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下方峡谷在她眼前霍然展开;参差错落的巨型石块之间,一个人影正向她抬起了头。

    0:01

    林三酒的双脚轰然砸落在地上,沙尘滚滚而起。她眯起眼睛,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影子上;在同一时间,手中钢鞭扬入了风里,隐隐地即将揭开这一张夜幕。

    0:00

    那一张卢泽的面孔上,望着林三酒时的神色忽然被打断了,浮起了短暂的一瞬间迷惑。他好像在迷惑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好像在迷惑世间竟还有自己也会为之不解的事。

    林三酒知道,Bliss成功了。

    当卢泽身体一侧蓦然倾泻喷溅出了大量鲜血的时候,她抢上一步,在枭西厄斯刚刚抬起了右手、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钢鞭就已经挥甩了上去,将那一条右臂给远远地抽断了,被高高击进了夜风里。

    就像失去了根基的楼一样,卢泽的身体在冲天的烟尘、沙土和大量的血里,在林三酒的双眼前,急速垮塌坠落了下去。

    ……玛瑟,至少我完成了你对我的嘱托。

    第2349章

    一个问题

    “我以前觉得,我的运气不太好,抽中了一张下签。别人生下来,是一个有血有肉,完完整整的人类,可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却只是一个牵连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体上的,人格。”

    Bliss接过意识力包裹的血衣时,神色轻轻淡淡,目光从它身上一扫而过,好像那并不是一个意味着她的终局的事物。

    “我要努力变成最终完全体,才能走到其他人一生下来就在的位置上。为了改变我拿到的下签,我……一直在死死地抓住这一条性命。”

    站在地上的林三酒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臂。

    “后来卢泽死了。我那时还不能进化成最终完全体,只有继续待下去……但是在一具死亡的空壳里流连得越久,我就越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Bliss将血衣在怀中紧了紧,转过眼睛,望着前方海底一般沉黑的夜色。在那个方向上,躺着她最后要走的一段旅程。

    “生而为人,成为人,或作为人而活着,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她低声说,“不管诞生我们的是一个母亲还是一个进化能力,从我们滑出产道,离开黑暗的那一刻,我们就跌入了一个容器里。那容器的组成部分,是我们的容貌,智商,基因,父母,环境,期望,运气……不管是人格,还是人类,在这一点上并无区别。”

    她的眼睛极亮,仿佛体内所有的、被打破的生命力,都聚集在了她的眼睛里。

    “我们带着容器长大,按照容器的形状,活成了容器的模样。”Bliss说着,轻轻抚摸了一下血衣,手指划落下来,跌在林三酒的手上。“……却一直也没能找一找,容器里是不是还有一个‘自己’。”

    Bliss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地碰了一下林三酒的头顶,仿佛羽毛一样轻。她的黑发像海浪一样散卷下来,似乎在那一刻,将二人永远地留存在了一处安宁,黑暗,温暖的水波中。

    “别难过……我已经走完了我该走的路。”

    她的黑发从林三酒身上滑落下去,离开了;在林三酒按照计划出发之后,她曾经挤出一个瞬息的时间,回头看了一眼——那时,马车也出发了,刚才包容着她的黑色水波,变成了夜风里不断飘扬卷散的影子。

    如今,它又变成了水波;在沙土形成的大地上,在短暂成形的黑红血湖里,林三酒好像还能看见Bliss的黑发和红裙,漫漫地伸展舒散开去,被夜风吹拂,遥遥望着天上夜星。

    ……就这样结束了?

    这句话,好像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形状。

    为了结束枭西厄斯,已经有太多的人消失在这一个夜晚里了,甚至连礼包也消耗干净了能量,远远地被送走了;林三酒一边好像正在对计划的顺利实施而震惊,一边又觉得,太晚了,它就早该来的。

    她站在血泊里,看着卢泽的血,Bliss的血,渐渐渗入土地里,将大片大片的岩石与沙土染成了深一层的颜色。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好像还在等待着枭西厄斯的声音响起来,从某个阴影里走出来,将她再次置于无法反抗的性命危机之中……但是她等了又等,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抬起脚步,走向了远处两块巨岩之间。它们像断裂后的两半拱桥,形成了一个极高、极大的画框,但是在整张画布上,只有在靠近底部的地方,躺着一截小小的主角。

    林三酒低头看了一会儿那条被鞭裂下来的断臂。如果她还记得卢泽,还记得与卢泽共同经历的一切……此刻她还能站在这里吗?

    如果能,她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不知道。

    林三酒弯下腰,将手放在了那条手臂上,它消失了。

    当她直起身,循声转过头去的时候,从悬崖渐渐降低、收矮的那一侧上,她恰好看见了一张刚刚露出来的脸——来人的呼吸依然急促,似乎还没有从一路急奔中稳定下来;在二人目光一碰的时候,来人登时像是被一只隐形巨手按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看了一会儿下方被血染黑的大地。

    林三酒也没有动,她静静地站在巨石旁,看着楼琴。

    看着楼琴身后逐渐响起,逐渐接近的更多脚步声;一个又一个的陌生进化者,跟在她身后露了头,在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

    “那是……”

    楼琴的头发仍然散乱地粘在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声音包裹在吐息化成的白气里。她没有指示,身后那一群陌生进化者就也沉默着没有动。

    林三酒只对楼琴点了点头。

    “不可能,”楼琴似乎终于被这个念头给驱动了,一步步走上边缘,站在高地上,低声说:“不可能……这么多血。一个存在于众多身体之上的……‘概念’,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血?”

