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他装作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血痕,将她引进了父母的书房,把小沙发让给她坐下,说了声“我去给你拿饮料”,就将她一个人留下了。

    母亲一个人在卧室里,门关上了,只能听见她隐隐的、飞快的说话声,好像在忍耐着怒火。

    等府西罗回来的时候,安司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抹干净了,头发也重新整理过了,她还冲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

    “我爸扇的,”她接过饮料,脸上一丝波动也没有地说,直截了当得让府西罗吃了一惊。“我好像昏过去了几秒钟。我妈让我赶紧出来……我不知道去哪里好。”

    说到最后,她声音稍稍颤了颤;不知怎么,令府西罗生出一种感觉,她压下去了一部分话没说。

    “……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安司好像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那一刻没有绷住,五官险些被蓦然冲上的哭意给冲得扭曲了;她急忙闭上嘴巴,重新将情绪压回去,红着眼睛,状若无事地耸了耸肩膀。

    府西罗茫然地坐在书桌边缘上,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才好。

    有一部分的他想发怒,有一部分的他想哭。他想起自己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有一次不知怎么,被衣柜里掉出来的冬被给砸在下面了;视野所及,又黑暗,又沉重,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掀不动那令人窒息的穹顶。

    当他问起母亲的时候,她十分惊讶,完全没料到他竟会记得年幼时发生的事;她似乎为他早早记事而自豪了一阵子,甚至觉得他是个天才,却没有把他那时的恐惧放在心上——“早就过去了,”她说,“大人在家呢,能发生什么事呀。”

    府西罗有时抬起头的时候,会幻觉他看见了这一个自己正在渐渐走入的、成年人的世界,如同当年的冬被一样,沉沉压覆在他的头顶上。

    他很想对安司说,“你别回家了,以后就住在这里吧”;可是就像他对自己的生活细节没有话语权一样,他也丝毫改变不了安司的人生。

    他甚至还没有学习过,如何合适地去安慰一个人。

    “别担心,”最后还是安司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反过头来安慰他,说:“我没事,我马上就要转学去隔壁城市的寄宿学校了。”

    “什么时候?”府西罗一惊。

    “下个月。”安司小声答道。

    书房里静了几秒钟,安司又说:“你爸妈从不动手……真好。”

    府西罗好像这才抓住了一块救生浮板,深深地喘上来了一口气,有了话可说。“嗯……”他低声说,“我妈最讨厌动手打人的人。”

    “你记得咱们从图书馆借的那本书吗?”安司长长地吐了口气,抱着双腿,说:“就是,主角去了一个新学校,结果发现原来新学校里真正学习的,是如何与恶魔作战……”

    府西罗好像从一种庞大而无力的感觉里,终于被拉出来了一点,笑着说:“我记得,我最喜欢第二部。”

    安司想要笑一下,抽动了皮肤,吃痛了,又变成了平平板板的神情。“虽然我的新学校不是那样的,不过我听说啊,那所学校一直就有闹鬼的传闻。那样的地方,肯定会有不少驱鬼的人在吧……我要是知道了辟邪的方法,一定告诉你。”

    那一刻,府西罗衷心地希望,安司在新学校中会遇见鬼。

    不是为了要让安司受伤害;他希望安司能够有惊无险地战胜那些古怪可怕的东西,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看见了世间未有之物,向新交的朋友学习怎么画阵符——学会以后,她就再也不必害怕姑父动手打人了。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只有在现实生活中……才会选择在这种白日梦里获得愉悦吧。”

    府西罗一惊,激灵一下回过了神,意识到他确实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但母亲说的,并不是他忽然想起来的话;她此时正推开了书房门,走进来说:“小司,没事了,你妈一会儿来接你回去。”

    “妈,别让她回家了吧?”

    母亲看了府西罗一眼,没有说话。

    等安司惴惴不安地被接走之后,母亲拉着府西罗重新坐在了沙发上。她没有打开电视,反而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梳理着他柔软的头发。

    “你啊……这个敏感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她望着屏幕上二人的倒影,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喜欢看闲书这一点,却是遗传了我。我上学时,有时也爱看一些文学啊,啊之类的东西……唉。”

    她看上去,真切地感到了遗憾与惭愧。

    “后来我比别人花了更大的力气,重修了专业,吃了好多苦,才算是有了今天。”她顿了顿,冷不丁地说:“以后不要跟小司玩得太多了。”

