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我说了,随便你。”

    毕竟那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当天在场的人中,有为数不少都逃掉了,联合军|警如今还在不在乎他们,胖子应该也没有把握。

    那胖男人大概没想到她竟然毫不动摇地顶了回来,一时间大概没想好要怎么办,阴沉着脸不作声了——他越是憋着不吭声、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谢风就越提心吊胆。

    应该没事的,她在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情况,安慰自己。就算他现在报警,联合军|警也不会立马出现在列车上,这是最高速的列车,路上没有经停站,要等三个小时后才会在终点站停车。到那时,她完全有机会混在上上下下的客流里,趁乱摆脱这个胖子……

    那胖男人突然又凑过了头。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高贵东西?”

    这句话刚一入耳,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腋下的皮肉,又贪婪、又泄愤一般,狠狠地抓着往外一拧——谢风在那一瞬间又惊又痛,头脑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时,那胖子早已经匆匆忙忙地起身走了。

    她第一反应是想吐,第二个反应却是庆幸。

    或许任何女人都会生出类似的微弱庆幸:还好,他的手原本很显然是冲着胸去的,因为有胳膊和背包带挡着,只够着了她的腋下。

    ……如果这也算值得庆幸的话。

    谢风很清楚,喊也没用。如今没人管这种事。

    在接下来的车程中,她借着起身去洗手间的机会,在附近车厢里仔细看了一圈,果然找到了那个胖子。那男人与她目光相对后,就面无表情地转开了脸,好像此前从来没见过她似的。

    她攥了攥拳头,手心里空空的,没有短棍。

    从谢风的车厢再往走三节,就是一节提供饮料小食的餐车。在这趟列车就快要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谢风走到餐车里,看了半天他们卖的东西。

    她身上还有两个星期的工资,实在不算多。考虑到蛇头肯定收费不菲,她这点钱恐怕还不够偷渡逃跑的,为了省钱,这几天,她每天午餐都只是一个苹果——她真的不该在高价列车餐点上花一分钱。

    只不过,如果她真的理智,那她如今也不至于在街头胶囊旅馆里生活两年了。

    谢风离开餐车时,时间把握得恰恰好:列车刚好驶进了终点站月台,停下了。餐车上负责卖东西的阿姨,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列车快到站了还肯买东西的人,不仅按她的要求做了,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以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还额外给了她两块饼干。

    “你们年轻人不容易,”她叹着气说,“我们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他们也不会在乎我们年老的,可是你们以后啊……”

    ……不要为了这么小一点事掉眼泪啊。

    道过谢,谢风死死咬着嘴唇,将两块饼干收好了,握着手中纸杯,挤进了起身下车的客流中。她身型纤巧,在人群中左右穿梭,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当那个胖男人的背影出现在前方时,谢风赶紧喊了两声“麻烦让让”,硬是挤到了他身后不远处。

    在那胖男人即将抬步走上月台的时候,谢风打开杯盖一抬手,胳膊从一个乘客身边伸了出去,顿时将整杯滚烫的热咖啡都浇在了那胖男人的裤子上——他嗷地一声痛叫起来的时候,谢风松开杯子一缩头,早就重新回到车厢里去了。

    她特地要求那位阿姨把她的咖啡做得特别烫,即使有隔热垫,她刚才都有点拿不住,何况是整杯泼上腿?

    她浑身皮肤都因激动和紧张而浮起了一片颤栗;谢风知道犯罪现场不能久留,赶紧穿过车厢,大步走到了下一节去。她回头看最后一眼时,正好遥遥见那胖子高声怒骂着冲回车厢里,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猪,头脸涨得血红,隔着许多乘客,不断喝骂道:“谁?是谁干的?”

    过了几秒,他可能也反应过来了,抓住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的?穿个运动服和黑短裤——”

    谢风明明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一边却又忍不住想笑;她赶紧加快脚步,匆匆从另一节车厢门口跳上了月台,脚步腾腾地跑了——她在过去两年里,需要逃命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速度早就练出来了。

    有一次爆发的街头冲突里,帝国派来的安全兵像个小型坦克似的咚咚地朝她迎头冲来,她扭身就跑的时候,背上书包却已被一把给抓住了,拽得她脚下一趔趄。当时谢风的反应,快得就连她自己事后也啧啧称奇:她肩膀一缩、胳膊一滑,就从背包带子中金蝉脱壳了出去,脚下速度竟一点不慢,迅速将那安全兵甩在了身后。

    所以如今要躲过一个胖子,自然更加不在话下了。谢风跑到出口处的时候,先张望了一会儿,没看见那胖子的人影,才装作没事人一样融入了出站的人流中,慢吞吞地再次接受安检——就好像他们能够在封闭的高速列车上变出什么违禁品一样——这一次的检查员懒得在她身上多花时间,很快让她过了。

    人还没走出站,就已经能闻见空气中海洋的味道了。

    谢风感觉自己就像从一场难受的梦里醒了过来,浑身都轻快了几分。不管有多么难堪难受的遭遇,只要她走近海边,看见一望无际的碧蓝天海,她的心情总会好起来:海对她来说,就代表着翱翔鱼跃的可能与希望。

    不过,她的脚步却不是朝着海边去的。

    她顺着聊天群组里流传的地址——蛇头这种违法的地下行业,自然不会发什么带地址的广告,所以她也很难说这个口口相传的地址究竟是不是真的——一路走走停停,还走了好几次回头路,好不容易才在弯弯曲曲的街巷中找到了正确的路名。

    谢风走进附近一家破旧的小商超,看了看柜台后翘着脚在电脑上打牌的老板。店里很暗,大概为了节省电费,不开灯也不开空调,灰扑扑的货都在闷热幽暗之中沉默地堆着。

    ……这样的地方,就是她未来新生的开端了吗?