    “他或许没有血可以流,但他夺取后寄居的身体,他借之发挥出了无限威力的身体,却是有心跳,有血液的。”林三酒抬头看着楼琴,说:“那具身体的名字……叫卢泽。”

    楼琴顿了顿,才问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枭西厄斯依然不能算是死了,因为他还有众多——”

    林三酒打断了她。

    “‘身份’?‘身体管家’?”

    “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你也一定知道,这些‘身份’就像是基石一样支撑着‘枭西厄斯’这一座楼。”楼琴找回了眼睛中那一点凉凉的光,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在不久之前,曾经追捕剿杀了大量的‘身份’。这也是我和我的部下们被召来援助的原因之一……”

    林三酒摊开了双手。

    “那么,我现在已经站在这里了。”她平静地说,“我们不仅是消灭了大量人格,我们接下去还会将所有残存的‘身体管家’都彻底拔除,断绝枭西厄斯卷土重来的可能性。如果你们仍希望为他招魂,现在就是一个绝佳的动手机会。”

    楼琴蓦地垂下了眼皮;还不等她开口,她身后却有一个年轻男人忽然忍不住走上一步,扬声朝下方叫道:“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丧心病狂的人?”

    楼琴一扭头,喝道:“退后!”

    “不,”那个年轻男人死死盯着林三酒,一张脸挂在黑夜里,怒火几乎要烧出白雾。“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他接下来的话,就是转头冲林三酒喊的了。

    “你就算武力高,能把我杀了,又怎么样?你已经断绝了我们这么多进化者好好活下去的希望了,再多搭一条命不是也很正常?我们只是要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里面,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们只是想要从反反复复的折磨中脱身,过上最普通最正常的生活——你知道,你把多少人重新扔回了地狱里吗?”

    林三酒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几秒钟,才低声说:“……我知道。”

    “那你凭什么夺走我们摆脱末日的希望?”那年轻男人的嗓音都快撕裂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不公,总有一部分人会死,会成为整个族群的养料。不是那群普通人,就会是我。你有什么资格,宣判了我们这么多进化者的下场?”

    “我没有任何资格。”

    林三酒看着他,看着楼琴,说:“但是我们杀死了枭西厄斯,你们就会跟着死吗?因为没有疫苗了,谁就会自尽吗?不会的吧。一切只会回到原点,我没有额外地伤害任何人。而你们……不管是在枭西厄斯的死前还是死后,你们都只是在为了自己自私的存续而付出行动——我也和你们一样自私。”

    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说:“我认为你们做的事,是错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一个裁判人类的天理,是否有一个衡量对错的权威。我也不知道进化者和普通人,谁就该去死。在没有出现最终审判之前,我只知道一点,你们做错了。

    “我认为你们错了,那么,不管这个世界怎样看待我,我也只能为我的这一份信念而付出行动,哪怕这意味着所有进化者都会重新落回轮回的地狱里……这也是一种自私。”

    林三酒垂下眼睛,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Bliss,说:“我只能背负着这样的记忆,在活下去的每一天里,都知道有人正因为我的自私而在不断死去。”

    那个男人若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她也不知道了——因为楼琴抬起了一只手,在他胸口上蓦然一击,就将他打回了身后的人群里。

    她始终面对着林三酒,就像根本没有动过一样。

    “我不能任枭西厄斯死去,因为他才是保证疫苗计划能够一直运行下去的唯一一力量。”

    楼琴说到这儿,轻轻地苦笑了一声。“我会尽我的力量,想办法利用他的‘身份’,将他重新带回这个世界里。我必须这么做……否则世界之大,我将再也没有见到哥哥的希望了。”

    林三酒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我不愿意和你作战。”楼琴笑了笑,说:“如果我能在你根除枭西厄斯之前,就将他带回世间……那么自然有人会对你动手。”

    她吐了口气,闭上眼睛,说:“再见,小酒。”

    林三酒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柔声说:“……再见。”

    “等等——”

    就在楼琴转过身时,她的部下中有人叫了一声。楼琴背对着林三酒,回手指了一指,说:“你们不服气的话,她就在那里站着,大可以去攻击她。”

    话音未落,楼琴已经分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三酒站在血地里,仰头看着崖上的进化者。他们的犹豫,张望和不安,即使隔了这么远,也依然清清楚楚:虽然他们的首领离开了,多对一似乎也不一定就没有得胜希望……

    但是一个接一个地,他们也都转身走了。

    好像暂时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试一试她的武力。

    当林三酒以为只剩下自己的时候,她的一口气还没吐出去,却见崖上又走上来了一个人影——那人弯下腰,在崖边坐了下来,双腿垂荡在空中,好像这一夜对他而言,也实在过于疲倦了。

    “元向西怎么了?”林三酒冷冷地问道。

    “清久留真是会算,”屋一柳低下头,不知从哪掏出一只瓶子,将它内部的液体倒进了喉咙里。“……那样一个没有战力可言的家伙,却把我给逼进了最狼狈的角落里。”

    他擦了一下嘴,说:“你不用担心,我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的,我没能拿元向西怎么样。”

    林三酒抿起嘴,没说话。

    “我说过,我想来落石城看一看,才知道我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屋一柳轻声说:“……我需要问你一个问题。”

    林三酒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既然觉得我们是错的,那么,”屋一柳笑了笑,说:“你还会用现在已经产生出来的疫苗吗?你会用错误的产物,把你的朋友从地狱中救出来吗?”