    府西罗一惊,扭过了头。

    “她不是一个坏孩子,但是……她沉浸在那样的幻想里,学习也跟不上来,都是因为她需要有一个逃避的地方。”母亲淡淡地说,“你不一样,你家庭幸福,头脑聪明,不能把精力浪费在不务正业的事上——”

    府西罗忽然站起身,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声调说:“她下个月就去寄宿学校了。”

    母亲的手顿在半空里,收了回去。

    “是吗,”她低低地说,“……那就好。”

    第2387章

    十二岁的生日

    安司在放暑假的时候,也没有回家。

    此时府西罗不足十二岁,但是他生活中剩下的、还能让他关心在意的事,其实并不多了——安司大概还可以算作一个。

    她暑假怎么都不回来呢?他还想听一听,安司的新学校里都流传着什么样的鬼故事呢。

    府西罗直接问父母时,只得到了敷衍模糊的回答,而且要是一直追问下去的话,他们还会生气:“不都告诉你了吗?打听这么多有什么用?正经事怎么不见你这么上心?”

    可是父母给的理由,“安司学习不好,所以暑假要补课”,府西罗不大相信。

    他察言观色,总觉得在这个理由之外,还浮着一个他怎么也解不开的谜团,正潜伏着、假寐着,好像会冷不丁地,再抽出来一个耳光。

    所以府西罗只好立起耳朵,像侦探里的主人公一样,从细枝末节、零零碎碎的边角里,试图弄明白它;可惜父母很快就不再提起安司了,更何况他在暑假里的日程,比上学时更紧、更忙,随着一天天过去,他越发精疲力尽,也就慢慢忘了。

    “下周末就是你的生日了,”

    在暑假过了一多半的时候,有一天,晚饭桌上的母亲忽然笑着说:“那一天的课就不用去上了,我已经打电话取消了。你生日想怎么庆祝?”

    府西罗抬起头,想了想,才意识到下周六确实是自己的生日。

    他耸了耸肩,说:“无所谓。”

    母亲反而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就无所谓了?你自己的生日,你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来一句无所谓,让我给你怎么准备?”

    “我说了,什么都行。”

    “马上就十二岁了,都快要是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父亲也皱起了眉头,“你妈一片好心要给你庆祝生日,你那是什么态度?”

    刚送进嘴里的一口饭,好像石头一样,咽下去时很费劲,强硬地撑开了食管,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府西罗没有把叹息的声音发出来,只是低声说:“……要么,就去奇维主题公园吧?好多同学都去过了。”

    他没抬头,但是也感觉到了,父母对视了一眼。

    “噢,那个啊,是刚刚开业……好像小孩儿都喜欢去。”父亲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我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东西。”

    府西罗轻轻拨动着盘子上的半块蒸鸡肉,等着父母的定论。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父亲说着,将手机递给了母亲,让她也看一看。“坐什么过山车……你都十二了,开学就是中学生了,还觉得这个有意思?嚯,票还这么贵。”

    “不过他想去——”母亲的话说了一半,却忽然停住了,好像在手机屏幕上看见了蟑螂。“还有鬼屋?”

    她非常不赞成地看了一眼府西罗。“还有根据什么奇幻搭建的场景……你就想去看这个的吧?妈妈跟你都白说了。”

    府西罗慢慢地咀嚼着,并不答话。

    “要不这样吧,”父亲忽然提议道,“他现在这个年纪,除了学习和培养能力,健康的体魄也很重要。何况现在的小孩,一天天地就对着个屏幕,眼睛都看坏了,一到户外都跟傻子一样——我看,不如带他去接触接触大自然。”

    母亲兴致也上来了,也掏出了手机,在网上搜起了城市附近的去处;二人根据距离、环境、活动和价钱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下来,要在城外长夏山上租一间野营屋,安排了徒步路线,还在山中农家餐厅里订好了晚饭。

    “我小时候就去住过长夏山的野营屋,”父亲笑着说,“可有意思了,我们几个小子,晚上吃完饭往湖里一跳——”

    “你可不许随便往湖里跳,”母亲急忙警告道,“你要游泳的话,得事先跟我说,我找个安全的地方。”

    “对,我那时也是有大人带着的,”父亲找补了一句。

    “正好,周六早上去,晚上住一晚,周日上午休息休息,下午还能赶上他的大提琴课。”母亲说着,“生日怎么也得订个蛋糕才行,还得事先准备过夜的东西……诶呀,你看看,为了给你过生日,一下子又多了这么多事。”

    府西罗发现自己好像就是吸取不了教训——又或者他父母是故意的,他只是在一次次地忍不住上当。

    等他反应过来,他一句话已经出口了:“那可以不去呀,我又不想去长夏山。”

    父母的两张脸转过来,一齐盯住了他;府西罗顿时后悔了。

    “你看看,无论为他付出多少,他都一点不往心里去,还要挑你嫌你哪里做的不好。长夏山配不上你了?”父亲冲府西罗扔了一句,再次转头对母亲说:“要是我小时候敢这样,我爸早就把我打瘸了!”

