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人偶师掀起眼皮,面上仿佛被时间凝结的雪白冰山,永远不会动融一丝一毫。

    “下一次再拦我,我就把你做成皮影戏。”他阴沉沉地问道,“你这跟打昏了再杀,有什么区别?”

    那区别可大了。

    但是区别再大,林三酒也不敢叉上腰,怀着同情给他讲这其中的道理。

    她把语气放得小心了,一句话得打上好几个折子:“我吧,是这么想的……枭西厄斯神通广大,谁规定他就只给身体管家种了一个触发机制?他都能加一层保险了,那还不能再加一层吗?又不是做不到,对不对。万一除了自知要死的念头之外,身体机能的停顿或衰竭,也能把他招来怎么办,你说是吧。”

    她递出去的话头,被风吹散了,面前依旧是一座坚壁冰山。

    “又不能让他有自知要死的念头,又不能让他的身体机能出现停顿或衰竭,那还剩什么办法了,我刚才可真是都傻了……”

    “不止刚才。”

    林三酒宽容地没有提起,干掉身体管家的办法还是她想出来的,继续说道:“然后我忽然想起来,咱们在迷惑大宫殿里所见的那一幕。”

    “咱们”二字就像一根绳,给人偶师的半边面皮都抽紧了,皱起了表示难受的纹路。

    “你还记得吗,人本抱住那个家伙之后,”林三酒提醒道,“那家伙是国王还是谁来着,反正一个男的,胡子嘴巴都跑到人本身上去了,五官都被吸得不全了,他自己却还精神十足,使劲挣扎搏斗,要从人本怀里挣出来。就好像,被吸走了一部分,他也根本不受影响。”

    人偶师顿了一会儿,几乎不可察地,微微一点头。

    正是记忆中那一个细节,给了林三酒希望。

    如果说,在人本彻底把一个人吸成空白之前,那个人本身的意志、器官、体力等种种,从技术角度说依然还“存在”,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存在的话,那么让人本去吸身体管家,岂不就完美规避了“死亡降临”那一刻的风险?

    当身体管家的一切,都完整过渡到了人本身上的那一瞬间,世上就多了一个人本,少了一个身体管家——即没有意识上临死的恍悟,也没有身体机能的衰竭停顿,就是简简单单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是她找到的一个细微小空子:枭西厄斯在做防范的时候,尽其所能,也只能防范最常见的、他想得到的风险。

    可人本这玩意儿实在偏门,他又不是数据体,脑子里没有存着世界上近乎无穷无尽的资料;所以他没有堵上,也想不到要堵上这一个漏洞。

    “这么看来,他在这一方面跟人也差不多。”林三酒感叹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想出一个没有漏洞的方案,将一切风险都拒之门外。何况还是末日世界……”

    在她把事情经过都传讯给礼包之后,过不多久,就有一个路人走来,与林三酒和神庙一起,站在路边雕像抻开的阴影里了。

    “……姐姐,你总是能跳出常规思考,想到不同的解决方案,真了不起。”

    那个路人是一个中年大婶,大概平时说话时就喜欢带一份亲热劲,此时竟也把礼包的赞叹倾慕给表达出了几分。就是被这样一个大婶叫姐姐,有点怪怪的。

    “虽然没有下一个身体管家给我解析了,可是我们之前的追踪线索还能继续用,这一点暂时不必担心。”

    林三酒点了点头,尽管礼包看不见。“可是用人本去解决身体管家,终究不是一个办法……我们三拨人分别动手的话,要不了多久,人本就要多得满街跑了。”

    中年大婶停了停。

    “姐姐,”她望着对面的于连雕像,说:“你注意到了一件事没有?”

    “什么?”

    “你遇上人本的时候,它利用了你想见波西米亚的心情,在你眼中以她的形象出现,始终跟着你,跟完了一个副本那么长的时间,你也没有被彻底吸收。”中年大婶提醒道:“可是在人本面对迷惑大宫殿的国王,以及身体管家的时候,吸收过程特别快,几十秒不到,是不是?这其中当然有肢体接触这一关键原因,不过二者差别依然很大,对吧?”

    林三酒“啊”了一声,这才后怕起来——对啊,她怎么竟把这一茬忘了?万一人本也要花上几天才能吸收身体管家,夜长梦多的,危险可就大了。

    “但是为什么……”她喃喃问道。

    “大概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真实完整的人类。”礼包说。

    可是这跟防止出现满大街的人本,又有什么关系?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疑惑,礼包解释道:“第一,人本吸收到的不是真正完整的人类,那么由这种‘次品’变成的人本,难道和原始人本也是一样的吗?会不会有比如说寿命上的不同?第二,人本对一切攻击都免疫,又很难被进化者发现,按理来说,没多少人逃得过它,那么为什么现在没有满大街都是人本?反而人本这么稀有少见?”

    “诶,”林三酒恍然道,“对噢……那是为什么……”

    神庙难以忍受似的,飘去了路的对面,高高悬浮在一个持杖女神像的头上——二者风格冲了,看着有点不伦不类。

    可是礼包还来不及回答,那个中年大婶看着林三酒的眼睛里,刷地一下,拉过了一片精亮的光,回过了神来。礼包的通讯办法安全是安全,可是就有点不大稳定。

    是什么给她惊回了神?

    林三酒刚刚想到这儿,就感觉到了后脖子上隐隐一点幻觉似的气流。

    她慢慢转过头,看见一张石雕的面孔不知何时伸下来了,正垂在她的肩膀旁边,一双橄榄形眼框里空空如也地看着她。

    末日世界模型里,是没有危险的才对……

    那一张线条圆润的石头面庞,又慢慢地继续往下伸,大半截石像的上半身,都在林三酒旁边匍匐折叠了下去。石像冷冷的鼻尖,碰到了她的手掌外缘,就好像它也会呼吸,正在吸嗅着什么气味似的。

    “姑娘,你身上带了什么啊,”那中年大婶此时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绕着从林三酒面前走了半个圈,以此与她保持距离。“赶紧走吧,它好像对你身上的什么东西产生兴趣了……这个世界的雕像是弄不死人了,可它们会呼朋引伴啊,一会儿要是都聚集到你身边来,你就连动也动不了了!”

