那不是我要的。”

    “那你要的是什么?”

    府西罗有点儿无措似的,轻轻笑了一下。

    但是他开口时,嗓音沉稳得没有一丝游移。

    “我希望你们能够‘接受’这件事。我希望,你们能在思考之后,在期待、希望、孤注一掷、别无选择的心情中,接受它,相信它,将最后一切都投注在它身上。”

    过了几秒,林三酒怔怔地说:“就像……就像那一夜里,你母亲面对它的心态一样。”

    这并非是一个问句。

    府西罗点点头。

    “我们所有人都……我们究竟在飞船上听了多少个小时的广播?才终于达到了你要的状态?”林三酒近乎茫然地问道。

    府西罗疲惫地揉了一下肩颈,手压在脖颈上,歪过了头。

    “接近七个小时吧?”

    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失去了七个小时?这样一想,好像连世界都变得不真实了。

    “可是……我明明只听过一次,就反应过来了。”

    她听见广播后,就发纸鹤叫来了季山青;在二人交谈中,她察觉不对劲,推测出广播背后是八头德的声音……不是这样吗?

    不,不对,不止一次。

    林三酒忽然想起来,自己遇上黑泽忌时,他火气很大,说了一句“广播怎么关都关不掉,一次次地把人吵醒”。

    “你是否意识到自己受了广播影响,并不重要。”

    府西罗轻声说:“我一次次提升他的能力,令他在一夜之间,走完了其他人几十年也走不完的升级之路,所以如今他的能力表现,已经完全不同了。唔……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

    他从脖颈上松开手,在深湖一样的夜色里,展开了修长苍白的五指。

    “就好像……”他看着自己的手,说:“我完成了一件手部雕塑,它精细复杂,完美地复现了一切我需求的细节。当你看着它时,你当然也许会想,它是一件雕塑。但是那不重要,即使你知道是雕塑,你依然会下意识地产生‘手’这一印象。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为什么?”林三酒忍不住了。

    他忽然抬起头,有一瞬间,林三酒几乎怀疑自己被抛回了那一夜里——漆黑夜空张开了,深远广阔,仿佛有另一个世界睁开眼睛,正冷冷地望着她。

    “在我进化之后最初几年里,我想过很多办法,我试了无数手段,要重新找到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罗一眨不眨地望着林三酒,低声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林三酒开始慢慢感觉到了——当初面对枭西厄斯时,那一种无法站立、无法对视、却也无法挪开眼睛不看的,窒息般的无望。

    不,远比当时更强烈、更不透气……府西罗甚至没有任何敌意。

    “我今天仍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我过去的尝试全部失败了。”

    府西罗的手慢慢从夜色里滑落下去,无声地跌回黑影里。

    “如果不能去‘世界之上的世界’,我不知道这一世还剩下什么意义。为了生存要做的事,一件件都烦琐枯燥,在末日中遇见的人,一个个都面目可憎。在我失望得甚至没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创造‘离之君’,将身体交给他。”

    他的目光在林三酒身上流连着,忽然破开了一个笑。

    “还好,上天待我不薄。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原来这一次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不一样了……”他想了想,说:“你,黑泽忌,元向西,波西米亚……以及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很温暖,很干净。”

    府西罗弯起眼睛,真心诚意地笑着说:“我很喜欢你们。我最喜欢你,小酒。”

    就像一个小孩,丝毫没有羞涩和多虑,会坦然地把喜欢说出口。

    “你听我说,”

    林三酒心里忽然一动,好像被这句话给注入了一点力气,又能动、又能说话了。“你想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没问题,我们陪你一起找。末日世界这样大,总有你没去过的地方,没找到的线索。那一夜你母亲只是在保护你,你——你很可能只是产生了幻觉。未来等着我们的,‘世界之上的世界’,也许是你从未想象过的模样……”

    府西罗哑哑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垂下了睫毛。

    “你不相信我的亲眼所见吗?”他低声说,“那也难怪,你从来没有看见过天空裂缝里的世界。”

    “你那时受到极大冲击和创伤,你的母亲——”

    “嗯,我知道啊。”府西罗几乎是疲懒地应了一声,鼻音很重。“我又不是十二岁了。我想到过,她那一番说辞,最初动机或许只是不愿意我回头看。”

    林三酒怔怔地看着他。

    “不过她的最初动机,无关紧要了。”府西罗低声说,“因为她也没有想到,她恰好满足了最重要的几个条件,让世界之上的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了。”

    林三酒一时没明白。“……条件?”

    府西罗忽然扭开了头,朝后慢慢地退了几步,停下时,恰好站在一片暗云影子里。“你不是问过我,我会用什么办法,去世界之上的世界吗?”