    她有点害怕。

    那老板没有理会她,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不断点鼠标的手指甲被烟熏得黄黄的。想一想,蛇头本来也不会西装革履、体体面面的吧。

    “麻烦你,”谢风还是鼓起勇气轻声叫了一句,“我是陈青青介绍来的……我想买票。”

    第1623章

    后屋

    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女性,在那老板抬头说了一句“你可以去后屋等”时,会真走进幽暗小商超深处的房间。

    谢风当然没有动。她仍旧站在大门口,外面就是青灰色的马路,真有什么问题,只需要往外跨一步,她就可以顺着马路飞奔出去。她擦了一下汗,笑着说:“不了,谢谢,我就在这儿等吧,好像快下雨了,太闷热了。他还要多久才到?”

    这老板原来并不是蛇头,商超只是蛇头用来联系见面的一个中间站——这老板似乎也不太清楚“买票”的真正含义,不过想来蛇头会付他一点辛苦费,换他的配合与不深究。

    那老板好像也不在乎谢风站在哪等,捞起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喂,有人找你买票呀……”他一边说,眼睛一边还盯着电脑上的纸牌游戏,“是啊,一个女的,她说介绍她来的人叫陈青青。你几时到?好好,知道了。”

    谢风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

    那老板挂了电话,将手机往桌上一扔,说:“大概十分钟吧。”

    谢风看了看那部手机。

    它的型号老旧,通电话时还会漏音;刚才在老板打电话时,虽然她听得不是很分明,却还是隐约听见电话那头的人操着一口帝国口音。

    仅仅是帝国口音本身,还不能说明他就肯定是官方的人,毕竟思平帝国有几个亿人口,自然三教九流做什么的都有——更何况,做蛇头的人,肯定要有关系门路才能做这一行;自从泪城被双手献给思平帝国之后,最有关系、最多门路的,当然就是帝国人了。

    谢风也承认,她之所以听见了帝国口音还会冒险留下来,实在是逃跑的诱惑太大了。

    “……他是帝国人,怎么来这里做生意啊?”她装作不经意地试探了一句。

    “哪里有钱找,便去哪里啰。”老板是本地人无疑,但似乎对帝国人没有什么想法。

    “你们做这一行多久啦?”

    老板仍然在打牌,过了几秒才说:“嗯?我这家店都十几年了。”

    “不,我是说他……”

    “哦,我哪里知道那么清楚,”老板不大在乎地说,“半年一年吧。”

    谢风没话说了,只能在低气压的闷热中沉默地等着,眼睛不住扫视着街头巷尾——只要有任何一点不太正常的动静,她就会拔腿就跑。商超位于又窄又弯曲的老街巷中,所以立了一些交通广角镜,商超门口不远就有一块;从那镜子里,她能看见的范围不小。

    外面天空中渐渐缀上了一团团灰色云层,看起来又有一场夏雨。空气又黏又湿又热,憋闷地敷在皮肤上,仿佛伸手就能将黏厚空气给揭下来一层似的,她倒渴望能快点下雨了。

    “像你这种单身一个出国打工的倒是很少哦,”那老板打了一会儿纸牌,冷不丁地说:“一般都是情侣啊,小姐妹啊,一起走的,有个伴。”

    “很多人都要走吗?”谢风立刻问道。

    “最近几个月不少,”那老板答道,“找到我这里的就有十几个,好多女的都不愿意待了。咳,其实要我说,根本没那么严重,上头谁当官我们还不是一样过日子,有什么好怕?”

    “可是,大学和公司都已经开始减配招收名额了。”谢风忍不住小声说道。这只是第一步,谁都看得出来。

    那老板似乎不以为然的样子:“那就不去啰,做什么不能活啊。”

    他当然是知情的,因为在他的店门口,就贴着一排社区宣传用的海报,在“回归家庭,培育健康下一代”、“男女有分工,社会更安乐”、“通婚福利好,子女双户籍”之类的标语下,那一对扮演夫妻、笑意吟吟的男女模特,是近来谢风已经看腻了的脸。

    “现在的女人啊,很流行进入职场,与男人争夺职位和资源,”帝国一个很出名的谈话秀主持人,曾经开过这样一个玩笑:“在公司,老板要给她们发工资,回家了,自己还要把工资上交给老婆,做女人也太好命了吧!”

    在归顺之后,电视上就基本见不到讲泪城本地话的节目了。大多数本地人的帝国话都有口音,以帝国标准来看上不得台面,所以大批大批的帝国电视节目填补了空缺。

    那时谢风在胶囊旅馆里落脚,有不少泪城本地人围在大厅电视机前,听了这个玩笑后都笑了起来。

    那老板又开始了另一局扑克,谢风也不再说了。

    她长这么大都没有离开过泪城,对其他国家知之甚少;她之所以能决心要走,原因其实很可笑——在邻星遭到毁灭的时候,电视上全天候滚动播放各国的紧急新闻和评论,她有次听见其中一个男主持人称呼邻星时,说的是“姐妹星球”。

    谢风慢慢地出了一口长气,目光再次从不远处的广角镜上一扫——随即浑身都僵住了。

    ……列车上的那胖男人,怎么竟会一路找到这里来?

