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即使乔教授当初在假副本里待上一个月,她都未必会因为“软接触”而感染;但是对于玩家“阿比”,只需要十分钟,就能种下一颗感染变形的种子。

    他们确实也有过十分钟的机会——屋一柳也尽可能地利用了那十分钟。

    在阿比发动了【牧师罗马领】,让“阿比”乖乖听话的那十分钟里,她曾经小声地向后者提出过好几个问题和要求,其中有一个,就是让“阿比”好好看电视。

    当时她手掌下压着的纸笔,是屋一柳给她的。在他将纸递给她的时候,纸上就已经写着一行字了——“物品生效后,叫他专心看电视”——玩家们自然什么也没发现,毕竟他们的视野里一片昏暗。当时对“牧师”言听计从的“阿比”,没有理由不看电视。

    只看十分钟电视,当然远远不够,但它是一个受感染的开端。

    即使在没有被感染变形的时候,玩家“阿比”已经带了几分变形人的人格特质,比如为了一己私利不惜祸害同伴——屋一柳相信,选择他当第一个受感染的玩家,那变形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在“阿比”身上,是不会产生多少有效抵抗的。

    四十七天之后,他知道他猜对了。

    “你把四件东西都穿戴好,”阿比站在透明方盒子前,嘴巴一张一合,正在对盒子里的翠宁说话:“不要走远,就在门口,听见没有?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每天这个时间段,都是翠宁被从透明盒子里放出来,出门散步放风的时候,这是屋一柳有意形成的规律。

    到目前为止,应该所有玩家都意识到了,翠宁已经受感染变形了;她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可以重新争取的肉鸡,一个巨大的诱惑,而且谁都可以在她身上试一把——因为衣帽鞋毯全都在她身上。

    在翠宁出门之后,阿比会远远站在门口盯着她,而屋一柳则坐在窗前,透过玻璃望着她走过林荫和空地。

    翠宁也知道外面有四个灵魂状态的玩家。她显然把散步当成了一次绝佳的机会。透过玻璃窗,屋一柳能看见她的嘴巴张张合合,想必正在高声自言自语——她已经能把电视上播放的内容倒背如流了,散步的时候,就是她大声复述内容的机会。

    为了能降低其他玩家的警觉、增添内容的种类,两个多月以来,屋一柳换过了好几部影碟——就是为了能够让翠宁出去的时候,变成一个移动的强力感染源。

    面对这样一个又是诱惑、又是危险的目标,玩家们也找屋一柳抗议过——只不过变形人就难免要做变形人做的事,屋一柳当时这样回复道:“你们在看见她出去的时候,退远一点就行了,总是囚禁着她的话,她就要自己寻死。你们也不想让副本在传送之前就结束吧?”

    翠宁不会寻死——对于变形人来说,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宝贵的东西了,但是玩家们不需要知道这一点。

    今天,翠宁罕见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阿比几步走近窗前,摘掉了一侧耳塞,小声向屋一柳问道。

    屋一柳也在她走近时就摘掉了耳塞,闻言慢慢浮起了一个微笑。

    “她口型变了,”他低声说,“往常我看她的唇型,一般都是在复述影碟的内容。但是现在……她在与人对话。看来洗脑你的那个玩家,现在已经中招了。”

    “对话?”阿比一怔,“什么时候——他是什么时候进一步受感染的?翠宁在说什么?”

    “她现在在说,‘他们已经纠正了一部分认知,你再去洗脑他们可能很难,不妨先对其他玩家下手吧。’”屋一柳远远望着翠宁的口型,转述道:“‘他们看不到你的身体,应该还不知道你已经变形了。’”

    第1611章

    艰难卓绝的感染之路

    林三酒在那一瞬间,汗毛乍起地打了一个冷颤——即使她早就隐隐感觉到,情势绝不会顺顺利利结束,此刻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满腹惊疑。

    玩家也变形了?

