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黑发女人并没有高兴多少。她抬起头,冲阿德身后的人抱怨道:“什么时候能让我去干别的?我体力好,能吃苦,反应也快,怎么就得天天在这儿熬着带小孩?我真的不适合干这个,你们是不是看我是一个女的,就觉得我天生会照顾小孩啊?”

    “你这活还不好?”是谁站在自己身后说话,如今的叶德已经忘了,反正是一个大人。“带带孩子一天就过去了,又不危险,跟我们比,多轻松啊。”

    “我一天到晚,甚至都不能像正常成年人一样讲话,张嘴就跟个弱智似的。”她一边嘀咕,一边收回长腿,从椅子上站起来,“喂,你,叫什么名字?”

    阿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问自己。他在来时的路上,听那个大人说,他运气真好,进了这家繁甲城新开设的育儿院,他就能有吃有喝地活下去了;可是他现在真没觉得自己运气好,他只觉得害怕。

    这个黑头发的阿——这个黑头发的姐姐,看起来对他非常生气,他从以前的经验里知道,自己一旦挡了大人的路,就不妙了。

    “问你名字你哭个屁啊,”黑头发的女人将双手插进乱发里,似乎烦得够呛:“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叫叶井,你叫什么?”

    这是阿德第一次听见大人把自己的全名告诉他。

    但他不敢说自己的名字,再说他也没有真正的名字,万一她对他更厌恶的话……看起来,好像接下来管他的人就是她了,阿德实在很害怕叫她更不高兴。

    “我他妈真服了,”叶井喃喃地说,“小孩子都脑神经没接好是吧。”

    她将一只手搭在阿德头顶上——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都没发现,也自然顾不上害怕她的那只手;若是换了平常,大人一抬手,他就早缩到一边去了。

    等叶井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往育儿院里走时,阿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动作还挺轻柔的。

    “你要是不哭,告诉我你叫什么,就给你一杯牛奶,”叶井半威逼半劝诱似的说。

    牛奶是什么啊?

    叶井掏出钥匙,打开育儿院门口一只大柜子,取出一个杯子,倒了些白色液体给他看。“这个牛奶呀,可好喝了,”她的语气变得和刚才不一样了,有种压着性子哄人时的不耐烦:“白白的,甜甜的,其他小孩子喝了都上瘾。”

    “来,张嘴。”

    叶德感到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颌,他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叶井在喂自己牛奶,于是慢慢地张开了嘴。流进嘴里的液体却不是奶味的;它苦厚绵醇,气味强烈——他想起来了,这是咖啡的味道。

    哪里来的咖啡?叶井怎么会有——

    暖热的太阳光,三十年前的繁甲城九十七道育儿院,仿佛大雪落毕后的世界,在寒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沉重昏暗的夜晚又一次回来了,浑身几欲断裂的痛又回来了,林三酒的面庞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的手里正端着一杯咖啡。

    “这是我的特殊物品,【活力满满防弹咖啡】,”她的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就是要花好一会儿才能被叶德消化其意义。“你伤势太重了,不用咖啡刺激一下提提神,恐怕你没法去找你的人头,更没法搜集讯息。我刚才都叫你好多次了,你睁着眼睛,却好像根本没听见。”

    人头……讯息……

    叶德慢慢地从四岁的自己,回到了这一具寒冷沉坠的身体里。“这里是……”

    “我把你带到入口了,”林三酒说着,拿出又一只杯子,将咖啡倒进去,塞进了他手里。看来刚才那马克杯是特殊物品,因为它马上又满上了,林三酒自己却没喝,只是把它收了起来。她站起身,让开几步,说:“你看,前面不远就是飞船停泊场了,你还记得你的人头在哪里吗?”

    叶德在朦胧昏眩中,四下看了看。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找人头了。

    “或许我可以带他一起走,”司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他这个状态,我觉得兵分三路不太现实。”

    “可是,繁甲城内还需要他搜集讯息。他是咖啡喝得还不够,”林三酒不无忧虑地看了一眼叶德,不知在对谁说:“这一杯喝下去,提振效果是相当明显的,只不过兴奋劲儿过去后,后遗症也很大……”

    叶德勉强又喝了两口,感觉脑子稍微清楚了一些——九十七道育儿院,就离他更远了。

    “再……再往前,”他现在甚至可以借林三酒一只手站起来,脚步颤颤巍巍,说:“我知道,我埋在边沿上了……”

    林三酒按住他的肩膀,盯着他说:“八头德,你听好,我们刚才在你昏睡的时候,已经定了一个计划。”

    “什么?”

    “司陆必须先一步离开;我会回头进城,阻击堕落种,尽量多救普通人。”林三酒尽量将话说得又慢又清楚,叶德觉得,她似乎认为自己在听见“普通人”三字时,就会集中注意力。

    “至于你,我知道你受的伤很重,但我需要你的能力。我的飞行器就在那边,你在找到人头之后,我把你带进飞行器里,你把咖啡喝完,然后为我搜集此刻城内所有正在流传的信息,随时和我沟通,可以吗?”

    这本来也是叶德自己想做的。他知道林三酒把他安排在飞行器内,是出于好心:假如咖啡效果退了,他疲惫伤重不支而昏过去,也不会暴露在天地之间;至少在飞行器内,他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保证。

    取回自己的备用人头时,叶德发现他都虚弱得抱不动它了。还是林三酒将他一路送进飞行器内部,对了一遍行动细节,嘱咐了注意事项,她才和司陆一起走了。

    在叶德摸索调试、渐渐熟悉起那一颗银白色圆球的时候,讯息还没有开始流入他的脑海,因此他自然也不知道,离开的二人之间的对话。

    “他如果愿意好好待着不动,我看不至于出问题,”司陆回头看了一眼飞行器,说:“尤其是,不再与变异人有联系的话。”

    林三酒怔了怔。“那些变异人不可信?”