    母亲面色也不好,只是仍然轻轻拍了一下父亲胳膊,好像要把“打”这个字重新压下去,不让它在自己家里现形。

    “你这态度真让我失望,”她冷着脸说,“一路娇生惯养,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就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样,跟父母一起开开心心的呢?”

    “重点是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父亲又继续说道,“你看看你那个脸色……这是一家三口的活动,我们费心思给你安排好了,怎么,安排出仇了?”

    “我知道了,我去。”

    府西罗本以为自己会像以前一样觉得委屈,但或许是他真的长大了,快要变成一个大人了,熟悉的酸涩感没有生起来,他却只想发笑——并不是觉得父母可笑,只是忽然觉得,三个人为了一件本来就没有意义的事争执起来,本身有点好笑。

    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并不能改变他的人生一分一毫。

    柔和明亮的浅黄灯光,将餐厅照成了一片光岛;搭配均衡、营养丰盛的家常菜,被吃掉了一多半,餐盘的留白上,润着油光,点缀着食物残渣。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将这一幕如此清楚地刻印在了脑子里。

    府西罗的目光缓缓从桌上扫过去,推开了椅子。“我吃饱了,”他平静地说,“需要我收盘子吗?”

    父母却是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他认错服软得这样快;不过母亲脸上总算是浮起了几分欣慰。

    “这还像个样子,”她又像夸奖,又像警告似的说。“不用你收了,你去把晚课看一看。”

    府西罗麻木地从时间里走过,时间也麻木地从他身上流过,二者对彼此都漠不关心。

    恰好落在他生日上的周六,好像是不知不觉就偷偷凑上他身边的。

    当他从床上慢慢拽起自己的身体,在一片混沌的疲惫中弯下腰,使劲揉了一下脸,试图回想起今天的课程安排时,他才忽然记起来,今天的安排已经取消了。

    “诶呀,忙死了,”

    在他洗漱完,走进客厅时,母亲从厨房里抱怨道。“你今天的早餐和午餐,我都得在家里准备好了带过去才行。外面卖的东西材料不好,那么多调味品,不能一天三餐都在外面吃。”

    除了准备他的早午饭,还得要收拾过夜用的衣物、梳洗用具、充电器、拖鞋、路上吃的水果……母亲还给他的包里塞了一条泳裤。

    带上繁杂零碎的无数东西,费时费力地跑去另一个地方,一夜之后又要大包小包地回来,是为了什么?

    过几个月,他可能连长夏山的树林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有什么意义?

    与她满屋转的忙忙乱乱相比,过生日的府西罗本人倒是显得尤其冷静平淡。他坐着看了一会儿书,见母亲从房里出来了,问道:“爸爸呢?”

    “他今天临时要加班,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母亲也很不高兴,“真是的,明明什么都安排好了,临到最后关头又不来了!我跟他说了,别想把什么都推给我,我难道平时就不上班了,我还不是一样回家什么都得干……”

    她今天又烦又乱,抱怨开了头,就一句接一句地说了下去。

    既然嫌累,为什么还要组建家庭,生下自己呢?

    好像听见了他的疑问似的,母亲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他不由一怔——“不过,再烦再累,有时候只要看一看你,我心里也就满足了。”

    他抬起头时,发现母亲正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哪怕此刻的他并非提琴拉得好,或者考出了高分。

    府西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窗外天光正照在自己的半边身子上,映亮了面庞。

    “看见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了,谁不高兴呢?一转眼都十二岁了。时间过得太快了,等我下一次意识到的时候,说不定你都大学毕业了……”

    有一瞬间,最不肯幻想的母亲,似乎也不由自主想象起了府西罗作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的模样。

    她沉浸在那幅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画面中,过了几秒,才消去微笑,又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说:“所以啊,你要争气一点,你以为我都是为了谁啊?”