    林三酒看着那一个离她远了的人影轮廓,又回头看了看夜幕下的Exodus。

    “我醒来看见你们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以前的尝试都失败了。”

    府西罗仰起头,望着夜空,风吹卷起他的头发,仿佛柳枝飘摇在湖面上。“要让‘世界之上的世界’再一次在我面前打开,我需要满足一些特定条件,让那一夜境况重现。”

    她好像被打了麻醉剂一样的喉咙里,竟然也能挤出一句话:“……什么条件?”

    “一,我的生日夜。

    “二,我要有重要的人,就像当夜的母亲一样,也接受、相信了‘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罗慢慢张开手臂,任风鼓荡起宽大上衣,有片刻,他看起来几乎要乘风而起。

    “三,对我而言重要的人,在我身边不远处死去。”

    第2392章

    越绝望,越真实,才是人生啊

    ……开玩笑吧?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眼下地步?

    如果她现在使劲闭上眼、再睁开,会不会看见卧室天花板?

    不,不是梦——府西罗依然立在几步远外的黑夜中,似乎下意识地想与她保持距离。

    宽松衣服被风鼓荡着,一侧贴着他身子,形成又薄又瘦一道轮廓,好像脆弱得抵不住夜风,风一吹就即将化散了,挥洒入暗黑色的世界里去。

    好像根本不可怕。

    “重要的人的死亡……是指我?”林三酒转过身,指了指夜幕下的Exodus。“以及船上的大家?”

    “你和黑泽忌,是最主要的二人。”

    府西罗垂着睫毛,声音极轻,好像怕惊动了谁。“我继承了离之君的记忆与感情,黑泽忌自然是不用说的。可是即使我全心全意地喜欢你们,我的接纳也有限。我本来想,如果我再等一年,等我与每个人都相处过了时光,有共同分享的记忆,那么每一个人对我而言都会变得重要。不过我也没想到,今夜就要开始了……”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情况还不算最坏。只有她和黑泽忌两人是目标,这不是问题;不论如何,他们可以战斗。

    “所以,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其他人可以走?”

    “不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府西罗的语气再次变成了强迫似的淡漠。

    出于自立的誓言,他不得不回答林三酒的问题,但他并不愿意;心神好像早已去了极遥远的地方,与世界漠然相望。

    “一,他们不会丢下你和黑泽忌不管,肯定会来阻碍我。二,你和黑泽忌也需要感受到绝望……可是你们两人,很不巧都是会死战到最后一刻的类型吧?我强大与否,影响很小,所以你们的绝望,必须要有加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林三酒明白过来,她再也没忍住,一瞬间忘记了恐惧,怒喝道:“你小时候看见的是幻觉!你要为了一个不可能重现的幻觉,杀掉所有人?”

    肌肉紧绷得太过,抽痛颤抖,就像她的声音一样。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果然看见了世界之上的世界,你又怎么肯定,打开它的条件就是那三个?”

    “我不百分之百肯定。”府西罗低下头,发丝滑下来,柔软地飘荡在风里。“不过,我一项一项地排除,一个组合一个组合地尝试……到了如今,它是最有可能成功的办法了。”

    林三酒静了静。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了吗?”府西罗伸出手,将凌乱头发拨回脑后,露出了一双沉沉如深湖一样的眼睛。“我尝试过无数办法。”

    以往明明是“离之君”这一人格,借用了府西罗的身体与外貌,可内里的人一换,容貌气质却几乎迥异——桃花仍在,被凝冻于枝头上,在寒凉夜风中,即将纷纷跌入深渊一般的黑沉湖底了。

    “我用父亲试过了,不行。”

    府西罗不好意思地无声笑了一笑,好像暗夜里一瞥之下的白雪。

    “大概因为他对我而言不重要吧?我确实对他漠不关心。或许姑父是另一种‘重要’呢?可是姑父的死也没有用,或许是他人太脏,死得也太脏,不够资格。后来我试了试安司,可是我无法让她达成母亲那一夜的心境——更何况,我是隔了两个世界才找到她的,当时她中了堕落种的毒素,开始了衰败和变异,究竟保留了多少理智,我也不好说。

    “我试了多少方法、验证了多少理论,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现在想想,只觉好累啊。不过在反复尝试和组合里,慢慢地,我总结出了规律……所有尝试都没能同时达成的四个条件,如果同时达成了,是不是就可以打开世界之上的世界了?”

    他仰起头,近乎着迷一般望着夜空,喃喃说道:“有没有可能失败?也有。不过我依然要试啊。”

    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

    该说什么,才能将他从偏执妄想中唤醒?