    在夜色中,司陆露出了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哪里有变异人啊,”他用接近气声的声音说,“哪怕是影子殿堂,也不能无中生有,凭空创造出一个新的人类类别。”

    他低下头,看着脚尖说,“不过是一种能够在变形和伪装之间灵活切换的堕落种而已。”

    第1750章

    林三酒一个人很害怕

    林三酒几乎怀疑,有人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或者,她不慎踏入了繁甲城形状的副本里。

    自从与司陆道别后,她在繁甲城层叠曲折的城道里已经走了近二十分钟,竟然连一个堕落种也没看见——不仅是堕落种,普通人们也仿佛躲入了地下一样,不见踪迹。

    偌大一个繁甲城,什么时候只剩她自己了?

    “八头德,”她一手拿着“烽火狼烟”终端,对它说道:“现在有什么新消息吗?”

    小白盒子沉默了一会儿,响起了八头德似乎越发虚弱无力的气声,让林三酒心里不由一沉。莫非是他的伤势太重了,连一整杯咖啡的改善效果都不大了?

    “这……很奇怪。”八头德喃喃地说,“已经有一两分钟了,我什么讯息也没听见。”

    去掉进化者,繁甲城还剩下几千个普通人。尽管现在是深夜,但变故连连,很难想象这几千人被进化者、堕落种惊醒后,又能躺回去睡觉——在她刚刚进入繁甲城时,八头德还能听见不少杂乱、惊慌、无用的讯息流;然而随着夜色加深,讯息流越来越稀少、细微,终于完全干涸了。

    如果说影子殿堂的行动干员们,暂时还没到繁甲城的话;那让贵和放弃抵抗的堕落种呢?哪儿去了?

    想到“堕落种”,林三酒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司陆临走时那一番话。

    “影子殿堂的储存机构内,专门有一个库房,用于储存各种各样的‘末日因素’。同一种末日因素下,进化者可以进化出无穷无尽的不同,但堕落种却只能有一种框架,在这个框架中,才谈得上个体差异。你看所谓的‘变异人’,尽管变形部位、形态都不一样,在核心表现上,却是相同的。”

    林三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的肢体都在向外不断……漫延?”

    “对,”司陆说这一番话时,没有用任何手段阻挡他们的声音。他看了一眼远方的小飞行器,说:“堕落种的肢体复制、增殖、扩大,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就是为了能增加自己的覆盖面积……很显然,在那一个末日世界里,覆盖面积越大,生存优势就越大。具体是什么末日世界,很遗憾,我也不知道。在这儿,这类堕落种却成了能迅速清空繁甲城的利器。”

    以八头德的能力而言,他无疑也听见了,如今他不愿意说,林三酒也很难开口主动提。司陆那一番话,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影子殿堂是利用自己手中的末日因素,把繁甲城一部分普通人变成了堕落种。

    考虑到末日因素下,大部分人都既不会进化也不会堕落,因此而死的普通人数字,肯定是堕落种的几倍也不止——如果有人不巧进化了,恐怕也活不到进化结束。

    第二,在这一部分普通人变成堕落种之后,他们又回头悄悄捕猎起了更多的普通人;比如说林三酒巡逻时遇见的阿浦就成了受害者,像被吃干净的螃蟹一样,只剩下了一个空头壳。

    这对他的打击肯定太大了……林三酒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一心想帮助“变异人”,却不知道,当听见“八头德也在这儿”时,那个中年女人连一点顾虑也没有,仍旧对他们发动了袭击——她已经是堕落种了,根本不在乎八头德的死活了。

    只不过,如果顺着司陆给的讯息往深里一想,眼前的情况就更奇怪了。

    繁甲城中肯定是出现了第二类堕落种,才会终于叫贵和放弃溃逃的吧?毕竟贵和不知道变异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口中的“堕落种”,不会是变异人才对。

    说来说去,城中还是应该有另一群堕落种在啊……莫非新来的这一批会隐形吗?

    “东边,”八头德忽然有气无力地开口了,“东边,我好像听见了一点声音。”

    “说的是什么?”林三酒问道。

    八头德可能是受伤重影响,对于讯息流的把握,也没有之前快速精准了;他犹豫着又听了听,才说:“有两个人……应该是邻居,在商量一起回家拿东西的事。”

    是普通人,林三酒心里一轻,脚下加快了速度。

    自从“变异人”像洪水一样冲卷了繁甲城后,不管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都被冲得四散而逃;如今各个城道中安安静静,那两个普通人大概是以为形势稳定了,才打算回家。

    这一次林三酒的运气不错,跑了一会儿,就听见了隐约的说话声,沿着城道飘飘摇摇地进了耳朵里。

    “我听说……进化者都走了,把我们扔在这儿不管了……”一个男人嗓音说。

    一个女人模糊地答道:“走了才好……他们把我们当鬼怪防……”

    即使声音不清楚,二人的不忿、郁怨却都明明白白。林三酒在城道拐角后稍微犹豫了一下,顿住了脚步。

    她自己一看就是进化者,要是现在露了头,那两个普通人一定会对她充满了顾忌提防——虽然不能把林三酒怎么样,但如果因为对方心不甘情不愿,而问不出实话,那就得不偿失了。

    想了想,林三酒从卡片库里找出了一大团毛。

    【面部毛发】

    从普通人身上搜集到的面部毛发,在使用者将它全部粘贴于面部(仅限面部,头部不行)后,将它一激活,就能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普通人的印象。本物品不限制使用者性别,但因为男性面部毛发旺盛,所以感觉会更自然一些;毕竟一个满脸毛的男人,比一个满脸毛的女人要正常多了,对吧。