    在车站甩脱他之后,她其实走过不少回头路,也许那时被瞧见了;加上她走进这家商超也还没多久,假如他因为怀恨在心、一直悄悄跟在后头,她现在才看见他,的确也很有可能。

    看着那男人东张西望,一边搜寻一边往商超方向走,谢风一时脑子里都乱了,赶紧装作要看商品的样子,往货架之间走了几步,躲在影子里,眼睛一直盯着门外的广角镜。

    怎么办,要不要先跟店主打一声招呼?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光的行当,万一出于谨慎,不做她生意了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商超门口一暗,从外面天光中走进来了一个人。谢风心中一惊,立即反应过来,走进来的不是那个胖男人——那个男人中等身高,发型蓬松入时,张口朝店老板问道:“有人买票?人呢?”

    是蛇头!

    谢风顿时松了口气,飞快地扫了他几眼,觉得不像是官方的人,才叫了一声:“我在这里。”

    那蛇头循声转头向她望来,看起来顶多不过三十岁出头——谢风哪里顾得上看他的模样,忙说道:“我们去后屋谈,方便吗?”

    那蛇头伸手一比,熟门熟路地先走进了商超后头。

    谢风跟在他身后,又看了看他行走时的姿势,这才总算放下了心。她在过去两年里,不知道从安全兵、联合军|警手底下逃跑过多少次,已经学会如何分辨那一类型的人了,即使不穿制服,他们也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用她一个街头上朋友的话来说,就是“哪怕走进拥挤夜市里,他们也不会看路避人”。

    这蛇头似乎就只是一个平民。

    谢风回头扫了一眼商超门口,发现那胖男人竟然已经走到门口旁边了,此时正扫视着商超对面的马路;她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赶紧随着蛇头走进了一扇小木门后。

    他伸手开了灯,“咚”一声将门在谢风身后关上了。

    ……这屋子很狭小,似乎是店老板小憩用的,沿墙放着一张窄床;桌子椅子一挤,几乎没有多少立足的地方了。唯一一个有点不太寻常的地方,就是这间后屋中还有一扇后门,也不知道是通往哪里的。

    借着灯光,谢风才看清楚了蛇头的模样。想不到他生得还不错——大众对男人的外貌标准往往很低,只要看着像是收拾过,干净点,就已经超出水准了,他这样的,应该已经算是受异性欢迎的长相了。

    “你介绍人是谁呀?”那蛇头大剌剌地在店老板的床上坐下了。床的存在,令谢风感到不太舒服。

    “陈青青。”

    她不认识陈青青是谁;朋友群组中都说没有介绍人的话,蛇头是不会理你的,所以要记得用陈青青这个名字当介绍人——她好像是朋友的朋友。那个群组里好几百人,都是流落街头的年轻人,谢风也不全都认识。

    “几岁了?”

    “21岁。”谢风故意说大了一岁半。

    蛇头很满意似的点点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从脚游移到腿,又上移到胸口和头脸,接着再回到了她的腿上。“你家里人同意?”

    “……同意的。”

    “嗯,要走也是挺聪明。”蛇头笑着说:“我就是帝国人,我见过不少嫁到帝国的女人,都很不适应,后悔得要命。我简单说说啊,你们跟着货船一起走,船期三个星期,有几个目的地可以选……”

    他说的信息,和朋友群组聊天里流传的内容都差不多,谢风逐渐放下了心。价钱也比她想的低,如果把她放在寄存柜里的东西卖一卖,勉强也能凑齐一张票钱。

    之前一直心心念念要走,然而真的临到要走的时候,谢风发现自己反而踌躇起来,不断寻找着不走的理由:父母怎么办?哪怕他们说了,就当没生过她这个女儿,她也不可能毫无愧疚地离开,毕竟一走,可能就是一辈子……或许店老板说的也有道理,平民都是一样的过日子……

    在她思来想去,迟疑着不肯掏定金的时候,那蛇头也有点不耐烦了,说了声“你怎么不想好了再来”,随即掏出手机看了看。

    他好像收到了一条信息,先抬头看了看谢风——后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睛就仍然一直看着桌面,好像还在犹豫思考的样子——于是那蛇头才划开了屏幕,哒哒地打字回复。

    谢风下意识地没转头,从眼角里飞快地扫了一眼。

    屋子很小,所以二人之间距离也不远;她站着,蛇头坐着,因此一眼就扫见了他手机的大半个屏幕。具体消息内容她看不太清楚,只是那条私聊消息最开头的两个字,却鲜明地扎进了谢风的眼睛里。

    尽管角度不正,却不妨碍她很快地认出了那两个字。

    “陈姐”。

    后面跟的应该是一个逗号,因为有个空格。

    对方称呼他为“陈姐”。

    谢风僵立在原处,仿佛还在下决定,心中却只剩下了一个越来越响亮的念头。

    ……莫非蛇头本人,就是“陈青青”?

    第1624章

    你会擦车吧

    冷静一下想想,现在还不是最危险的时候。

    小屋一丝风也不透,闷热得令人喘不上气,谢风心里却正一阵阵紧缩发寒,身上、手心里,出的汗冷一层热一层,就好像要发烧似的。

    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是最值钱的商品之一,这个道理放在全世界都通用,她不是不知道。谢风只是没想到,自己运气竟然这么不好——都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知道被卖掉以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不幸中的大幸是,这所谓的蛇头还不知道自己露出马脚了,她只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让对方放松警戒,那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放自己走。

    没人会拒绝一菜二吃,从一个人身上榨取两遍资源。她接下来要表现得坚信不疑,再说自己去筹钱给他,蛇头自然不舍得放弃平白多出的一笔钱……谢风想到这儿,刚一张开嘴说话,却发现自己嗓音哑了,急忙咳了一声——等她转过头时,发现蛇头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的手机关屏了。

    “你怎么了?”他慢慢地问道,“你脸色很不好呀。”

    一滴汗划过额头,触感痒痒的,谢风不敢伸手去抹。她怕自己的动作会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到她的汗上。

    “我……我想到要走,所以有点担心。”她一开始有点磕磕巴巴,所以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下,才继续说:“但是我想好了,泪城留不得了,虽然现在还没明说,但是以后他们肯定也会安排我们结婚嫁人,看看别的地方就知道了……在那之前我非走不可。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要走的。”

    蛇头盯着她,也不笑。

    他那张五官不错的脸上,空得令人害怕。

    “我身上钱不够,要不你看这样,我先给你两千,”谢风真恨不得对面有个镜子,让她能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她一向不太会假装,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现在嘴巴里说的是一套词,但却能感觉到脸上肌肉都在发抖。“剩下的我去凑一凑,等发船的时候我再交齐,行吗?”