    第2263章

    天敌与恻隐

    林三酒低下头,只能看见石像的侧脸。冰凉的鼻尖伸进了她拇指和食指的空隙间,石像原本紧闭的嘴唇,不知道何时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又像是贪婪,又像是喜悦。

    石像弯腰闻嗅的那只手,正是刚才林三酒反复拍打接触过人本的手……

    她一怔,登时恍然明白了刚才礼包想说却又没机会说完的话。

    为什么只在空白世界里见过人本?

    明明人本就像传染病毒似的,可以无限复制下去,可是出了空白世界,就连听说过人本的进化者都不多了——她自然也从未在马路上见过野生的人本。

    想来想去,合理又明显的答案,就是一个:人本在其他地方,有天敌呀。

    而且看来不止是有,天敌还很多。

    林三酒一行人出现在雕像世界里,实在是个碰巧的事;可是无意落脚的末日世界模型里,随便走一走,就能碰上人本的天敌——要知道,她的【无巧不成书】可没开着。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刚才两个人本从地上一跳起来,登时像是扎着翅膀的鸡一样,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跑了,因为附近的雕像数量可不少。

    有林三酒牵着的时候或许还不至于有事,一旦能活动了,不赶紧跑,怎么获得自由和安全?

    多亏刚才人本出现的时间短,雕像速度又极慢,不然他们早让雕像给包上了。

    “这就好办了啊,”

    林三酒一边跑,一边拿了瓶矿泉水,往右手上倒。一心两用固然跑不快,可是只要能比一分钟挪一寸地的雕像快,那就没有问题了,更何况石头人好像也会累,追一会儿就不追了。“我们如法炮制,然后把变成人本的身体管家,统统往雕像群里一扔……诶,这些雕像会把人本怎么样?”

    人偶师不知道答案,当然,他就是知道也不会理她的。

    一瓶水在手上浇完了——在末日里拿一瓶新鲜干净的矿泉水冲手,这个糟践的程度,就好比末日以前烧现金取暖——林三酒停下脚,四下看看,把手高高举到了一个牛头人雕像的鼻孔底下。

    那两个圆圆的石制鼻孔,眼看着就开始慢慢地张合起来了,林三酒赶紧把手一缩。

    “怎么还洗不掉人本的气味了?我怎么什么也闻不见呢……”她嘟哝一声,又赶快跑了起来。这一耽误,神庙都飞了大半条路了。

    她身上哪有香水或除臭剂之类的东西;附近最香的就是人偶师了,可是在人偶师身上蹭点香粉气遮一遮,这种胡话她这辈子就算高烧了也说不出口。

    林三酒只好像是犯了什么神经症似的,一边跑,一边使劲在风中抖手摆手;等二人回到礼包所在的狮身人面像附近时,风好像才把她手上的气味散掉,大大小小的雕像们再次漠然地无视了她凑上去的手。

    “姐姐,”

    礼包很快就和他们再一次取得了联系,这一回的联系渠道,长在一个小老头的喉咙里。被大婶叫姐姐,也比被一个小老头叫姐姐强。

    “我这一具身体里存的资料数据不多,不过我可以在这个世界模型里研究寻找一下,看看人本与天敌之间的关系,以及能不能把未来多出的人本处理掉。雕像就能解决人本的话,这可是一个好消息……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捕猎枭西厄斯留在世间的分身了。”

    其他人追捕身体管家,也得有人本才行;这么说,幸好人本可以无限复制啊。

    一共三波人,现在只有两个人本,所以几人商量一下——主要是林三酒和礼包商量了一下,人偶师负责不反对——决定再趁热打铁,找出下一个身体管家之后,就可以把人本分给大巫女和清久留两组人了。

    “到时我们抓一个人本,就把它喂给它的天敌,”礼包毫不动容地说,“枭西厄斯创造身体管家的成本,肯定是比较高的,我们可以像小锯磨树一样,一点点将他耗得衰败下去。”

    别看当初林三酒发现真相时,对伪装波西米亚的人本深恶痛绝,恨不能将它活杀了才好,可是一段时间相处下来,驱使着它干这干那,她反倒对最初那一个人本产生了点儿感情——就好像家里一个破碗,用的时间长了,也得系些牵扯在上头。

    “你们谁是最初跟着我的那一个呀?”她还特地找了个没有雕像的荒僻地方,顶着人偶师的冷嘲热讽,将两个人本都各自拽出一个脑袋,语气亲切地问道。

    两个光秃秃的雪白人头,一动不动地浮在手掌下的空气里,好像垂吊在天地之间的白气球,内里都是空茫茫的,没有回音。

    “我准备把最初那一个放出来,让它再吸一个人。”林三酒说。

    左边的人头仍旧死气沉沉、木讷沉默地吊着,右边的却忽然一转脑袋,使劲上下点了点头。

    “是你吗?当初在空白世界跟上我的?”