    府西罗垂下眼,“嗯”了一声。

    坐上副驾驶座的时候,他想,父母真是一个又奇怪,又复杂的存在。

    爱也爱不起来,恨也恨不下去,逃也逃不掉。

    第2388章

    长夏山的夜晚(上)

    长夏山不是一个知名的大型景区,倒更像是仅仅由一两座城市共享的后山。山上有林有湖,说是人间美景,似乎还不够格;说是平平无奇,又有点委屈它。

    对长夏山的投资开发,好像也抱着与来此拜访的附近游客一样的心态,不肯花大钱,不肯待长久——因为以后总有更好的去处。

    正因为长夏山一直处于一种半开发的状态,山中野营屋也都是私人投资的房子,各式各样、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湖边林区里,有时要开上十几分钟的车,才能看到下一间野营屋。

    府西罗父母订下的这一间,是一幢二层小木屋,仅有两间卧室;从阳台上眺望,透过幽绿枝叶切割的天空,能远远地看见湖面上偶然闪烁起来的、碎片似的波泽粼光。

    “偶尔来体验一次大自然也不错,看今天天气多好!”

    母亲进了山以后,心情好了不少,将东西安置好以后,还像得胜一样说:“你爸不来,是他的损失,咱们母子俩没他也能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

    “把生日过了”不难,但是“开开心心地把生日过了”,听起来就特别让人疲惫。

    府西罗“嗯”了一声,遥望着树林之间破碎的湖光,就像一个即将开始长途跋涉的旅人,默默地为接下来的一天而积攒着气力。

    那一日下午,他跟随在母亲身后,一起沿着徒步路线穿过了山林;二人在湖的另一头停下脚,在湖边吃自带的午饭、租了一条小船游湖……府西罗记得,徒步路上的自己也曾发笑过,把手指伸进沁凉的湖水里,肩膀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烫烫。

    在船上的时候,母亲很得意地说:“你看,你来长夏山,不也是一样能玩得很开心吗?来对了吧?接触真实的环境,不比那些假东西强多了。”

    府西罗又“嗯”了一声。

    并非不开心——也并非真的很高兴。

    走路,吃饭,说话,笑……只是一个个动作;就像试卷上的题目一样,做完一个,再做下一个,之所以做,只是因为他需要做,并不是因为做了有什么意义。

    好像有一个很小的自己,正沉在躯体深处,疲惫已极,昏昏而睡。

    晒下的太阳光,举起的饭团,船破开的水波……都是一个离他很远的梦。只不过不同的是,要维持这个梦,是要汲取他体力的。

    等他终于能够在山中餐厅里坐下来的时候,府西罗几乎怀疑自己会在椅子上散了架。

    “很累了吧?”母亲自嘲了一句,“我也是,常年坐办公室,缺乏锻炼,我两个腿现在都是软的,站不起来。”

    等晚饭快结束时,她又压低了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蛋糕就等回去再切吧?”

    府西罗疑惑地抬起了眼睛。

    “本来你爸要是也来了,咱们一家三口庆祝生日,多好。现在他不来,我们孤儿寡母地在餐厅里切蛋糕,人家看了还要以为你没爸呢……”母亲有点窘迫,又有点不高兴,“等回去切也一样。再说,生日礼物也在野营屋呢。”

    具体什么时候切蛋糕,或者切不切蛋糕,对于府西罗来说也没有区别。

    他顺从地随着母亲离开餐厅,上了车,回了野营屋;母亲的兴致比他高多了,忙忙活活地将蛋糕拎出来,点燃了蜡烛,唱了歌……总之,就是过生日的那一套流程。

    就在母亲刚把塑料刀压进蛋糕里的那一刻,她的手机却尖锐而急迫地响了起来。

    “是你爸吧?”她放下了刀,赶忙去拿手机。“他还知道来!”

    然而屏幕上的名字,显然不是父亲;母亲一怔之下,接通了电话,站起身,走向了阳台。“……春衣姐?”

    那好像是姑姑的名字——也就是安司的妈妈。

    府西罗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洁白蛋糕占据了视野的一大部分;另一小部分,是母亲低声说话的背影。

    “怎么回事?”她一开始的迷惑,很快就被某种府西罗以前从未听过的混杂情绪给取代了,似乎又紧张、又愤怒、又害怕,声音都微微发颤了:“……真的?我一直以为——你慢慢说——好,好,你现在在哪?”