    蛇头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个定金太低了,到时我给你留了位子,你却不来,我损失很大的。”

    他肯讨价还价就好!

    谢风松了半口气,赶忙又说好话、又下保证,最后还加了三百——这是她所有的钱了。那蛇头终于同意了,说:“我是看你这个小姑娘人不错,挺淳朴,我才破例同意的。”

    只要她今天能走出这一家小商超,给多少钱都值得。谢风赶紧挤出了笑,向这一个准备卖掉她的男人连连道谢。

    在那蛇头一张张数着她的钱时,谢风隔着小屋的木门,听见外面模模糊糊地响起了人声。她此时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里,一丁点外界的响动都能叫她一跳;那蛇头也听见了,顿时停下了手,抬头侧耳听着。

    店老板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

    “什么……哦,你找谁?一个女孩子……跟你什么关系……”

    店老板的话音只能勉强叫人听清一个大概,至于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更低更不清楚了——谢风想,这也是当然的,那胖子干的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他跟踪尾随女人,自然不会理直气壮。

    蛇头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走近门口了,二人距离一下子近了,谢风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刚刚老板说,他是来找人的?”那蛇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找什么人,你听清楚了吗?”

    他刚才离门口远一些,所以好像没听全,不知道外面的人找的是一个女孩——否则就该对她生出怀疑了。

    谢风赶紧摇摇头。

    蛇头再次屏息听了一会儿。

    “可能是问路的吧,”谢风装作没事似的,转移话题:“你看看钱对不对?”

    蛇头没有坐回去,原地低头数钱,迅速数完了。“都对,”他一把将钱揣在兜里说。

    对方已经完全相信她了,现在谢风却不能出去。

    因为那胖子声音虽然低,却有一个词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我老婆”。

    万一被那胖子在外头捉住了,说他们是吵架的夫妻俩,要带她回家,那么路上没有一个人会伸援手——不光是因为人人都觉得这是“家务事”;还因为一个女人的意愿,本质来说,就是不如一个男人的意愿重要。

    相比之下,此时此刻,居然是这个人口贩子更安全一点。

    “这扇门能走吗?”谢风看了看后门,问道,“这是通往哪里的?”

    “为什么不走前面?”蛇头重新坐回了小床上,问道。

    “我……我不想被人看见。”

    这个理由似乎让蛇头相信了。“好像是放垃圾桶的小巷,”他答道,“我也没走过,你去试一下,看看打不打得开门吧。”

    谢风点点头,将背包带子紧了紧,尽管背包覆盖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热汗了。她绕过桌椅,从桌椅和小床之间的狭窄空间里一步步走向后门——那蛇头翘着二郎腿,并没有收起来的意思,大剌剌地占据了一多半的空间;她的小腿擦着他的鞋尖,走了过去,在门前停了下来。

    她轻轻握住门把手,感觉后背都露在那蛇头的目光里,仿佛书包都起不到遮挡作用了。她吸了口气,扭了一下把手——它转动了,门没上锁。

    刚刚露出了一条缝隙的门外小巷地面上,落着不规则的数点水渍,外面似乎开始下雨了。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来,谢风突然感到书包被一股大力给重重地往后一拽——她猝不及防之间,脚下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登时摔了下去,后脑勺“咚”一下打在了桌子上。

    她痛得连视野都黑了,身体像散架的玩具一样,毫无自制力地摔滚在地上;那蛇头的脚从她身边一步跨过去,一把拉上了门,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真以为我能让你走啊,”连他这句话,听着都像是浮在很远的地方。

    谢风感到有一只手伸下来,抓住了她的领口,将她重新提拎起来,又推又搡地要把她往旁边的床上扔。她此时急怕交加,胳膊使劲往前扑抓乱打,指甲尖狠狠地划过了什么东西,那蛇头顿时痛得骂了好几句脏话。

    “装得还挺像的,你个臭婊子,”他使劲将谢风掼在床上,一拳就朝她的面孔砸了下来——谢风尽管痛得眼睛都花了,在这种时刻居然往旁边一滚而躲了过去。男女体力差别太大,若是吃上几次这样的打,她恐怕就连站也站不起来了,更别说逃了。

    但是这一滚,却叫她完全被堵进了靠墙的床角里,出路被堵死了。

    眼看那蛇头的人影再一次扑了上来,谢风一声高叫脱口而出:“老公!老公,我在这里!”

    蛇头登时顿了一顿。

    “快来,我在后面的房间里!”谢风扭头朝门口喊了一句,又对蛇头连珠炮似的喊道:“他是记者,就是他叫我来假装找蛇头的,他现在就在外面!他就是来接应我的!”

    她一点也不给蛇头反应的机会,刚一说完,又放大音量喊道:“你说对了,老公,这儿真有个人贩子,你快来啊!”

