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岩壁与泥土形成的简陋走道上,到处都空空荡荡,没有人在。枭西厄斯还没有来,看起来,楼琴似乎也没有向他报信。

    林三酒记得,他们在进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任何摄像头或监视器,黑暗中连个光点也没有;现在想来,负责监视的“眼睛”,大概也是特殊物品的效果了。

    生长完毕的十几块屏幕,像一片大网似的浮在半空里,颇有几分奇妙;可在场的进化者,谁都没有为它眨一眨眼皮。末日世界里比这更珍稀奇妙的事物,实在是数不胜数,谁没见过几个更神奇的东西?

    会觉得它了不起的,只有普通人,哪怕是接触过进化者的普通人——比如说,此刻在一旁看得嘴都张开了的凤欢颜。

    自己错了吗?林三酒看了看凤欢颜,略有茫然地想。

    只要是进化者,随便拉一个出去,相比普通人来说也是毫无疑义的强者。他们拥有更多的资源,更强大的能力,更广博的见识……自然也能更好地自保。

    这样一群强者,已经有了这么多,在面临问题的时候,想出的解决方案却是继续拿走弱者剩下的最后一点点东西……即使弱肉别无选择,因此愿意被强食,林三酒依然没法说服自己。

    她觉得这一件事的两面,没有一面是正确的。不管是保住农场存续,还是一举将它拔除干净,好像都是在作恶。

    “你是被谁给煤气灯成这样的啊?”清久留冷不丁的一句话,叫她回过了神。

    “……啊?”

    清久留开口之前,先扫了一眼地上的猪。旺根老老实实地趴在一边,被他命令了一声,这才激灵一下,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清久留指了指猪,向林三酒问道:“是它吗?”

    “什么?”

    白猪的颜色居然还能更白一层,实在叫人想不到——与林三酒屠杀时、被人偶师攻击时不一样,此刻旺根的脸上,又是第三种鲜活不同的害怕了。

    看见同类死亡是一种怕,意识到自己将死又是一种怕,而它此刻的怕……林三酒形容不出来。

    她不知怎么,模糊地想起猪此前说的一句话,“我们天生就喜欢干这个”——具体怎么说的她忘了,至少大意差不多。

    “别掉进什么行善作恶的思维陷阱里去,你没发现吗,”清久留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他们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是在用一部分血换一个平稳生活,对吧?让他们用死亡为代价,你看他们还换吗?”

    “啊?”

    “这群猪从来没有明说过农场的死亡率究竟是多少,对吧?但是从侧面就能看出来了,农场里的普通人可比外面短命多了。”清久留看了看旺根,似乎在等它反驳似的,见它半张着嘴一个字没说,这才继续解释道:“这么多年了,没人强制外面的普通人交配生子,外面的普通人数量没减少,更没灭绝。可是一进了农场,他们就必须要被强迫生育,才能维系数量了……当然说明里面的死亡率比外面高。”

    好像……好像没错,林三酒怔怔地想。她怎么没想到?

    他忽然冲旺根一笑,问道:“你们的抽血,恐怕与一般抽血不一样吧?”

    白猪顿了一顿,眼珠骨碌碌转了两个来回,小声说:“您误会了!我们以前抽血可能是抽得有点多,但是我们愿意改正以前的做法,把生活条件提高上去,抽血的量和频率降下来……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所以,你们会努力改善条件,使普通人终于能享受上和外界一样的死亡率?”清久留嘲讽地笑了一声,“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各回各家,你们有需要的时候,再上门交易?”

    林三酒几乎能看见,有一个猪早就准备好、并且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理由,险些就要从它嘴里吐出来了,在它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再是普通人,而是进化者的那一刻,又被它拼命给吞了回去。

    “普通人在外面会受进化者欺压”这一个理由,它怎么也不敢当着进化者——尤其是林三酒和人偶师这样的进化者面前——说出来的。

    “外界普通人的日子再难,也没有难到不强制生育,人口数量就会大幅锐减的地步。”清久留倒是好像猜出了它没出口的话,近乎平淡地对林三酒说:“要把你带进猪圈里关起来,你肯定不愿意。不愿意怎么办?告诉你,你在外面就要死,那么‘关起来’就成了一个无奈却可以接受的办法了。创造出一个不接受就更糟糕的极端困境,那么哪怕要做家畜,自然人人也都可以下咽了。”

    “但我们还可以让他们过上比在外面更好的日子……”猪急急忙忙地说。

    最后一个字的音,变成了一道气声,就好像有人不慎踩在一截空皮管子上,压出来的一道气。

    旺根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面前的天花板,似乎还在疑惑为什么天花板的距离忽然一下子被拉近了,拉至了眼前——它是否看见了自己头颅下拽起的一道血桥,以及那具摇摇晃晃、即将倒地的无头猪身,就是一个永远也没人知道的答案了。

    接连两声湿漉漉的砸地响之后,刚才站在白猪身边不远处的清久留,这才总算从一脸血里睁开了眼睛。他使劲抹了一把脸,回头瞪着人偶师,抱怨说:“你倒是提醒我一句啊。”

    “我欠你的?”人偶师冷笑一声,身上脸上依然干干净净,叫人都看不出来他是怎么转瞬之间击断了猪脖颈的。“你是来做演讲的?你多说几句能拉票?水泥钻钻十分钟都找不着她的脑仁,你跟她解释什么废话?”

