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第1863章

    裂开的一条缝

    康斯汀奈有个毛病,不管熟不熟悉,只要人一死,她就会忘记对方的面孔。就像被水冲散了形态,面孔,身体,声音……都会从她的记忆中退潮。

    她记得圣母像,是因为她回忆起了自己光脚踩在地板上时的凉意,抓起地上外套时沉甸甸的手感,将它扔到男人身上的一声响。

    是了,那条赤(括号内不看)裸的手臂上,确实有一个圣母像——

    正是在她微微一走神的时候,化妆椅突然被重重一踹,笔直撞上了她的腿。

    那年轻男人使出了全副力量,好像要将她的小腿骨和膝盖砸开、撞得脱节一样;康斯汀奈骤然吃痛,还来不及扣动扳机,一道影子已经反袭上来,手刀切进了她的腕骨。

    小手枪脱手而飞,落在几步远之外,与刚才被踢走的蝎式冲锋枪一前一后,好像要隔着地毯碰触彼此。

    与他不一样,康斯汀奈再没有朝枪上看一眼。

    以女人之身坐在她的位置上,就意味着她要比男性同道们更迅猛,更凶狠,更不留情——更难杀死;她早已将战斗练成了本能。

    枪一离手,康斯汀奈一转身迎上两步,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去夺枪的路。

    在寂静窄小的化妆室里,二人距离是如此之近,呼吸相闻。

    ……这孩子果然是在撒谎吧,为了叫她分神。圣母像应该是在他杀人的时候看见的。

    康斯汀奈近乎满足地想。

    他光(括号内不看)裸的上半身一拧;干净舒长的肌肉,在泛着汗光的皮肤下缩紧扭转起来。一只拳头深深地陷入康斯汀奈的小腹里,又沉又迅猛。

    康斯汀奈从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脚下却仍旧一动未动。

    她这一辈子,被人暗杀、明刺、动武不知多少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受到的袭击越狠,越重,越贴身,她就越能够……进入状态。

    她喜欢痛。

    痛觉就像电一样,在她的血管里冲突攀爬,将她的神经震得像琴弦一样嗡嗡而颤,让她浑身都跟着颤抖兴奋起来了。

    在他还未收回拳头时,康斯汀奈张开了双臂。

    她比他还高半个头,四肢修长,轻轻不费力地就将他纳入了怀抱。她一手按在他的后脑上,一手迅速滑下去,抓住了他的腰带一侧。

    腰带内侧的手指上,指甲上方的一小片皮肤,贴在黑暗温热里。

    她骤然一发力,借着在腰带上一拽的力量,另一只手攥住他的头发拉了下去,叫他像探戈舞时下腰那样,把少年急速拉向了地面——他的身体跌下去时,康斯汀奈没忍住,从嗓子眼里泄出了一句歌。

    少年在地上砸出了一道闷响。

    如果你爱我,不要松手。抓住,抓住我……

    在康斯汀奈半是气息半是呢喃的歌声里,她头也没回,转手握住化妆椅椅腿,将它挥过半空——椅子挥过化妆台,团团淡白的散粉雾、泼洒出的浅红香水、泛着金光的眼影粉,全扑溅进了空气与灯光里——重重抡在了他大腿的伤口上。

    少年压不住的一声痛嘶,回荡在小小的化妆室里。

    看着他不自觉地蜷起腰时,还在试图向外滚去,康斯汀奈迈出一步,拎着化妆椅跨立在他身上。

    他也意识到了不妙,立刻反起身来,一拳砸上她的小腿骨。

    明明外表是好像还没发育结束的少年,拳头却像是铁石一样,叫康斯汀奈的歌声都变了变调。

    腿上痛得立不住,她一跌在地上,便顺势跪坐起来,高高举起椅子砸向他的头脸。

    少年勉强一翻身,脑袋险险地避过了椅子;椅子在他的耳边砸出“咣”的一声。

    他的反应快极了,反手就一把握住了椅子腿。他们彼此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连一息也不曾松开;二人的力量在椅子上死死缠咬,相较不下。

    抓住,抓住我,我有些脚下不稳……

    康斯汀奈伸长左臂,指尖伸向化妆室另一边挂满衣服的衣架。她看也不看,抓住指尖触及的第一件丝绸浴袍,一把拽下来;她的右手放开了椅子,随即把那一团丝绸浴袍盖上了少年的眉眼与面庞。

