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这要她怎么办?她难道还能走过去,碰一下光柱试试自己会不会死吗?

    就算人偶师仍有意识,仍不杀她,她又怎么在五六分钟之内找出天知道是什么的关键物件,结束预演——

    念头还没转完,一声惨叫就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第1912章

    对于人偶师的意义

    林三酒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了,一滩死沉地坐在椅子上,只循惨叫声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一道耀目的白光柱,她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仍然从理智上明白了此刻究竟在发生什么事。

    其实任何一个稍有点经验的进化者,在听到规则的时候,恐怕都会想到同一个地方的。

    “放开——”

    那人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就又化作了一声惨叫。也不知道他正遭受着什么待遇,他接下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有连连呼叫求救、挣扎扑打的声响,遥遥回荡在偌大的体育场里,拽出一道道长长的音波。

    没人向他伸出援手,就连林三酒也因为浸透了疲惫而麻木多了——反正并不是真正的活人,有什么关系?

    那团扑打求饶的混乱声响一路往上,穿过阶梯上的座位,逐渐接近了观众席出入口。他们离白光拉开了一定距离,林三酒总算看清楚了,在隔了半个体育场的另一侧观众席间,果然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参与者:其中一个明显占了上风,反绑住了另一个不断挣扎、却始终逃不出去的男人。虽然她离得远看不见,但想来后者身上应该带了不少伤。

    还有不到二十秒,圆球就又要转了吧?那个抓了人的家伙,打算怎么……

    附近那个一直盯着光柱的女人,忽然往远处走了几步。

    林三酒眼角余光立刻捕捉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明白了。

    离圆球下次转动的时间很短,若是架着那个人往上走,将他推进观众席出入口里的话,那么既费功夫、又很难保证自己也能脱身;但那二人此时正在一条走道上,只要伸手一推,那受害者就会一路骨碌碌滚下去,正好掉进球场边缘一排张着嘴等待的“禁止踏足”红色文字上。

    显然,那个被抓住的男人也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了。

    “不要,求求你们,”尽管不是真正活人,但他的惧怕和恳切却都真实极了,嘶叫声令林三酒的眉头都在一跳一跳:“不要让他用我转移圆球的目标!拜托了,我的能力虽然一般,但我看得清——”

    不知背后抓住他的人干了什么,他的恳求被惨呼打断了。

    等他再挣扎着开口时,口齿都含糊了,好像含了一团血和断齿似的。“只要有一个人被、被当作转移目标使用……你、你们所有人都逃不过……逃不过互相猎杀的命运……”

    林三酒抬眼看了一圈。

    观众席座位间星罗棋布着一个个人影,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在空空荡荡的体育场里,声音轻易就能传得很远,人们想必都听见了;他们伸着头,张望着,离那块“禁足区域”远的人一动不动,离得近的人则正在迅速往外挪,很快一侧体育场都被清空了。

    假如他们都是真正活人,以她此刻的状态,她就会真的伸出援手吗?

    林三酒有点不敢往下想了。她不能否认,在她此时心底深处确实隐隐存着一团庆幸:幸亏下一次光柱落下的方向有着落了——他人的一条命,能换来她休息的三十秒。

    “想让他们救你?”抓人的男人喘息着笑了一声,“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呢。”

    林三酒垂下了眼睛。他们不是真正的活人,她对自己的审视就没有意义……她一边想,一边抬头看了看。

    距离足够远,哪怕不起来再走几步,圆球的光柱也碰不到自己。

    她酸沉沉的腿部肌肉,仿佛也松了一口长气。

    “滚吧你!”

    他猛喊一声,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猎物身上;被反捆住的那人趔趔趄趄没站住,如林三酒预料的一样,登时顺着走道台阶滚了下去——别看他刚才呼声连连,此时滚下去却一声也不发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保险,早就被打昏了过去。

    一人顺着台阶往下滚,一人转身就逃,一切想必都进行得跟计划中一样——只除了一点。

    他们对时间的估算,差了一两秒。

    眼看那个男人就快跌入禁足区域里了,圆球忽然轻轻一转,将光柱从观众席中抬了起来。

    林三酒眼睁睁看着圆球摇摆着,朝她转过了头。

    再逃已经毫无意义;她猛地从椅子上滑跌下去,整个人都缩进了前方椅背后——那椅子一半都被台阶遮住了,她个子又太高了,一时间她只觉自己像是一个要往幼儿园桌椅里钻的成年人,到处都暴露在圆球的眼睛下;这念头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紧闭着的双眼眼皮下,乍然亮起一片蒙蒙的白。

    她一定是被照到了,不然怎么她的体内竟会一片空白?