    那蛇头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刚刚说了句“你以为我会上当”,却听外面响起了几下脚步——就在他朝门口一转头的时候,谢风的腿仿佛上了弹簧,朝他的裤裆间死命一踹,用劲之大,甚至令她怀疑自己的大腿都会脱离身体飞出去。

    那蛇头就好像突然被人折成了两半,竟连一点点声气都发不出来了。谢风急忙跳下床,感觉他一只手勉强朝自己的小腿抓了过来——与刚才的气势可完全不同了——她抡起拳头,一下子就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稀里糊涂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打的究竟是脸还是太阳穴,赶紧扑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逃出来了,连谢风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真的逃出来了。

    她回头一看,那门仍然有气无力地半开着,蛇头一连串又气又急的脏话,正从门后像潮水一样滚出来。她脚下跌跌撞撞,却一点也不敢停,从挤着垃圾桶的阴暗小巷间,往巷口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或许是她踢人的力气还不够,当她第二次回头看的时候,她竟瞧见那蛇头从门口歪歪扭扭地走出来了。

    谢风赶忙扭过头,忍住脑海中的眩晕,继续朝巷口跑去。巷口外是一条宽路,一般来说都时不时地有人和车经过;天光正渐渐灰暗下去,雨点几乎在眨眼间就密集起来,劈劈啪啪地打在了路上、身上,转瞬之间就演变成了一场如注暴雨。

    “站住,艹|你妈,”后面的叫骂声,即使在雨幕中也仍然清晰嘹亮——谢风冲过了马路对面,脚下磨损严重的运动鞋抓不住湿滑的地面,“咕咚”一下重重摔在了人行道边上。

    她今天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也就是背包里那一个苹果。连续两次摔得狠了,此时要再挣扎着爬起来,却很难了。

    下暴雨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

    路旁的商店灯光,在灰白色的蒸腾水雾中,模糊成了浮在氤氲天地间的色块,离她远得令人绝望。雨幕遮掩住了她的逃亡,雨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因为没有一扇门被人推开,看一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只有那个狂怒的蛇头,正从小巷里追出来,冲入了蒙蒙雨雾中的马路上,寻找她的每一步,都在地面上激起了一片白水花。谢风昏头涨脑,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仍惦记着要逃,就在一地水洼中慢慢地往前挪——她爬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汽车旁,再也没有了力气,崩溃一般彻底跌在人行道上,脸贴着湿脏的地砖,趴着不动了。

    在这里躲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的,谢风即使脑海中天旋地转,也还是很清楚这一点。

    她或许有一点脑震荡了,或许是因为雨声太过响亮,所以她一点儿也没听见车窗被人降下去的声音。直到过了几秒,谢风在晕晕沉沉中感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慢慢抬起了头。

    黑色汽车的后座上,一个人正静静地望着她。

    ……谢风在眩晕中,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濒死了,所以才看见了阴间的荼蘼花。

    沾了血似的嘴唇,仿佛浮着笑意,又仿佛对世间一切都厌烦透了。她懒懒地倚在窗后,一时看不出年纪,却带着花开至极浓艳时由盛而衰的颓败哀靡,正处于最浓郁与最脆弱的边缘。卷曲黑发浮在她病态般雪白的面孔旁,像飘绕着散不去的乌雾愁云,也像是她刚刚从其中浮现出来的黑渊。

    “……你会负责把座椅擦干净么?”

    什么?

    谢风愣在地面上,怀疑自己撞得耳朵不好了。

    “你身上很脏啊,”在昏暗了天地的雨幕之中,那个像快要开败了的荼蘼花一般的陌生女人,正以一口标准的帝国话,朝她沙哑地问道:“我让你上车的话,你会擦干净吧?”

    第1625章

    风投

    当花、水果或小麦,在渐渐腐败发酵到一定程度,却还没有完全化酒的时候,往往会散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底调浓郁厚重,绵柔之中却还像是带了无数细小尖刺,愉悦你的同时,也在冒犯着你。

    谢风在妈妈有一次酿梅子酒的过程中,曾闻过有点类似的味道;但加了冰糖的梅子酒,谄媚气太重了,不像此时的这一股陌生气味——它弥漫入鼻的时候柔柔的,却丝毫不遮掩它要侵略、要占领的意图。

    此时这股陌生的气味,正裹着谢风的神智,像一块折断的木板,载着她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颠簸起伏。

    她隐约之间,感到自己在一个移动的过程中;她一阵阵地头晕恶心,想要醒过来却睁不开眼。她不知道自己在哪,是在上学的路上睡着了吗?地铁坐过站了没有?她今天想回家——不,不,能去学校也挺好的。

    “哎呀,”一个与那气味同样陌生的女性声音,仿佛遥遥地说:“……哭了。”

    谁?什么?

    “……东姐,真的要把她带回去吗?”

    一个男人的帝国话响起来的时候,危机感就像一把尖刀似的扎进了谢风的意识里,叫她在一惊之下,神智清楚苏醒了一些——她控制住自己睁眼的冲动,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感到浑身的汗都迎上了空调的冷气。对了,她正在一辆车里。

    “我看她这种打扮,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很有可能是那些不安全分子啊,”那个帝国男人继续说道:“带回去不好吧?”

    他称之为“东姐”的人,大概就是让她上车的那个女人吧。谢风还不敢肯定自己是得救了,还是出了狼窝又入虎口——那女人为什么要带自己走?带回哪里去?

    那女人没有答话,车里安静了几秒。

    等她的嗓音响起时,就好像她根本没听见那男人说话似的,只是突然问道:“路灯和发财树,你喜欢哪一个?”