    后一句话自然又是馈赠给林三酒的。

    “怎么……真的就这样杀了?”她一时也想不起反驳,“那农场里的普通人……”

    “爱死不死,”人偶师截断了她的话头。

    也是,要说世上谁最不在乎别人生死,那人偶师大概能荣登榜首。若是指望他能像当年斯巴安或礼包一样出手帮忙,可是属于做梦没醒了。

    再说,摆在眼下的是一个难题,不是战力高就能帮上忙这么简简单单的事。她所希望的,不是单纯破坏农场;可是她所希望的结果,恐怕天真得无法在末日世界里容身——更何况,现在连时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

    林三酒深深吸了口气,转过了头。

    那一个矮胖会计大概是看谁都没有朝他身上多留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脚下一步一步地往后蹭,不知不觉都退出去好几米远了;此时被林三酒目光一扫,他登时浑身一颤,不敢再动了。

    “……你是农场背后组织的人,”林三酒看着他,低声问道。“现在猪都死了,你有什么想法?”

    她想了想,说:“你们能够给普通人提供一个体面尊严的生活吗?他们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走;不想婚配生育,就可以一个人生活;诚实告知他们抽血的伤害,保证他们有知情权;你们夺走的,曾经属于他们的选择项,也都可以还给他们吗?”

    死去的亲友是回不来了,但是假如丙五三八——不,银河——生活的村庄里,又一次复活过来,她难道真的会选择继续住在农场吗?

    当人们知道,他们获得的猪舍和一天三顿饭,不是农场大发慈悲的施舍与恩惠,而是他们拿鲜血交换回来的,他们还会这样温顺感恩吗?

    矮胖会计考虑了几分钟,抬头看了看在场三个进化者,忽然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在场都是进化者,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说吧。”他挺直了后背,似乎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完全没有对抗的希望,反而生出了平静。“你那一位被猪送去次空间的朋友,我可以替你想想办法,比如向首领申请一下,把猪用来害他的那件特殊物品拿给你,你看看有没有办法再将他救回来。”

    林三酒眉毛一挑,立刻意识到了。“你知道那是件什么物品?”

    “我听说过它。”矮胖会计拢着手说,“我是从没听过进入它的人还能再活着回来,但是如果你仍不愿放弃,那么我就马上打申请。我们能做到的,我们都会去做,因为我能看出来,首领也不愿意与你们结仇。可是不能做到的,请你就不要再强求了。”

    “……你是指改善农场的条件?”

    矮胖会计丝毫没有闪避之意,干脆利落地一点头。“对。我们为什么要找猪来打理农场?在农场这个主意刚刚成型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想到要用‘进化者’来吓唬普通人……找上猪型堕落种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它们太适合干这个了。”

    “哦?”清久留说着,扫了一眼屏幕上的监视系统。

    “不管是农场制度的设计,农场的‘教育’,你在农场里看到的一切,都是猪的手笔。”矮胖会计摆摆手,说:“我不是要为组织脱责……因为猪的设计和手笔,也是组织乐于见到的。这有利于我们从尽可能多的普通人身上,在尽可能久的时间里,以最高的效率,榨出最大量的血。”

    他看了看清久留,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不卑不亢。“你刚才说,为什么不让他们在家待着,我们上门去交易……对于这个问题,答案是明摆着的,和为什么不能改善农场一样。”

    清久留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不好奇。

    “改善了农场的条件,给了他们知情权和选择权,与他们进行公平交易,换句话说,把他们当人看的话,那么必不可少会有两个后果:一,组织要增加巨量支出;二,收上来的关键物质一定会比现在少。”

    “而这两个后果,没人会喜欢。”矮胖会计慢慢说道:“他们面对我们的时候,有什么抵抗力呢?疫苗技术已经出现了,普通人已经是疫苗原料了,这件事我们今天不做,明天也有别的进化者要去做。他们生在了一个无力自保,无力讨价还价的弱者地位上,这就注定是他们的命运了。猪说要改善农场,只不过是怕你们杀了它。普通人的生死是由我们决定的,可我们的好坏却不由普通人决定……这种情况下,哪怕给了他们一时一地的施舍,也随时都可以因为需要再收回来。”

    他顿了顿,目光从三人身上扫了过去,最终落在林三酒身上。

    “改良农场,是将希望寄托在强者的道德感和自控力上。彻底摧毁农场,把人送走,是将一堆肉重新放回了案板上,等下一个人伸手来拿……更别提你要结下多么可怕的仇人。除非你能让每一个普通人都立刻进化,否则你无法改变现实。既然无法与现实和组织相抗衡,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加入进来,享受疫苗呢?余渊、疫苗,与普通人,你选择哪一边?”

    第2198章

    林三酒提出的问题

    ……不论怎么想,这似乎都是一个死局。

    在矮胖会计话音落下的短暂片刻里,林三酒仿佛坐在一个万花筒的中心,世界在脑海之外不断旋转着;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每次一个看似是解决之道的答案才一浮起,就立刻被层层缠缠绕的黑暗给重新拽入水下。

    确实,她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个现实。

    她没有力量对抗枭西厄斯,不能永远保护每一个普通人不受进化者的盘剥利用,也不能构建出一个没有传送的理想世界……矮胖会计所说的一番话,可以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其实我早就隐隐约约怀疑,猪所承诺的改良农场是一个靠不住的虚话,”林三酒忽然苦笑一声,说道:“我向你发问,原本是有用意的。”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无数屏幕下的一台机器,机器上此刻正亮着一个绿色光点。

    早在林三酒命令猪通过广播,面向每个农场分部寻找凤欢颜和恒星的时候,她就亲眼见过一次,旺根是怎么操作那台机器的了。尽管她所剩无几的意志力差点被人偶师给击成碎片,可是一个手指尖那么大的意识力,总还是挤得出来的。

    旺根死了,谁也没发现广播系统就这样悄悄地上了线。

    “你打开了广播?”矮胖会计发现了她的视线所向,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了。“你说的那一套改善农场的话……也是为了让农场里普通人听的?”