    右边的雪白脑袋忙又点了点头。

    看来是没错了……这段时间以来,或许是被林三酒催使得多了,人本也能明白一些简单的意思了。要是导师看见这一幕的话,恐怕又要提起来,跟在林三酒身边的人形物品和人形们,是如何越来越有“灵性”的了。

    林三酒从卡片库角落里翻出了一条花围巾——不知道是谁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混进一个杂物箱里的——给最初那一个人本脖子上紧紧系了好几圈。

    它能把人和人身上的衣服一起吸收了,可是好像不能单独吸收一条花围巾;更看不出它对自己的造型是否满意,只是每隔一阵子,林三酒往“种子”里看一眼的时候,都会发现它在围巾里转脖子,可能是人本生中第一次受了骗的后遗症。

    礼包虽然十分不愿意和姐姐分开,眼下也只好暂时继续留在雕像世界里,针对雕像和人本之间的关系做调查。不过他们既然知道怎么找到一个身体管家,再找第二个,就不难了:这一次在礼包的遥遥指挥下,林三酒二人很快就抓住了第二个身体管家,顺顺利利地将他也变成了一个人本。

    ……幸亏这些身体管家实质上并不是真实完整的人类,否则每一次都看着活生生的人变成人本的话,对林三酒来说,就太沉重了。

    不过即使如此,第二个身体管家依然令她有些如鲠在喉;那人看着不坏,性格温和,稀松平常,变成人本时也仍然处于惘然里。

    “有什么可看的?”

    往“种子”里收入了第三个人本的时候,林三酒冷不丁听见人偶师阴沉沉地开了口。

    “平时你脸上那两个球,用处还顶不上一对炸面包圈,现在怎么开始管用了?”他嘲讽道,“年龄,性别,年纪……你都看进眼里做什么?生物罢了。世间最不缺的东西,汲汲营营,来来去去,是生是死,没有一点意义。”

    她沉默地点点头,想到了过去曾经大片大片倒伏在人偶师手下的人;他对于那些人,对于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感想吧?

    不过,身体管家可能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生物;会对他们产生些许恻隐的,在同伴之间,也只有林三酒一人罢了。

    将消息和人本都传递给了大巫女和清久留两拨人以后,她时不时就会想到,或许有一个像乔坦斯那样的人,一日日地过着自己的人生,不缺各种爱恨痴缠,以为前路还有很远,却不知道忽然就要被掐断了。

    林三酒一行人对于身体管家的全面追捕,正是在她心里这样一个淡淡肃穆的,宿命般灰蒙的背景布下展开的。

    第2264章

    一张鬼嘴

    如果让清久留来评价,过去这些天里,在林三酒和礼包研究追踪办法、寻找线索、分辨身体管家等等的时候,他这一头,除了要隐藏形迹、不能露脸之外,实在算得上清净自在。

    反正他就等消息嘛;在可以动手的信号传来之前,他跟元向西压根不愁该怎么打发时间。

    末日里世界里若是仔细找,好玩的事多了去了,什么在世界上最大的堕落种后背上滑雪啦,花点小钱学习怎么调制“女巫酱料”啦,都是游客也很爱玩的事……更何况他并不缺酒。

    当然,考虑到整体大局的严肃性,他没有一一向林三酒说。

    毕竟这或许是人生中最后的享受机会了嘛。

    哪怕在收到了礼包的消息、“他乡遇故知”和一只人本,开始了针对身体管家的捕猎之后,二人的日子也挺轻松——出了线索,就跟着“他乡遇故知”走就行了,看见谁脑袋被线索的彩色气雾给包上了,就把人本往他身边一推。

    别说清久留了,换个二傻子来,这活也没什么难的。

    昨天晚上,元向西张开了一张鬼嘴,说话了。

    “哇,想不到枭西厄斯那么可怕,他的身体管家却很好对付呀。”他说,“咱们都干掉几个身体管家了?四个有了吧?我看就这样一直下去,要不了多久,枭西厄斯就要……你为什么瞪我?”

    清久留将空酒杯往身旁桌上一墩,说:“你没听说过什么叫‘Jinx’?好事就怕说,一说就没了……你赶快找个木头的东西敲三下,快点。”

    元向西念念叨叨地,在桌子上敲了三下,说:“看不出来,你也有这么迷信的时候。”

    ……那张桌子,肯定是塑料桌板贴的一层木皮。

    因为第二天,他们一路以来的轻松好运,就没了。

    “他乡遇故知”与以前几次一样,在几天之后,就为他们找到了下一个身体管家——一个人的头脸被彩色气雾包裹起来的景象,已经是清久留早就看习惯了的画面。

    那个身体管家,当时正站在一片人体林之间,缓缓地一步步闲走。从参天苍林的树枝上垂下来的人脚,有时因为腿长,在他经过时被肩膀一碰,晃晃悠悠地慢慢转起来。

    人体林里挂着的,虽然是人体,可不是尸体。

    各式各样的人工身体,也都有着各式各样的作用:有的可以穿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有的可以装上电池——或者别的什么能源块——被遥控着做事;还有的在人体形态上做了改动、加装了功能,就属于人型武器的范畴了。

    每具人体的功能用途,都写在一小本便签纸上,挂在脚腕上;若看中了想要的,就摇一摇铃,自有商人前来谈价,解锁,交易。

    一个身体管家,走在满挂着身体的丛林里,似乎想要一具身体——这里好像隐隐含着几分讽刺。

    从垂荡着的层层人腿之外,那一个清瘦尖腮的中年男人时隐时现。

    他的头颅被彩色雾气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一个突出来的鼻尖;那雾气十分聪明,好像知道自己再往下走,就要被看见了,所以一过下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照镜子,谁也看不见自己的脸;因此前几个身体管家,都是不知不觉之间,就被身后的人本给拥抱住了的,事前连一点警觉都没生出来。

    今天的那一个瘦男人,同样也对自己脸上的异样惘然无知,附近更是连一块玻璃都没有;清久留推了一把人本,朝他抬了抬下巴,此时早已成了熟练工的人本,顿时穿过它不感兴趣的假人体,朝远处的瘦男人走过去了。