    她有点怅然若失。

    椅子打在她的侧腰上,康斯汀奈呻吟一声,断了歌声,双手却仍旧像钉子一样,牢牢将浴袍钉在地上,压住了底下的人。

    或许是意识到砸击对康斯汀奈不起作用,少年扔了椅子,尽管他看不见、也无法呼吸,却仍从下方探上来了两只手。

    体格窄瘦,手却出乎意料地大。

    他在康斯汀奈的脖颈上合拢手指,手指又紧又凉,深深地扎住了她的气管与血管。

    一时间,双方都下了死劲,要将对方的气息给彻底压断掐碎。他大腿上的伤口再次开绽出血,汩汩的湿热血液,染湿了康斯汀奈的腿与睡袍裙。

    他远比康斯汀奈想的要难缠;她第一个受不住了,松开了浴袍,在憋闷着的痛苦之中抬起手,摘下了一只耳环——她反手摸索着,猛地一扎,将耳环针刺透衣料、扎进了他大腿上的伤口里。

    少年好像伤兽一样低低叫了一声,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点。

    康斯汀奈抓住机会,匆匆站起身,脚步仍有点跌撞,向枪的方向扑了出去;少年从后方压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将她也拽倒在了地上。

    “你的属下呢,”他哑声问道,“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不来救你?”

    在二人的喘息、翻滚与搏斗里,康斯汀奈忍不住笑起来。

    “黑色墨水?”她一拳砸向少年,喘着气说:“你怎么不想个更普通的借口呢?”

    他急急一避,黑发飘扬着,重新落下;下一次攻击,却顿了一顿。

    “是真的。”

    康斯汀奈也顿了一顿。“是吗?”她脸上的笑仍旧还没散去。

    “所以我才把第二节车厢炸下去一半。”他显然是受到了伤势拖累,大概不得已要靠说话拖一拖时间——血早就把他扎在腿上的衣服给染透了,词句间强压的喘息,也听得一清二楚。

    在幽暗潮湿的脑海深处,仍击打着一波波酒意。康斯汀奈失笑起来,舔了一下被打破的嘴唇,低声说:“第二次听,就不够让人吃惊了。”

    少年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忽然顿住了。

    康斯汀奈歪着头,近乎温柔地注视着他的脸,丝毫没有被他的表现引开半分注意力。她的余光,已经锁住了那一把蝎式冲锋枪的所在之处。

    他胆子真大,在她面前简直是毫无防备地转开了目光;他的脖颈露在化妆灯灯光下,看起来光洁脆弱。

    就连她的属下,平时都不太愿意把后背对着她,就像动物的生存本能一样。

    “你刚才……”少年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她逐渐向枪滑去的手,只是盯着门口,喃喃地问道:“没有锁门吗?”

    康斯汀奈停住了。

    轻暖滚烫的酒意从她的皮肤,她的面颊,她的血液里落了下去;她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的少年,塑像一样渐渐冷硬起来。

    他不是为了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从眼角余光中,也看见了。

    化妆室的门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滑开了,门与墙之间裂开了一条黑缝。她知道俱乐部的灯光都已经熄了;但是她仍觉得那一缝窄窄细细的黑,实在是过于黑了。

    外面不是应该还有夜灯,紧急指示灯,以及走廊窗外的月光吗?此时却好像有一长条浓墨,贴在门缝里,屏住了呼吸。

    最重要的是,她刚才明明已经把门反锁上了。

    第1864章

    下一场戏

    院丸嗣半倚在化妆台上,才站稳了。

    那女人站在几步远之外,宽大的睡袍裙从她薄瘦肩膀上泻下来,松松地好像随时会滑落。她也和院丸嗣一样,放轻了呼吸,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条漆黑的、正在逐渐张开的化妆室门缝。

    任何人都能看出那不是普通的昏暗。

    化妆室里的暖橘色灯光落入门缝,却穿不破漆黑,反而好像照亮了一只漆黑的气球,隐隐泛起了一线反光。

    在不知不觉之间,漆黑“气球”已慢慢涨大,慢慢推开了门。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它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进来。

    它堵住了唯一一个出口,屋内二人只能看着它,眼睛也不敢转开;一时间化妆室里只剩下了两人还未平复的低低喘息。

    “你看,我没骗你。”