    林三酒点了点头。

    她希望普通人能知道他们的真实处境,知道他们有哪些选择,可她最终发现,意识到现实的人,却是自己。

    “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矮胖会计也苦笑了一声,“他们知情与否,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既然普通人无力制约抗衡,那他们就是疫苗原料而已……我们并不害怕他们的知情,更不害怕他们的反抗。”

    他的表现也印证了这一点:他明知道此刻广播系统依然开着,他说的每个字都会被普通人听见,但矮胖会计甚至没有一点缓和委婉的意思。

    “你让他们听见了真相,反而是一种残酷。”矮胖会计摇了摇头,说:“他们此前全心相信着猪的谎言,认为自己是在建设一个属于普通人的天地,那么哪怕吃苦,他们也甘之如饴。生活或许艰苦,但他们充满希望。可是如今他们知道真相了,又不能改变现实,未来留给他们的,就只剩下清醒的痛苦了。”

    做快乐的家畜,还是清醒地承受痛苦,似乎也是一个颇有历史的思维实验题——林三酒知道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可是其他人呢?

    是不是真像矮胖会计所说,普通人还是继续活在谎言里更好?

    “对不起,别怪我说话直接,我只是觉得我不该浪费你们的时间,说些空话。”

    矮胖会计这时才飞快地扫了一眼人偶师——后者很少有这种放任苍蝇杂鱼嗡嗡乱叫,自己却无从插手的经验;此时就算来个傻子,也能意识到大厅里阴沉沉的气氛,正像暴雨前凝结的乌云一样,逐渐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别看这家伙其貌不扬,却在短短几分钟里,既用余渊保住了自己一命,又尽可能用言语打消了农场被毁的可能性……即使林三酒什么都清楚,但她破不开死局的话,也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们该走了,”清久留忽然轻声说道,随即指了指屏幕。“你们看,那个出口。”

    屏幕上是一个幽暗的山洞洞口,好像是通往七个分部的道路之一。此时在一团昏暗里,林三酒勉强只能看见洞道口处,由外面投下来的一小片浅浅的、指甲边似的淡光——淡光里,仅有一双人脚投下的影子;人脚以上的,都淹没在了昏暗中。

    ……有人正站在洞道口。

    只需看一眼,只需稍稍一想“有可能是枭西厄斯的身体管家”,林三酒就觉得体内像是豁开了一个大洞——她好像又像上次一样,正从高空里往下跌,呼啸寒风疯狂地往体内空洞里倒灌,令她的神魂都紧缩起来了,强风下无处躲藏。

    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她连体温都不由自主凉了下去。

    这一次没有乔坦斯了;他们一行人若是再次对上了枭西厄斯……

    可是,那么多普通人怎么办?

    “现在没有时间了,”清久留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看了一眼矮胖会计,说:“你要是不喜欢他们的做法,咱们大可以做好准备再回来。他枭西厄斯能从此住猪圈里?再说,有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对吧。你都惦记上了,他们好不了了。”

    “我怎么就成贼了?”林三酒都忍不住回了一句,短暂地从纠结犹豫里被拉出来了一瞬间。她刚一转头,矮胖会计好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开了口。

    “我这就向首领申请那一件【单向通道】,你们放心离开也没问题,我会请组织直接将它发给你。都到了这一地步,我想你也能看出来,我们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耍没有必要的花枪。”

    “中央车站寄存柜,”林三酒不必多说,矮胖会计就明白了,立即点了一点头。

    “寄存证会通过纸鹤给你。”他保证道。

    人偶师阴沉沉地盯着屏幕,脚下一时没有动。直到清久留又好言好语地请了他一会儿,他才终于有了反应,往大厅另一头装着大海的玻璃墙上看了一眼。

    在经过林三酒身边时,一阵又冷又浓的香粉气,仿佛掐上喉咙的一只冰凉的手。在分不清是气味、阴影还是温度的一片风里,林三酒听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认同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人,又有几个会在这时觉得被他杀了合理的?”他又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同一件事,放在别人身上则合情合理,放在自己身上则哭天抢地……”

    他回头看了看矮胖会计,笑了。“对吧?”

    矮胖会计面色唰地一下白了下去,几乎是与林三酒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空气里骤然浓重起来的杀机——林三酒实在没想到,同一件事她今日竟不得不连做两次;那一条钢鞭像毒龙一样裂开了空气,在尖锐呼啸声里砸上了矮胖会计的肚子,抢先一步将他高高地打飞了出去,不可避免地在半空里溅开了一道血花。

    人偶师却直到现在才抬起了手,只是慢条斯理地梳理了几下手腕上的羽毛,看了林三酒一眼。

    “你突然激动什么?”他的半个笑也是阴沉沉的,“看把你的好朋友打得多狠。”

    林三酒使劲揉了一把脸,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你……你刚才不是……”

    人偶师理也没理会她,扭头就走了。

    清久留抬步跟了上去,没忘记一直在旁边瑟缩着的凤欢颜;他冲小姑娘露出了一个笑,刚说了声“你来”,凤欢颜就已经像是被狸猫迷着了一样,直愣愣地跟了上去。

    林三酒又看了一眼屏幕,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人偶师只需一抬手,整片玻璃墙就像受到了爆破似的,登时化作无数天光下的晶亮碎钻,纷纷扬扬地落向了下方的大海;海风又凉又沉地灌进了大厅里,吹乱了林三酒干涸了血迹的半长头发。

    当矮胖会计一边咳嗽一边站起身时,她也来到了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我让你活着,不是因为余渊。”林三酒垂着眼皮,看着他,说:“我直接向楼琴要那件东西,也是一样的。”

    矮胖会计呼吸粗重,手捂着肚子,面上尽是细汗。

    “我可以杀了你,但仅仅因为我可以,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去这么做。”林三酒低声说,“强大,与具有自控力、责任感和良知,是不冲突的。”