    元向西手里捏着个皮带头,一点也不紧张,来回四处张望。

    因为他和元向西都没有意识力,对于怎么让他们控制人本,季山青也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比如说,此刻的人本就穿着一身模样像是衣服,实际上却是囚笼的物品;穿上了,只有获得允许,才能暂时有一阵子能走能动的自由,好用极了。

    它腰间垂下来的腰带,看着是腰带,实际是个囚犯脚链,不仅另一头握在元向西手里,有需要的时候,还可以把它无形地拉长,在这根链子上,再加上一个新的囚犯——也就是新的人本。

    有了衣装,带着人本招摇过市就不那么显眼了,尤其是元向西,还发展出了画画的爱好,拿几根铅笔,在一整身衣服中露出来的那一块白脸上,好像素描大师似的,影影刷刷地打出鼻子轮廓、骨骼起伏,最后老远一看,平白一张皮上,立起了鬼影森森的形状,很渗人,更叫旁人不敢凑近细看了。

    瘦男人眯着眼睛,拿起了一只脚腕上的便签纸,正在仔细看纸上的解说文字。听见有人靠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冲人本点了点头,又继续看起了商品介绍。

    人本的能力,放在身体管家上也一样好用——对方哪怕没有特别想见的人,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看见的是谁,人本在他眼里就是谁。此刻在那瘦男人眼里,恐怕人本就是另一个对各种人工身体感兴趣的顾客吧。

    “看来今天也会很顺利嘛,”元向西志得意满地说,好像都是他的功劳。

    清久留瞥了他一眼。

    他也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一转头,一瞥眼的短暂瞬间里,发生了一个变故——但清久留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的,只有元向西蓦然往齿间吸进去的一口冷气;清久留急急一扭头,目光穿越了林间无数人腿,再次落在那男人身上时,发现他竟和人本肩并肩站着,不仅没受攻击,反而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清久留在几秒钟之后就猜到了。

    因为人本刷地一拧脖子,将那一张被铅笔涂抹出森森阴影的脸,对准了远处的清久留和元向西二人。

    那男人顺着它扭头的方向一看,目光正好隔着人林,与清久留撞了个正着。

    他眯起眼睛,像看商品介绍一样看了二人几秒钟,展开了一个清清楚楚的微笑。

    接着,他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张开嘴,对身旁的人本说了两个口型令人不容错认的字:“去吧。”

    仍旧穿着一身囚笼衣的人本,登时兴奋狂喜起来了似的,高高甩开了胳膊,大步朝清久留二人扑了过来——元向西赶紧叫了起来:“关住它,快重新关住它!”

    “废话,”清久留急速按了几下控制器,然而人本大步冲过林间的势头却丝毫不慢,撞得满林的腿脚摇摇摆摆;他怒气冲冲地将控制板往口袋里一塞,拉起元向西,掉头就跑,“衣服失效了!”

    又高又长的人本,每一次甩臂迈步,空白细长的肢体就从袖口和腿脚里往外一闪,速度极快;它仿佛是一个在彩色布料和雪白虚影之间不断闪烁的噩梦,须臾之间,就已经追到了二人身后。

    面对一个活人,一个死鬼,那个人本显然犹豫了一瞬。

    然而伴随着远方林子里那个瘦男人的一声呼哨,它蓦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伸开长长的手臂,没碰活人,却一把就抓住了元向西的衣领,抓着他一起滚到了地上。

    元向西不算真正的人,若是落进人本手里,坚持的时间不会比身体管家长多少的;清久留刚一感觉到元向西被人从自己手里拽了出去,立时猛一刹车,拧过了身子。

    两个元向西,一个跌坐在地上,一个扶着树干,都是一脸惊白之色,愣愣看着他。

    扶着树干的那一个,先打量了一下清久留,又看了看另一个元向西。

    接下来,两个元向西一起喃喃地开了口:“你们……谁是清久留?”

    第2265章

    对人本的破解办法

    瘦男人蹲在不远处的树杈上,又轻又细地从嗓子眼儿里笑了一声。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双腿分得开开的,膝盖耸在肩膀头边上。他正好蹲在一具歪着脑袋的长长人体上方,仿佛一只巨型蜘蛛,守着一个已经被自己吸空了的猎物。

    发现有人要向自己下手,不但不跑,反而跟在人本身后,反扑得这么快,看来这一个身体管家恐怕是个相当棘手的对手……清久留的眼睛从他身上一划而过,将对方战力略略做个评估,将后背靠向了一棵树。

    面前的两个元向西,在左右打量了几眼之后,带着相同的一脸疑云重重,也都闭上了嘴。

    三人一人本在这一小片林间空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树杈上的瘦男人终于说话了。

    “你们反应得挺快啊,”他说,“嘴巴一个比一个闭得紧。”

    废话。

    刚才那一句话,就已经显示出一个事实了:元向西眼里,是有两个清久留的。反之亦然;知道了这一点就够了,再不该多说一个字了。

    元向西虽然性格天真自由,孩童一般好玩,但他可不傻——他脑子其实快着呢。

    任何一个稍微了解人本性质的人都知道,一旦人本在自己眼中变成了另一人的模样,就不可能“说”出任何暴露它是人本的话了——因为它的所有形态、举动、言语,都是中招者根据对那人的了解,以自己大脑生产加工出来的东西,都是中招者自己觉得非常合理、合该出现的,自然没有破绽。

    既然言语没了用,那么此刻说得越多,情况就会越乱,越难分辨谁是谁,反而还可能让树杈上的瘦男人抓到机会。

    不过,人本这玩意还真厉害啊……清久留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刚才他一回身,那才是多短的时间?仅仅因为脑海中存了一个“元向西在身后”的念头,回头以后,人本就已经呈现出了元向西的样子。