    只要不摘下毛发,这种印象就可以一直持续;它的有效率高达96%,作用对象囊括了绝大多数的进化者、普通人和堕落种——只要对方身上恰好没有识破伪装的能力或物品,一般来说都可以蒙混过关。

    需要注意的是,【面部毛发】不能让副本产生这种误会。以为副本会因此而放过你,那你就太天真了。

    虽然效果好,作用时间不限,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戴上【面部毛发】时,战力水平会被削弱——具体削弱多少,是随机的,从5%到95%不等。摘下毛发后,战力水平自然会恢复。

    PS:每八小时只能摘戴一次。所以当你第一次戴上,发现自己的战力被削弱了95%,你想要脱下来再戴一次就行不通了,必须等八小时过后,才能再试一次。

    这团毛发真的太浓厚了……林三酒虽然以前也干过往脸上贴胡子的事,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她还得开口说话,装不了男人;她听着那两个普通人的脚步声逐渐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犹豫了一下,赶紧撕出两小坨毛,贴在了自己眉毛上。

    它们仿佛奶油一样顺滑地融入了她的眉毛里,一摸,丝毫没有杂乱异样感。

    但是再低头一看,手上那一大团毛发,体积似乎根本没有减小。

    “那就再来两坨好了,”她在心里嘀咕着,故技重施了一次。

    与刚才别无二致的一大团毛发,仍然颤颤巍巍地立在她的手掌心上。

    那、那就多来一点。

    这一回林三酒是有点着急了,撕出的两大坨毛都快能覆盖脸颊了,也照样糊上了自己的眉毛;她想起自己还有眼睫毛来着,赶忙一手拉着眼皮,一手把毛发往睫毛根间贴。

    眼睫毛能消化的毛发虽然不如眉毛多,可好歹她有上下四排睫毛呢——等那一大团毛发总算被她全部用完之后,她一眨巴眼睛,就感觉面前起了一股风。

    林三酒往上翻起眼珠,人生中头一次不靠镜子就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眉毛。

    只是她来不及多修整了,再说脸上也实在没地方粘毛了——当那两个普通人快走过城道拐角时,林三酒匆匆喊了一声“激活!”——随即她脚下一软,差点没跌下去。

    意老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还以为,以你的运气,肯定会被满格削弱95%的战力呢,”她慢慢地说,“没想到啊,比我预料的强,仅仅被削弱了94%。”

    既然末日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活的,可能也包括了她的意识力表象;只不过这个意识力表象“活”的年头越长,说话似乎就越不好听了。

    虽然好像是有点倒霉,但只要来人不是堕落种,林三酒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战力低点,不就更像普通人了吗?换了别人,可能摘摘撕撕地很耽误时间;她不一样,遇到危险的时候,只要用手在眉眼上一抹,收起【面部毛发】,她战力就又恢复了。

    幸亏,来人不是堕落种。

    “诶呀,吓我一跳!”那个女人转过拐角,被昏暗中的人影惊得急急一止步子,手按住了胸膛,看了看才颤声问:“谁啊?你……你不声不响站在这里干什么啊?”

    她身边拎着一只灯的黑皮肤男人,举灯照了照林三酒——两个普通人都陷入了沉默里。

    也不怪他们一直盯着看。失去了94%战力的林三酒,现在觉得眼皮都被坠得沉沉的,好像挂了两排石头,眨眼睁眼都有点儿累。

    “你们也是普通人吧?”林三酒故意松了口气似的说,“太好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好害怕……我听说城里出现了堕落种?其他人都去哪儿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料,两个普通人却都带着迷惑,彼此对视了一眼。

    “你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堕落种?我们没听说。”那女人带着狐疑看着她,还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眉毛。“这附近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呀……我听说的,是进化者因为变异人的事,都跑光了。”

    林三酒一怔,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速度快、走得远,因此知道城中许多地方都是空的;但这两个普通人却不可能第一时间就察觉人都不见了。

    “我走了几条城道,也没看见人嘛,”她敷衍应付了过去,说:“你们去哪,能不能带我一起走?我一个人害怕。”

    “你害怕会有堕落种吗?你从哪儿听说的啊?”

    “进化者走的时候,我无意间听见他们说的……”

    二人的面色明显凝重了一层。黑皮肤男人沉沉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要是八头德的广播还在就好了……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像我们被诅咒了似的。”

    他当先走了两步,说:“你们两个是女人,就跟在我身后吧,我来开路,你们安全一些。就是要跟紧点。”

    第1751章

    让我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叶德慢慢地,珍惜地啜了一小口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他等那一点点凉咖啡滑进肚腹深处,又过了好几秒,才向他的身体释放出稀稀薄薄的能量,淡得仿佛云雾一样,却的确让他脑子更清楚了一些。

    叶德一颗心彻底放下来了,他果然猜想得对,这种喝咖啡的方法没问题。

    从林三酒介绍过【活力满满防弹咖啡】后,他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如果喝多少就能从咖啡中获得多少精力、获得多少精力就要付出多少代价的话,那他为什么要一口气喝完呢?