    “啊?什么意思?”那男人愣住了,有点不知所以地答道:“发、发财树吧。”

    那被称为“东姐”的女人听了,淡淡地说:“我哪一个都不喜欢。”

    她在说什么啊?什么喜不喜欢的?谢风满肚子疑惑地想。

    在“路灯和发财树”之后,那男人却再没说话追问了。车里一安静下来,谢风的神智就又迷迷糊糊起来了,不知飘向了何方;等到她再次苏醒的时候,她在一片昏暗中睁开了眼睛,伸手摸索了一下身边。

    “你不是在车上还醒过来好几次么,”那一个已经有点熟悉起来的嗓音,带着几分抱怨地响起来,“怎么到了我这儿却跟一袋子土豆似的?”

    谢风在茫然晕眩之中爬了起来,使劲眨了眨眼,渐渐看清了。

    她此刻浑身衣服都被雨浇透了,在车上吹了一路的空调风,此时潮呼呼地糊在身上,又被人搭了一条沉重的毯子,叫她感觉自己像是要被活埋了;谢风掀开毯子,从沙发上坐起来,脚尖踏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由一哆嗦。

    鞋子被人脱掉了。

    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透进来的天光却沉暗得像是笼了纱帘。泪城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全蒙在了窗外灰茫茫的雨雾之中;偶尔有提前亮起来的灯光刺穿了倾盆大雨,像触犯了禁忌,眨眼又被浓浓雾气涂抹遮掩住了。

    一个人影坐在落地窗前,赤裸的双腿从丝缎睡袍里伸出来,搭在脚凳上。那个女人的一切细节都隐没了,深黑色的剪影轮廓上,只映着一线光滑而晦暗的昏白,滑过她的躯体起伏与光洁皮肤,像金属做的人。

    房间里又冷又暗,不带一丝活人气。就连桌上剩的半杯酒、一只残留着酱渍的碟子、一团揉皱的餐巾纸,看着也像是年代久远的人类遗迹,而不像是刚刚被人动用过的——午餐?晚餐?现在几点了?

    谢风猛地跳了起来,却头重脚轻地一个摇晃,差点又摔下去。她赶紧扶住茶几,等眼前金星退了,才用帝国话问道:“我……我在哪里?你把我带回家了吗?”

    “不,这里是我住的酒店。”那女人微微转过头,颧骨、下颌处被天光映成石膏似的颜色。“把你送去医院,你也没钱看病吧?”

    “我没病,”谢风立刻说道,“我只是摔了一跤……谢谢你,我这就走。”

    “我没赶你走呀。”她笑了一笑,说。

    “我、我知道……不好意思,我只是有点事需要赶紧回去处理。”谢风也感觉自己的态度对救她的人不太礼貌,找补了一句。

    “回哪里?”那女人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

    “不是说要回去么,回哪里?”

    谢风张着嘴,明知道这是一个自己应该很快能答上来的问题才对,却还是结结巴巴了两秒,才说:“我……我住在一家旅馆里。”

    那个窗前的人影忽然坐直身,弯下腰,从她的扶手椅另一侧拿起了一个什么东西——谢风的书包。

    “你钱包里只有三个硬币了,”那女人将书包放在地上,问道:“什么旅馆,价钱这么亲民?”

    “你——你看了我的东西?”谢风感觉自己此刻应该生气,嗓门提高了,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点愤怒也挤不出来。

    “我把你领进门,总要知道你是谁。”那女人叹了口气,“万一你出了什么问题,我也得知道该联系谁。不过……正如我想的一样,没人可联系。”

    谢风抿着嘴唇,没说话。

    “你的苹果被我吃掉了。”

    “啊?”谢风一愣——这个女人讲话的风格,怎么这么随心所欲、跳来跳去的?

    等一下,她的苹果!

    “可是……我就那一个苹果了……”谢风小声说道。

    那个女人静了一会儿,终于将双腿放了下来,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慢走到了沙发前。由于背光,她的面容都隐没在暗影里;只能看出她个子不矮,大概有一米七,比起身型纤巧结实的谢风来说,高了半个头。

    “我叫东罗绒,”她平淡地说,就好像刚才谢风问了她似的。“你叫我什么都无所谓。”

    这个时候,谢风有点拿不准该不该自我介绍了。她不想撒谎,可她也不敢对一个帝国人报上真名。

    “没有家,也没有钱。除了你自己这具身体之外,你一无所有。”东罗绒声音沙哑柔软,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她抬手指了指身后的落地窗,问道:“这里,和外面那一个世界,你觉得哪里更安全?”

    ……谢风留下来了。

    谢风告诉自己,这是暂时的,她之所以留下来,主要是因为东罗绒说得有一点道理,再说她还给自己叫了一个房间服务。这个时候发扬高风亮节就有点不现实了,餐点被送上来的时候,谢风差点把脑袋都埋进盘子里去——她咬下一口羊肉时,就像是要比一比牙齿和叉子孰硬。

    东罗绒似乎把她当成了一出娱乐节目,边啜着那杯冷酒,边看她吃饭。谢风长这么大还没被人盯过吃饭,等塞了一半肚子时,她总算有空感到不舒服了,抹了一下嘴说:“那个,虽然我留在这里,但我还是可以继续去打零工……饭钱我会还给你的。”

    可能再也没有比“厌恶”更适合东罗绒的表情了——当她微微一皱眉头、流露出厌烦之色的时候,谢风的思维忽然转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她有点懂为什么世间会有那种以受虐为爱好的性癖了。

    “你别还给我,不要省钱,随便点,要点什么就点什么,就当是我还你的苹果了。”东罗绒说到钱的时候,表情就像看见了一只蟑螂:“你高兴的话,还可以把床单浴袍枕头全部剪碎,台灯、盘子和杯子都打烂,照价赔偿就是了。”