    第2350章

    大巫女的问题

    “小酒!”

    这一声呼唤,将林三酒从怔怔出神中给蓦然惊醒了。

    她仍有几分恍惚地抬起眼睛,这才发现,那一个她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长夜终于即将滑下天幕了。深重的黑夜不知何时已开始渐渐消散浅淡下去,在天际凝成了墨蓝;而不远处悬崖上的天空里,正像Bliss所说的一样,淡淡地染开了无穷无尽的、她再也看不见的蛋青色。

    在自己茫然地站在这儿的时候,屋一柳已经走了。

    ……但是她还站着;好像只要继续在这儿站下去,就总会想出一个答案一样。

    不,说“答案”也不对。因为答案本就只有“会”和“不会”而已,不需要炮制。

    “如果你需要疫苗的话,”屋一柳那时从悬崖上站起了身,平静地说:“我会为你拿来足够所有同伴用的量。甚至是你们能用上十几年的量。但是一旦你下了那个决定……我就会尽我所能,带回枭西厄斯。”

    林三酒真正需要的,是抗拒本能与渴望的力量——然而不管她告诉了自己多少话,在此刻鸭蛋青色的天空下,从悬崖边上纵身跳下来的影子面前,她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做不到。

    这一次从悬崖上露面的人,终于不再是一个早已异路的旧友,也不是质问她未来的陌生人了;终于是一个林三酒可以迈开双腿、大步奔跑着迎上去,收拢进己身的一小块生命了。

    她急急地冲上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又停住了,一时想要大笑,想报告好消息,又想坐倒在地上哭一场。

    最后,她只是叫了一声:“余渊……你来了?”

    余渊的喘息在将到未到的清晨里,浮起了淡淡的团团白气。他像是宽慰林三酒似的,目光从她脸上摩挲而过,投向她的身后,停留在了血红色的大地上。

    “我接到了清久留的消息,”他说了半句,就忽然停了下来,被痛苦给拧起了眉毛和面皮。他弯下腰,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双腿上,抬起头说:“我没事……死不了。能够再次感受到肉体的痛……是一件不错的事。”

    林三酒上下一扫,这才意识到余渊的模样有多糟糕——他受的伤不明显;但是在一条条被撕裂、绽开的布料下,他浑身上下的肌肉皮肤也像衣服一样,破绽出了缝隙似的无数血线。

    “当时你们把枭西厄斯引走了,所以总算是给了我和季山青一点逃亡和准备的时间。”余渊随着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条条开绽的肌肉上,看着血珠不断地往外渗,却笑了一声说:“不过就算是这样,不付出点代价的话,我也不可能把季山青成功送走,更别说逃出枭西厄斯的手掌了。”

    “我有绷带,我帮你包扎。”只是看上几眼,林三酒就觉得胸口、气管似乎都正被紧紧地掐着,立刻打开了卡片库,问道:“清久留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他们没事吧?”

    “对……没事。他说,在跨过边界后,他们等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追杀的人格却消失了,就猜到你成功了。你不知道他听起来是什么样……我还从来没听过他语无伦次。”余渊说着,在靴尖即将碰到第一撮被血染黑的土块之前,就停住了脚。

    他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道:“这里就是……Bliss?”

    “嗯。”

    林三酒慢慢坐在地上——在这漫长的一夜之后,她根本不像是主动坐下去的,更像是骨头一节节地枯裂了,坍塌下去,把她给砸在了地上。一卷雪白的新鲜绷带才一拿进手里,就被她自己的血污给染上了斑斑点点。

    “我在想……或许我应该捞起一些土带走。”林三酒苦笑一下,示意余渊也坐下来,低声说:“哪怕我知道是卢泽的血,我也总觉得里面掺杂了一点点的她。”

    余渊坐在她身旁,沉默地将一条被崩裂了肌肉和皮肤的手臂交给了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路赶来的;此刻余渊只是稍微抬起了胳膊,滴滴答答的血点就加速逃离出了皮肤的裂口。

    “他和大巫女也在来的路上了,你别担心。”余渊自然而然地说,只是在林三酒用力扎紧绷带的时候,面上肌肉才突然抽跳一下。“现在枭西厄斯死了,但是外面的世界里还有他的身体管家吧?”