    直到好几声喘息之后,林三酒才从近乎麻痹的后怕里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这一次,她的预判误差更大了:圆球最终停下的方向,完全就是在她对面。

    刚才有不少以为躲入安全区的人,此刻全都被光柱打了一个正着;雪白光柱静静停在阶梯式观众席上,仿佛一条破开了人世的白色河流。反而是那个滚下去的人,却在快要跌进禁足区域之前时及时醒了过来,靠一只脚挂在椅背上,正使劲扭着往上挪。

    林三酒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重新爬回椅子上坐下了。任何能休息恢复的机会,她都不能错过。她还可以继续休息三十秒——不,恐怕是一分钟。

    因为那个抓人的男人正一步步地走了回来,还推着一辆不知道从哪儿找到的、贩卖热狗饮料之类的小推车。他双手把在推车上,正站在过道最上方,眼睛紧紧盯着底下还在扭动挣扎的人。

    大概二十秒以后,他第二次的尝试成功了。

    小推车隆隆地从台阶上直滚而下,很快失了平衡,在半空中翻滚了几个圈,最终狠狠砸在那个被绑着的人身上。他已挣脱了一半的束缚,却被当头一砸给击得一声叫也发不出来,闷哼着跌了下去,冲进了禁足区域里——圆球就像被惊醒了似的,立刻一转,雪白光柱划过乌沉沉的雨幕,落向了禁足区域里那一个男人的身上。

    光柱再次划分开了体育场,划分开了生与死。

    推人下去的那一个健壮男人,刚才正好躲到林三酒附近几排座位里了,此时重新从座位间冒出头一看,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畅快的笑。

    林三酒后来回想起来时,总觉得像是有一个诅咒,在那一刻无声地笼罩住了体育场。

    这还是“游戏”开始以来头一次,所有人都完好无损地避开了光柱。

    当众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体育场对面的观众席上,稍有点警觉性的人都纷纷动了。他们这一次的奔跑不再是为了躲避光柱了,有的是为了尽量离其他人更远,有的是为了能在别人跑远之前,追上去抓住他。一时间,体育场里惊呼、怒骂和喊叫不绝于耳,还有人疯了一样地反复高声叫道:“人数够!我之前数了,人数够呀!只要再死五十九个,我们剩下的就安全了!限时机会,谁跟我组队——”

    “通关办法果然就是这个……”

    那个健壮男人的喃喃自语,顺着空气飘进了林三酒的耳朵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那个男人目光撞上了——这附近只有林三酒与另一个女人,在他眼里看来,想必与两块贡品差不了多少了。

    林三酒盯着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看清楚她的身高体格时,那男人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浮起了几分犹豫。

    “已经一分钟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正是那个始终站在不远处的女人。“你一看到光柱停了,就立刻跌坐在椅子里,这一分钟里连站都没站起来过……你是不是已经累透了?没体力了?”

    她是什么意图,在话音入耳的那一刻,林三酒就已经心下雪亮了。她看着不好惹,那女人就生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个目标——说来说去,这群人不都是在拼命地要将祸水倒在其他人头上吗?

    林三酒的第一反应,却是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上次回溯到了半空的雨幕,并没有一直停在那儿。即使黑色平板还在林三酒手里,都市西边一角好像也没有重新生长出来的迹象,但雨幕却依然毫无犹豫地在继续下沉。

    人偶师只剩几分钟了;她不仅对“关键物品”是什么没有头绪,甚至连自己的安危此刻都成了问题。

    体育场游戏对于人偶师来讲,究竟有什么意义?能出现在这里的,一定是某种对他意义重大的事情,只是用白色光柱残杀进化者、逼得进化者自相残杀,对他来说又——

    她听见了那个健壮男人慢慢朝她走来的脚步声。

    林三酒的思绪被打断了。以如今体力来说,这一战恐怕非常艰难;但她想了想,依然面朝着他,缓步上了一道台阶。假如她现在跑了,接下来整个体育场的人都会知道她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必须用这个男人杀鸡儆猴,才能保证她接下来能尽量不受打扰地找出关键物品。

    “不要!”

    一个尖厉的女孩嗓音骤然撕破了空气,惊得林三酒与对面男人同时一个激灵。那女孩的声音来自体育场另一侧,连连嘶喊尖叫、怒骂扑打,显然是被人抓住了;远处,有人遥遥呼喊道:“哥们,快点,还剩不到十秒了!”

    林三酒与健壮男人面对面,隔着三四道台阶,都停住了。这一次的贡品有了,搏斗可以等到下一次白光停住之后。

    “不要,我才刚刚进化,我才二十三岁,求求你——”

    她的哭叫声被一声闷响切断了,留下了一个乍然空荡荡的寂静体育场。随即,人体撞击滚落的声音从台阶上咕咚咚地响了起来,越滚越远,终于好像雏鸟破开了蛋壳,泄出了一片白光。

    那女孩浸没、融化在了白光里。

    白色光柱刚刚停下来的那一刻,众人一时都还不敢动。就连林三酒与对面那健壮男人,也仍用余光瞥着光柱方向,没有动手;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个人影静静地走近了光柱。

    林三酒不敢转身去看,只竖起了耳朵,屏息听着动静。

    那人叹了一声气。

    “才二十三岁……”

    自从游戏开始就不知所踪的女主持人,此时正站在光柱旁边,声音沉沉的,仿佛被某种情绪浸透了。“世界上有那么多你再也看不见的东西,那么多悲欢离合你再也体会不到……你被人爱护着抚养长大,可你在另一个人手里,甚至不如一块烂泥。”

    她垂下头,将脸埋进手里,再也不说话了。

    第1913章

    第二个关键物品

    ……怎、怎么回事?

    林三酒一时没忍住,微微转过头,迅速瞥了一眼女主持人的背影。

    她整个人都弯折成了一张弓,椅背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身子,林三酒只能隐隐看见她将脸深埋在双手里,露出了一线静默不动的背影。

    为什么?