    矮胖会计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了一会儿。他终于再次苦笑起来,气息断断续续地说:“我自从进入末日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要知道,其他人可未必像你一样。”

    “我知道。”

    林三酒说完,转身走向了海风。她的每一步,似乎都比上一步更沉;清久留把话说得很好听,但她知道此刻她所走的每一步的本质——不过是在逃跑而已。

    那么多普通人,未来要遭受的苦难,她没有能力管,也没有勇气管——或许苍生本来就不是她的责任,但是在看见苦难时转开头这一点,仍叫她生出了强烈的不适。

    毕竟农场里的普通人数量太大了,更何况还不止是这一个世界,楼琴说有三个世界……

    林三酒想到这儿,忽然脚下一顿。

    她看了看正在徐徐靠近的Exodus,又转头看了看后方的矮胖会计。

    “喂!”

    林三酒冷不丁叫了一声,好像把他惊了一跳。“我问你,人类农场有多久了?”

    矮胖会计愣了愣,小心地应道:“至少也有七八个月了。”

    “多少血,够产一支疫苗?”

    “是要提纯血液中的关键物质,才能制造疫苗……”矮胖会计茫然地说,“据我所知,一支疫苗大概需要300-600毫升的血,取决于血液内的关键物质含量。”

    还是清久留叫了她一声,才将林三酒从沉思中唤回了神。

    “该走了,”他歪着头,看了她一眼。

    第2199章

    纸鹤里响起来的声音

    【我的人生理想职业是通缉犯】被关上之后,就好像是刚从暴雨里走出来,脱去了一层沉甸甸雨衣似的——明明都已经用了它这么长时间了,玛瑟以为自己早该习惯才对,但每一次关上它,都要忍不住松上一口长长的气。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Karma博物馆里的兵工厂分部早就已经被撤销了,据说是因为末日世界模型激活了,不知道这个传说有几分可信,不过玛瑟依然不敢放松。她在过去的几年里,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如今遭受重创的兵工厂,旗下能人异士依然多得足够将她置入万劫不复之地。

    玛瑟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好像被宫道一给摆了一道——如果“宫道一”真的是那个年轻人名字的话。要不然,她只不过是进入兵工厂抢了一件东西而已,怎么自己所有的资料都被兵工厂给掌握了?

    一开始她还以为,兵工厂是不是有了她的生物信息素一类的线索,所以才能够像跗骨之疽一样阴魂不散地追踪着她;但是在上一个世界里,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兵工厂之所以能叫她吃这么多苦头,全因为他们知道了一件本不该知道的事。

    ……玛瑟绝不会离一个名叫“卢泽”的少年太远。虽然他们不知道,卢泽其实早就已经不在“卢泽”体内了。

    只要把握了这一点,不管是设陷阱还是守株待兔,自然手段要多少有多少了。

    但是宫道一明明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有什么理由再背后刺刀呢?

    玛瑟无声地叹出了一口焦热烦躁的气,再次抬头看了看头上碎片似的蓝天。

    这里是她反复踩点后才确定安全的一块地方,正好处于两个末日世界模型中央的夹缝里,被一片浓郁密林给包裹住了,她偶尔会来这里歇歇脚。此刻头上被树枝绿叶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天空里,也如往日一样平静。

    没有,还是没有。

    不管玛瑟关闭【我的人生理想职业是通缉犯】多少次,等多长时间,她始终没有接过半只纸鹤——更别提来自于林三酒的了。

    玛瑟不是没有试着给林三酒发过纸鹤。但是她也不知道兵工厂究竟在自己身上种下了什么样的机关,每次她发给林三酒的纸鹤都顺利飞走了,再回来的时候,纸鹤身后就已经坠着追兵了;有时是赚赏金的进化者,有时是兵工厂的战斗员。

    她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林三酒的纸鹤而已;她猜测,或许唯有把属于林三酒本人的纸鹤重新再发回去,她才能顺利与对方联系上……可是,林三酒是还没能来到Karma博物馆吗?

    这么久了,她总不会还没有拿到一张签证,或者找到一个大洪水服务商吧?

    玛瑟又等了半个钟,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的草叶。她失望了太多次,此刻甚至连一丝沮丧的力气也生不出来;她只是麻木地顺着每一次出林子的路往外走,尽量想走得快一点,好让肩膀上、耳旁那些阴暗低语跟不上她,被甩在身后。

    万一林三酒出了意外……

    万一她抢劫兵工厂,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

    玛瑟匆匆加快了脚步,像奔逃一样小跑在了那条被她自己踩出来的小道上。在许许多多的念头与低语里,有一个是她最害怕的。

    卢泽死了,她如今又成为了一个真实的,有血肉的活人,那么她为什么不能接受卢泽之死,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算了?

    就算卢泽是她此生此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亲人,可是失去亲人的人,也不只有她一个,总需要慢慢学会接受——

    玛瑟的脚步又一次加快了,仿佛逃命一样,想从那个念头笼下的影子里逃出去;她匆忙着急之下,除了脚下深深浅浅、植丛繁密的地面,什么也没顾上,所以当她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愣愣地站在山林中的一块空地上,阳光从林茵里落下来,空气,灰土,鸟鸣声和Karma之力,包裹围绕着她,像一圈圈流光。

    明明在来的时候,Karma之力还没有蔓延到这儿的……

    玛瑟愣了几秒,低下头,弯着腰,过了好一阵,终于容许自己低低啜泣了一声。

    再避也没有意义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或许这也是个好事,玛瑟自我安慰道。

    她不用再担心Karma之力,就意味着她能去的地方多了,能做的事也多了。至于未来等着她的因果报应……

    在刚刚得知卢泽已死后的那一段日子里,玛瑟每天看见的世界,好像都是血红色的。她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是谁,任另一种愤怒的、残酷的黑暗成了促使她行动的动力——因为如果不让它接管身体,她可能连床都起不来。

    如今想想,她是做了不少……恶事的,她甚至无法对紧咬自己不放的兵工厂产生怨恨。或许正是因为她先一步犯下的恶,她才引来了宫道一。

    玛瑟怔怔地穿过Karma之力,一步步地往前走,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审判,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审判或许未到,但另一种熟悉的、扑棱棱的声音,却猛然一下叫她抬起了头。

    她不是期待过甚,产生幻听了吧?