    “对,”林三酒想了想,将不久前她与楼琴的那一场短暂的交谈,也都向余渊一一说了。“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印象是哪里来的……但我总觉得,她在看见我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她曾经是楼琴。所以,她大概是真的不愿意向过去宣战,所以才会想出那么一个对她而言事倍功半的折中办法……”

    但是仍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楼琴对枭西厄斯了解更深,甚至她很有可能知道该如何创造出更多的身体管家——所以不认为林三酒的清理计划是个威胁。

    “不管她是什么心态,又有什么办法,”余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都可以留到我们重聚之后,好好休养上两天以后再说。现在枭西厄斯消失了,我们可以让季山青回来了。”

    噢对,用送走他的同一个途径……是很快的。

    他们从没有将这件事付诸于言辞,如今枭西厄斯不存在了,也自然不必再遮掩打哑谜了;更何况,这一次礼包回来之后,就意味着波西米亚、女越、韩岁平都能一起回来——林三酒一时间觉得胸中气球越涨越大,涨得她几乎有点坐不住了,必须要站起身、喘口气才行。

    就在她刚刚从地上站起身,甩了两下被血流冲击得刺刺麻麻的手,还没等开口说话时,余渊却忽然朝悬崖上方扭过了头——从昨夜林三酒跳下的地方,刚刚伸出了一个雪白的、没有五官的脑袋;才一看见悬崖底下两个人,它登时激动起来,加快了步伐,将【空中马车】也跟着一起拽进了半空里,直直掉了下来。

    清久留的一声惊呼,长长地在天地间画了个弧。

    “这人本已经被我控制住了,依然狗改不了吃屎。”大巫女喘息着,从最后一刻总算稳稳落下的马车中一点点站起身;不知道是浸满血的衣料,还是被撕扯下来的皮肤,跟在她身后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林三酒,从嘴角边上浮起了半个又凉又轻的笑,说:“……这不,它看见你就跳下来了。”

    林三酒哪里还有工夫去想谁是狗谁是屎,一时又想哭又想笑,恨不得立刻用上世间所有的绷带,把她和清久留都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起来,让哪怕一点风也吹不上他们——她一跃跳上了空中马车,嘴里一迭连声地问:“伤得严重吗?需要什么东西?要我做点什么?”

    清久留似乎没大碍,摆摆手把她挥开了,朝底下的余渊抬抬下巴,彼此就算打过招呼了。大巫女毫不客气,将所有重量都压在林三酒身上,支使着她将自己扶下了车,在地上慢慢坐稳了,这才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你的那些猫三狗四就可以都回来了,是不是?”大巫女从眼角里瞥了林三酒一下,问道。

    林三酒也想控制一下自己的脸皮,但是依然怀疑耳朵碰到了嘴角。

    “我是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家伙支支吾吾地,想问又不敢问。”大巫女说到这儿,垂下眼睛,换了口气,才继续说道:“但我没有继续哄孩子玩的耐性了。”

    “怎么了?”林三酒一怔。

    另外两人都安静了下来。清久留别开了眼睛,只看着血地。

    在渐渐青亮的天光下,大巫女抬起了眼皮,低声问道:“……告诉我,人偶师去哪里了?”

    “人偶师?”林三酒茫然地想了想,答道:“在某一个十二界里吧。”

    第2351章

    一线慈悲

    林三酒遥遥看着悬崖底下的巨石与大地,双脚脚跟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击打在崖壁上。

    每敲一下,就有一捧沙土扑簇簇地滚落下去,不知道被命运牵扯着,跌去了什么地方。

    她已经在这儿坐了十来分钟了,脑子里天马行空,思绪在每一个伙伴的脸上都转过了好几遭;不管是已经失去的,还是即将归来的。

    含着Bliss的土,卢泽的手臂,不知被屋一柳给困在什么地方的元向西;与她告别的,或再也音讯皆无的……以及很快就要重逢的波西米亚,礼包和更多更多的人……

    她从没有感觉这样完满过,也从没有感觉这样残缺过。

    当一阵风吹来的时候,林三酒仰起头,在风中闭上了眼睛。

    她将耳朵贴进了风里,想要听听它是否卷来了什么能够辨认的音节或吐字,好让她猜到只言片语;但是大巫女一行人离她太远了,她什么也没听见。

    ……他们在谈什么呢?

    从她此刻所坐的地方,清久留,大巫女和余渊三人,只不过是远处大地上站在岩石间的三个小小影子;要是举起手来比一比,只有她的小拇指那么大。

    这个地方,是清久留命令她过来的——确实是“命令”,除此之外,林三酒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

    她想不起来,清久留上一次使用那种平静而不容置疑的口吻,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为什么会问起那个人?”

    在清久留的“命令”出现之前,她正看着大巫女,疑惑在胸中团了个结。“他莫非跟枭西厄斯这件事也有关系?”

    这个推论并不算离谱,林三酒记得她以前听过的传言,也见识过他手下的死尸,更清楚知道那个人有怎么样的名声——要是进化者的命可以拿来做成人偶,普通人的命为什么不可以拿来做疫苗?

    当林三酒的目光落在大巫女的脸上时,她忽然意识到,她从没有在大巫女脸上见到过这种怔怔的表情。好像她那么多年以来的人生与经验,都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被抽丝剥茧地散开了;好像大巫女也忽然变成了一个初进化的人,对世界充满了困惑。

    “怎么了?”林三酒也是一愣。

    她刚刚张了张嘴,清久留就叫了一声:“大巫女。”

    他的声气平平淡淡的,忽如其来,扎进了二人之间短暂的静默中。大巫女重新闭上了嘴。余渊抱着胳膊坐在一旁,在这一声之后,目光就从林三酒身上跌落下去,好像带着分量似的,摔在了地上。

    “到底怎么了?”林三酒不由又问了一句。

    “你看到我们跳下来的那道崖了吗?”清久留转过肩膀,手遥遥指了指断崖,语气很温和。“你去那边崖上坐着。”

    林三酒眉头一皱,正要说话,清久留就打断了她。在他那么温和的语气下,每一个字却都坚硬、紧密、干净,不给人留下一丝探询犹豫的空间。

    “没什么可问的,你现在就去。”

    为什么?