    一个游戏的主持人,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参与者的死亡这样……这样……好像忽然被不知道见过多少次的一场死亡给重新震动了魂灵,却只能茫茫然地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份陌生的情绪。

    连林三酒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一瞬间自己竟想要走上去,将一只手搭在对方肩膀上,轻声安慰她几句,明明对方甚至连个真人都不是。

    一直盯着她的那个健壮男人,没有放过她走神的这个机会。

    当林三酒听见耳旁一阵风声的时候,她心中一跳,登时明白她大意了;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都投去了那个主持人身上,等她意识到自己该躲开的时候,她已经晚了一步——健壮男人的一只手已经裹着风袭上了她的脖子;或许因为是“内容预演”的关系,他没有用上进化能力,只是这一击若是砸中了,恐怕林三酒的喉咙都会碎开。

    紧急之中,林三酒猛地朝后一避,脚下却好巧不巧正踩在台阶边缘上,登时没有抓稳重心,顺着台阶就滑了下去。

    那一瞬间,健壮男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抓住她!不,推下她!”

    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遥遥地吼道。一个人的命等于三十秒的平安,整个体育场的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在了此处搏斗的二人身上——每一个人,似乎都正全心希望林三酒能为他们送命,好让自己多活一小会儿。

    或许是疲惫之下,她理解世界的方式都有点混乱了;林三酒只觉她是看着自己的身体四肢像水母触须一样浮上了半空,才意识到她正在跌下台阶。那健壮男人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早已几步赶了上来,准备好了不会给她留下半点站稳双脚的机会——只要抓住她落地的时候连续踹上几脚,林三酒就会重复上一个男人的命运,一路骨碌碌滚入禁足区域里的。

    林三酒却压根没有试图站稳脚。

    在要滚跌摔倒时会首先稳住身体、重获平衡,是最基础的生物本能;然而那男人等着的,就是她无暇他顾的那一瞬间——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时间,本能就受林三酒命令,默不吭声地伏回了深处;她就好像一垛草、一捆布似的,没有生命一般笔直地跌了下去。

    一个有经验的进化者,可以预判出一个人会怎么落地,比如说,会如何保护头脸、平衡重心;但再有经验的进化者,也很难在白驹过隙的一瞬间里,判断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落地时的方式和去向。

    尤其是当这个“物体”,在即将落地前忽然伸长了手臂,一把攥住了那男人胳膊的时候。

    伴随着一声惊叫,健壮男人也被林三酒给一把拉下了台阶,脚下同样失去了平衡。

    仿佛是飞鸟张开双翅抱住了风一样,林三酒也伸开双手,环抱住了那男人。

    她仅用一只脚尖,在台阶地面上一点而借了力,随即整个人都在空中轻巧地翻滚了一圈——那男人被她压在了下方,承担着林三酒的重量,狠狠一声闷响就砸在了下一节的台阶上,正好成了她的肉垫。

    也是他运气不好了;当她体力战力俱在的时候,林三酒战斗起来也是一个很光明正大的人。然而她知道自己此刻承担不起太久的缠斗,必须速战速决,而对方恰好又是一个很方便的男人——她立刻趁势将浑身力量都压在了膝盖上,而那只膝盖则捅进了健壮男人的胯间。

    仿佛被一百几十斤的铁锤给抡了一把,那男人这次连哼都没哼一声,双眼一翻白,就没了意识。林三酒从谢风那听说过,睾丸破裂甚至可以直接致人于死地,倒还是头一次用在实战上;她一骨碌翻起身,抬起一脚,就把那昏迷的男人给踹了下去,随即自己掉头就冲进了观众席的座位之间。

    数秒之后,当预计之中的白光在她身后大亮起来的时候,林三酒正好被光柱照亮了,影子长长地投了出去,印在了前方沉默而震惊的体育场里。

    她转过头的时候,果然,那个女主持人早已从上一次所在的位置消失了。

    是趁众人躲避光柱不留神的时候悄悄离开的吧?

    林三酒稳了稳胸中气息与酸软的双腿,当她开口时,声音清亮地回荡在空气里。

    “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遍。”她扫视着体育场,高声喝道:“我的目标是那个女主持人。你们为我指路,告诉我她在哪,我就不为难你们,但你们如果有人想要对我下手……那么像他一样,光柱就是你们的棺材。”

    整个体育场里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若不是观众席里确实站着一个个人影,林三酒几乎要以为人都死光了。

    或许对于“内容预演”的参与者来说,她这一下太过出乎意料,仅仅片刻之后,一切就又恢复到了不久前的样子:参与者们追逐搏杀、拼命求生,有人要抓别人扔下去引开圆球与光柱,有人满体育场地寻找一个安全角落藏身,还有人疯了似的在砸拆门板之类的东西,想用它们当盾牌——不过,不管林三酒走过的地方是多么混乱无序的一团团惶恐,却始终没有人胆敢再来拦她的路了。

    林三酒想通了:既然无法判断圆球会落向哪儿,那么她就不判断了。

    在圆球再次转动之前的这三十秒,她每一秒钟都没有浪费:她一步步走在体育场观众席之间,目光从每一个能看清楚的人脸上身上仔细地扫过去,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直觉,总觉得那个女主持人并没有从场中消失。