    院丸嗣盯着那团黑暗,回手在桌上摸了几下,找到一包皱巴巴的烟,旁边还有一盒火柴。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划亮了火柴,火星从他指间里一亮。

    他吸进了一口混着血腥气的烟雾。

    随着他将点燃的第二根火柴抛出去,火星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向了门缝里的黑暗上——二者相触时,“啪”地一声极细微的动静,好像在寂静的化妆室里打了一道闪电,清清楚楚地被二人捕捉到了。

    火柴没入了黑暗,半晌却没有掉在地上。

    那团黑暗只是微微一翻滚,火柴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她低声问道——好像她也终于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了。

    院丸嗣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女人的声音,像血一样厚,粘稠,湿滑,会顺着耳朵流下去……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耳环还深深地扎在自己腿上伤口里,一滴眼泪似的钻石,在血肉模糊里闪烁生光。

    “应该是第二节车厢里,杀掉了你下属的东西。”他说。

    或许是没少失血的缘故,他此刻像喝了酒一样,轻飘眩晕。

    面前是一团未知的危险,又怎么样?

    自由之城太庞大,从不缺古怪与不可理解之事;不管这黑暗究竟是什么东西,院丸嗣此刻只从它身上看见了一个未来:一个由他将这女人亲手按入黑暗里的未来。

    她死了,被她所吞噬的小隆一行人的血,才会从她体内流出来。

    他在等黑暗走进屋。

    至于他自己怎么办——院丸嗣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到时他会从她的废墟里,找到一条出路的。

    找不到的话,就算了。

    “你打算怎么办?”

    他像是置身事外一样,甚至带着几分嘶哑的笑意,说:“黑暗来了,你放在第二辆列车上的属下却全不见了……怎么办?就剩你自己了啊。”

    他这句话话音未落,一声难以形容的细响却同时叫两人都激灵了一下——当他们抬起眼睛的时候,却见从门缝里不知何时探出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

    “Mother?”一个男人声音说,好像很久没开过口,唇舌都不大灵活。“你……你在这儿吗?”

    对她的尊称——操。

    院丸嗣心里咒骂了一声自己的运气,肌肉紧绷了起来。他刚做好了恐怕又是一场恶战的心理准备,思绪却顿住了。

    从门后黑暗里缓缓浮出来了一张陌生的脸;就像是从墨黑水潭深处浮上来的死尸一样,一时间,只看得清那一张显得尤其苍白的脸和一只手。

    脸上的眼睛转了一转,停在了那女人身上。“……Mother,我们准备出发了,第二辆列车已经安排好了……”

    一连串骤然爆裂开的火光,撕破了空气,子弹接连不断地打在那张脸上,张开的耀眼白光在四周黑暗上跳跃闪烁着光影。

    院丸嗣蓦地扭过头,看见她笔直抬高的右手中,握着他的蝎式冲锋枪。

    在响亮震耳的枪声里,那男人的又一声“Mother”被震得摇摇晃晃、断断续续,迅速被淹没了。

    当枪中子弹终于全部被泻光的时候,院丸嗣正好捕捉到了一幕:那脸仿佛被墨水冲垮了形状,瀑布一样倾落下来,不及落地已经重新化作了黑暗,彻底融回门后,与那么多子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却还搭在门把手上。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自由之城里的都市传说,没有一个能跟眼前一幕对得上号;院丸嗣四下一扫,发现自己手边竟连一把武器也找不出来了——即使有武器,又能起什么作用,他也不知道。

    “怎么回事……?”

    “他是我派出去收尾的人之一,”那女人一边说,一边迅速抄起了地上的小手枪。“他说的那句话,是四十分钟以前他跟我作的通报。”

    第二辆列车上的埋伏,难道……都已经被卷入了黑暗里?

    小手枪抬到一半,就顿住了。她好像也想到了,开枪除了浪费子弹,恐怕没有多大作用。

    好像是被刚才的枪火给震住了一会儿,黑暗仍氤氲翻滚在半开的门外。

    院丸嗣随手将烟头扔进浸透血的地毯里,火星残喘几下就灭了。

    他直起身,拖着伤腿,直面着黑暗,一步步走向门口。

    “你干什么?”她立刻压低声音问道。

    说来也奇怪,枪声比说话的声音响多了,二人敢开枪,却都不愿意大声说话。

    院丸嗣无声地朝前面指了指。刚才二人性命相搏时用的那把椅子,此时正倒在房间中央,门旁不远的地方。

    他盯着从黑暗中探出来的那只手,离它越来越近;在还有几步远,一伸手就能摸到黑暗,黑暗一伸手也能摸到他的时候,他弯下腰,尽量不出声地抄起了椅子。

    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只听那女人忽然命令了一声:“蹲下。”