    “等等,你刚才说的是四个条件,”林三酒忽然反应过来。“你只告诉了我三个。”

    府西罗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还有一个是什么?”

    “反正肯定会满足的,就不用问了吧?”府西罗微微侧开头,有一瞬间,简直像执拗的小孩。“你知不知道,也会被满足。”

    总归不会是比全员死亡更可怕的要求……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林三酒从余光中扫了一眼远处的Exodus,茫然地计算着以自己最高速度,需要多久才能回去,又要多久会被府西罗拦住。

    上次用Exodus逃出了枭西厄斯之手,还能再来一次吗?

    大家怎么样了?

    “想回去吗?”府西罗好像察觉了,柔声问道:“担心他们?”

    林三酒的目光霎时切回他身上,咬着牙问道:“你……动手了?”

    府西罗幅度极轻地耸了一耸肩,不知道是提不起力气,还是不愿意深谈。他终究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亲自动手。”

    那是谁动手了?

    林三酒浑身一震,【意识力扫描】急剧扩张,眨眼之间卷上了Exodus。然而她忘了,余渊在飞船上装备了反侦察系统;此刻脑海中除了一个黑沉沉的圆形铅块,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差点被惊得脚下一软。

    “每个人都被单独困住了,不难,只要按人数展开能力领域就可以了。”府西罗近乎温柔地说,“我不会亲自动手,也尽量不会让他们的终局太痛苦……不过他们也不会再活着脱困下船了。”

    林三酒想要冲回去,双脚却动不了。她想吐,肚腹却沉默冰凉。

    他忽然看了看一旁麻木沉默的八头德。

    昏暗月光蒙在侧脸上,仿佛他的轮廓是雕塑刀,切进黑夜里,连夜幕也疼痛颤抖着稍稍退远了,露出了一线蒙昧不明的光晕。

    “……不过,如果我死了,那么大家就得救了,他应该也会恢复原状吧。”

    府西罗失笑起来。

    “假如我的死亡,能让我进入‘世界之上的世界’,那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他再次抬起头,望着夜空,仿佛初次酒醉微醺的少年,被轻盈灼热烧得飘飘然,烧得手足无措。“可惜,没有那么简单……我只好继续活着,继续进行这一夜。”

    “是幻觉,”林三酒只能挤出这一句话,“你那一夜所见……是幻觉。”

    “是吗?”府西罗也不生气,指了指自己。“如果不是来自天空中的光雾和粉末,那你怎么解释,我的力量超越了世上几乎所有人?”

    林三酒答不上来。

    她蓦然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府西罗的操纵下,八头德能力确实太可怕了;她此刻明明应该尽一切所能,举一切能举的道理,说服他“世界之上的世界”并不存在——至少,说服府西罗看见的只是幻觉,不是现实——然而她办不到。

    即使情况绝望又怎么样?

    在恐惧、焦虑和茫然里,依然有一小部分的林三酒,背叛了她自己,在急切地期盼着、相信着“世界之上的世界”,甚至在为夜空即将打开而欣喜。

    人行事很难违背自己的认知,她自然说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话。

    “担心的话,我们就一起回去吧?”府西罗低声说,几乎让人错觉,他正为林三酒担忧。“黑泽忌还在飞船上,我也不该离他太远。”

    ……要保持十二岁府西罗与母亲尸身之间的距离,是吧?

    林三酒的双脚似乎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有了力气,转过方向,带着她一步一步往Exodus走去。府西罗双手插在裤兜里,神色惫懒,肩并肩地陪在她身旁。

    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朋友吧。

    “我知道你要杀了我们所有人,但是只要没有出现无法挽回的现实,我的承诺就依然有效。”

    林三酒在在Exodus不远处停下,看着他的侧影,说:“你说,你喜欢我们每一个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不相信你从未怀疑过,你小时候所见那一幕的真实性究竟有多高。你真要为了幻觉,而杀死你喜欢的人吗?你不怕最后全部落空吗?如果你愿意就此停手,我保证,我依然会陪你去找世界之上的世界。”

    府西罗转过头,定定望了她一会儿。

    “小酒,”他哑声笑了,“你怎么没想到呢?让我梦想达成的条件,是我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正因为它这么可怕,它才是最真实的人生啊。”

    林三酒愣住了。

    他伸出手,轻轻拨开了一丝遮住了林三酒眼睛的碎发。他的指尖热度,离她的皮肤只隔着一丝距离,却是不可翻越的天堑。

    “在你们陪伴下,我找到了人生意义与世界之上的世界……这样天真美满的事情,只会出现在里吧?越残酷,越难以忍受,越令人绝望,我才知道它越是真实的啊。”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

    果然没有劝动他。

    她身后不远处,是观景台玻璃窗。她知道,不论怎么加速、不管用什么能力,只要府西罗伸手,她就不可能顺利冲回船上救人……

    能暂时拖住府西罗脚步的东西,想来想去,只有一样——他自己。

    第2393章

    危机一角

    当她面临的人,是无法战胜、令人绝望的府西罗时,林三酒反倒感到了一种解脱。

    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不出意外的话,有九成九可能性,自己与好不容易重聚的朋友们要一起死在今夜了。

    既然她都注定是一个死人了,还有什么不敢试、不敢做的?