    有人又成了牺牲品,光柱下一次的落下方向再次被人命给锚定住了,但林三酒沉浸在思绪里,几乎恍然不觉了——哪怕是再残酷的东西,看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对方一定还在……她所造成的死亡图景正在一幕幕上演,人也在一个接着一个地死;那个女主持人不会转过头不看,也不会从体育场里离开的。

    不是因为对方乐于欣赏参与者死亡的样子……倒像是……

    林三酒的目光从下方观众席间一个男人背影上扫了过去。见不是那女主持人,她就继续走了过去,心中继续想道,那女主持人的样子,倒像是她很累了。

    好像她已经走了很远,度过了太多清醒无眠的夜晚,如今坐下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都这样疲惫了。

    这感觉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等等。

    林三酒忽然顿住了脚,倒退回去了几步。

    那个男人的背影仍旧蹲在座位席间。他不是在躲圆球和光柱;他是在躲别的参与者。

    她盯着那男人的后脑勺以及衣领外露出的一截黢黑皮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方隐隐有些眼熟。过了两秒,那男人好像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朝林三酒转过了头。

    那是一个棕黑皮肤的男人,卷发、长睫毛、深眼睛——最重要的是,她见过。

    是在神之爱那个世界吗?

    林三酒双手都微微发起了颤;他当时是人偶师派来的一个人偶——没错,她记得这张脸,因为她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个进化者。

    莫非此刻体育场里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他记忆中曾经拥有过的人偶吗?

    林三酒在一阵阵她也说不明白的战栗感中,抬起头,遥遥地将体育场扫视了一遍。

    她当然没有把每一个人偶都见过,就算见过也不可能都记得;然而她此刻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因为熟面孔不止有一张。

    那个女主持人忽然流露出的情绪,原来是针对一个人偶的……“你被人爱护着抚养长大,可你在另一个人手里,甚至不如一块烂泥”。

    “另一个人”,原来不是指那个抓住了女孩、又将她推下去的人。

    全心沉浸在思绪里的林三酒,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远处有一个女人在与她目光相触时,忽然转开了头,抬步就走。

    “拦住她!”林三酒怒吼道,蓦然涌起了一股力气,全速朝那个急速离开的女人追了上去,“拦住她,我有办法停止这一个游戏!”

    仿佛是对她的话作出回应一样,圆球忽然颤抖着来回摇摆了几下。仅仅是几下,光柱就在观众席上来回横扫了十余米,登时将好几个人都化作了焦炭泥土。

    然而林三酒却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个体育场游戏,并不是来自于人偶师过去的一段经历,她现在都明白了。

    整个体育场游戏,就是他压制着、翻滚着、撕裂的、左右摇摆冲突的一场挣扎。他看着一片一片的活生生的人,像被砍倒的稻子一样伏在地上,伏在自己脚下,没有了生息;他们费了无数心力珍重保护的性命,在他的手上,甚至不如一块烂泥。

    他或许不会愧疚。一个疲惫得麻木了的人,是很难产生愧疚的。

    阻止这一部分内容预演的关键物品,并不是她手中有形有实的黑色平板。

    林三酒如同一只扑下天空的野鹰,踩在观众席座位上,纵身朝下方扑了出去——她伸长了手臂,一把卷住那个女主持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二人连一个落脚地都没有,一起翻滚着砸击在一排排座位上,声响惊人地一路滚了下去,冲破了好几排座位席,正好滚向了下方的禁足区域。

    然而当浑身酸痛、脑中天旋地转的林三酒终于停止了滚势的时候,她仍然还活着,还有呼吸,白色光柱还没有落下来。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视野里的雨幕高高悬挂在乌云层下,体育场正在急速消退,如同遥远的、退潮的一层回音。

    在她的怀里,是一个女塑料服装模特,正如当初她在极温地狱里初见人偶师时的一样。

    第1914章

    月夜下的湖

    有了上次的经验,林三酒这次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

    她一肩扛着塑料模特,一手抓着黑色平板,大步急赶上了那一片正在消融缩减的黑色都市,甚至连回头看一眼副本们在干什么的机会都没有;等她重新扑回都市里的马路与街道上时,林三酒散了架似的跌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会儿气。

    一连“回溯”了两个副本游戏内容之后,她如今总算给自己挣来了几分钟的休息时间——尽管有人对她很不放心。

    “不要休息太久,”大巫女遥遥地叮嘱道,“就算你阻止了那两个游戏,但只要雨幕触及地面,副本一样会完成……只不过到时就是缺了两个角的副本而已。万一你睡过去了,不管是你我,还是人偶师,都……”

    “我知道啦,”林三酒呻吟着说。

    比起上一次,雨幕爬升到了更高的天空下,每当有风吹过时,仿佛是乌沉沉天幕下摇摆波动、暗光闪烁的流苏。

    林三酒在地上无力地翻了一个身,将脸颊按在了黑色马路路面上,任大巫女的声音从耳旁涔涔波荡了出去,消散在远方。

    在她身边,塑料模特沉默地望着天空,脸上被色彩涂出了一个永恒的微笑。

    ……怪不得他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林三酒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几乎不相干的念头。

    他体内没有容纳食物、新鲜空气、希望,或者一声笑的空间了;永远有一团扭曲、浓黑的风暴,在体内冲击折磨着他,唯一的宣泄口,或许就是将手深深扎进他人的鲜血里——他无法自制,一边要他人死,一边找他人该死的理由;仅在偶然时刻里,他又对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