    府西罗直起了后背。

    除了母亲的声音,他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但是他不由自主,想起了上一次满面血痕的安司突然到访的时候。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下山去接你,”母亲说到这儿,烦乱地回头扫了一眼府西罗,用手指了指蛋糕,似乎是要让他自己吃。“不……没事,小孩子嘛,以后生日多的是,再说也都过完了。”

    她抓起车钥匙,在离开屋子的最后一刻,府西罗隐约听见她说了一句:“今天你先在这儿躲一晚,明天——”

    “明天”二字以后的话,就被门合拢时砰的一声给切断了。

    府西罗茫然地坐在桌边,过了几秒,走向了阳台。

    那一床黑暗沉重的冬被,此时浓浓地罩上了山林,远方碎片似的湖光,早已消失在暗夜里了。电灯嗡嗡地在头上响;纱网之外,盘旋着几只焦热渴血的蚊虫。

    野营屋的门又被人重重地推开了——府西罗一惊,转过身,看见进门的人正是母亲。

    或许是她人生中头一次,母亲进屋后没有把注意力第一时间就集中在府西罗身上。

    “你先坐下,”她在姑姑身后关上门,将一张单人沙发拉近了,好像这几步路对于姑姑来说,也是必须缩短的天途。“你怎么样?”

    姑姑看起来,除了面色苍白、头发凌乱之外,与以往没有多大区别;只是有一点奇怪,明明是晚夏时节,她却穿着一件长袖立领的薄大衣。

    在回答之前,姑姑先朝府西罗的方向扫了一眼——母亲这才想起来似的,转头冲他喊了一声:“你去屋里看书!”

    府西罗没有进屋。他上了楼以后,就坐在楼梯口拐角后,屏息聆听着楼下的低声谈话。

    “我一直以为他打的只有小司,”母亲小声说,“以前我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根本不知道……我以为你俩挺好……”

    姑姑窸窸窣窣地动了一动,过了两秒,母亲抽了口凉气。

    “以前抄起枕头,一下下甩在我脑袋上,我倒在地上两眼冒金星,头上连红痕都没有。或者隔着被子打我肚子……留不下伤。我什么也不敢说。这一次……因为我执意把安司送走了,不让她回来……”

    她呜咽着低声哭起来。“这一次我真的怕他给我打死了……”

    “你躲一晚上,明天我们回去,上医院,报警……”

    在姑姑微弱的“但是”中,母亲匆忙慌乱地说到了一半,想起来了,“对了,我得给老府打个电话,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或许是为了让姑姑也能听见,当父亲“喂”了一声的时候,府西罗发现母亲用的是免提。

    “你听我说,春衣姐现在在我这——”母亲开了个头,却被打断了。

    “噢,她果然去了你那儿啊?”

    野营屋的客厅,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里。

    过了一两秒,母亲低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姐夫之前给我打电话,”电话中的父亲大声说道,“说他们两口子吵架了,我姐一生气走了,有可能是去找你了。他问我你在哪儿呢,我就把野营屋地址发给他了。”

    顿了顿,他说:“我姐呢?吵成啥样,也不能离家出走啊。”

    母亲或许有一腔埋怨和质问,但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野营屋的门就被人重重砸响了。

    “弟妹!”一个粗沉嗓子在门外叫了一声。

    府西罗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他想起来,刚才母亲进门之后,没有转上门锁。

    第2389章

    长夏山的夜晚(下)

    ……事情是怎么一步步演变成最终模样的?

    他甚至很难回想起细节了。

    府西罗尽管早慧,却也不过是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而且是一个此夜之前,从未正面面对过任何暴力冲击的孩子。

    他独自站在幽暗的楼梯口拐角;几乎是在他想起门没锁的同一时间,楼下客厅就被蓦然一声巨响冲破了——如今想来,明明是普通人的一脚,却好像裹挟着最强横的力道,激起的声波、气流充斥了整个屋子,把他的记忆给震击得摇摇晃晃、模模糊糊。

    母亲的惊叫声、姑姑的哭声、椅子拖拽地面的尖锐响声、大门咣地一声砸上墙……府西罗愣在了楼梯上,就像一个不识水性的人,一抬头,发现眼前升起了遮蔽视野的一道巨浪。

    由无数声音的乱流汇成的一道巨浪。

    “你干什么!”母亲似乎正试图控制事态:“你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姑姑的一声惊叫给打断了;肢体碰撞的闷响、家具被掀翻在地的震击、姑姑的痛呼、母亲反复的嘶声喊叫……一时间混杂成了一团沸腾的水流,也掩不住一个粗沉嗓子的怒喝:“让你跑!你再跑啊!”