    ……她说话时的语气,让谢风觉得她已经干过不止一次这种事了。

    “你和钱有仇吗?”谢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勉强开了一句玩笑。

    东罗绒望着她,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仿佛带着酒波的色泽。

    “是啊,”她十分认真地答道,“你要不要钱?我的钱包,首饰,手表,你可以随便拿,我的衣物都很贵,回收名品的二手店会要的。”

    这个女人太奇怪了吧,谢风心想。

    不光是鼓励她做贼;东罗绒不问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也不问她为什么会摔倒在雨里的马路边,连那一个追骂搜找她的男人是谁都不关心。相反,她却对谢风在街头上的生活、她的学校,她以前的经历和泪城里的逸事很感兴趣——谢风发现自己大概是一个很容易受外貌蛊惑的人,因为她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东罗绒是在打探抗议学生的消息。

    等放下餐具的时候,谢风想了又想,终于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东罗绒此时将下巴搁在那一只空了的玻璃杯上,目光游转迷蒙,显然是酒量不佳。她歪过头,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爽。”

    ……很难和这个女人正常沟通的样子。

    谢风自然不相信这个回答,却也不好再问了。

    但东罗绒却继续说道:“还因为你是一个女孩。”

    谢风唰地抬起头。

    “因为你是女孩,所以我帮了你,你不至于对我生出绮念。”东罗绒挽起一绺落下来的黑发,再次露出了那一种厌恶、烦倦交杂的神色:“……幻想狐狸精会爱上自己的书生,是最叫人恶心的。”

    谢风其实没太听明白——可能是有男人对她生出过类似的念头?真想看看得是什么样的男人,才会以为这种女人能爱上自己。

    想不到东罗绒的话还没说完。

    “第三个原因,我在投资。”她歪着头,看着落地窗外雨雾蒙蒙下,灰色铅笔画一样的城市,柔声说道:“……万一你会进化呢?”

    第1626章

    短片

    这是陷阱吗?还是她的真心话?

    对方毕竟是一个帝国人。被当作不安全分子抓起来,和被当作进化者抓起来,面对的命运可是迥然不同的……自己应该趁现在东罗绒还没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赶紧逃走,对吧?

    想法是很清楚,谢风却还是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好奇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也实在提不起力气了——她这一天太过漫长了。

    “诶,没跑啊。”

    东罗绒抱着一堆东西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她还在,好像也有点惊奇。

    谢风蛮尴尬地笑了一下。

    “你先把衣服换了吧,”她扔给谢风一套睡衣,说:“穿着那种半干不湿的衣服,很难受吧?顺便冲个澡。”

    确实很难受。

    “既然我们要看电影,还是舒服一点好。”

    看什么电影啊?不是刚才还在说投资进化者的事吗?谢风一边嘀咕,一边进浴室冲洗了一下,换上了睡衣。或许因为这里是酒店,而不是谁的家,她竟没有产生侵入了他人领地的感觉;裤子袖子都长一截,丝滑冰凉地笼在身上,叫她打了个喷嚏。

    好冷——东罗绒似乎喜欢将房间保持在一个人类很难觉得舒适的温度上。

    她哆哆嗦嗦地进了客厅,落地窗外灰沉沉的大雨,仿佛是一张巨大幕布,将整个城市都遮掩笼罩起来,在沙沙的背景音里,世界上好像只剩下她与东罗绒两个人了。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一切都昏暗得仿佛半睡半醒时的梦境。东罗绒正坐在沙发上,暗哑天光沉入她的面庞细节、骨骼起伏之间,浮起的一点石膏白,像是天光即将灭亡的墓地。

    难以想象她和列车上的那胖子,居然同是人类。

    东罗绒面前是一部打开的电脑。她似乎很少用电脑,交互界面上干干净净,还保留着发售时的欢迎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谢风不明所以地在她身旁坐下了,坐进了那一团好像快要发酵成酒时的特殊气息里——就好像东罗绒真是快要开败的浓花,要冻在寒凉气温里,才能延缓留住她在人间的时光。

    “我们要看什么啊?”谢风忍不住问道,“我不明白你刚才说投资进化者是什么意思……”

    东罗绒没有回答。她点击开的一部短片,却是谢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影像了——世界上的每个人恐怕都对它的内容了如指掌。

    从邻星传来的那一段警告短片,全长不到十分钟,作为星际传递的讯息来说,已经相当长了。

    “八分四十秒的片子,前面六分十五秒,都在介绍情况、强调真实性。”东罗绒一边说,一边按了播放。

    谢风抱着抱枕,凑过头看屏幕时,还有点恍惚:现在是什么情况?几个小时以前,她不是还在找蛇头,准备偷渡吗?世事真是难以预料。

    “……我是对外事务联络负责人兰铃特,”一个穿着很明显是邻星风格的中年女性,惶急中仍然勉强保持着冷静,正对着镜头匆匆以另一种语言说道:“现在是晨星历3723年火期3日……在五个期之前,我们星球遭遇了世界末日,这是一条警告消息!听我说,这不是开玩笑,这是真实的警告和求助!”