    她慢慢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嘴唇颤抖一会儿,一口气从唇间泄了出去,霎时凉了。

    第一个关键物品是在游戏主持人身上找到的,第二个关键物品原来却是主持人本人……这么看来,接下来的关键物品也很好找了,只要盯住主持人,肯定有线索。

    大巫女的提醒一直压在心上,压得林三酒没躺多久就暗自不安地重新爬了起来,总怀疑自己是不是休息得太久了。

    她不如礼包那样擅长推理动脑,但林三酒的执着、直觉和急智,却总是能一次次地将她从绝境中引领出来——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感激过冥冥中照看着她的那一只手。

    事实证明,林三酒猜得不错。

    在每一次“内容预演”被阻拦、城市副本被回溯之后,她都会发现,下一个“内容预演”会从头开始;在有了经验之后,第三次和第四次“内容预演”,几乎是有惊无险、顺顺利利地被她接连阻拦下来了。她第三次时就学聪明了,从路边抢来一辆重型机车之后,她就压根不下车了,把塑料模特之类的东西都打横捆在后座上,就连游戏都是骑在机车上参加的——这样一来,当城市从她身边退潮的时候,她就再也不用靠两条腿追了。

    当城市四角都被整整齐齐地切下去之后,林三酒驾着机车,将它开到最高速度,绕着黑色都市轰隆隆地转了好几个圈。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看着雨幕仍在不屈不挠地往下沉,她却再也没有看见下一个“内容预演”了。

    是不是漏了地方?还是说,没有下一个游戏了?

    人偶师的副本化明明还没有完成,也没有被中断……如果没有下一个游戏,那她下一步该做什么才能回溯这个进程?

    “大巫女!”

    从街巷间疾驰而过的重型机车上,洒下了一声一声的呼喊。“接下来我该去哪里?”

    很显然,都到了这个时候,人偶师形成的副本依然不肯认输,依然不肯让大巫女明明白白地把话说出口。好像副本也意识到了,自己诞生存亡的关键因素就在于林三酒是否能继续下一步;所以别说明白的提示了,大巫女现在甚至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整个灰沉沉低压着城市的天幕底下,唯有林三酒轰隆隆的机车发动机响声在独自回荡。

    在心里一连将人偶师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林三酒终于熬不起时间了,又回到了最高楼附近,一翻身下了车,推着机车就往一楼大厅门口走。现在就算上了顶楼,城市还剩下多少可给她看,是一个很不好说的事;但眼下除了这一个办法,她也实在想不出……

    林三酒忽然停住了脚,伸长了脖子,在一条小道口上往远处看了几秒。

    前两次来的时候,她都是争分夺秒、踩在秒针上冲进大楼里的,从来没有闲暇多往楼后看上一眼。如今她才发现,小道深处竟不是更多的钢铁水泥森林,反而绿影幽幽,丛丛林木交缠,在近乎夜晚一样的乌沉沉天空下,似乎还闪烁着一星半点银亮的光。

    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一楼大厅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扭过车头,推着车一步步进了小道。

    林三酒没有想到,她会走进一个夜晚的湖边。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头上风暴压得更低了,但是抬头一看,却见朗夜稀星之间,勾着细细一线淡白的弦月。湖面平静而沉黑,偶尔才叹息着似的,在波纹交缠摇荡里,叹出一片呢喃似的蒙蒙光晕。

    回过头,黑色都市只剩隐隐一片背景,淡淡地矗立在天际。好像有风将薄薄云雾移过天幕,也好像是她自己正在轻盈地划过世界。

    林三酒收回目光,怔怔地站在湖边草地上,看着远处一截倒下的巨大树干。

    倚在树干上的,是一个她很久没见过,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见的少年。

    机车失了扶持,沉闷一声砸倒在草地上的时候,将那个少年惊了一跳。他朝她转来了目光,眼里迷蒙地泛着湖雾一样的月色。

    几件关键物品和塑料模特,静静地跌倒在草丛里。

    “……阿云?”林三酒往前迈了几步,略微颤抖地叫了一声。

    很简单就能看出来,一切还没变质,即将要发生的,还没有发生。

    听见自己的名字,那少年一怔,忽然咬着下唇一笑;一时间,林三酒记忆中的人偶师仿佛褪去了沉黑的重量,在吐息般的笑里,闭上眼睛,轻轻交融在了面前的少年身上。

    她忽然只想伸出手,替他挡住他的面容与笑,将他护在身后,别让他被人看见。

    “姐姐,你认识我?”他仰起头,问道。他说话时,颈间小小一个喉结仿佛是白鸽扑扇着,形成了少年的嗓音:“这个,回去别告诉别人,行吗?”

    林三酒这才意识到,他面颊上略略抹着淡红,似乎有点醉意;说着话,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瓶。

    “我假报了年龄才买到的,”少年一抬手,理所当然地将酒瓶举起来,递给林三酒:“你也来一口吗?”

    林三酒也想笑起来了。

    为什么不?

    阿云马上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在这一个月夜的湖边,她找不到不和他一起坐坐的理由。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林三酒灌了一口酒,将瓶子递回给他,问道。酒比她想的还要烈几分,一下肚,滚热就从喉间胸膛里绽开了,大脑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音响,随时做好了要嗡嗡响起音乐的准备。

    “我朋友们出城了,”他的声音好像也是飘在云里,被风吹落下来的,轻轻散散。如果不是林三酒竖起耳朵留意去听,几乎听不出那一丝难以察觉的低落。“我好不容易弄到假的年龄证明……我啊,想一个人先试试这个、这个……叫什么酒来着?”