    尽管从未亲眼见识过,府西罗却隐隐约约地,知道了楼下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需要下楼;他,一个今天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此刻需要不知怎么想出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除了他之外,此处再没有别人了。

    可是他双手冰凉,双腿发软,往楼梯下走了几个台阶,差点被蓦然一声砸击的巨响给惊得踩空了——一张木椅从楼梯后方飞了出来,重重落在地上,椅腿歪扭着,溅起了深红色的木片。

    在姑父一声极难听的脏话里,母亲叫了一声:“春衣姐,快过来!”

    府西罗稳住心跳,迅速往下走了几个台阶,蹲下身子,飞快地往楼下客厅望了一望。

    他正好看见了母亲——一直坐办公室、缺乏锻炼的母亲,动作既不迅捷也不有力,身影简直像一个宽软狼狈的布袋子,踉跄着扑上了前方的姑姑,把她拽开了。

    身材又高又壮的姑父,此时像一个灯光照也照不亮的黑影,就站在姑姑几步之遥以外,二人中间隔着一张摔坏了腿的木椅子。

    “咱们都是亲戚,”

    抓住了姑姑以后,母亲似乎多少安心了一点儿,急匆匆地说:“一家人,有什么话说不开的?你别打她,有什么事你说……”

    姑姑似乎也像府西罗一样,脚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一只手捂着头,好像只剩下了声嘶力竭的哭泣。

    姑父只说了一声:“滚开!”

    “不行!”母亲怒声说,“干什么也不能打人,我不能——”

    她这一句话没说完,姑父忽然弯下腰,一把抄起了那张摔坏的椅子。他一只手就把木椅举进半空里,猝不及防冲上来,朝二人抡下去——府西罗激灵灵地一颤、不由自主地一闭眼。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黑暗里,他第一次听见了重物砸进骨肉里的响声,第一次意识到,当人吃痛至极的时候,无法发出的尖叫声,会变作喉咙与胸腔里咕嘟嘟的异响。

    睁开眼睛,原本从楼梯上也能看见的两个背影,消失了。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府西罗发现自己正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叫道:“妈!”

    他落地的时候,母亲从地上翻起身,挣扎着爬了起来——在她身后,姑姑的上半身被淹没在椅子的碎片里,一动不动。

    刚才那一下抡击,好像是擦着母亲砸下去的,她的半边头脸上,已经挂上了瀑布似的鲜血,一只眼睁不开了。

    “快回屋!”母亲尖厉地怒叫了一声,“别过来!”

    府西罗刹住脚,一抬头,正好看见了朝他转过了脸来的姑父。

    盯着他的,是姑父吗?

    人的面孔扭曲得鲜红、变形、错位,却还能认出过去熟悉的模样。

    他慢慢往后退了一步,颤声说:“我、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姑父对他毫无兴趣。

    现在想想,那一夜,姑父大概早已下定决心了,目的只有一个,简单而清楚。他跟母亲,不过是半路上忽然多了一个的,要解决的杂事。

    姑姑从木椅下发出了一声呻吟;她的声音像一根牵线,将姑父的目光重新牵了过去。

    府西罗抓住机会,登时迈开步子,没上楼,反而冲向了一片狼籍的客厅中央;他刚才在楼梯上时就注意到了,那儿正躺着不知何时掉落下来的、母亲的手机。

    他一把抄起手机,使劲点了几下,却发现锁上了,他不知道密码。

    “快回去,”母亲嘶声喊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府西罗回头一看,目光与母亲遥遥碰上了。

    原来密码是他的生日。

    可惜知道也没用了。

    正因为他抬头看了一眼母亲,他同时也看见了她身后的姑父:那个高壮黑影,刚刚用双手抓起了一块破裂的、冒着尖茬的椅背,对准了姑姑的头——母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惊叫了一声“你别打她”。

    “那我就先打死你,”黑影说。

    下一秒,那椅背就狠狠地砸在了母亲的头上。

    府西罗忘记了要回屋报警。

    他只记得自己冲了上去,伸手想要把母亲拉出来,手机早就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

    视野破碎成了许多摇晃的碎片:母亲软倒在地上,一只挥来的大手,自己的头颅被狠狠地攥住了,迎面袭来的楼梯墙壁……

    府西罗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当他醒来时,他额头上被尖锐痛意不断地撕扯着,脸上沾着又湿又凉又黏的血腥味。他晕晕乎乎,恶心欲吐,一个完整的思维也形成不了。

    意识模糊间,有人正半拖半抱着他,往木屋门外走,脚下颠簸冲击着他好像已经变成了碎块的大脑,更难受了。

    那人一声又一声地叫道:“小罗,醒醒……小罗……”