    尽管满腹都是这个疑问,林三酒依然一步步离开了,时不时还回头扫上一眼。他们几人面对面坐着,一直没有说话;起码在林三酒走出听力范围之前,一直没有人说话。

    等她爬上断崖坐好后,就算想听,也听不见了。

    她设想过好几种可能性,比如枭西厄斯依然有一股残存的力量,或许正是与人偶师合作才留下来的;比如清久留发现此刻还不安全,必须要像他们之前对“那件事”避而不谈一样,做出暗中的处理……对,这一个是最有可能的结论,毕竟枭西厄斯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论如何,她都信任伙伴们的决定。

    清久留要她在这里坐着,她就会在这里坐着。

    她体内深处的黑洞太大了,一不小心就会滑落进去。清久留的指令就像一只手,只要抓稳了,她就有了可以喘息的余地。

    ……为什么会这样?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茫然而疑惑地意识到,指尖是湿凉的。

    或许是在过去的那一夜里,她的情绪波动太剧烈了,以至于到现在依然有些心绪不定吧。

    远方的三个伙伴,仍然在低声交谈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清久留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朝她遥遥招了招手。

    林三酒意识到,她可以回去了;她手脚略略发软,在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脚下还滑了一下,踢下去了一大块土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几乎可以说是有点忐忑不安地,重新回到了三人身旁。

    如果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要来听对她罪行的审判了。

    大巫女垂着睫毛,面上一点神色也没有。她正在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治疗伤势,都没有抬头看林三酒一眼;余渊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好像她刚才只是临时有事走开了一下而已,什么也没说。

    但是,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短暂地、强烈地炸开过一样,她此刻看见的,只不过是那场小型爆炸后的震荡和余波。

    “元向西应该被困在这附近了,”清久留平平淡淡地说,“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该怎么把大家都接回来。”

    林三酒骤然松下了一口长气——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紧张忐忑一样,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此刻感受到了强烈的解脱,简直好像躲过了一劫。

    “怎么接?”她怀着期盼地问。

    她抓住了清久留那一只伸下黑渊的手,就不会再往下掉了。

    “我们之中,目前行动力保存得还算完整的人,就只有你了。”清久留还是老样子,非常自然地就把自己从苦力活里刨了出去:“再加上你身上还有一个‘他乡遇故知’,正好,找元向西这个跑腿式的工作,最适合交给你。”

    “没问题,我不需要发动它,它自己按理来说就会把我引向元向西了。”林三酒笑起来,说:“我觉得屋一柳没有必要说谎,他说元向西没事,我觉得应该就没事。”

    清久留点了点头。“那个鬼看来把交给他的职责完成得不错,才让屋一柳拖到那么晚才露面。你去找他,”他有一瞬间的神色,几乎接近于纵容式的、对小孩子的安慰,但不及看清就消失了。“我叫季山青回来。”

    “好,”林三酒眼睛一亮,“他这次回来——”

    “对,其他人也可以跟着他一起回来了。”清久留也冲她笑了一笑,说:“接下来,我们就要去把Exodus拿回来了,毕竟不用上它的话,人就还不能凑全。”

    ……哪怕失去了那么多人,或许她也该心生感激,是不是?

    林三酒在布满岩石的大地上走走停停,四下张望呼唤的间隙里,有时她会在灰土浮漫的晨光中,怔怔地想道。

    她只是虫豸蝼蚁般的茫茫苍生中的一员。她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当世界的碾轮一圈又一圈地滚压下来,踩断了大地,碾碎了不知多少与她一样心存希望、咬牙前行的人的时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或者素质,使她免于悲难的。

    说到底,她与那么多消散的、变形的人之间的区别,只是一点运气而已。

    她失去的时候是因为命运,她如今保住的一切也是因为命运;正因为林三酒非常清楚这一点,她才感受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的运气还能维持多久,组成自己生命的碎块还能在原地停留到几时。正因为走到今日,有太多的侥幸和失去,皆不受她本身控制,她才如此绝望、如此恐惧地想要为那点运气上一层人力的保险:疫苗。

    ……就当她是虚伪、伪善、说一套做一套好了。她也不想去考虑后果了,因为她太害怕了。

    这种恐惧,在清久留让她独自去断崖上坐一会儿之后,就越发强烈、越发令人窒息了,几乎像是加速了灌进天灵盖里的水泥,不再给她体内留下任何一点盛装其他东西的空间。

    她甚至怀疑,自己再这样继续走下去,找下去,却始终没有找到元向西的话,可能会发疯的;不知是第几次,林三酒又抬起了手,使劲地搓揉起了皮肤上的【他乡遇故知】,好像这样一来,就能催促它早点——

    一道白光蓦然穿裂了清晨淡青的云层,像是流星一样,狠狠地砸在了身后不远处的大地上;沉闷的震动隐隐传进了脚下,滚滚烟尘扶摇而起,浓浓地盘踞在了天地之间。

    怎么……

    林三酒回过头,遥遥望着白光坠落的方向,愣住了。

    这一次的风里,散淡地送来了碎片,让她拼出了两个模糊的字形:“……姐姐!”