    他举起瓶子,就着月光,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瓶身。

    “……原来是这样,”林三酒抱着膝盖,看着他说道。

    她此时此刻连一句想说的话也没有,她什么也不想问,她只想坐在这儿,让阿云一直闲聊似的说下去,酒意烧热了他清亮的眼睛,如同月色沾染了荼靡花泥。

    “你呢?”他有点口齿不清地问,“你在这里……啊!”

    阿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腾地跳了起来,还一个没站稳,险些趔趄了一下,林三酒赶紧把他扶住了。“怎么了?”她有点不安地问道。

    “湖,”少年指着前方的湖,好像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它的存在。“我们下去游泳吧!”

    林三酒是谁,林三酒是否答应,在他看来好像不大重要;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撑在林三酒肩膀上,把一只鞋给脱掉了。

    “可是你喝了酒,游泳的话万一呛水……”

    “听说喝酒时就是、就是要喝很多水,”少年笑了起来,“第二天才不会头疼……这么大的一片湖,足够我喝了……”

    林三酒略略有些无措地爬起来时,少年已经将套头衫一口气拽了下来,光|裸着上身朝湖边走了几步,才想起另一只脚上还穿着鞋。他在湖边停下脚,站在淡雾似的月光里,回头朝她一笑。

    “跟我一起下去吗?”阿云说着,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第1915章

    暴雨如注

    湖水肌肤乍然相逢时,那一激灵的冰凉,很快就软散了,暖和起来,裹住了林三酒的每一步。

    趾间深陷进了湖沙,黑水晶似的波浪上,闪烁着凉星白月的万千点倒影。

    白日里鲜烈的夏季开得太盛,在夜里仿佛快要由盛转颓了;花叶藤草沾了露水,气息浓艳地漂浮在湖雾里,忽然与水波一起破碎了——不远处,一个人影破开湖面,从倾泻的碎银中露出头,重新回到了夜幕下。

    他仰头深深地换了一口气,黑发上、皮肤上,水珠光泽从阴影里一滑而过。湖波摇荡,推着他,像推着一片刚落下来的苍白月光。

    “别游得太远,”林三酒轻轻地说,“我怕我跟不上你。”

    少年抹了一把脸,转头冲她一笑。“湖中央有一大片荷花叶,是我们几个自己做的,夏天时就一直放在湖里,让它们漂着。”

    “自己做的?”林三酒柔和地问道。

    “……因为言秋说,要是能在湖面上跳舞就好了。”他回头看了看湖中央,喃喃说道。

    他少年时的嗓音并不像礼包那样清透,略有点低凉,只隐约能叫人听出几分人偶师的影子。

    “我们找来了材料,设计了它们的联动方式……来,我带你去看看?”

    雾气里,他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散在谁意识里的梦,那梦又像是水波摇动间的泡沫,一晃而散。

    林三酒恍恍惚惚地跟了上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听见了塞壬的歌声,该思考的,连一点也兴不起来;月光太昏淡了,她若一闭眼,仿佛就要沉进温暖、黑暗的梦里。

    林三酒的水性一般,好不容易扑腾过去之后,还是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才将她从水里拽到了荷叶上。酒意烧起的暖热气,抵不过水凉的夜色,二人肩膀挨着肩膀,打了几个冷颤,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脚下荷叶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不知多少叶片接连,铺满了半片湖心;踩上来了,林三酒才意识到“荷叶”坚韧中带着弹性,也不知道是怎么样才能又浮在湖水里,又稳实如地面的。

    阿云轻轻哼起了一首她从来没听过的歌。

    他的醉意松散轻透,像一层月光似的笼着他,将他的神情态度照得清盈透亮,又在他的行止之间投下了黑沉沉的阴影。

    “有好长时间,没人在这里跳过舞了……”他断了哼唱,好像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扫了她一眼。他用眼角扫人的时候,叫她恍惚好像看见了一点未来。“你会吗?我可以带你……来,你跟我一起迈出这只脚。”

    林三酒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眼前这个人领着跳舞。

    而且,他正领着她踏入湖水里。

    荷叶似乎等待很久了,被她哪怕有点生疏的脚步一踩上,也接连活了过来。不知道是荷叶记住了舞步,还是脚步在追随着荷叶;林三酒尽管好几次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被引领着踏出去的脚尖,却始终能被滑过水面而来的荷叶给稳稳接住。

    阿云似乎十分为他的作品而自豪,还因为她的反应而大笑了几次。他松开了林三酒的手,重新哼起了歌;酒意托着身体轻轻浮在云里,一片片荷叶周旋游转,载着两个人时远时近,在黑水晶似的湖面上荡出了无数波纹涟漪。

    或许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能够更好地爱惜如此月夜的办法了。

    在明天的日光照亮云守九城之前,至少他还有过这样一个自由随兴的夜晚。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他更像是在玩,有时一转身、或轻轻一跳,就像踩在流云上一样,从蒙蒙的湖雾中去得远了。

    “……阿云?”林三酒遥遥叫了一声。

    “也有一个办法,”从远方湖面上,传来了他的声音:“让这一夜永远停下来。”