    “下”字还没落下,院丸嗣的头上就被子弹划开一道尖锐气浪。

    她根本没有确认院丸嗣是否听见了的意思,话一出口就开了枪——要不是他立时单膝落在了地上,恐怕太阳穴上此时已开了个洞。

    院丸嗣被头上气流的尖锐呼哨与震耳的枪响声,给死死压在了下方;他眯起眼睛,飞快地往门口一扫。

    胡安的面孔,正在他头上几寸之处浮着;一只眼球被枪弹吞没之前,黑眼珠正好转下来,与他的目光碰上了。

    即使是院丸嗣,也难得地愣住了一刹那。

    小手枪的威力远不如蝎式冲锋枪,胡安的脸好像被雨水击打的湖面,波荡起伏闪烁不安,明明已经失了形状,却还勉强浮于黑暗之上;只是每一下枪响后,脸就似乎后退了几分。

    枪声一停,院丸嗣立刻撑着没受伤的腿站起身,右手同时在空中抡出了一道弧线——化妆椅砸在门上,一声震响之中,椅子碎裂开绽,碎木片飞溅之中,那道门终于又沉又缓地重新合拢了;即使是这么沉的力量,好像也是勉强才将门挤上的。

    门上齿条关上时那一声特别轻,好像只要用指甲尖一推,门就会重新滑开。

    “把门压住,”那女人好像完全把他当成了下属,命令一个接一个,“给我争取一点时间。”

    院丸嗣喘息着走近门边,顺从地伸手抵在门上。他看了看门下黑漆漆的缝隙,离自己脚尖不过几厘米之遥。

    有本事就伸进来,他心想,让我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你要干什么?”他回头问了一句。

    她正伏在地上,不知在一片废墟似的地面上寻找着什么东西,长裙散开成了一片血泊。

    “你等着就行了,”她显然没有做事对人解释的习惯。

    院丸嗣忽然笑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笑意,但是眼下的情况实在叫他想要发笑——一两分钟还在生死相搏的二人,现在不约而同地都不提了,好像有导演喊了一声停,他们就顺势进入了下一场戏。

    就算今晚可能是这一场虚妄人生的最后一夜,他依然觉得好笑。

    女人抬起头,化妆镜里映出了她的脸。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人,但没有一张脸,像她的一样,能让他看见一个沉沦黑暗的世界——还真适合今夜。

    她从镜子里看着院丸嗣,好像感觉到了同样的荒谬,也笑了起来。

    “康斯汀奈,”她喃喃地以气声说道。

    康斯汀奈,康斯汀奈。

    在他的牙齿与舌头之间,她的名字被无声地轻轻噬咬着。

    “院丸嗣。”

    她慢慢舔了一下被打破的嘴唇,干涸的血迹被舔去了,新鲜的血渗了出来。

    仿佛自己的名字伴随着她的血,被一起吞了进去。

    “你觉得门外是什么?”院丸嗣扫了一眼门下的缝隙,问道。

    “我不关心。”康斯汀奈直起腰,手里多了一个东西——正是他进门时,她看着的那部手机。

    院丸嗣不吃惊,想了想,耸了一下肩膀。

    他也不关心。在看过车厢里的黑暗之后,他依然照计划,平静地杀死了胡安。

    本来就是生存在黑暗里的人,某一天从此黑暗换成了彼黑暗,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分别。

    “那个钢琴师,”康斯汀奈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竟解释了一句,“我之前让他在楼下等着。”

    “俱乐部可能都被黑暗充斥了……”

    “让他炸了就行了吧,”康斯汀奈说,举起手机。“你不是已经试过一次了吗?”

    炸半节车厢,和炸半栋楼——也没多大分别。

    康斯汀奈与手机这种东西并不怎么相配。他看着那手机贴上她的面颊,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见它体内响了一声淡淡的通话音。

    紧接着,门外就清晰地响起了一道手机铃声。

    第1865章

    康斯汀奈没有童年

    康斯汀奈慢慢朝门口转过了头。

    在两道铃声之后,门外的手机铃声忽然中断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通话中”,出现了计时。

    “……Mother?”