    而且,人本不能说话出声,所以实际上问出“你们谁是清久留”的,只可能是那一个真正的元向西。

    也就是说,元向西先问了话,这话听在清久留耳里,十分合理,确实是他会随着情况发展而问出来的——然而“元向西确实会这么说”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成型,刚刚明明什么声音也没出的另一个“元向西”,在清久留的认知里,就变成与真正的元向西一起开口问话的了。

    真正厉害的地方,就是在这儿:只要时间够短,人本甚至能根据一个人的观念发展,来更正一个瞬间之前,目标对于自己的认知。

    “诶呀,你们就这么傻站着,大眼瞪小眼?”瘦男人蹲着,随树杈微微上下颠晃,笑着说:“你们要把僵局维持多久啊,要不要我来帮个忙,推你们动动?”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能看出人本真面目的,又似乎能命令人本行事,可以说具有极大的优势……

    清久留目光从对面两个元向西脸上划过,忽然向旁边迈出一步,离开了树,大步退开了一段距离。

    对面两个元向西,都浮现出了了悟之色,同样也各自后退开了一段距离,三个人彼此的间距就被拉开了。

    三人站定之后,遥遥对视着,谁也不动一动。

    “干什么?都傻了?”树杈上的瘦男人愣了一愣,皱起了眉头。“你们以为一直看着对方,就能像我一样认出人本了?”

    他这话落下,自然不会等来回答。他也自知不对,皱起脸仔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清久留的计划,登时一拍巴掌,说:“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真挺聪明!”

    ……他总算是想通了,清久留心想。

    人本要吸收人,就必须挨得很近,那么主动退开,至少可以保证他和元向西暂时不会有危险。

    就算清久留眼中的人本,和真正的元向西别无二致,可是有一点,人本是无法改变通过认知而达成伪装的——那就是物理位置。

    重要的是,人本能忍多久?

    它站在哪,看上去就是在哪,不会因为清久留觉得它是元向西而改变。只要清久留与元向西始终保持着不说话、远间距,那么人本总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一旦人本主动动了,就有破绽了。

    当然,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是,他与元向西都想到了一起去,而且知道对方也在执行同一个计划。

    ……那家伙平时好像风一样散漫随性,不过关键时刻,应该还是靠得住的吧?清久留心想。

    瘦男人摇摇头,好像替他们可惜似的,说:“如果我不在的话,或许迟早你们能分辨出谁是人本。可是你们忘了吗,还有一个我在呀。”

    他只要制造出一点混乱,几人的间距就保不住了,在战斗和混乱中,人本有无数机会凑上来吸人……

    瘦男人能想到的破解办法,清久留自然也早就想到了。

    但是他拉开间距,并不是单纯为了间距而已;这是他的一个“提醒”。

    针对人本与距离的“提醒”——真正的人本,是不会主动与目标拉开距离,甚至放弃目标的。

    瘦男人如同即将扑下的大鸟,双腿一直,眼看着就要跳下来了,说:“那么,我就——”

    就在同一个瞬间,其中一个元向西蓦然动了。

    他看也不看两个清久留一眼,掉头就扑进了另一个林木浓密的方向,身形轻盈、速度又快,每一步都毫不犹豫地在林地土面上激起了一点点轻淡的灰土,就像一只鸟在水面上跳过的涟漪,几乎是一眨眼,就在阴影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操,”瘦男人骂了一声,眼角处一花,再一回头,这才发现清久留也紧跟着元向西冲了出去——他先往另一个方向绕了两步,这才放开了速度,直朝前方的元向西急急追去。

    那瘦男人战力也相当不错,甚至都没下树,只从一根树枝蹿跃到另一根树枝上,在林木之间打出了一连串窸窣响亮的拍打声,震得无数人体在空气中摇摇摆摆;他脚踩着枝叶划荡起的波浪,速度比清久留还快,迅速就越过了他的前头去。

    “想这样跑?”他面色不太好看,即使隔着雾气,也能看出他脸上浮上了一层又狠又恼的神色,一边跑一边骂道:“要对我下手的家伙……诶?”

    瘦男人一个急刹车,险些从树上掉下来。他猛地一拧头,终于意识到,清久留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掉头跑了回去——可恨的是,他好像根本一开始就没打算追上前头的元向西,早就做好准备要回头了似的,等瘦男人发现的时候,清久留都快跑回到林间空地上了。

    另一个元向西,依然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处,遥遥看见从林子里跑回了一个清久留,脸上半点吃惊也无。

    “是我,”清久留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声,好像仅凭这两个字就够了似的。

    “我知道,”元向西点点头,问道:“现在怎么办?”

    那个瘦男人的速度可真是够快的;还不等清久留想出一个答案,他就听见了二人背后响起了一个轻轻的落地响声。随后,传来了一声叹息。

    “我就奇怪了,你们怎么知道谁是人本,谁不是的?”

    瘦男人嘴角上那一个勉强召集来的笑,也快要被沉着的面孔给压塌下来了。他身后站着的人本,此时好像也知道计划失败,重新变回了雪白光秃的模样,仍裹在一身失效了的衣服牢笼中;似乎是不耐烦,它仍在扭来扭去。

    “不过,逃过了人本,你们也逃不过我。”瘦男人慢慢地说,“你们对我下手的原因,就和你们的命一起交出来吧。”

    “凭你也就那么回事的战力,还是凭你比战力还不如的脑子?”清久留真诚地问道。

    那瘦男人的眼珠从他身上剜了一下,未答话,又转去了元向西身上。

    清久留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随着也朝身旁的元向西转了一转——他正要把眼睛投回瘦男人身上,动作猛然一顿,又急急再次朝元向西转过了头。

    那个鬼此时正站在一支挂着人体的树杈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的面庞两侧,慢慢伸下来了两只赤脚。

    说慢,那是它刚才的动作慢;此刻赤脚已经落到元向西的双耳旁了,轻轻一转,脚背朝外,脚心对准了元向西的脸。

    “看我干嘛?”元向西茫然地问道。

    第2266章

    靠不住的鬼

    “快躲开!”