    林三酒的心脏猛地一沉。

    “那天晚上烦扰着他的事情,琐碎微小得都让人记不清了。”仍旧是少年时的嗓音,却似乎正随着每一个字而逐渐低沉下去,阴凉下去。“何苦呢?他这个人早已被挖空了,像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永远也挡不住过去像风一样穿进来。人活着……并非是人走过时间,而是时间穿透人。”

    林三酒只觉脚下忽然一转,差点没有站稳,这才意识到是荷叶动了;刚才随着二人脚步而分布四散在她身边湖面上的一片片荷叶,都像是听见了回家的号召,随着她脚下荷叶一起正迅速朝湖中心退去,把她也一起拉向了湖心。

    “有一个办法,你应该也清楚。”人偶师的声音平静地说,“留下这样一个你看到的夜晚,甚至可以是那个夏季中的一两天……对他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林三酒被脚下荷叶带着,离湖雾里的声音来源处越来越远了。

    “你不是人偶师……”她的目光不断扫过夜里湖面上一片片急速划过的叶片,说:“你是他即将形成的副本。”

    “……是,也不是。”

    不,不止是她在后退;那一个属于人偶师的声音,好像也在不断向远处走。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林三酒感觉已经快要有半个湖那么远了。

    但是她仍旧好好的,没有一点即将受到伤害的预兆,让她实在想不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一个念头叫她激灵一下,突然反应了过来。

    原来是为了那个!

    林三酒顾不得对方再说什么了,抬脚就朝不远处一片正在后退的荷叶上跳了过去。就像是从一辆行驶中的汽车跳上另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一样,区别大概是黑夜中的荷叶可远远不如汽车稳当好抓;林三酒趔趄连连,好几次差点没稳住脚,一头跌进湖里去。

    她甚至连好好稳住重心再继续往前走的空隙也没有,因为哪怕只是稍微耽搁一点,她一口气抢出来的距离,就会被后退的荷叶再重新拉回去。林三酒又焦虑又急迫,抬头看了一眼远方湖面上纷纷乘着湖波朝她退来、擦身而过的无数荷叶,一边蜻蜓点水式地往前跑,一边高声喝道:“你等等!这不是你的决定,你没有资格——”

    又跳了一片荷叶,眼前湖面上乍然恢复了一片沉黑。

    林三酒连想也没想,纵身就跳入了冰冷湖水里。

    她会不会像游湖公园时那样,被湖水一直按在深处出不来,甚至压根没有浮上心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她也知道人偶师——姑且叫他人偶师吧——正在打算做什么,她没有时间了。

    甚至她可能已经太晚了。

    以一种连自己也意料不到的速度,林三酒重新扑游回了岸边,踩着沉重冰凉的步伐,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湖岸草地。比湖雾还淡的蒙蒙星光里,阿云正站在那辆倒在草地上的重型机车旁边。

    他弯着腰,探下一只手,马上就要抓住那一条塑料模特的胳膊了。

    ……林三酒抓进手里的关键物品,连连阻止了副本最终成型,使它回溯了好几次;假如他一次性将失去的部分都收回去,是不是意味着副本马上就可以完成了?

    “停下,”林三酒嘶喊道,“拜托!”

    阿云回头看了她一眼。

    似乎特地等了她一瞬间,似乎带着难以言说的失望,他才继续伸手去握塑料模特的胳膊。

    林三酒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意识力,全都甩了出去。

    在这个副本空间里她被压制得厉害,哪怕是用尽了力气拼命甩出去的意识力,也只不过是将少年的手给打飞了出去,扬进了半空里。

    尽管只是短短一线机会,她仍然张嘴死死咬住了。

    林三酒知道自己扑向地上那几件关键物品是没用的;一共四件东西,想要一口气都从少年指尖夺走、不让他碰上一个,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

    所以她的目标是那个少年。

    当林三酒合身扑上了那少年时,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二人一起滚倒在了草地上。她双手死死地压住了他的胳膊,下意识仍然记得人偶师不喜欢与人挨得太近——她刚刚以膝盖撑在地面上支起身子,甚至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大地猛然一颤。

    仿佛整个副本都破碎、雪崩了一样,不过几个瞬息之间,视野中的一切都化作了漆黑乌沉的暴雨,倾注着击打下来。

    第1916章

    与鬼东西的赛跑

    林三酒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雨势。

    谁都被暴雨浇过;但她却是第一次被暴雨夺走了一切感知。

    雨势凶猛得不存半点缓歇,无论是皮肤触觉、视力、呼吸还是思考能力,都在暴雨雨势之下被击碎冲散了,急急流洗而去,只剩麻木恒久的冷雨击打,仿佛占据了她整个的存在。

    即使是世界雪崩了,大概也不会比此刻的暴雨更难熬。她在雨幕中失明了,窒息着,不知不觉间已经松开了手,但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始终找不到一丝空气。

    或许人偶师真的要变成副本了,他们都要在这儿断送性命……

    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林三酒才总算挤出一片意识力挡在眉上,勉强看清了被暴雨涂乌的世界。

    身旁那个少年,好像不知何时消失了。

    但这还不是最让她吃惊的地方。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眯着眼睛,从密集得如同帘幕一般的雨柱里,愣愣地看着天空一块块破碎,化作滂渤暴雨,漆黑起伏的建筑群被雨打散了,墨一般地、瀑布一般地顺着背景布般的世界流下来。

    湖、草地或月夜早已不见了,整个副本好像都是终于撑不住了而破碎的眼泪,在说短却又觉得漫长、说长却又只有几个呼吸的片刻里,快要流淌尽了。

    没有成形……副本没有成形。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也快要跌倒崩散在地上,被水流一起冲走了。

    “人偶师!”林三酒急急喊道,赶紧抹掉了脸上眼角里的雨。“大巫女!”