    钢琴师的声音,在门外和在手机上同时响了起来;称呼她时,语气与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名叫院丸嗣的少年,扭头看了她一眼。

    康斯汀奈一句话也没说。她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茫然。

    “为什么把灯都关了?这么黑。”钢琴师在门外慢慢叫道,“是我呀,开开门。”

    他一边说话时,门把手一边无声地转了半个圈——不管上几次锁,好像也不能阻止它像块热黄油一样软滑地转动起来。

    院丸嗣立即攥住了门把手,用肩膀抵住门,浑身肌肉都在汗光与阴影里浮凸紧绷着;康斯汀奈却握着手机,一动不动。

    “Mother“那一声称呼,充满恭敬敬畏,与以往无异;质疑为什么关灯时,语气却好像在询问同辈;等到了“是我呀,开开门”那半句话时,他的语气却亲密放松多了,仿佛门后不是黑道组织的控制人,而是他的女友。

    简直是把三种场合下的表现,给拼凑在了一起。

    刚才被枪火打退的那一张脸,所说的话又是四十分钟前说过一次的通报……联想到这儿,康斯汀奈隐隐有了猜测。

    “松手,”她朝院丸嗣吩咐一声,“站到我这儿来。”

    他犹豫了一下,果然再次顺从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仿佛一条训练有素的狼狗——即使双方都明知道,这是他伪装出来的乖顺。

    “你有什么想法?”他低声问道。

    康斯汀奈切断了通话,没有回答他,却朝门口叫了一句:“进来。”

    院丸嗣微微绷起了身体。

    化妆室的门,她推开过不知多少次,她很清楚,这扇老旧沉重的门在转动时,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寂静轻滑,好像突然失去了重量似的。

    将门慢慢推开的那一只手上方,是半个从黑暗里倾出的身体。

    钢琴师的脸上,上下眼皮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指给圆圆扒开了,一眨不眨。

    “Mother,”第一声称呼,恭恭敬敬,顿了一顿,第二句话却变成了对下属的吩咐呼喝:“你过来一下。”

    康斯汀奈没忍住,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院丸嗣看看那张脸,又看了看她,“他怎么不进来?”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进来。”康斯汀奈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停在钢琴师身上,后者正朝门后探出一个肩膀,伸长了手臂——好像哪怕明知道够不着二人,他也想要伸手试一试。“陷入黑暗里的人……应该都死了吧。”

    院丸嗣不怎么吃惊的样子。

    “他们死了,没法再像人一样对话了。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他们生前在不同时刻说过的……我想,应该就像是重播一样。”

    康斯汀奈看着那只雪白没有血色的手伸入化妆室灯光里,上下摇摆几下;钢琴师好像生出了几分不甘心,又探长了一点脖子,整个脑袋都从门外伸了进来。

    如果不是太诡异,这一幕几乎有点好笑。

    “将过去不同时刻,不同场合里说过的话,拼凑在一起,再对我们说出来……”康斯汀奈低声说道,“除了想要诱骗我们放松戒心之外,我还真想不到第二个解释了。”

    “看他的样子,”院丸嗣歪了歪头,说:“似乎想要抓住我们?但是隔了这么远,他却不进来……”

    他的目光在钢琴师消失于黑暗中的半截身体上转了转,猜测道:“是因为他……无法彻底离开那团黑暗?”

    “我想,应该是那团黑暗正撑着他的尸体,用他的嘴说话吧。”康斯汀奈喃喃地说。这种幻想一样的台词,竟会有朝一日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布袋人偶当然没法脱离背后的棍子,是不是?”

    “那为什么黑暗不自己进来?”院丸嗣皱眉问道。

    这个问题,他们谁都没有答案。

    “可以试试嘛,”康斯汀奈再次小声地笑起来,“我们把灯关上一两秒,再打开,看看那团黑暗走到哪儿了……如果开灯时黑暗已经贴上了我们的脸,那它不进来的原因,就很明显是因为光了。”

    院丸嗣不着痕迹地微微一颤,轻微得令她觉得自己只是感觉到了他皮肤上的颤栗。

    “你这个人……不懂得害怕吗?”