    怎么可能——玛瑟精神一振,目光在林间天空搜寻了一圈,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在此时此刻见到一只纸鹤,正从蓝天里笔直地朝她降下来,落在了她伸出的手上。

    “玛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是林三酒。“我这里有一封发给你的纸鹤。”

    怎么回事?

    “具体内容我不能告诉你,只能告诉你,发信人是个女人。”那声音继续说道,“前一阵子有个进化者,放了个信号拦截装置,结果不管相干不相干的,一股脑拦截下了大量纸鹤。那进化者好像人已经死了,如今信号拦截装置和纸鹤都落在了我的手里。你如果想要这个信的话,你就来黑石集找我交易吧,我收费不贵。”

    ……难道是林三酒?

    玛瑟的手都在发颤,等她走出山林,坐上了飞船,仍旧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船。莫非她苦等了这么长时间,原来是因为林三酒的纸鹤被拦截了?

    等等,她先被Karma之力碰上了,随即几乎是马上就接到了可能与林三酒有关的消息……难道说,她的因果报应居然不是恶果,而是一个善果?

    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玛瑟都像是走在梦里。

    她是如此充满希望,又是如此充满恐惧。她就像赶命一样,大步流星地冲到了黑石集的交易地点,一路上不知撞怒了多少人;可还有一两米远的时候,玛瑟却不得不坐下来,使劲缓了一会儿气,才颤抖着抓出几个钱币,走向了那个地上的小摊位。

    “玛瑟?”

    林三酒的声音清清亮亮地响了起来,如同记忆中的一样。“我已经来到Karma博物馆了,你在哪里?我们约在哪里见面好?”

    ……那一瞬间,就好像分别后的这么多年,只是一场又长又沉重的梦;她们不过才分开一小会儿,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找到她就好,找到她就好。

    玛瑟紧紧捏着纸鹤,低着头,连路也看不清了,走几步,就要抹一把脸。

    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在她播放纸鹤的时候,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女人忽然转头朝她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她无声无息地跟上了玛瑟。

    第2200章

    顺藤摸瓜

    等意识力用尽的林三酒好不容易爬进Exodus的接驳舱时,她发现人偶师早就走得人影都不见了,只有清久留还算有点良心,伸出手拉了她一把。

    “你没事吧?”清久留神色漫不经心,也不知道是在问她跳出窗户爬飞船是否顺利,还是在问她在经历了人类农场之后的心情。

    林三酒“嗯”了一声,脑子里还在转着那个矮胖会计的话。在清久留捞起身上衣服,使劲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时,她朝他赤|裸小腹上扫了一眼,问道:“人偶师呢?凤欢颜呢?”

    他从衣服里嗡嗡地说:“人偶师去驾驶舱和大巫女汇合了。那个小姑娘嘛,我叫沙莱斯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

    倒是挺不拿自己当外人的。

    尽管浑身难受,但是现在还不是能够安心洗澡换衣服的时候。林三酒看了看自己一身干涸黏腻、腥臭难闻的猪血,连悬浮舱也不愿意叫了——悬浮舱脏了的话,还是得她擦洗。

    “那我们也赶紧过去吧,”她示意一声,“你刚才也听见那个矮胖会计的话了吧?”

    “你想到什么了?”

    清久留如果肯在有悬浮舱的情况下自己走,那就不是清久留了;他叫了一架悬浮舱跌进去,林三酒却只能用双腿跟在一旁飞速奔跑,不知怎么,又叫她想起了骑车遛狗的人。

    “我以为一支疫苗需要的血量很大,”林三酒在奔跑时,气息也仍然很平稳:“300到600毫升,实在少得令我吃惊……我潜伏在农场里的时候,看见过他们抽取‘末日能量’,那么满满一大管,少说也有两三百毫升了。”

    清久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每天能抽出多少总量?”

    林三酒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列车上看见的冷藏箱。她当时没太留意,现在只好靠模糊的印象推测;如果往少了算,算成200毫升每管,每只冷藏箱里三十管,而一个农场分部里每天能攒出十来只冷藏箱的话……

    “六十升左右?”她试探着说——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数字究竟有多可靠。

    “算一支疫苗需要600毫升好了,”清久留说,“一个农场分部每天就能产出一百支疫苗的原料?”

    “不会是我估算错了吧?”林三酒没有太大信心地说,“一共七个分部,粗略判断总量的话,每天能产出七百支疫苗的原料?这是不是太多了?”