    第2352章

    满满的房间

    刚刚过去的那一夜,是她所做的一场长长的、血红色的、人影憧憧的梦吗?

    还是说,眼下的这一时这一刻,其实是她在对战枭西厄斯失败之后,躺在血土里渐渐死亡时,所产生的强烈幻觉?

    林三酒怔忪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碰了一下波西米亚的脸,又缩了回去。

    这样明艳,这样温热,这样生气蓬勃……是梦吧。

    她记得,被辗转送到她手上的那一只镯子,早已经被血红给浸透了,浸得沉甸甸的,叫人透不过气。

    她后来忍着情绪,勉强看过那镯子几次,有时压根找不到绿色的痕迹了,有时又怀疑自己所见的最后一丁点绿,其实是她拼命用眼后产生的幻觉——就像看过太阳后,闭上眼睛也能看见的金星。

    当人特别渴望一件事的时候,梦里就会获得满足,对不对?

    说不定连礼包告诉她如何延续波西米亚的那一番话,也不过是她在绝望痛苦之下,像毛毯一样包裹在自己身上的梦……

    梦与命运不一样,梦慈悲得多,也软弱得多。

    此时被梦送至眼前的、这一个终于被满足了的愿望,不知何时就会像是掉入河中的细白春花,被河浪远远冲散,再也不见……

    林三酒觉得自己几乎要在将流未流的眼泪里,被呛得喘不上来气了;她颤颤地伸出手指,又一次落向了波西米亚的脸上,不知道这一次是否还能碰触到。

    但是,她竟又碰到了;指尖再一次融化进了熟悉的温热里。

    那双金棕色的明亮眼瞳,立刻在长长睫毛下一转,转了半圈,垂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有话说话,摸一回得了呗,你在这儿占谁便宜呢?”

    林三酒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在脑海中还没来得及生出下一个念头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啪”地一下打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毫不客气。

    “久别重逢你就能抹我一脸脏?”波西米亚抬起一只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戴的手,指了指自己被划出两道血污的脸,说:“我都不用照镜子,光看你就知道了,你现在就跟吸血鬼被剖尸了似的。”

    “真的……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你活下来了?”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一个穿着短袖衫、牛仔裤的波西米亚,一时既惊、又喜,又疑;手腕上皮肤热热的,仿佛只是那一拍,就沾染到了一点生气。

    ……从一个本该走完生命全程的人身上,沾染到了一点生气。

    好像是出于老习惯,波西米亚有一瞬间似乎打算回个嘴、说点什么,要叫林三酒好好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蠢话一样——然而在她嘴唇分开之后,却一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那样水光波荡的双眼,好像透过了时光,与印象中另一时另一地的波西米亚的双眼重合了;只是林三酒并不记得自己曾见过她坐在火堆旁,在夜色中泪光盈亮的模样。

    好像哀求她快点给自己一个答案似的,林三酒低低地叫了一声:“波西米亚?”

    波西米亚突然低下头,金棕色的波浪卷发流下肩膀,将面庞遮住了。过了半秒,从毛茸茸的卷发后面,她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说:“……是啊。我活下来了。”

    好像世界又恢复了心跳,颜色与光亮渐渐落回了万物的框架里。

    林三酒意识到自己正坐在一张柔软的单人沙发里,双腿还蜷在身下,隐隐有点发麻。

    她扑了上去,将波西米亚拢进了自己的怀里,手紧紧地按在了她的后脑头发上。依然那么厚、有点儿毛燥、带着晒过太阳的气息——她仍然记得自己在痛苦和绝望里,渴望着再抚摸一次波西米亚的头发;距离那个时候,好像已经有半生那么久了。

    “谢谢你,”林三酒的声音闷闷地,含糊不清。“我……我真的很害怕……”

    波西米亚什么也没说。

    她大概这一生难得有这样温顺的时候,只静静地把耳朵、侧脸都紧紧倚进了林三酒的肩颈之间。

    在林三酒抬起头的短短片刻里,睡梦终于从疲倦的头脑中不情不愿地退了潮,她想起来了——她昏睡过去之前的那一幕幕,原来并不是她制造出来自我安慰的幻觉。

    没错,接到了消息的礼包,第一时间就赶回来了;正像清久留承诺的一样,这一次礼包的回归,也意味着更多人的重生与返程。

    长久以来的苦难,颠沛和分离,并不是一道毫无意义的,空荡地投进命运里的问题。

    “我……我居然睡过去了,”她坐回去,用手掌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湿漉漉的手放了下去。“我怎么会睡过去?”

    “姐姐,”季山青坐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扶手上,倾过身子,仿佛要从她这儿沾染走一些光热。“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你早就透支了呀。从落石城回来的一路上,你都撑着没休息,已经很不应该了。”

    你让渡了自己的生命,是吧?