    清久留这一声怒喝出口的同时,他也一步抢上,一把抓向了元向西的衣领,要将他从那一双赤足之间拉出来。

    他的反应虽快,可是从一开始就比树上吊着的人体晚了一步;当元向西“啊呀”一声,慌慌张张用胸口去迎接清久留的手时,那双赤足只是微微加大了一点摆荡的弧度,力道沉重而精准地夹在了元向西的双耳上。

    “什么——”

    后面“东西”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随着那个瘦男人一声口哨,两只脚掌显然立刻使上了劲,足弓一曲,皱起了层层的折痕;同一时间,连接着脚掌的两只小腿,在半空中急急一拧,元向西的头颅就不由自主地被拧了一圈,在激起的一串叫人肉紧的“喀喀”响声里,脸转到了脊梁骨上。

    目光里的人脸,刷地就换成了一个后脑勺,让清久留也不由在一惊之下,不自觉缩回了手。那双脚在半空中一分,松开了元向西的脑袋,他顿时朝地面上跌了下去。

    “你没事吧?”清久留及时想起来元向西是个鬼,心又咚一声跌回肚子里。他迅速一矮腰,避过了半空中伸足蹬腿要来够他的那一双脚,拉起了元向西的胳膊,叫道:“能把头转回来吗?”

    这种夺人性命的招数,在面对无命可夺的目标时,自然也没了意义;元向西面孔砸进林间土地里,后脑勺冲天,从泥土中发出了一声曲折的呻吟。

    幸好这家伙是个鬼!

    “快起来,”清久留没忘记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瘦男人,将他拉了一把,目光立刻又盯住了那个瘦男人——出乎意料的是,那男人却没有趁这个机会动手,反而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他也没料到,竟有人能被一百八十度拧过脑袋之后还不死的。

    “难受……”

    余光里,元向西从地上坐了起来。他的头还没转回来,错觉就像一个人被拦腰朝后截断了一样;等坐起来后,他才抱着脑袋,一点点把脸转了回来。

    “没事吧?”清久留目光紧紧笼住对面的瘦男人与人本,还得小心着头上林林摇荡的人体,头也不回地问道。

    “嗯……”元向西还有点没回过神似的,动作迟缓地爬起身,说:“我不是一个活人,我从副本里得到了奖励,死后也可以作为鬼的形式存在,所以不会因为这个受伤的。”

    清久留站在原地,闻言微微一抬眼皮。

    当脑后空气里平平切来一片气流的时候,清久留浑身肌肉骤然一缩;危机将他缩成了一个凝沉沉的铁块,笔直坠向了地面,让那一片切割开了空气的平面,几乎贴着头顶擦了过去——他眼尾一扫,认出来了,那是林三酒从医疗系统副本中弄到手的一种细丝线。

    细丝线打着横扫过半空,仿佛与周围空间做出了什么协定似的,空间中的一切在不及丝线边缘碰触的时候,就简简单单地后退、断裂了,给它让出了地方。

    一棵挂着两具人体的大树树干,在沉闷的吱嘎响声中张开了一线裂缝,裂缝越来越宽,渐渐歪倒向了一边,终于沉重地砸在了旁边的树上,激起了远方一群飞鸟。

    清久留喘息着再次站定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松散的半圆形包围圈里。

    瘦男人站在右手边斜上角,人本站在与他平齐的地方;左边,元向西在数步之遥外,面色平静地望着他,手中丝线在林间光阴里,微微闪烁着亮泽。

    “你怎么这么滑溜?”瘦男人又是一击失手,颇有点不耐烦起来。“怎么老是能跑这么快?”

    “你可以与人形的,但是非人类的东西建立联系,进行交流?”这虽然是一句问话,但清久留心里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条件是什么,你碰到之后,它们再一个碰一个?击鼓传花一样,被碰到的,就落进你的能力里了?”

    瘦男人脸色微微难看起来,抿了抿嘴。

    “也不知道该说你脑子快,还是该说你傻。”他笑了笑,一条深沟切向了下巴。“……现在,我更不能放过你了。”

    清久留仿佛没听见一样。“刚才我这位朋友的那一大篇解释,如果是说给我听的,则根本没必要,因为我早就知道了。其实是因为你想知道答案吧?在树上吊着的那双脚一碰到他的时候,你就意识到了,原来他并不是一个活人,也是可以被你操纵的对象之一……”

    “操纵多难听呢,”瘦男人笑着说,“我与这些东西之间,那都是平等友好的交流。他听了我的话,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因此决定帮助我来攻击你。怎么,你还不相信你的‘朋友’——”

    他充满讽刺地看了一眼元向西,双手在空中比了个空气引号,好像觉得他连活人也不是,清久留还要引之为友,实在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吗?”

    清久留瞥了一眼元向西。

    那个活鬼立刻点点头,说:“我认为,这位大哥好好地没招惹你,你却要暗中偷袭他,实在是伤天理的事。虽然咱们有交情,可是交情也不能盖过公义去……”

    我看你长得像公义,清久留在肚子里暗暗骂了一句。

    “你们为什么攻击我呀?”瘦男人状似友好地对元向西问道。

    清久留一抬眼睛,元向西却根本不与他对视了,小嘴叭叭干脆利落地说:“因为你是一个神秘人物的身体管家。我们认为,只有消灭了他的身体管家,才能削弱那个神秘人物的实力……”

    这不是明明知道为什么要袭击他吗,刚才叭叭主持正义的时候怎么忘了?清久留忍住了一肚子的怒气。元向西很显然是某种进化能力的受害者,迁怒也没用。

    瘦男人愣了愣,好像没听懂,还问了一句“身体管家”是哪几个字。

    “搞半天,原来是你们搞错了人!”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拍着手说:“想不到,你们找错了目标,却给我送了人本上门……早知道你可以这么简简单单把答案告诉我,我还用人本费什么劲,也没吸成谁。”

    “你怎么知道人本?”清久留问道。

    “我就是靠‘非人类人形’挣活路的,我会连这点功课都不做吗?”瘦男人冷笑一声,似乎不把心中疑问解答清楚就难受似的,又向元向西问道:“你们刚才怎么知道,先跑出去的就是人本?”