    一口气喝完了,精力大大提升了,可持续时间也有限,效果一过,他就会昏迷过去,跟死人一样无用。

    药品不是也有“缓释”类的吗?他如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每次只从咖啡中获取一点点精力,同时也消化一点点后遗症;这一杯咖啡能维持他很长时间,他就能做很多事了。

    一开始,叶德不知道该喝多少、什么频率,所以在躺进飞行器内部后,他因为脑子沉重不清楚,花了好半天时间,也没能把备用人头重新激活。直到林三酒独自进了繁甲城,他才总算掌握了信息流,与她联系上了;那时,他也弄明白什么时候该喝多少咖啡了。

    虽然理论没问题,实际操作起来,却有许多小小的不方便——要是两口咖啡间隔时间过长,叶德就会昏昏沉沉地陷入三十年前,重新看见九十七道育儿院,和映满了他整个童年的暖热阳光。

    他不是不欢迎它的。

    “……你叫我叶井就行了,”他听见叶井打了个抖说,“我都快三十了,大姐姐好像还是有点肉麻。”

    她总是这样的;心思转得快,主意也变得快。有一次明明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她却把育儿院里八个小孩都带去郊游了。

    郊游地点是一块空地,常常有进化者在那儿训练身手和能力;平时若有成年人敢流连在那儿看他们训练,肯定早就让他们扔下山了——可换成一个懒洋洋的女人带着一群普通人小孩,似乎连进化者也觉得威胁不大,所以整个傍晚,也没人来赶他们走。

    小孩们一开始又害怕又好奇,都忽然长出了多一截脖子,抻着头看;他们大多都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快、那么神奇、那么有力气的进化者,看得一会儿惊笑一会儿尖叫,因为太吵,还挨了叶井一顿骂。

    等他们逐渐熟悉了、不怕了,就开始假装自己也很会战斗,学着进化者的样子,你来我往地闹了半天,纷纷给自己幻想出了一套完整的进化能力,还为谁能克谁吵了很久——尽管饿着肚子,那天傍晚阿德却玩得很开心。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一天育儿院断粮了。

    育儿院是当时繁甲城管理组织开设的一个“慈善项目”,要是有人一拍脑门想起来了,他们就能享受到一般普通人也很难享受到的物资:牛奶,蔬菜,面粉和各种门类的书。要是管他们的人把育儿院忘了——而且常常会忘——那么叶井就得一个人绞尽脑汁地喂八张嘴,喂不了,她就想办法让他们忘了自己还有嘴。

    所以全体育儿院一起出门郊游、一起念书上课、一起去打工跑腿的时光,总是带着一层半饥不饱的菜色;只不过叶德如今回想时,却压根想不起来那一股难受的饿劲儿了。

    “我不骗你,给小孩换尿布是进化者必修的功课之一,”还有一次,叶井面色严肃地将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递给他,说:“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大人,先要学习怎么给小朋换尿布。”

    就算是当时只有六岁的阿德,也知道她在胡扯。如果换尿布是受人尊重的标准,叶井早就人人喊打了。

    她干不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缝补衣服,洗衣服,做饭,哄孩子睡觉……育儿院里稍大一点的孩子,很快就帮她分担了一部分工作,阿德多干一个换尿布的活,实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育儿院里从没有一个孩子抱怨过工作多——不是他们觉悟高,是因为跟叶井在一起太好玩了。跟她混在一块儿,又能学到新鲜知识,又能听故事,她脑子里的游戏很多,还会打架,据说一般男的都吃亏。阿德记得有一个叫蓝天的女孩子,比他大好几岁,说:“就当是我们照顾叶井好了。”

    尿布换着换着,小朋就不见了。

    “我不想再干了,”

    找不到婴儿的那天下午,阿德无意在九十五道上看见叶井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她生起气来,整个人都变成了活跳跳的一捧火,哪怕对面是一个进化者,她也丝毫不畏惧。“这个工作你们爱找谁做找谁做吧,我宁可去抽水!不是说好了,只是暂时的吗?我本来就没报名要带小孩,我报名的是巡逻队,小孩我也不会带啊,再说,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带?”

    “不就死了一个婴儿么,”对面的进化者似乎并不将她的怒火当一回事,“那婴儿本来就有点病怏怏的,谁也没怪你啊。行了行了,下次多给你们分点东西不就完了吗,你干得可以,你看育儿院里其他的孩子,不都挺好的。”

    阿德后来意识到,叶井可能真的不喜欢育儿院。

    当其他大人说起巡逻时的事,说起他们是如何穿梭来往于漫步云端的人类聚集区,如何与进化者一起冒险、工作的时候,叶井面上的神色,就像育儿院孩子听她讲故事时的神色一样。

    大人总以为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但他们实际上正从一切言语、神色和行动的角落中,搜寻、观察,记忆着每一个细节,始终在试图破解“成年人的世界”这一个大谜团。

    “如果我被泡进烟霾里,我一定会进化的,”叶井和邻居们喝酒的时候,曾这样说过。她那时大概以为育儿院的小孩都在屋里睡觉。“这不是我吹牛,我知道我有潜力值。”

    “你怎么知道的?”一个邻居问道。

    “一个进化者帮我看过,”叶井说,“我帮了她个忙,她就顺手给我看了。还说,要是我进化了,说不定我也能发展出意识力呢……可不是每个进化者都有的。”

    她隐忍着的骄傲,却对上了邻居们的调侃打趣。“了不起啊,我们的叶井!那你怎么不进化?往山下走就行了。”

    “进化了岂不要被传送走了吗,”叶井嘀咕着说,“流离失所的……也不好。”

    她做进化者的话,肯定会比现在开心;不过她一个字也没对育儿院的小孩提过,自己可以变成进化者这一件事。

    阿德不知道叶井后来还有没有试图换工作了,不过当他十四岁离开的时候,育儿院的床铺架子都裂开了,门口曾装着牛奶的柜子也早就没了,连繁甲城的管理组织都换了两波;叶井依然住在育儿院里,迎来一个个新的哭闹的弟弟妹妹,送走一个个长大了、可以自己工作的少年少女。