    林三酒仰头看着他,有许多话想要说出口,又觉得不必说了。季山青的头发垂落下来,阴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她轻轻伸出手,替他将头发别向了耳后去,重新露出了他白玉似的侧脸。

    林三酒再次低下头,目光从房间里转了过去。

    Exodus上有一间用于休憩会客用的小厅,铺着厚厚的地毯,散布着几张又宽又大的沙发,灯光总是调成了黄昏晚霞一样令人心情松软的颜色。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灯光,她才会在等待礼包带回伙伴的过程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好像还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一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客小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元向西坐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抬起手,朝她摆了一摆,露出一排白牙:“嗨。”

    是了——他也被找回来了。

    屋一柳果然手段相当多,哪怕被元向西逼得焦头烂额,他最后终于还是通过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办法,把元向西给困住了——林三酒的睡意退去之后,什么都想起来了,立刻从单人沙发上直起身子,问道:“你的脚……”

    元向西耸了耸肩膀,将那只当事脚给拽了出来,说:“还是老样子,感觉可太奇怪了。”

    “那个屋什么树,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波西米亚转过头,也打量了一眼他的脚,似乎在林三酒苏醒之前,就已经与众人交谈过了,知道了过去一夜里所发生的种种。“你是说,你现在依然是个鬼,但是拖了一只人脚?”

    元向西茫然地想了想,点点头说:“嗯,现在只有我的左脚是活着的。当时这个成了我一个弱点,被他给利用了。”

    “活着?我不理解,”波西米亚使劲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眉眼间皱出了包|子褶:“活人有幻肢,可鬼有活脚是怎么回事?那些血液、神经和骨头,都连着什么呢?从哪里来的?”

    “怎么,我们鬼就不能多种多样了?”元向西想不出答案,于是说:“你刚才不也是从一个破镯子里钻出来的吗?活脚也不奇怪了,对不对。”

    “你妈才是从镯子里钻出来的,”

    即使是险死还生,恍如隔世以后的重逢,依然没能阻止波西米亚与元向西之间的嘴斗,眼看着波西米亚的声气就熊熊燃烧了起来:“你需不需要我的帮助,再给你变回百分之一百的鬼?”

    “都给我安静一点,”大巫女远远地喝了一声,立刻把波西米亚和元向西的嘴给合上了:“吵得我都头疼了。”

    林三酒转过头的时候,发现大巫女身上的“衣物”,大概是她今生穿过的最难看的东西。

    她浑身上下几乎都被白绷带给包满了,一只脚被架起来,坐在一只似乎是充当轮椅用的悬浮舱里;大巫女可能是自己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有点惨,脸色很臭。

    “你应该回医疗舱休息的,”清久留说着,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指间捏着几只玻璃杯,从吧台后绕了出来,跌进了一张长沙发里——在同一张沙发上,女越正半张着嘴,眼睛晶晶亮亮地看着他。

    在清久留将酒杯一一递给她、韩岁平和余渊的时候,女越猛地扭过头,小脸上一片亮光,冲林三酒和礼包大大地笑了一笑:“你们干得好!值啦!”

    林三酒怔怔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处于现实中。过了两秒,她终于也笑出了声:“什么值了?”

    “我和韩岁平到底算不算是原本的人啊,现在的我们是不是克隆体啊,等等你们刚才争了半天的问题,”女越用一只酒杯示意了一整个屋子,十分满意地说:“其实我早想说了,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我’现在在这儿,这就够了,我满足了。再说,如果你们没有决定保存我们的数据,没有放弃我们的旧身体……我怎么能看到清久留?”

    “嗯……”韩岁平犹豫地插进了一点声音,“我倒不是因为喜欢看他……”

    他话出了口,才惊觉好像有点不礼貌,急忙扭头对清久留说:“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我看过他的电影,”女越自顾自地继续对林三酒说,“还是末日以后才看见的,我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大概是因为太棒了,所以居然也有几张影碟保存到了末日以后……”

    清久留腾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差点被一口酒呛着;仿佛刚才女越不是在说话,而是一张嘴往地上吐出了一个堕落种。

    余渊看了他一眼。

    想了想,他转过头,和气地对女越笑着问道:“影碟你还有吗?”

    “啊,没有了,”女越扫了他一眼,居然耳朵尖有点泛红。“我上一次死在了游戏里,所以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因为沙发不够分,波西米亚此时正坐在林三酒的单人沙发前;好像被女越给提了醒,她“啊”地叫了一声,朝林三酒仰起了脑袋,说:“我的东西!”

    林三酒一怔。

    “我的最后一线生命被镯子保存起来之前,”波西米亚匆匆地说,“所有的衣服首饰道具,不都——”

    季山青低下头,望了她一眼。

    波西米亚顿了顿,说:“不都在你那里吗?”

    确实是;当时和镯子一起被送来的,还有一只容纳道具。

    林三酒赶忙打开卡片库,一张张地找了起来。等她抽出那只容纳道具时,她的目光恰好也在手臂上一划而过,这才忽然顿住了。

    “嗯……礼包?”她叫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他乡遇故知”。“这条圆珠笔线……是不是比之前粗了不少?”

    第2353章

    幻觉,梦想,还是番外?(1)

    林三酒非常警惕。

    她好歹也是在末日世界里摸爬滚打、浑身浴血了十来年的人,见识过的陷阱和圈套不知其数,不管遇上什么样的景象,她又怎么会放任自己安心将头埋入沙子里?