    “要试试吗?”康斯汀奈转头看了他一眼,手已经抚上了化妆台镜面一侧。“化妆镜灯光开关就在这儿——”

    也不知道是余光中捕捉到的一动,还是她意识到不对劲时神经末梢里突然打过去的电流,她蓦然心中一紧,急急拧过了头——心脏仍旧在胸腔里砰砰撞跳,眼前却仍旧与刚才一样,好像没有什么分别。

    怎么……怎么回事?

    是什么令她生出了警觉?

    这一次,轮到院丸嗣在她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你也会紧张啊……我看出来了,”他哑着嗓子说道,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你呢?”

    看出来了什么?

    康斯汀奈一手仍搭在灯光开关上,手掌心湿凉。她不敢再移开目光,只是笔直地盯着黑暗中浮出的半截钢琴师,他身下一团团浓墨般翻滚的黑暗,以及张开一条缝的门……

    她也看出来了,只是她一时却没明白。

    要说与刚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此刻有一点点黑暗,从门缝里流淌进来了。

    就像是从橡皮泥上捏下来了一条似的,流进来的一小片黑,正浮动在门后几厘米的半空里,如同一只触须,又像一根手指,在灯光下缓慢地翻滚漂浮着——而手指所指的方向,似乎更偏向康斯汀奈,而不是二人倚立的化妆台中央。

    “还没想明白吗?”院丸嗣好像事不关己一样笑着说,“你小时候,没有玩过‘一二三,木头人’吗?”

    康斯汀奈怔怔地盯着黑暗,“没有”二字却说不出口。

    “当你回头不看,背对玩伴的时候,你的玩伴就会悄悄走近你的身后……当你转过头的时候,你的目光才会使对方定在原地。”院丸嗣低声说,“你刚才……不是转开了头吗?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是我也看见了。”

    她听着他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化妆室里。

    “你的目光离开黑暗的一刹那,它就朝你伸过去了一点点。”

    第1866章

    一个人结束了

    如果靠近它,则会被黑暗中探出的手抓进去。

    如果转开眼睛,它就会寂静无声地滑上来。

    如果想要活命,唯一的办法,似乎就一边盯着它,一边往后退——直至它从视野中消失的时候,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恰好,这也是当二人被困于化妆室时根本办不到的事。

    一时间,从危机与弹火之间生存至今的二人,竟只能死死盯着门缝里徐徐翻滚的黑暗,谁也不敢妄动一下。

    “你还想杀了我吗?”康斯汀奈忽然哑声问道。

    院丸嗣连思考都没有思考。

    “当然。”他老老实实地说。

    “真巧,我也很想杀了你。”她又舔了一下嘴上腥咸的血,舌头划过伤口时,刺痛扎进了神经里。“你别怪我……我有个猜想,想试一试,这就决定了你必须死。”

    “什么猜想?”院丸嗣望着黑暗,问道。

    “死人的目光能阻止它吗?”康斯汀奈抬起左手,吮了一下手指。“再说,我很喜欢吃樱桃。”

    泛着紫黑色的光泽,紧致饱弹;牙齿切断樱桃皮的那一瞬间,在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果肉破绽声里,挤破阻力,深深陷入浓郁的血肉中……她很喜欢樱桃。

    “樱桃?”院丸嗣怔了一怔。

    她咽下去了一口唾液。

    “所以我们都有相同的目标,”见她没回答,院丸嗣慢慢地说,“杀掉对方,从今夜活下来?”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去,康斯汀奈的右手就闪电一样,反向朝化妆桌上一扎——另一只耳环针“啪”地在桌面上扎出了一声清脆响声;这一次,院丸嗣及时从一只修眉刀上缩开了手。

    康斯汀奈伸手抓向修眉刀,却被他一把捉住了手腕,他的体温烫进她的皮肤里,令她激灵了一下。

    当院丸嗣用力一扭她手腕的时候,刚才被撞歪的耳环针也扎进了他的皮肤里。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们都松开了对方。院丸嗣第二次抓向了修眉刀,康斯汀奈将一只香水瓶狠狠砸上了他的骨节,让那支细细的粉红色修眉刀飞进半空里,跌落在黑暗前。

    二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黑暗上。

    从黑暗中伸出了一只不知曾经属于谁的手,抓住修眉刀,往回一收,一起没入了翻滚的墨黑之中。

    房间内重新陷入了强抑着的平静里;在僵持不下了一会儿之后,康斯汀奈低声说:“诶呀……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僵局,谁也动不了呢。”

    “你刚才说你喜欢樱桃……”院丸嗣看着黑暗,忽然问道,“杀掉我,让你产生了食欲吗?”