    后来想想,她最初如果想要被调走的话,实在再简单不过了:她只要一开始就不管育儿院里的小孩就行了。

    没人会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大的小孩死活,而过重地惩罚一个正值青年、强壮健康的女性劳动力。

    叶德离开育儿院后的年岁里,她一直没有去成巡逻队,也没有进化,嘴巴还是像当年一样不好听;神奇的是,讲话这么不好听的女人,竟然还是说服了后来的两个管理组织,继续给育儿院拨物资——但是,也仅仅是两个而已。

    “你要选一个名字呀,不能总是阿德阿德的,”当他回去看她的时候,叶井还会说他,“一听就觉得是育儿院出去的,人家要看不起你的。”

    叶德没好意思告诉她,他在外面用的都是“叶德”这个名字。

    “你还开着育儿院做什么,”叶德反而教训她说,“新来的贵和,不都拒绝给育儿院拨款了吗?没有人强迫你继续照顾小孩了,正好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叶井那一年好像四十七岁。一般来说,出生在十二界的进化者,因为进化得早,在这个年纪仍然和二十多岁的普通人一样光洁饱满;但她看起来,确实已经被年月、劳作和疲倦浸透了。

    “我现在这个体力,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叶井略略茫然了一下,笑着说:“我除了带小孩,也不会干别的什么。”

    叶德仔细看了一圈育儿院如今的状况。

    幸好九十七道并不是靠着山沿的,否则一场风就能将它吹成灰尘齑粉。没有分拨的物资了,也没人来查看情况了,一切吃食衣物住行教育,都得靠叶井一个人想办法;但育儿院的孩子却越来越多了,因为繁甲城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家育儿院,可以将那些他们不愿意养的、哭闹着挡了路的、纠缠着要饭吃的小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抚养长大。

    当时年纪小时不以为然,在他变成一个成年人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养大一群小孩,远远不止是缝补衣服、做饭洗衣。

    叶德离开的时候,已经下了决心。

    后来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他忙着争取一份工作,因此一直没回去看她。等他争取到了那份工作之后,他一直在积攒着必要的物资,没攒够前也没回去看她。

    等他再回到九十七道上摇摇欲坠、破破烂烂的育儿院里时,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叶井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把破椅子里,她的两条长腿伸进阳光下,破旧脏污的裤子被照得纤毫毕现。他知道,当年她是享受阳光,如今却是因为不晒一晒,晚上全身关节都会疼。一群小孩子尖叫打闹着跑进来,跑出去,声音刺耳得让叶德头都要炸了,他不知道叶井是怎么听而不闻的。

    叶德在她的腿旁蹲了下来。她的眼神还是一样明亮有力,只是不那么黑白分明了;她仍然懒洋洋的,因为现在的她很容易疲倦。

    这是他拥有的,最接近母亲的人。

    尽管她是不甘不愿地被塞进这一角色里的,一塞就是二十年。

    “叶井,”他轻声说,悄悄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只瓶子,一晃,里面的液体就咕咚咚地响。“……你还想进化吗?我终于拿到足够的烟霾水了。”

    第1752章

    阴差阳错

    叶德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时,感觉到有什么湿凉的东西从眼角滑了下去。他将杯子凑近嘴边,咕咚咚地咽下了两大口咖啡,终于感到九十七道育儿院门口的阳光,从自己的肩膀上渐渐褪去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性格上讨人喜欢的人。

    对叶德而言,世界分成两个部分,育儿院,和育儿院之外。

    另一部分世界里没有叶井,充满了混沌的漠视与恶意,不会因为他是阿德,就对他多一分温柔。去了外面,不管你是“阿德”、“小朋”,还是“蓝天”,都再也不特殊了;要想活下去,只好谨小慎微,少说话、少被人注意……这是叶德从记事起就学会的道理。

    之所以他如今居然变成了一个热心有趣、广受欢迎的播音员,是因为他在做节目的时候,从来不曾做过自己——他知道别人可能不会喜欢真正的自己,所以下意识地在广播中立了一个人设,如今越想,越觉得有点像叶井。到后来,只要在别人身边,他就会不自觉地带上人设。

    有时遇上新情况,他就能清楚感觉到“人设”不够用的地方,像短了一截的袖子;那时他就会近乎顽固地继续下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径。叶德是有点害怕的,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出来,觉得他假,像是在演戏。

    看来他真是伤重了,注意力都不集中,这个时候了,还在想些没用的。

    叶德摇摇头,闭上眼睛,从银白人头中传来的讯息流里“看到了”普通人说出口的话。

    “你们注意一点脚下……前面那一段路没有天窗断口,比刚才要暗多了。”

    “附近还真安静诶。”

    他们的对话和刚才差不多……看来林三酒这边还是没有进展。

    在几分钟前,林三酒加入了那两个普通人的行列,跟着他们一起上了路。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但另外二人似乎以为她也是个普通人,骂进化者的时候都不避着她;叶德此时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也不清楚繁甲城的情况,焦躁感不由越来越重。

    单独一个银白人头不能覆盖整个繁甲城;所以叶德“驾驶”着它,来来回回从城市上空划过许多次了——繁甲城就像是一大团层层叠起来的床单,总有无数缝隙角落里可以藏人。它也确实没有陷入绝对的寂静,只是与以往相比,人们的交谈和讯息都仿佛入了秋后的蝉鸣一样稀稀零零。

    除了林三酒之外似乎谁都没有真正意识到,城中的普通人已不知不觉消失了近一半。

    继续反复搜索信息流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叶德心想,说到底,还是得亲自去城里走一走,才能看出问题——毕竟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万无一失的,何况是人进化出的能力;再说,如果繁甲城中发生的事,并不能从讯息中“看见”呢?