    是母亲。

    他从鼻子间软软地哼了一声。

    “你醒了?”母亲喘息着,艰难地说,“我们马上走,没事了,你别回头看……”

    听了这话,府西罗反而吃力地转过头,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才刚刚出了木屋,大门敞开着,袒露着半个凌乱的厅。一个黑影,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正一下下地将它扎进地上另一个人的身躯里。噗嗤、噗嗤的声音,幽幽传出来,跟着他们走进了夜里。

    “别看,你千万别看,她没事的,”母亲忽然推开了他的脸,以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哀求似的说:“小孩绝不能看。你可以走吗?我们快走……”

    “车……”

    “他打我的时候,钥匙掉了,”母亲拽着他,拖着身体,说:“我找不到了……”

    也不可能再找了吧。

    二人走过了夜幕下沉默的车子;母亲呜咽了一声。

    府西罗摇摇晃晃、晕晕沉沉地跟着母亲走,但是在路灯昏黄的陌生山路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去。

    血零零落落地滴在二人身后的路上,被沉重冬被所压罩着的黑山里,好像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其他游客了。

    或许母亲以为,她是在朝着其他野营屋的方向走;或许母亲是想下山,府西罗不知道,如今也无法再印证了。

    因为她最终哪里也没去成。

    府西罗在昏沉幽黑的跋涉中,遥遥听见了身后某一个远处,在某一时刻,响起了汽车引擎被发动时的声音。

    在听见引擎声时,母亲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山。

    她抓紧了府西罗的手,加快了步子,一头扎入了路边的树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他走。

    “我真没想到,”她颤声说,“如果妈妈听你的就好了……”

    府西罗茫然地看着她。她后脑勺上的头发被血黏在一起,昏暗中,就像开了一个黑洞。

    “如果去了主题公园就好了……”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听了你的……什么也不会发生……”

    府西罗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才十二岁,已经认识到了世界特有的冷酷的幽默感。他是希望母亲能意识到,当初该听从他的心愿才对——但绝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从身后黑暗里开出来的汽车,声音低沉,被夜幕保护着,不为人知,却越来越近了。

    当头上山路里蓦然亮起了车前灯的雪白光芒时,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在它一划而过的短短时间里,认出了自家那一辆熟悉的车。

    “他可能是想跑吧,”母亲仿佛是在自我安慰一样,慌乱地说:“这边,快来。”

    他们当然不可能一直在山路上走下去,母亲大概早已意识到了,车迟早会追上来。

    当府西罗被拉着、拽着,穿过无数划割他、击打他的灌木和枝条,终于走进了一片空地时,他昏昏沉沉一抬眼,不由微微一怔。

    从他眼前忽然舒展开的,是夜空下暗泽粼粼,波光摇荡的漆黑湖水。

    不知几时,他们走到湖边来了。

    浓黑的山林围绕着漆黑的湖,沉在夜幕的深处。没有了白日人声和俗世商贩,山湖变得深远了,广阔了,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夜里睁开了眼睛,正冷冷地望着他。

    “租船的地方或许有人,”母亲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声音很遥远。“你的头怎么样了?能说话吗?”

    车子行进的声音,在身后树林的另一侧停下来,引擎声熄灭了。车头灯雪亮的光擦过了树林边缘,隐约地映亮了枝条树影。

    有人打开了车门;喘息声,混乱的咒骂声,拖拽着重物走过树林的脚步声……正窸窸窣窣地朝二人的方向而来。

    母亲忽然在府西罗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去码头下躲着,”她说。

    府西罗没动。“你呢?”

    “我找另一个地方躲,”母亲焦躁不安之下,皱起眉头,呵斥道:“快走,发什么呆?你要急死我?”

    湖的这一边,只有一道笔直伸入湖里的长码头。要去租船的地方,得绕着湖走很远。

    府西罗试图在晕眩感中,厘清头绪;身后追来的人,已经快要走出树林了。“你要躲去哪里……”

    “快走!”母亲忽然厉声喝道,面色又沉又怒,好像他刚才说的是不想去上大提琴课。“府西罗,你能不能听我一次话!”

    府西罗一愣,不由自主地往外走了一步。

    “转过身去,”母亲说,“我不叫你回来,你一眼也不许回头看,听明白没有?”

    府西罗“嗯”了一声,鼻音极重。他转过身,以自己能调动的所有力气,一步一步朝码头走,摇摇晃晃。

    “小罗,”

    母亲的声音柔软了一些。紧贴着她的声音背后,响起了姑父又笑又怒、咕嘟嘟的一连串恶骂。

    “……我有一件事,骗了你呀。”

    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似的,母亲及时吩咐道:“别回头,继续走!”