    仔细想想,在末日世界中,离散才是常态。

    她每多走一段路,每遇见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了一个要回头搜寻的坐标,多了一块从身体里被拔出去的血肉;寻寻觅觅而遍寻无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了被林三酒默认的恒常。

    ……所以啊,眼前这一个差点把勺子都咬断一半的波西米亚,是不是就太可疑了?

    林三酒十指轻轻交叉着,搭在自己的下巴上,注视着餐桌对面那一头蜂蜜色泽的波浪长发;因为主人的痛苦,头上软金似的杂乱茸毛正在空气里颤颤巍巍。

    被咬得变形了的餐勺,此时被扔在了桌面上,还沾着一点晶亮的口水。

    “疼死我了……”波西米亚的额头压在餐桌边缘上,声音含混不清:“我的牙……”

    这个幻象陷阱的细节还挺真实。

    林三酒又听了几个波西米亚趴在桌上哼哼出来的音节,发现她虽然被硌了牙,而且被硌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是依然不肯放弃嘴里满满一包食物,正在一边哭痛,一边坚强地咀嚼。

    她得保持冷静,保持警惕——

    “你赶紧吐出来啊,”林三酒从餐桌上倾过身子,手里已经抓上了一张餐巾纸。“你牙怎么样了?没活动吧?你别嚼了——别咬我手!”

    等她展开餐巾纸,活像老妈子一样,把波西米亚脸上横流的涕泪口水都给擦干净的时候,波西米亚嘴里也总算空了,喘上来了一口气。

    “你不知道,”她任自己的脸被林三酒擦得一晃一晃,从餐巾纸底下说:“自从醒过来以后,我就好像八百辈子没有吃过饭一样,我一点也不夸张,我的胃正在吃我自己!”

    ……真不夸张。

    “礼包怎么说?这样正常吗?”林三酒揉起餐巾纸,递过去一个杯子:“喝点水。”

    波西米亚应付作业式地随便沾了一点水,眼珠子就转回到了沙莱斯准备的海鲜饭上——Karma博物馆里别的或许不出奇,海产可有的是;哪怕那只“碗”形同婴儿澡盆大小,也被各式海鲜填得满满的。

    “他说是正常的,”

    没了勺子,也不妨碍她挑起一只青口贝,把肉挖了下来。“他说,生命和身体在一般人身上是区分不开的,我也是这样子。之前,我的身体也化作了最后一点生命,被保存起来了,没了。现在我的生命是礼包分给我的,但他也只能分给我生命……”

    她想了两秒,说:“他的原话是,‘你必须重新经历一次肉体被一点点创造出来的过程,而肉身的生长,需要极大量的能量。’”

    “啊?那你现在这个是什么?”林三酒戳了一下她的胳膊——好像是比以前瘦了点。

    “壳子,”波西米亚低头看了看自己,说:“或者说框架?反正季山青说,我要吃掉好多好多的能量,才能让这个身体真正变成鲜活丰满的血肉。”

    林三酒听不明白;她怀疑波西米亚自己也没明白——不过既然任务是“吃”,而不是“不吃”,那么对于波西米亚来说根本就是正中下怀,哪里还会产生质疑。

    把勺子掰回原形,波西米亚的脑袋在饭盆里勤勤恳恳好一会儿之后,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了,一张脸上鼓鼓囊囊,仿佛是一个要靠自己独自养活家里六口人的松鼠。“……以汉我汉啊?”

    “我怕你被贝壳噎着,”林三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傻傻地看着波西米亚吃饭。“你能不能喝口水顺一顺,当帮我个忙了,我看着有点怕。”

    波西米亚用一大口水送下了饭,说:“你放心,不用你给我戴孝,我和季山青一样命长。”

    林三酒对她的屁话早就习惯了,想了想,问道:“你需要吃大量的纯热量是吧?营养成分考不考虑?”

    波西米亚抬起了一张茫然且下半部分很繁忙的脸。“营养成分?”

    “蛋白质啊,膳食纤维啊,微量元素啊……”林三酒数了几种,眼看她的表情越来越有迷失于大雾中的趋势,自己停了下来。“你以前不知道?”

    “只要是吃的,不都很有营养吗?”波西米亚百忙之中回应了一句,“再说,就算没有什么善良纤维,难道谁还有不吃的余地?”

    是了,她小时候无人看顾,在污泥和垃圾里饥一顿饱一顿,全靠着幼狼一样的狠劲才在末日世界里活到今天的……

    “我吃饭呢你抱我干什么!”波西米亚突然抬头抗议道,“快给你妈松手!”

    林三酒不松。

    她的皮肤贴在波西米亚毛茸茸的头发上,胳膊里感受着她身体的热意,鼻间里尽是混着海鲜饭味道的波西米亚的气息;在桌下的长裙上,她还看见了几颗饭粒和一点酱汁。

    “你真的太可疑了,”林三酒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说:“你居然真的活生生坐在这里,我一点都不信……”

    波西米亚身体上咀嚼的震动停了一停,咕噜一下咽了饭,说:“那个谁,长特别好看的那个,早就说了你的脑子要不对劲一阵子。”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