    只靠林三酒一个人,能探知到的还是太少了。

    她现在与普通人同行,本来也不方便再与他沟通;他坐在这儿什么用也没有,光浪费时间了,也不像话。

    只不过以他的体力而言,他能走进城里,他还能出来么?

    叶德看着咖啡,感受着自己的精力,希望把咖啡的维持时间尽量摊薄拉长——最远走到哪里就必须掉头,得走多快才能在昏迷之前赶回飞行器,他都在心里计算过了;他不敢倒在空旷昏暗的繁甲城里,也不愿意向林三酒求救,将她从正在进行的打探活动里拽出来。

    爬出飞行器的时候,他小心地走了两步,感觉除了有点慢、有点气喘之外,问题不大。

    走起来消耗的精力就多了,但他尽量忍着少碰咖啡,实在受不了时,就坐在路边歇一会儿。痛倒不是大问题,他皮糙肉厚的也不在乎这个;就是失血多了,虚弱和昏眩比较麻烦。

    或许是因为他一路走来,脑袋也有点昏昏沉沉,等他都进了第二十五道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的路上少了东西。

    ……那么多尸体呢?

    为了避免造成污染和流行病,凡是死在繁甲城中的人,尸体一般都会被先搬到城外去;这次受变异人冲击,死的人较多,所以有好几十具尸体都堆在了城道入口通风处,等着以后处理。

    叶德仔细想了想——真的没有,那一大堆尸体都不见了。

    太奇怪了,他焦虑地吐了一口气,决定回去的路上再仔细看看。他扶着墙壁,在昏暗的城道中听了一会儿,慢慢向最寂静的方向挪了过去。

    林三酒是循着声响和讯息打探情况的,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从空旷幽静的地方开始吧。

    他的银白人头能够拾取清楚完整的信息流,但是并不能将一切声息都囊括进来——否则他也受不了——比方说,现在前方幽暗之中,似乎有微微的一声响,就像肩膀不小心碰上了什么东西似的,低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是绝不会被他的银白人头听见的。

    叶德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

    “谁在前面?”他嗓音有点哑,清了清喉咙,尽量平稳地说:“我是八头德,你是什么人?”

    他也不确定前面准保就是个人;万一他撞上了那些来去无踪的堕落种怎么办,他其实直到现在之前都没想过。

    好在过了一会儿后,从幽暗中传回来的,是一个颤巍巍的女孩嗓音。“八、八头德?”她带着哭腔说,“你没有和其他进化者……一起走吗?”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就好像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不该出声似的。

    莫非这附近有危险?

    借着从窗口中投进来的天光,叶德眯眼看了看。前方城道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格间、小房子、帐篷和帷帐都被打成了一地碎片,家具、锅灶、工具翻倒凌乱地拦住了去路,一些平时都会被好好收起来的物资,比如泥土、水瓶和布料,此时像垃圾一样,几乎辨别不出原形了。

    这儿应该是被变异人冲击过的地方,但是现在似乎没有危险——如果那女孩本人没问题的话。

    “我没走,我当然不会走的,”叶德安慰似的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呢?”

    墙角下有一大团被子似的布料,稍稍动了动,露出了半个头顶和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睛。“我也不知道……你小声点,我怕……”她低声说,“我觉得情况不太对劲……”

    “别怕,我好歹也是进化者。”叶德说,“告诉我,你都遇见什么情况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窸窸窣窣地从被子下钻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叶德还真担心她下半截身体不是人腿;直到她站在面前了,完完整整、正正常常,只是一个除了有点惊惶外很普通的小姑娘,才是他刚刚离开育儿院不久的年纪。

    似乎有点面熟,应该见过。也正常,作为一个繁甲城的本地名人,他平时一天到晚不知道要见多少张脸,看谁都有点面熟。

    “我其实也没遇见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仍然把声音压得极低,一边说,一边回头张望了一下城道深处。“你能带我出去吗?我一个人……有点不敢走。我们去城外坐着,行吗?”

    “这儿怎么了吗?”叶德问道。“不特别的情况也行,你跟我说说。”

    小姑娘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一怔。“你受伤了吗?”她用气声问道,“你说话时,怎么……”

    “一点小伤,”叶德希望能将她的注意力引回到真正重要的事上,尽量耐心平稳地说:“你在这儿遇见了什么?为什么想要出城?”

    “他受伤了”这个消息,却似乎对小姑娘产生了一种他也没料到的影响——她刚才好不容易平缓下去的惊慌,登时又浮了起来,这次还多了几分急迫,拽着他的手就要往外走,说:“你受伤了还进来干什么呢,多危险啊,我们赶紧走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德尽管受伤了,脚下不动的时候,她也拽不动他。

    小姑娘又急又慌,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把话说清楚了。

    “我本来是躲在一百六十道里的……进化者离开的时候,他们发出了好大的动静,轰隆隆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又出什么变异人了……那时好多人都被吓醒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哭的哭、逃的逃,到处兵荒马乱的……我、我与哥哥失散了,后来谁也没看见,一直就是我自己了。”

    也就是说,至少进化者离开的时候,普通人还没有消失得那么多……说不定,多亏这小姑娘走丢了,才没有一起被消失。

    “不怕了,”叶德拍拍她的肩膀,暗地里因痛而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象着如果是叶井站在这里,大概会用同样的语气说——“咳,人大多时候,就是自己吓自己。我在这儿呢,走,我带你去找你哥哥。”

    “不,我想出城。”想了想,小姑娘又加了一句:“我……我出城等我哥哥好了。”

    “但是我还不能走,”叶德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抬头看着城道深处,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从声响上来看,似乎有人正往这个方向走来;用银白人头一搜,他立刻“看见”有人在反复叫道:“安娜,安娜?你在哪儿?”