    “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康斯汀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小时候被电击过。我分不清食欲,性(括号内不看)欲和杀戮欲望。”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件事说出来——或许是她也终于感觉到,她或许看不到明天了。

    “父亲?”他猜测道。

    康斯汀奈顿了顿。“不,另一个。”

    “我的是养父。”院丸嗣想了想,解释了一句:“不过,不是电击。”

    康斯汀奈看了一会儿门口的黑暗。

    “它难道是今夜……一个小时之前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吗?”她喃喃地问道,“恰好由我们变成了第一批发现它的人?”

    院丸嗣低声问道:“你是几点钟让那一批送死的人上车的?”

    “两点四十五分。”

    “我们上天台的时候,是三点二十分。”他一边思考一边说,“当我们动手时,第二节列车里的人已经全部化作黑暗了。也就是说,这东西应该是在列车发车后,中途上车吞噬掉了你的属下……”

    “我运货的列车中途并不会停车,”康斯汀奈提醒他道。

    “是啊。”院丸嗣说道,“它或许是从车尾挪移到了第二节车厢,或许是从某个空中轨道上掉下来的……不管是如何上车的,我想这东西早在列车发车之前,应该就存在于自由之城某处了。”

    康斯汀奈微微扬起眉毛。除非生活中忽然出现了科幻一样的设定——比方说,它是打开了空间传送来的之类——否则的话,院丸嗣的推测确实有道理。

    这样一来,她不由生出了一个疑惑。

    即使是凌晨三点半的自由之城,也仍然处处可见灯火,商业大楼的广告灯牌,路灯,24小时营业的商店……更何况再往回推上几个小时呢?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发现这团黑暗,为什么它没有引起任何骚乱?

    除了目光之外,是不是灯光也对它有抑制——不,等等——

    康斯汀奈突然明白了,险些没忍住体内浮上来的一个寒颤。

    院丸嗣不能转开目光,余光也顾及不到……所以,他至今好像还不知道,她的左手还始终留在化妆镜灯光开关上。

    她慢慢地,无声地摸了一下灯光开关。

    右手里,是刚才用来砸他手的那瓶香水。

    她感觉自己的牙齿已经陷进樱桃皮里了,只要再稍稍一使劲,那层深紫黑的光泽就会碎在自己的唇齿之间。

    在险些快要抑制不住的颤抖里,“啪”地一声,康斯汀奈关上了灯。

    黑暗霎时吞没了化妆室;在眼前蓦然黑下来的同一时间,康斯汀奈扬手将香水瓶砸向了右边的墙上。

    “你——”

    院丸嗣才喝出了一个字,瓶身碎裂的那一声脆响,就在房间里激荡了起来;康斯汀奈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前方,分不清哪里是真正的黑暗,哪里是裹着死人的黑暗,不知道自己还能完整地站在这儿多久。

    馥郁花香浓浓地漂浮在房间里;她从来没有像今夜一样,如此鲜明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脉搏。

    仿佛是由汗毛感受到了院丸嗣的微微一动,康斯汀奈立即重新打开了灯。

    灯光从身后的化妆镜顶上洒下来,照得她面前的那一团黑暗上隐隐泛光。

    仅仅是刚才不过两三秒的工夫,那团黑暗已经伸进了门,伸过了一大半房间,此时离她只有四五步之遥了——灯光一亮起来,它就好像木头人一样被康斯汀奈的目光定住了,缓缓在半空中翻滚着,一张张苍白的脸在依稀的昏黑里浮动,好像在衡量着距离,想要看看能不能伸手抓住她。

    结束了,康斯汀奈盯着眼前的黑暗心想。她刚才强逼自己一直睁着眼睛,此时都有点微微泛泪了。

    至少,他们之中的一人,要结束了。

    灯光对这团黑暗有没有抑制作用,她仍然不知道;但是很显然,只有当灯光存在的前提下,人的目光才有意义。

    为了能让院丸嗣的目光比自己晚一步落回这团黑暗身上,康斯汀奈在黑暗中抛出了香水瓶,自己却始终盯着前方——院丸嗣有没有下意识地循声转过目光,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事了。

    不知何时已涌至院丸嗣面前的另一团黑暗,甚至不必再衡量距离。

    它离院丸嗣已经足够近了。

    或许是从黑暗中浮出了认识的人的脸,康斯汀奈听见那个少年嗓音哑哑地叫了一声:“……小隆。”