    “别忘了,还有另外两个世界里的人类农场呢,”清久留提醒道,“我们不知道那两个人类农场规模有多大,不过如果按照同样规模算的话,他们每天能获得两千一百支疫苗的原料。”

    “把布莱克广场里的所有人集中在一起,也没有两千一百人啊。”林三酒皱着眉头,说:“不过两千一百支疫苗,只能供给一半数量的进化者。楼琴说过,首次接种的时候,疫苗需要打两次才能产生效果,她给我的那两支金属管里,也是各自装了两小支针剂的。”

    她对生产损耗,疫苗技术,另两个人类农场的规模,以及供血质量一概不清楚,这个数字仅比盲猜要稍微好一点;然而但凡她的猜测沾一点边,都意味着人类农场的疫苗原料产量其实是相当大的——大得甚至可以说不太合理。

    “就算未来疫苗需要补打,那也是未来的事。究竟要多久补打一次,取决于进化者被传送或大洪水碰上了多少次……现在疫苗的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没有大规模地施打,更没有频繁发生大洪水……”

    林三酒将所有能想到的因素都计入在内了:比如实验消耗掉的提纯物,疫苗大规模量产的时间点,以及人可能会因为经不住反复抽血,体质越来越虚,关键物质越来越少等等——可她最终的结论却仍旧相似。“不管我怎么想,他们手上都应该已经储存了大量疫苗才对。”

    “这就有意思了,”清久留的脸上看起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你听那会计的话音,还有你说过那头猪很积极地促进人交配生育,他们显然觉得眼下的疫苗量还远远不够,连一毫升的血都不能少抽。”

    为什么?

    拿进化者人口最密集的碧落黄泉来说,任一时刻里,最多也就是一二十万的人口数量。这样想下去的话……

    “难道他是想要拯救所有进化者?”林三酒这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有点可笑。枭西厄斯给她留下的印象有很多种,慈悲可不是其中一个。“可是除了要拯救所有人之外,我很难想象出他为什么需要这么大量的疫苗……”

    她和悬浮舱的速度都很快,匆匆几句对话里,二人就已经来到了驾驶舱门口。还不及伸手开门,驾驶舱的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皮娜的目光一碰上满身血红的林三酒,先吓了一跳,随即又松了口气:“你们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怎么了?”林三酒走进驾驶舱,发现里头灯光昏暗,唯有前窗的大屏幕上亮着。

    说亮着却也不对——屏幕本身虽然是亮着的,但屏幕上显示的不管是什么,正处于一片昏黑里;就好像看电视时,正好播放的是夜间无光的一幕幕,叫人眯着眼睛也看不清屏幕上的是什么。

    屏幕投下的模糊光线,断断续续地描摹出了两个背影的轮廓。听见响动,其中一人回头看了一眼,仅仅是一转头,耳坠与金发闪烁起的淡淡流光,就叫林三酒认出了那是谁。

    “你过来看看,”大巫女刚刚招呼了她一声,就看清了林三酒此时的模样,赶紧退了几步。“你买飞船时没给你地图吗?你不知道浴室在哪里?不,你别到我这来,我嗅觉太灵敏了……你站去人偶师那边看。”

    “滚那边去,”人偶师用四个字就将林三酒的脚步给止住了。

    她只好远远站在角落里,抬头看了看屏幕。

    视线渐渐适应了昏暗光线后,她也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了。

    “刚才那栋楼里的大厅?”林三酒又仔细看了看,“这不是实时的吧?”

    还是皮娜好心肠,给她和清久留解释道:“人偶师大人在走前,往大厅里装了一个录像的小东西。Exodus已经驶离那一片农场了,现在屏幕上的,是你们上船之后的那一两分钟的录像。”

    想不到人偶师还有这心眼,林三酒精神一振,意识过来了。如果来人被拍到了,那么他们至少就知道枭西厄斯一个身体管家的面目了。

    “那矮胖会计呢?”

    昏暗大厅里,只有那一大片浮空的、网状的屏幕仍然停在原处。不仅是大厅里的灯光,广播系统好像也已经被关闭了,林三酒看不见绿色光点;两具猪尸和被海风吹得来回击打墙面的门,是大厅里为数不多视线可以落脚的地方。

    “那家伙可能是趁我们一走,他就也跑了,”清久留低声说,“换我的话,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也不愿意变成大老板来的时候唯一一个身在现场的倒霉蛋啊。”

    矮胖会计是组织内部人,可能知道另有门路离开大厅;电梯此时不是一个安全出口,他也大概不是通过电梯走的,因为就在林三酒的目光巡弋在屏幕上的时候,屏幕左上角的昏黑里,忽然逐渐拉开了一条越来越宽的明亮黄光。

    一双脚立在电梯光里,在大厅地面上投下了长长的人影。

    ……是洞道口处的人。

    即使是人偶师和大巫女这样级别的进化者,依然有短短一两秒的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尽管林三酒此刻也意识到,他们不会是第一次看这段录像了。

    在那双脚的阴影出现后,屏幕就“啪”地一下,变成了全黑。

    “他发现了,”人偶师淡淡地说。

    “我们已经飞很远了,是吧?”林三酒心有余悸地问道,“这是一艘星舰……他追不上星舰的速度吧?”

    连人偶师都没有出声嘲讽。大巫女点了点头,说:“从沙莱斯启航算起,到现在已经有五六分钟了。他还没追上来的话,应该是不会再追上来了。”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想起,正是屏幕上连面目都是未知的人,偷走了她那么多年的人生。对她来说,人生明明是那样值得珍爱,甚至不惜危险也要将它尽量延续的东西;可是仅仅与老太婆的一个照面,大巫女的珍宝就残缺了那么大的一块。

    “之所以叫你来,是因为皮娜第一次看的时候,发现了点东西。”大巫女开口时,没有让任何情绪流露出来。

    皮娜清了清嗓子。

    “那个,我之前不是吃了【顺藤摸瓜】吗?”她小声说,“挺奇妙的……【顺藤摸瓜】本来对于影像是无动于衷的,只有在人、物或空间上能生效。可是因为我吃了它,我能动用它的能力,又看见了这段录像……所以【顺藤摸瓜】也自然而然地生效了。”

    林三酒在等着她往下说的时候,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个影子和电梯里的人是相连的。”皮娜说完,才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赶忙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啊,我想想怎么解释才好。唔,刚才屏幕上不是出现了‘影子的图像’吗?我能感觉到,那个‘影子的图像’,与农场电梯里的人,是相连的。”

    第2201章

    单向通道

    什么意思?