    她心跳快得好像要把骨头都撞断了。林三酒一边觉得肯定是人偶师的副本化失败了,一边又隐隐恐惧着另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她此时正站在一片浅滩似的、正迅速收窄的墨色水流间,四下张望着,转了个身——肩膀撞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人偶师低着头,浑身上下和她一样都被雨水浸透了。

    从他低垂着的黑睫毛上,鼻尖上,耳垂上,碎珠粒似的雨正细细地滴落下来;漆黑湿发贴在越发苍白的面颊上,仿佛世间仅有他一个人被抽干了色彩。黑皮革上滑过的水珠,仿佛要带着他细微的一部分一起坠落大地,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刚才雨中的黑色都市。

    林三酒转了一半的身,就这么被定在了原地。她从人偶师脸上挪开了眼睛,嘴唇张开了一线,又闭上了。

    水流转着圈,从他们脚下迅速缩窄消失,露出了越来越多的副本空间中的沙土地。

    她忽然叹息了一声。

    “……太好啦。”

    他仍看着地面与自己的双手,似乎带了几分茫然,过了两秒才慢慢抬起手,将脸上的水抹掉了。

    见他这么安静,林三酒反倒不习惯了——尤其是想到不久前她与阿云踩在荷叶上的时候——她咳了一声,小声问道:“你没事吧?大巫女也还好?你可不知道我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工夫……”

    人偶师的睫毛微微一动,逐渐抬起了一双眼睛,目光沉浸在明暗闪烁的亮粉里,仿佛一团赤|裸的黑暗被扎在尖锐碎钻之间。

    在与林三酒四目相触的那一刻,他却忽然一颤而闭上了眼睛,随即长长地,无声静默地,从胸口里松开了一道呼吸。

    “果然是你,”比呼吸还轻浅的喃喃话音,擦过耳畔时留下了一片幻觉似的寒凉。“……也就只有你了。”

    怎么好像之前都不知道她也在这儿?

    莫非人偶师在副本化的过程里,是几乎没有自我意识的吗?

    林三酒拿不准他的意思;就算拿得准了,她十有八九也是不知道该回什么话才合适的。只是有一点她很清楚,他们没有能够站在原地好好讨论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奢侈。

    “附近有好几个副本包围着我们,”她低声说,“你没事的话,我们得趁现在赶紧跑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都市副本所化作的最后一点水也从他们脚下流尽了。

    林三酒早已看出来了,副本们对二人动手的时候,肯定是他们完全展露在副本空间里的这一刻。

    她来不及多说,抓住人偶师手腕上那一圈垂头丧气的湿羽毛——她还记得不要跟他有肢体接触——在她喊了一声“那边!”的时候,果然人偶师一把就将手腕重新给重重抽了回去,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扑向了林三酒来时方向上的那一片松林。

    在副本空间里,人偶师一定也被压制了体能与战力;但是当那个黑色人影奔跑起来时,连被他脚步激起来的风都快得仿佛要扑灭人的呼吸。

    林三酒原本就体力耗损得厉害,此时狂奔了不过数秒,眼看却与他掉得越来越远,简直又急又好笑,正要喊的时候,却见前方人偶师脚下猛然一顿,在打起的一团风沙中急急止住了步子。

    从一棵松树后方,刚刚探出来的半个雪白的头,霎时又缩了回去。

    “……什么东西?”人偶师似乎正忍着厌恶问道,“副本?”

    “不不,那是我的!很好用的,”林三酒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脚下不停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人本,你快回来!”

    假如人偶师有话要说,他也没机会说了——她还没有触及那一棵人本藏身的松树,大地随即重重一震,差点将她给甩脱了步伐。哪怕不回头,林三酒都直觉性意识到了原因;她从肩上飞快投出去的那一眼,叫她心中一沉。

    大地接二连三地颤抖了起来。

    每当一个副本化成的人形如同炮弹一样降落在地面上时,都会将大地震得好像快要散裂开了。山岳跟着摇晃起来,无数森林簇簇作响,从呼号的林木之间破出了一个巨大的人形石像,脚步隆隆地追了上来;一只圆轮以高速朝二人滚来,在身后留下了一道虚影;一个声音遥远地怒喝道:“她也是人类,这里有两个人类!”

    若是陷入那几个副本中间,她和人偶师恐怕就再也没有以人类身份活着出去的希望了。

    “快跑!”她喊了一声。

    “不然你以为我会干什么?”喊声未落,人偶师已经重新扑了上来,嘴比脚步还快:“留下来和他们喝茶?”

    讽刺人的力气如果省下来,说不定都能拉着她跑快一点了。

    人本的反应速度远不能和二人相比;它也是被后方的剧变给弄得糊涂了,当二人冲近松树林时,它才刚刚扭过身去,逃跑才开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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