    “你叫安娜?”叶德看着小姑娘问道。

    “你怎么知道?”她茫然地反问道。

    二人说话声从城道里传了开去,也传进了来人的耳朵里;远处的脚步声顿时加快了,没一会儿就跑进了二人的视野里。小姑娘愣愣地朝脚步声一转头,好像把接下来要说的话给忘了。

    “安娜,太好了,”一个年轻男人匆匆跑近了,他脸上包着一条染血的厚布条,挡住了一只眼睛。“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了你好久!这人是……诶?八头德?”

    叶德重重地松了口气。要是说刚才还有点会遇见堕落种的隐隐担心,他现在总算是放松了不少——“原来是你!”

    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那个变异时眼睛受了伤、还帮过他一次忙的年轻男人面前,说道:“我正准备探查一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现在状态不大好……遇上你,我就放心多了。怎么样,要不要一起走?”

    第1753章

    安娜的发现

    “原来你是这样受的伤,”安然面色戚戚地感叹了一声:“会为我们挡刀的进化者……整个繁甲城里,恐怕只有你一个了。”

    叶德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除了必须找签证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个进化者;他能比前方的人多承受几分伤害,于是他就停下了脚,让伤害多落在自己身上一点,就这么简单。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更像是……资源的合理调配吧。

    “那个倒不重要,你的眼睛怎么样了?”他转开了话题,看了看安然脸上包着的布条。“木刺……拿出来了?”

    叶德尽量回避了“变异”一事——对安然来说,肯定是一块不愿提起来的心病。他看起来还算镇定,应该是把变异控制住了,以后未必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半张脸都裹着布条的年轻男人点了点头。

    “多亏安娜,”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冲她微笑了一下说:“我这种伤,一般人谁看了不害怕?她却能给我清伤口,包扎……要是没有她,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娜垂着手,站在叶德身边,什么也没说。

    “幸好你们兄妹俩能够互相扶持。”叶德摇了摇头,拍拍身下椅子扶手,说:“我休息得也够了,咱们走吧,我想尽早弄明白,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确定吗?让我看看吧。”安然不无担忧地说。

    他说话时已经走近了叶德,一时将安娜挡住了;他弯下腰看叶德的后背时,一股热热腥腥的气息顿时在叶德鼻间弥漫开来。或许安然一直没机会洗澡擦身,所以身上有了点味道,只是这气味也不像是汗臭——叶德本能地往外喷了两下气,摒住了呼吸。

    他不好意思说什么,低下眼睛,恰好看见了安娜垂在身前的双手。

    那两只手死死绞在一起,白得毫无血色,仿佛要将两手都绞成一体,又像是要互相掰断似的。等安然重新直起身后,他扫了一眼安娜——在她重新出现的面孔上,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同样正盯着他。

    叶德微微感到一点受了惊扰似的不舒服。

    “伤太重了,”安然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响起来,惊叹之余,好像还生出了点兴趣:“你居然还能走进城里?进化者的身体素质……原来这么好啊。”

    叶德刚想开口说起咖啡,又看见了余光里安娜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就什么也没说。

    “我现在走路说话,也是挺费劲的,”他说着,压下去了胸间一口喘息。

    安然点了点头,将一只胳膊伸到叶德腋下,说了声“我扶你”;自从进化以后,叶德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感觉到来自普通人的力量,体格又高又壮的自己,竟然就像一块抹布似的,被他轻轻松松地给捞了起来。

    ……那一股味道更浓郁了。

    说臭气也不像是臭气,但说它不臭吧,闻了又叫人觉得难受,就好像每次吸气,都被人顺着鼻腔塞进来了一条滑腻腻的虫子,直掏人的嗓子眼。

    “你身体状况……还稳定吗?”叶德脱口而出地问道。

    “挺稳定的,”安然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这个人啊,就是自制力特别强。”

    他的意思是,一直没有再变过形了?看来果然只有第一次变异是不可控的……随着他们渐渐掌握身体情况,应该可以做到不再变异了。

    叶德知道自己应该放心才对,不知道怎么,反而隐隐生出了几分不舒服,却一时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句话哪里有问题么?

    “哥哥,”跟在身后的安娜忽然小声说,“你也受伤了,我来帮你扶他。”

    不等二人有所回应,她就钻进了叶德另一条胳膊底下,抓住他的手,将他的胳膊环在自己肩膀上。她个子小,其实起不了多少支撑作用;一想连这么一个小姑娘都觉得必须要搀扶自己不可,叶德就更不好意思了,忙说:“咳,我哪用你……”

    一句话才开了个头,他就不说了。

    安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安娜是不是又善良又热心?真是没有比她更好的妹妹了。”

    “……的确,她真是个好孩子。”叶德一边感受着安娜在他手心里不断划过的“SOS”,一边慢慢回答道。

    从末日前人类社会留传下来的东西不算太多,但这种简明清楚的求救信号,在末日后反而更流行了,在多个世界都传播得人尽皆知,连普通人也不例外——安娜将“SOS”划了两次,就停下不动了。

    叶德用大拇指,缓缓地在她手心里划了个问号。

    安娜没再以写字回应,反而忽然叫了一声:“哥哥。”

    在乍然一惊之后,叶德立即明白了过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直直沉了下去。

    这是……她给自己的回答。

    “嗯?”安然似乎十分宠她似的,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人影,不过只是我看错了。”安娜小声说。

    在幽暗寂静的城道中,叶德听见安然笑了一下——他没有笑出声,只是叶德仍然能听出那种无声的笑;因为当面颊肌肉拉扯着嘴唇、使嘴角咧开外张时,会发出一种湿润的、低微的、皮肉从牙龈上打开的声响。

    一行三人在沉默中往前走了一会儿,一层又一层往外冒的冷汗,扎得叶德伤口刺痛;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手臂此时隔着衣袖贴在安然的后脖颈上,垂下去的右手腕正被他紧紧抓着,一时恐怕挣脱不动。

    “你的身体情况是真的很差啊,”安然又像是忧心,又像是评估似的问:“在这么乱七八糟的路面上走,是不是对你来说负担很大?”