    第1867章

    二人都很文明礼让

    他快要分不清楚从自己皮肤上滑下去的,是他的血,还是康斯汀奈的声音了。

    “你知道吗,我有个毛病……”她正在几步远外,倚在化妆台上,盯着黑暗喃喃地说话。

    分成两团之后的黑暗,朝她伸过去的那一团,离她还远;但是院丸嗣却已经没有能够静静听她说话的奢侈了。

    小隆的脸浮在黑暗里,愣愣地看着他,好像连神情都凝固在了发现自己中伏那一刻。他叫了一声“院哥”,从黑暗中、他胸口的位置上,顿时伸出了四五只手,仿佛一片繁密树枝,朝院丸嗣拢了上来。

    那些胳膊甚至用不着伸直,就能抓上他了。

    自己今夜果然要结束在这儿了吧。

    院丸嗣只觉有一股气流冲上胸口,冲开了他的声带,在他火烧火灼般的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吐气似的笑。

    他想过无数种自己的死法,他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只要人一死,我就会忘记他的模样。”康斯汀奈低声说。“不管我怎么回想……”

    院丸嗣紧盯着黑暗,脚下一转,随着他扭过腰,四五只手从他的身上划过——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被划过之后的那一片皮肤,也失去了一切感觉——与此同时,他一直别在身后的手也抽了出来。

    伴随着滚轮一声痛鸣,化妆台抽屉被他顺势一把拽了下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狠狠地抡在了那些手上;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杂物、项链、白棉片,一起扑进空气里,纷纷没入了黑暗。

    如果子弹的力量能够将人脸打回黑暗里,那么他也可以。

    康斯汀奈的声音顿了一顿。

    院丸嗣咬紧牙关,盯着从黑暗中翻涌出来的人体,以最大力气一下下砸在那些苍白的皮肤、指节、鼻子上——抽屉迅速裂了,从碎木条里露出了半张走形的面孔,已经看不出是不是小隆的脸了。

    “滚回去,”

    他一拳打上了碎木条,将木条与它底下的脸一起给砸回了黑暗里;趁着他与黑暗终于有了一丝丝空隙的机会,院丸嗣另一手在身后化妆台上一撑,拖着伤腿跳坐上了化妆台,迅速在桌面上站稳了,头上就是天花板。

    他始终没敢松开目光。

    在沉重的喘息声里,院丸嗣紧紧挨上了镜子,一颗颗圆圆的化妆灯抵在他后背上。在不存在黑暗的地方,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毯上。

    原来在没有灯光的时候,人的目光也就不能阻止黑暗了……她在如何杀人这一方面,实在是很有天分。

    院丸嗣的余光里,还能看见从康斯汀奈凌乱头发之间露出来的一截脖子;脊骨一节节的形状,从苍白下隐约地浮起来。从那些骨头和皮肤之间,流出了她黑血一样的声音:“真聪明……你把死亡推后了七十公分。”

    那正是化妆桌的宽度;院丸嗣分不清她是不是在嘲讽。

    康斯汀奈从牙齿之间吸了一口细细的气。“这也不错。我又可以将你的模样多记住一会儿……”

    “敲开你头骨的话,”院丸嗣从齿缝里说,“你的大脑上,大概都是伤疤吧。”

    小隆的脸又一次探出了黑暗,好像完全没有被重重打击过一样,完好如初。

    他的胳膊长长地爬上了化妆台,手指穿过一片狼籍,在快要挨到院丸嗣脚尖的时候,几次努力,却始终不够长,碰不上了。

    这种超出想象的鬼东西,居然还会被人类手臂长度所限制,真是够可笑的。

    “你想看吗?”康斯汀奈问道。她好像具有一种能扭曲现实的能力;被她声音与吐息染上的词句,都会变形,变质——那一瞬间,仿佛裹在她身上的不是长裙,而是凌乱叠皱的床单。

    院丸嗣又一声笑里,毫无笑意。

    他扬起一只手,“啪”地砸碎了化妆镜边角上的一只灯泡,房间里顿时稍稍暗下来了一点。

    “没有灯光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就也不能阻止黑暗前进了,对吧?”他说话时,接连又打碎了两只灯泡。“怎么样?愿意和我一起赴死吗?”

    康斯汀奈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

    “真看不出来,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看来现在不说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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