    哪怕皮娜又解释了一遍,林三酒觉得自己还是没太听懂。

    屏幕上的影像,说白了只不过是像素排列而形成的,非要说跟什么有关联,那也是屏幕颗粒、图像处理芯片或者屏电路才对;它怎么跨越空间,与被抛在身后远方的大厅里的某一个人联系上?

    “我也不知道,但是反正我能感觉到,屏幕上的,我们看见的‘影子’就是与大厅电梯里的人相连的……就好像,他是站在屏幕后面投下的影子一样。”对于闻所未闻的现象,皮娜似乎也无力再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或许是他的什么特殊能力吧?”

    “在他的影子出现之后,他不是马上破坏录像的,”清久留沉吟着说,“他等了起码有五六秒钟,录像才断掉。也就是说,他当时做出了决定,要与未来某一块屏幕上自己的影像连接五六秒钟……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应该不是为了追踪,”

    这句话忽然从角落阴影里响起来,惊了林三酒一跳,这才发现原来是元向西——他没有活人气息,整个鬼轻荡飘忽,驾驶舱里又没开灯,她一时还真没发现元向西也在。

    元向西瞥了她一眼,显然对她的反应不大高兴,继续说:“如果是为了追踪的话,他连接的时间越长越好才对啊。更何况,都过去这么半天了,后面也没人飞上来嘛。”

    连他的神色,都不再像以往那样轻盈无牵挂了,眉头紧紧皱着;看来枭西厄斯给他留下的阴影也相当严重。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宗教,”大巫女忽然缓缓地开口了,“在众多教义之外,教众认为凡是有神的图像所在之处,既能受到神的怜悯与拯救。普天之下,自然无处不是神的国度,但唯有被他图像所保佑的地方上的人,才能在死后被接去神的天国。”

    “我对蠢人干什么信什么都不感兴趣,”人偶师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那个鬼东西可能是通过自己的图像,在施展某种能力,或者做了某件事?”

    清久留点了点头,说:“这猜测倒是有道理,‘与图像连接’这件事本身,并不是目的。”

    “那他通过图像干了什么?我们都还好好的。”林三酒来回看看朋友们,问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别忘了,我们在大厅里与那个矮胖会计说话时,他的图像也在屏幕上。”

    “你想要救那些普通人的心情,估计是瞒不住了。”清久留耸耸肩,拉来一把椅子,跌坐了进去。“就算他的影像不是为了查看情况,那矮个儿也会报告的。”

    大巫女虽然没在场,却似乎对大厅里发生的事已经一清二楚了。

    “救普通人?如果是我的话,我可不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她声音沙哑地笑了一声,说:“且不说你是否有力量去救,你怎么知道他们想要被救?”

    林三酒忙解释道:“你不清楚,之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想离开,主要是因为农场用上了八头德的广播能力。他正好是我认识的人——”

    “谁正好是你不认识的人?”人偶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谁投胎技术这么好?”

    ……他好像比自己临走时暴躁多了。

    不过此刻几乎每个人的情绪都很糟糕;他们或许是躲过了一次枭西厄斯,但应该由余渊坐进去的驾驶座位却是空的,躲不掉。

    “广播不广播的,我不管,”大巫女摆了摆手,说:“但无论是否有广播,人类中天生就是有一部分人嫌自由烫手的。哪怕不幸生而为人,他们也会不断地寻找一条通往农场的路。如今农场已经出现了,就永远会有家畜。不论你告知他们多少真相,你如何为了他们着想,都抵不过他们心中‘没有人管’的恐惧。”

    林三酒张着嘴,过了几秒才说:“或许吧。可一定还有更多的人是希望被救的……”

    “你怎么知道?你把农场的猪都杀了,广播了真相,闹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想走的人自然会趁这个机会走。自愿留下来的,你无法从他们自己手上救自己。”大巫女梳理着肩膀上的流苏,慢悠悠地说:“你或许觉得我偏激了。我与你是不同的人,我认为世界上既然有农场主类型的人,那么就必然有家畜类型的人,没必要棒打鸳鸯。你却相信一个‘人应为人’的世界……这一点上,我挺欣赏你。假如世界上人人都能天真一点,都能理想主义一点,那么或许压根不会有末日了。”

    她顿了顿,又说:“你可别误会,我说这么多,并不是因为我怕事想避风头。如果有机会对枭西厄斯动手,你大可以算上我一个。”

    这一句话,才将林三酒从再次感受到的、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的茫然里解救出来。

    她苦笑了一声,也愿意顺势换个话题:“那太危险了。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能力竟然可以达到他的地步……简直是神通,所以才无所不能。”

    仿佛枭西厄斯的阴影真切地笼上了驾驶舱一样,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声息都静了下去。人偶师、大巫女都已经算得上是进化者中顶层的战力了;这自然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吃瘪的时候,可是能叫他们如同婴儿一样连半点反抗余地都没有的,枭西厄斯还是第一人。

    女娲可以阻止他吗?可是女娲凭什么要阻止枭西厄斯?

    假如数据体还在的话,它们能够编写血液中的关键物质吗?只要有了关键物质,枭西厄俄斯就拿普通人没用了吧?

    林三酒坐在一片寂静里,脑海里却是嗡嗡地一团乱;以至于当沙莱斯忽然响起警告的时候,她甚至到了第二遍才听清楚——“‘林三酒的飞行器’正在靠近,目前距离,二十千米……”

    “什么?”皮娜一愣。

    林三酒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她的飞行器!她都差点忘了,那架同样装配了沙莱斯系统的飞行器,原本是由余渊驾驶着的,跟她一起停在了草崖上后,二人就进了农场……等一下,难道余渊没出事?他驾驶着飞行器追上来了?