    叶德刚想否认,忽然心中一动,答道:“是。”

    他左边胳膊下的安娜稍稍颤了颤;她脚步沉重得有点跟不上来似的,始终拖在半步之外。

    “老实说,我稍微走快一点,都觉得意识来到了涣散的边缘,”在没喝咖啡的时候,叶德确实在与昏厥挣扎着,他低声说:“那个……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去前面探探路,我趁机休息一下?”

    安然沉默了一会儿。“你的能力呢?”他终于开口时,问道:“你用你的能力听一下就好了嘛,就不用我探路了。”

    ……他不肯离开自己和安娜。

    为什么?

    叶德想到了刚刚遇见安娜时的情况。她那时躲在角落被子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岂止不像是想要与哥哥重聚,简直是希望自己别被人发现——这个“人”,原来就是她哥哥。

    “唉,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叶德哑着嗓子说,“我受攻击的时候,用我的人头挡下了大部分的伤害,否则我现在哪里还能活着呢……只不过,能力也用不了了。”

    “噢?”或许是他的错觉,但安然嗓音里似乎多了一层隐约的兴奋。“听不见讯息,也传不出去了?”

    “是,”叶德答道,“完全和别人隔绝了,所以我才会什么也不知道。”

    “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大的牺牲,繁甲城不会忘记的。”安然的语气听起来又变得沉重了。当叶德把话又提了一次之后,他想了想,总算答应了:“好吧,你们俩先坐一会儿,我不走远,去去就来。”

    叶德与安娜谁也没看谁,一起向他应了几声好,在沉默中坐下了;直到安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昏暗曲折的城道前方,他们依然没敢说话。又等了几秒,小姑娘才忽然爬了起来,凑近叶德耳边,一手挡着嘴巴,以气声说:“我觉得他不是我哥哥。”

    叶德吃了一惊:“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我哥哥刚受伤时……那个时候,他的确还是我哥哥,起码我感觉是……我帮他清伤口包扎,把木刺拔出来以后,我……”

    安娜刚才的急智,似乎在回忆起那一刻时,彻底离她而去了;小姑娘忍不住一阵阵打着摆子,似乎话说快了都会咬到舌头。“木刺拔出来以后,眼球里有一个、一个小血洞,大概是半个我小拇指甲盖那么大。”

    她是被刺激到了?近距离看那种伤势,确实很容易超出人的承受底线。

    但安娜接下来的话,远远超出了叶德意料。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害怕,也根本不敢多看伤口,但是当我弯腰去拿布条的时候……”安娜的气声越来越低,“我余光里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地,嗓子里发出了一声近似于反胃的声音。“我那时以为是我自己的头发,我就继续给哥哥包眼睛……然后发现,里、里面还有。”

    “什么里面还有?”

    安娜的面色煞白。“在眼球血洞里……里面,深处的地方,还有个眼球,很小。”

    能说的话,叶德此时一个字也找不到。

    “我感觉……不止有一个。眼球里面肯定挤满了眼球,所以才刚好在破洞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又被我看见了……”安娜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滚,盯着地面喃喃说道:“不,不对。我一定是吓到了、看错了,对吧?我那时也怀疑自己看错了,但那个时候,我手上的布条已经压上去了,我不敢再把它拿起来,仔细看看……而且,哥哥那时也在盯着我。”

    她吞了一口口水,说:“那个时候,哥哥没有变异。”

    话一开闸,安娜就再也忍不住了,把不知道憋了多久的恐惧都倒了出来——很显然,她仍然在侥幸与害怕之间摇摆不定:“你知道得多,你说我是不是看错了?毕竟变异人的样子很恐怖,我又知道哥哥变异过一次,所以造成了我的错觉……如果只是看见了奇怪的东西,我也不会这样……但是哥哥与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叶德嗓子干干地问。

    安娜使劲压下了抽泣声,尽量安静地抹了抹鼻子,说:“他好像知道我在害怕他。”

    “他知道?”

    “我感觉他知道。但是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对我解释,也没有安慰我,只是一直盯着我。”安娜低声说,“我可能是疯了。但是他看见我害怕时,似乎很……开心。我哥哥从来不会对我这样——”

    叶德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掐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当安娜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也一起慢慢抬过了头;随即,安娜的牙关就止不住地打起了战。

    从昏暗的天花板角落里,一根肉色的长条正贴在砖墙夹缝中,逐渐朝二人坐着的地方蔓延而来,就像一条不断往外扩展身体的蛇——在蛇头的部位,是一块不太规则的形状,长着一个黑洞,被裹在皱褶扭曲的肉色阴影里。

    叶德花了几秒,意识到那是一只被抻得极长的耳朵。

    第1754章

    只有一击的叶德

    二人盯着对面的墙壁,将恐惧重新压回了胸口的死寂中,一声也不敢出。

    趴在墙壁上的那一只人耳里,中央黑洞也像眼睛一样盯着他们;它仍然是正常人耳的大小,好像以为它不会被人从阴影中发现一样。

    有四五秒的时间,一切都凝滞了,叶德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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