    “……意识力?”府西罗抬起眼睛,轻声问道。

    被他硬生生地扯去一截的意识力,流动时僵硬酸涩,好像肿胀积存的体液;在一场似乎又痛、又漫长的强迫之后,林三酒才终于将意识力挤动了,包住了全身。

    府西罗一直静静等着她,并不阻止,也未生戒备。

    ……还能再来一次吗?

    这本身就是府西罗的东西;拿他的东西,去对付他,未免过于天真吧?

    哪怕始终处于他眼皮底下,哪怕林三酒根本不知道她的办法行不行,她此刻也别无选择了——垂下身侧的手里,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一张卡片;在卡片化作书册的一瞬间,手指已插入挑开了封面与书页。

    未等怀疑与恐惧扎根,林三酒眼前蓦然一花。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连她也没想到,那本封面上画着男孩与星空的画册,竟然真的又一次发动、展开了,再次将那一个早已逝去的世界,拉入了眼前天地。

    府西罗长睫毛轻轻一颤,在明明来不及说完任何话的一瞬间里,却清清楚楚地将完整一句话传进了林三酒的耳朵里:“……原来你还一直留着它?”

    她没有工夫去管府西罗的反应。

    当急剧流涌的色彩与细节,迅速构建出他十二岁的卧室时,林三酒早已扬手扔出了画册——事实上,她只是做出了一个“扔掉”的动作,因为记忆之境一展开,她就看不见画册了——全身意识力极速扩张,在身周上下张开了一圈包裹层。

    连她也惊讶于自己的反应速度:记忆展开所需时间,甚至比一转念更短,她却在如此狭窄艰难的缝隙中,既扔掉了画册、又张开了意识力,最重要的是,她脚下一蹬大地,整个人就像火箭炮似的,笔直疾射向了Exodus。

    余渊跟她讲过,他是如何从屋一柳布置的飞船中逃出生天的,当时给林三酒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余渊用气体隔开了致命的云雾,那么她能不能用意识力,给自己创造出一圈与周遭世界的“隔离层”,让自己不会第二次被画册拉进去?

    直到林三酒跃上半空,朝飞船纵身扑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奢望过自己真能成功。

    然而下一个闯进意识与视野的,是观景台玻璃被她撞成了无数碎片似的月光,在暗夜中粼粼闪烁,仿佛一片朝苍穹爆发的湖水。

    林三酒在地上一滚就跳起了身,玻璃碎片哗然倾泻下来;余光里,窗外没有什么卧室,仅有草地上府西罗一动不动的颀长侧影。

    船体玻璃破裂了,但预想之中的警报声,没有从Exodus的死寂中响起来。

    “礼包!”林三酒不敢耽误,拔腿冲向了观景台大门。上一次与礼包分别时,他明明还坐在观景台里,此刻却不知道去了哪儿——“礼包!黑泽忌!有人在吗,听得见我吗?”

    她的嘶喊声一波波回荡在走廊里,撞击出了片段式的回音,交叠着漂远去了。

    沙莱斯系统不可靠了,她一边疯狂奔跑,一边将【意识力扫描】极速铺展开去——人在船内时,反侦察系统就失去阻隔作用了,顺利地将Exodus地形中每一处都原原本本地描绘在了脑海里。

    画册记忆是拖不住府西罗多久的,林三酒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被一个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手段拦住脚步;偏偏Exodus又这么大,大得连【意识力扫描】也还没找到人影……

    林三酒心脏猛然一撞,急急刹住了脚。

    找到了,第一个人——在清久留与礼包打桌球的房间里,有人在!

    她念头一起,转了个方向,以最大速度冲了过去。

    过去多久了?一分钟肯定有了,怎么府西罗还没有出现在船上?

    林三酒一肩撞开了房门的时候,房间内与两天以前几乎毫无二致——球台上摆着规整的三角形球框,几张沙发摆成了面对面的角度,大概方便人坐着聊天;边几上甚至还有一支汪着小半瓶红晕的酒瓶,与几个没来得及收走的玻璃杯。

    仿佛只要她愿意,只要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她就能回到那一天,看见清久留与礼包打桌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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