    “对方请求通讯,是否接入?”

    林三酒背上泛开了一片热汗,手脚却是凉的,哑声喊道:“接入!”

    然而响起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音。

    “林小姐,”对方近乎平静地说,“你忘在农场的东西,我帮你送过来了。还有一件【单向通道】,我会一起留在飞行器里给你。前方六十里处有一个礁岩岛,请你到那里去拿你的东西。”

    “等等——”

    林三酒话才开了个头,那人却已经掐断了通讯。从沙莱斯给出的航空图上,那个小小的、代表着飞行器的光电,蓦然一加速,就从Exodus身边急速消失了。

    楼琴的速度竟然这么快……说明她也一直在留意着情况吧?

    在猜到枭西厄斯要来的时候,楼琴都没有扔下她离开;但是在发现来人是自己的朋友时,楼琴却突然切断了通讯。

    林三酒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不明白她心情的。

    楼琴确实已经将能力所及的都做了;她越顾念着往日的情谊,林三酒此刻就越难受。当初看起来充满的、能将进化者拯救下来的疫苗计划,此刻不止踩着一地血肉,还蒙上了一层可疑——楼琴和枭西厄斯的目标或许是一样的,但动机却绝不可能相同。

    否则的话,他们已经有了这么大量的疫苗,为什么不派发呢?

    救进化者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为什么不能忍受细水长流式地从普通人身上采血?

    所有的疑惑与问题,在随着他们靠近礁岩岛的过程里,都在渐渐褪色,暂时消散了;Exodus很快就降落在了礁岩岛上,当林三酒果然遥遥看见了那一架灰色飞行器时,她再没忍住,反手就抓住了离她最近的皮娜的胳膊。

    “没关系的,”皮娜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恐惧。“一定能救回来的……吉人自有天相。”

    在她的朋友之中,明知道可能性不大,也愿意说一些空洞而温柔的话来安慰她的人,或许皮娜算得上是第一个。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飞行器门。

    一个类似于书本大小的长方形木框,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位上。

    【单向通道】

    在激活后,马上就会形成与周围环境一般无二的形态,成为周围环境中的一部分。比如在人行道上,它就会变成一截红砖路,一旁还有绿树;在游泳池里,它就是一截水,底下还有相同模样的瓷砖地。若非机缘巧合或天生好运,人很难分辨出成形后的本物品,所以目标常常会毫无警惕地走入本物品中。

    与真正环境不同的是,一旦踏入本物品后,目标就只能从唯一一个出口离开,到达另一层次空间了。

    据说那一层次空间里没有光,没有氧气,温度极低,且充满了各种宇宙间的力场乱流,是任何生物进入后都无法存活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无人可以从那一层次空间中生还,才被选做了本物品的目的地。

    所以请千万记住激发物品的地点,不要自己走进【单向通道】噢。

    第2202章

    对次空间下手的办法

    【单向通道】被激活以后,还真是挺危险的:因为连激活它的林三酒,都找不到它在哪了。

    不光是用肉眼难以区分,哪怕是黑泽忌教她的感知技巧、皮娜的观察力,甚至是大巫女的意识力,都无法从周围环境中把【单向通行】给找出来——他们站在海岩之间的一大片野草地上,海浪击打着远方礁岩沙滩;云层沉沉泛乌的淡青天空下,各人目光来回扫过空旷天地,脸脸茫然,竟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单向通道】的痕迹。

    要不是在激活之前,皮娜叫了一声“等等”,然后赶紧拿出一桶不知道为什么存在容纳包里的油漆,在地上泼了一滩作为记号,恐怕林三酒现在连做实验都不安心了。

    “这也算是生物吧?”林三酒抬起手,手中是她刚刚连根带泥一起挖出来的一团野草。“我扔进去看看。”

    “手别越过油漆啊,”皮娜颇为担心地提醒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团平平无奇的野草上了,然而没有一个人能说上来,它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在半空中,再也没有落到地上的。

    看起来,哪怕是“不会自己往前走”的野草,只要一进入【单向通道】,也依然会被强制性送入次空间里去。

    “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啊,”林三酒叹了口气,“那怎么看结果?”

    “等等,”清久留忽然说道,“根据描述,次空间里除了力场乱流,什么都没有,对吧?”

    毛斯应了一声:“对啊。”

    “那我有个办法,或许可以用上。”清久留冲他点了点头,随即大步走到林三酒身边,掏出了一根蜡烛来。

    “你记得这个吧?”他看着林三酒,说:“我们望进【单向通道】时,看见的草地,天空,岩石,当然都是【单向通道】的伪装。那么只要点燃这根【真相之蜡】,我们或许就能看清楚对面次空间的原貌了。”

    林三酒想了半天,才回忆起了当年在看见维度裂缝之前用过的【真相之蜡】,顿时精神一振,使劲在清久留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清久留推测得不错,【单向通道】尽管十分隐蔽,但它的伪装效果在【真相之蜡】的光芒下也依然像融化了一样渐渐消退了。就像被什么黑洞给侵蚀吞噬了一样,一团翻搅浮腾的黑暗逐渐出现在了天地之间——一点草绿色从那团黑渊里一闪而没,再也看不见了。

    那团野草好像在刚才的一两分钟里,被力场乱流给撕扯成了碎屑。

    众人盯着那一团异界入口似的黑渊,一时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我把人本送进去吧?”林三酒想了一会儿,倒是有了个主意。“它或许不算是生物……如果用根绳子什么的系上它,把它送进次空间里去找余渊的话……”

    “人本是什么?”毛斯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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