    谢风如今几乎都不必看字幕,就知道她说的内容了——在电视上、网络上,这段警告片已经放了太多遍。但是东罗绒却仍然紧紧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段影片似的。

    “在我们星球的人口之中,涌现出了一大批具有特殊能力的人,也就是‘进化者’。他们身上的能力,破坏力强大且千奇百怪,难以用科学解释,比如——”

    兰铃特从镜头外抓起了一张报纸,将它对着镜头高高举起,声音从报纸后传了出来:“你们看到了吗?在氧期49日,正在举行会议的星政堂被一个人闯进去了——对,只有一个人,就穿过了层层防卫和安保——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男人,他走过的地方……走过的地方……”

    她说到这里,声音都在颤抖,手指紧紧攥拢了,攥得报纸被扯出了皱褶,但还是能叫人看清报纸上的大幅图片——一个男人半弯着腰,手抬在半空中,看不出在做什么;不远处的两根柱子,却像被电脑修改过的图片一样,从中央远远地弯了出去,仿佛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在影像画面上,浮着几行对新闻标题和大意的翻译:“记者冒死抢拍隔空就能改变物体形状的男人,星政堂右翼大厅现已倒塌,伤亡人数不明!”

    最后的感叹号,触目惊心。

    “现在我也数不清有多少设施和部门都遭到了,”兰铃特哽咽了一下,才说出了“破坏”二字。“这个世界毫无疑问正在灭亡,罪魁祸首……”

    她将脸埋入手中,过了几秒,终于重新整理好了情绪,再开口时,却还是忍不住愤恨:“那些进化者,对我们的家园毫无怜惜尊重,拼命抢夺各种资源,到处肆意妄为,我们星球的各种资源库存,医药物资,都被洗劫一空了!

    “死伤人数从两期之前,就统计不过来了,统计部门再也没有报过。恐怕连统计的部门都不在了吧……我也不知道,现在一切都乱了,消息传不出去,流言却到处都是。没人知道什么消息是真的,什么消息是假的。”兰铃特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说:“很多可以传递星际消息的设施都已经完了,最终由我来给你们午星发这一条讯息,真是太讽刺了。”

    东罗绒突然按下了暂停,影片冻在了兰铃特苦笑着的面孔上。

    “怎么了?”谢风看了她一眼。

    “你要不要钱?”东罗绒面无表情地问道。

    她真的思维太跳了!

    谢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有点结巴地答道:“啊?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要你的钱,我可以打零工……”

    “不,我不是问你要不要我的钱。”东罗绒打断了她,说:“我是说,总的来讲,你要不要用钱?”

    “那……肯定是要的啊。”

    “好,那继续吧,”东罗绒也不给谢风一个问话的机会,“啪”地一下继续开始了播放。

    她用不用钱,和世界末日的警告短片有关系吗?谢风满腹疑惑,悄悄看了东罗绒一眼,目光才回到屏幕上。

    接下来,兰铃特又讲了几分钟他们星球如今的惨状乱况,条理只能勉强算是清楚。

    “……接下来,我会把我知道的,关于进化者的情报全部告诉你们。首先,每一个进化者的能力都不一样。在刚刚进化的本地人口身上,我们发现,他们发展出的能力是有阶段性的,尽管作用神奇,但总体来说,越是处于进化的初期,能力、体力就越弱,以我们的军事武力仍可制压,和后来的不能比。后来的进化者身上,还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物品……”

    东罗绒和谢风静静听了一会儿——兰铃特接下来举了几个例子,阐述了进化者造成的破坏,谢风听了无数次,反而更加觉得它们不像现实。

    在接近影片尾声的最后两分钟里,兰铃特哀求似的说:“消息传到你们手上,至少也要大半年,就算你们一收到消息立刻赶来,到达我们星球时,从今天算起也是两年之后的事了,到时我们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但是我请求你们,请务必要派船来,即使我们存活的可能性不大,即使你们来了之后发现我们早就灭亡了,也一定要来。”

    她抹了一下眼睛,说:“我们全球八亿七千万人口,不可能全部死绝,即使还有最后几个幸存者,也请你们救救他们,将他们带走。毕竟我也有家庭,有女儿,假如我的孩子能够存活到那一天,哪怕我不在了,我也希望她能得救……我想,人同此心。”

    东罗绒又按下了暂停。这一次她没说话,看着屏幕上那一张被焦虑、担忧和害怕给折磨得失去了血色的脸,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把最后一点播完了。

    “如果我们没有幸存者,你们也可以亲眼看一看我们星球上的情况,作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兰铃特摇了摇头,再次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星球上现在情况如何了,考虑到我们两个星球的进程一直都很相似,说不定你们也迎来末日了。”

    “录完发出这段影片后,我就要从这里离开了。”她最后像叹息一般,喃喃地说:“……恐怕我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吧。再见,我要回家了。”

    影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像每一次看过它之后那样,谢风沉默了半晌。有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如果她的星球最终也要迎来相同结局,那么泪城归不归顺思平帝国,思平帝国接下来对她们有什么计划,她偷不偷渡去其他国家,又有什么要紧呢?

    “看完了,”东罗绒像宣布似的说,“你对这支影片有什么想法吗?”

    谢风回过神,不知道她希望自己发表什么看法。人生无常么?

    “我有一个想法,平时可不敢说出口,”东罗绒倚在沙发扶手上,懒得好像没了骨头似的,抬起一只脚压合了电脑,架在茶几上。“我觉得这支影片不是真实的。”

    第1627章

    模式

    在听见“晨星”、“午星”这两个名字的时候,余渊就想起来了。

    在谢风记忆运行的时候,他自己仍然像是后台的一个程序,或者说,他自己就是后台本身。在数据体广袤丰富的数据储备中,恰好存有这两个星球的资料——它们的末日是什么成因,末日是几时发生的,它们迎来了何种未来,余渊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一旦意识到谢风和东罗绒二人处于什么样的地方,他就能将许多线索和数据储备拼接在一起,几乎能看见她们的命运会怎样走下去——尽管他的数据库中不包括这两个人的讯息。

    他发现自己想要提醒她们。

    假如她们能获得他的提示,那么她们的命运或许会有转折——但是这个念头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余渊暂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出现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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