    “非常简单,”元向西一摊手,说:“因为人本现在是受你控制——”

    “不不,同盟,同盟而已。”瘦男人看了一眼人本,纠正道。

    “对,同盟,”元向西从善如流,“说白了就是很浅显的逻辑推断。在我眼中,两个清久留是同时后退,拉开距离的,所以我不知道谁是本人。那我就要想了,清久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保证安全肯定不是唯一一个考量,因为它没什么意义,保证不了多少安全。那就只有一个了,为了提醒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人本是不会主动拉开距离的’。”

    瘦男人眨巴几下眼睛,似乎没明白,又不好意思问。

    元向西继续说:“那么,既然清久留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如果他直接离开,我也知道哪个是他了——只不过就要面临我们被分散的风险。既然他没有直接离开,那么也就意味着,他这个动作是为了提醒你,是给你发去的信息……所以当你让人本第一个跑走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人本了。”

    瘦男人皱起眉头,又看向了清久留。“那你这边,怎么知道不是他得到了你的提醒,自己走了?”

    清久留看着他,满怀同情地说:“我这一个举动,是被你们双方同时看见的,你们双方也都得到了相同的提醒。元向西又不是一个傻子。如果他和人本同时离开,那我还是分辨不出来谁是人本,有什么意义?那么他当然要按兵不动,看看你会不会先让人本离开——换句话说,看看你会不会得到提醒之后,再试图反过头来骗我们。”

    瘦男人使劲瞪着空气中某一点,好像还在试图厘清其中逻辑;过了几秒,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的疑惑解决了,”他凉凉地说,“很可惜啊,你选择在一个充满了人形的地方对我下手。”

    他这句示威并无必要;因为从刚才起,清久留就察觉到了,周围空气中垂荡下来的人体,正在一个个地缓慢动作起来。

    第2267章

    头脑无用的困境里

    清久留自从进化以来,几乎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曾这样狼狈过了——流浪汉一般醉倒路边的时候,在他看来并不是狼狈;狼狈和窘迫一样,意味着你对于外界的一种不适应,与自己想要的状态之间的一种被迫偏离。

    ……他现在可是太不适应,太偏离了。

    以往一次次让他脱离困境的优势,此刻全没了用处:他一向能软化坚冰的容貌,此刻出于谨慎,早就用伪装物品遮住了。可就算露出来,又能怎样?

    瘦男人别说心软了,他要是不生嫉妒心,都算对不起清久留对他性格的解读——至于其他的,在场不管是人本,还是树上吊着的人形,哪个会在乎谁丑谁美?

    就连清久留的头脑,此刻也派不上大用场了。

    从树林之中朝他袭来的肢体、腿脚与攻击,简直如同雨点倾注一样密密麻麻,加之一旁见缝插针的瘦男人,跃跃欲试的人本,伺机而动的元向西……这简直好像是一场没有间断、没有终点的折磨,而他承担不起任何一次的行差踏错。

    他的头脑,仅仅能够维持着他尽量能躲过攻击——在面对着连自我意识也没有、只知道不断攻击的无数人形,任何计策办法都没了用武之地。

    他身上最强的进化能力,无非就是一个【隔瓶取酒】;在场唯一一个可行目标,却只有那个瘦男人。且不说万一对他下手,把枭西厄斯惹来怎么办了——清久留被压在层层人形的攻击之下,甚至根本近不了对方的身。

    “踢人后脑勺,你有没有点礼貌?”

    哪怕如此艰苦狼狈的时刻,他依然不忘替自己回骂一句;话才一出口,就不得不赶紧再次一弯腰,就地一滚,避开了从身旁另一根树枝上垂下来的双臂。

    刚才被接连几次击中的后腰,好像随着这一跌终于断裂开了,他躲过了那双手臂后,竟有一两秒钟再没办法爬起来。

    这些人形虽然是挂在树上的,可是挂着的部位却都不一样;有的吊在颈上,有的拦腰挂着,还有的头下脚上……这就意味着,能朝他袭来的攻击也是百花齐放的,无奇不有;甚至还有个人形,身体各处都能一节节地卸开拉长,整个人都涨大加长了好几倍,根本就是追着清久留在打。

    “怎么不再试试用特殊物品了呢?”瘦男人好整以暇地笑了一笑,说:“我还想见识见识你身上其他的东西呢。”

    清久留知道,特殊物品恐怕对他是无用的——不过他刚才还是试着朝那个瘦男人用了一次【你的眼里没有我】。物品的效用就像名称一样,简单易懂;那瘦男人一开始果然使劲眨了眨眼,眼珠转了几圈,对不上清久留了。

    “诶?人呢?”他扭着脑袋说,“怎么忽然消失了……”

    清久留微微一怔。下一个念头闪过的时候,仿佛带了火箭般的力量,推着他整个人都跃向了另一边去——几乎是与此同时,那个瘦男人猛然反手一甩,一道道银亮光波就从清久留半秒之前所在的地方波荡泛起,好像开了一朵银白莲花。

    “你怎么这么滑不溜手的?”那瘦男人来了气,狠狠啐了一口,“你朝我扔的特殊物品效果,你自己都不信吗?”