    天旋地转中,府西罗脚下一软,跌在湖边草地上,仍旧没有回头,坚持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我不是跟你说,世界之上,没有另一个世界了吗?”

    母亲的声音有点奇怪,府西罗思绪模糊地想。

    几个字几个字地,接不起来,说得也艰难,就好像她的气不顺畅,呼吸被打断了一样。一下一下令人疑惑的沉重闷响,含着唾液的、仿佛神智不清的脏话,变成了母亲声音的遥远背景。

    “那是我骗你的。我以前很爱看,有一次,我发现了……有一本写的是真事。在特殊时候的夜晚里,天空……天空会变得不一样。但是,一般人看不见。”

    府西罗爬不动了。血正在不断地流淌下来,好像力气也一起流走了。

    他“咕咚”一声倒在草地上,翻过身,正面对着星空。血糊住了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

    “一般人看不见,你却可以……小罗,你仔细看,世界之上,真的还有另一个更大的世界啊。我骗了你……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抛下我,去一个……更奇妙的地方。别回头看,我已经躲起来了,你继续走,就看着天空……”

    府西罗抬起手,抹掉了眼前的血。夜空铺展在他眼前,原来离得这么近;不知何时,夜空里亮起了漫天繁星,广阔而温柔。

    “你看见了什么?”

    ……是母亲的声音吗?

    府西罗不知道。除了她,还有谁呢?

    从母亲命令他往前走,似乎过去很久了,久得甚至令他觉得,他应该已经听不见母亲的声音才对了。

    但是,他确实听见了那个声音,正柔和而遥远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样的天空?告诉我吧……我也想看看你眼中的世界。”

    ……好啊。

    府西罗凝视着头上的星空,一眨不眨;他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因为,今夜就是那一个世界打开的特殊时刻啊。

    当府西罗意识到,夜空中的星辰渐渐连接在了一起,将幕布似的黑夜上,切割出了一条明亮、耀眼、弯折的裂痕时,他再也没忍住惊喜,像一个幼童似的笑了起来。

    母亲一直瞒着他的事情,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他的目眩神迷之中,夜空正在慢慢迸裂,裂成大块大块、凝固的黑暗;从夜空渐渐张开变宽的裂缝里,府西罗看见了。

    ……世界之上的另一个世界。

    他看见几个神明一般庞大的人影,跃向了闪烁着钻石光芒的碧蓝大海;他们脚踩着长风,在云里呼哨着,遥远地大笑着。一只形貌奇异的雪白飞鸟,从裂缝中一闪而过,就像乍然亮起的闪电,映得世界在白光中一颤。

    身旁不远的黑色湖水深处,隐隐地卷过去了某种生物布满鳞片的巨大躯体,一闪而逝。

    从天空中某一道裂缝之间,忽然露出了半张女孩的脸,足有半个湖那么大。

    她血红宝石似的眼睛朝下方的府西罗看了看,毫不留恋地转开了头。她离去时露出的遥远天海之间,林立着无数高低错落的奇异建筑;半弯硕大白月,像括号一样,半拥着那片天空之城。

    府西罗从未如此满足。

    世界之上的世界里,笑声,风,鸟羽的白,血红宝石似的目光,从天空之城滑落的夕阳……全都化作了粉末、雾气、柔光,一起从黑夜的裂缝里,扑簇簇地落了下来,零零落落地洒在了这一个世界里,好像一场随心所欲,不均匀的雨。

    府西罗终于从怔忡的喜悦里回过了神。他转过眼睛,发现自己正浸泡在雾气似的光里;从天空里落下的奇妙物质,洒在了整片大地上,但是唯有在他身上,聚集得最浓,最多,最明亮,几乎像是要拱托着他,让他浮上天空。

    ……好像另一个世界的邀请,好像他们知道,府西罗不属于这里。

    “你有没有想过,”

    成年后的府西罗嗓音,再一次缓缓地响了起来,像雾气一样从她身后拢了上来。“进化能力,特殊物品,以及末日世界本身……都是从哪里来的?”

    林三酒一个激灵,突然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湖边的黑夜凝住了;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跪坐在了草地上。

    靠近湖边的,是一个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的男孩;靠近树林的,是个沉默着一动不动的女人,面孔沉入了黑暗里。

    “……那一晚,他好像放过了我,或许因为我还只是一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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