    “人本,”清久留此刻连一句完整话都很难说出口了,只从喘息中扔出了两个字。

    就好像要在雨点之间抓空子一样,他必须要让自己避开林间的每一次攻击,让自己奔逃闪跃的双脚,能踩在雨点与雨点之间的干燥空地上,不管那空隙有多狭窄、消失得又有多快——唯有在那儿,他才能再获一次呼吸的机会。

    瘦男人也反应过来了。

    “噢,对,”他拿眼角瞥了一眼人本身上的衣服囚笼,“你还没忘呢啊……”

    岂止是没忘,清久留一直在计算着、等待着衣服囚笼的恢复时刻。从人本脱离控制开始到现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概过去七八分钟了;那个瘦男人使特殊物品效果消失的能力,总有个限制时长才对。

    “羡慕我吧?这么厉害的能力都在我身上了。”瘦男人笑着说,“人要是运气好,挡都挡不住,一觉起来就多了个逆天能力……”

    在他这一句话的功夫里,一个吊在树上的人形就已伸长了一只手臂,抓住附近一根树枝,摇摇晃晃几下,就在清久留行进路线的前方下了一场漫漫扬扬的树叶雨——落下树枝的时候,它们还是轻飘翻转的树叶,等它们落到一半的时候,已经一个个都笔直沉重、尖端朝下,边缘处闪烁着无数渗了死亡的暗光。

    清久留急刹车躲避树叶雨的时候,就成了元向西抓住的一个机会。

    那一根林三酒完全就多余给他的丝线,像是自有主张似的,身子柔韧地笔直、一点声息也没有地伸进了前方——清久留此时早就已经手忙脚乱、措手不及了,等他意识到那丝线的时候,即使赶紧纵身一跃,却依然晚了一步。

    丝线近乎轻柔地切开了他的裤腿,皮肤在刚刚绽裂的时候,甚至没有一点痛感——在清久留的余光里,发现半空中溅开了一片血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大腿受伤了。

    与裤子和皮肤被一起切开的,还有裤子侧面的口袋。

    “砰”的一声闷响,刚才在拉着元向西逃离人本时,他顺手塞进了裤袋里的遥控操纵器,就跌落在了地上。

    清久留刚才没伤的时候,也只是勉强苦苦支撑罢了;此刻一条腿上被割开了一条长长裂口,落地时再也没法以双脚支撑了——膝盖、脚腕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的一叠扑克牌,带着整个人都哗然一下松散摊落到了地上。

    早在操纵器落地时,人本登时一下就有了反应;它几大步走到瘦男人身边,甚至把他都吓了一跳,自己伸长脖子,一个套在帽子下的雪白脑袋,对着不远处地上的操纵器一上一下地摇晃。

    “那个?”瘦男人立刻就与它交流完毕了似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那个就是操控你身上物品的关键?”

    人本的脑袋依然直直伸着。

    “放心,我们约定好的事,我怎么会反悔。”瘦男人笑了一笑,眼睛笔直盯住了地上的操纵器,说:“只要一拿到它,就把你身上的囚笼解开……”

    一个树上的人形伸长了腿。那腿迅速变长,好像根本不受皮肤骨骼的限制,一路踏到了地面上;脚尖一勾,它就把操纵器挑了起来,踢向了瘦男人。

    清久留只来得及看见操纵器在半空中划了一条弧线。

    别说是阻挡了,他现在连站也站不起身。

    刚才他一落地,仅仅是挣扎了两下却没爬起来的工夫,就已经有不知几个人形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其中一个头下脚上的人形,生了一头棕色长发,长发横压在他的脖子上,两侧却像活蚯蚓一样,正在不断往土地深处钻,发丝似乎要挤断、切断他的每一根血管和肌肉纤维。

    清久留张开了嘴,却没有气流流入胸膛里。一道沉重的力量正压在胸口,好像卡车翻倒下来,把他砸住了似的;咔咔作响的胸骨似乎马上就要折断塌陷进体内了,就算没有颈上长发,也绝不可能往胸腔中送去半点空气。

    “我这就给你解开……”

    瘦男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人形们无动于衷,因为它们听不出来瘦男人声音里因得计而喜悦,强捺窃喜的意味。

    怎么可能会放人本自由呢,清久留倒在地上,模模糊糊地想。

    他拿到操纵器,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个可以使物品失效的能力撤掉;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通过衣服囚笼掌控人本,真正地“拥有”人本。

    ……只有现在了。

    原来在面临巨大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就像是一个越狱者,要从躯壳中逃跑时,被砸下来的铁栏杆给压住了一条腿。逃不掉的部分,被痛苦撕扯着,钉牢在了肉身里;另一部分,又好像马上要被风扯断纤维,涣散飘远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似乎失去了一会儿的意识,又好像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确实是做了什么事,还是那只是脑海中排演的计划。

    他只知道,当他的意识渐渐聚拢,重新收束紧凑,像一道光似的照亮脑海时,他胸口和脖子上的痛苦和压迫都已经消失了。

    清久留的视野一时还是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翻了个身,四肢撑地慢慢爬了起来——一个轻快的脚步声急急奔向了身边,元向西正一叠连声地问道:“你没事吧?你怎么样,你别急……诶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迷心了似的……”

    清久留眨了眨眼。

    像素与颜色形成的雪花,一片片地落下、归了位,重新形成了世界。

    元向西已经恢复正常了,这一点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不远处,一个戴着帽子、浑身套装的人本,正在紧紧搂着另一个人——不,应该说,另一个人本了。

    第2268章

    清久留的未雨绸缪

    都说事不过三,可是元向西却能被人本给抱住过五回。

    但是,倒也不能全怪他。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