    翠宁变形,和玩家变形,是两件性质绝不相同的事情,她不相信屋一柳会不知道。翠宁是受控的,玩家却不是;屋一柳大可以在走之前结束翠宁这备受折辱的一生,但他拿玩家们没有办法——所以副本结束之后,变形的玩家们岂不是要把一整个世界都感染了吗?

    说来也怪,当她脑海中充斥着震惊和疑惑的时候,她却还能够同时听见屋一柳的心思;这个她已经十分熟悉了的男人,此时正在考虑着同样一个问题。

    ……“变形”会扩散吗?

    答案是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后者的几率更大些。

    更重要的问题是,万一这个世界也像他的老家世界一样,被越来越多的变形人逐渐占据,他还能够像对待老家世界那样,对它下手吗?

    屋一柳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中,十指交叉着搭在下巴上,沉思的时候,目光笼罩着窗外的遥遥山林。

    淡灰的天空像雾气一样轻,悠悠地滚涌舒卷,反倒是粘连沉滞的大块云团,不肯被风与天空带走,沉甸甸地铺盖在山林上。

    在浓暗幽深的林木之间,就像是一幅凝固住的油画,历经时年也不会有一片绿叶被风吹动。只有在极罕见的时候,他才能从树荫绿影深处看见半片影子,白驹过隙似的一晃而过——那是玩家露出的影子碎片,是副本给肉鸡们的一点点警告和提示。

    尽管理论上来说,离露营屋越远就越安全,可是玩家们聚集在小屋外两百多米远的地方,都没有走远。

    刚刚进入副本的时候,他们四人原本手握压倒性的优势,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案板上的鱼肉;他们都没料到局势被一步步逼成了今天这样,只能龟缩在幽暗之中,忍气吞声地等待被传送——不仅丢了可供自己驾驶的肉鸡,说不定传送之后还要遭到来自“斋病院”的为难,想一想都觉得确实倒霉极了。

    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这还远远够不上屋一柳为他们安排的结局。

    ……变形人都有一个压倒一切的最重要目标,那就是把“变形”感染扩散出去。

    尽管玩家中有两个人都听过了屋一柳的经历,但他们不是亲历者,恐怕很难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副本中一旦出现了变形人,那这个副本就不再是玩家与肉鸡两个阵营之间的博弈了——它会成为变形人与正常人的对抗。

    当翠宁散步回来后,阿比将她重新关进了透明大盒子里;屋一柳走到盒子前,将一只手搭在盒子上,对她微微一笑,说:“你做得不错啊。”

    翠宁歪着肩膀倚在盒子的内侧,抬起手、隔着玻璃贴在他的手上,带着粘粘糊糊的笑容,说:“那你进来,给我一点奖励嘛。”

    屋一柳充耳不闻。“我让你告诉他的话,你也都说了吧?”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啊,”翠宁紧紧贴在玻璃上说话时,玻璃隔开了她口中那一团又热又潮的气息:“你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吗?离得那么远,我还是能感觉到你的视线……”

    屋一柳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呢?”

    翠宁做作地叹了一口气。

    她解开衣领,动作又慢、又刻意地从里头掏出了一张对折的纸。她其实没有任何需要藏起这张纸的理由,这只是她诱惑屋一柳的又一个办法;阿比瞧了,不由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听不见他说话,只能这样沟通,好麻烦啊。”翠宁抱怨了一句,将那张写着潦草字迹的纸贴在了玻璃上,口中继续说道:“他说他知道了,后天这个时候,会想办法骗其他玩家进来看看的。可是你到时候,要动作快一点哦?”

    屋一柳仔细看了看纸上的字迹,见没有问题,才点点头。

    在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重新摘下了耳塞。他的眼睛看着透明盒子里的翠宁,话却是向一旁的阿比说的:“……你知道,如果我可以的话,我一定会给她解脱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

    盒子里的女人一怔:“什么?”

    阿比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她也看着翠宁,回答道。在过了这么难熬的两个月之后,阿比的神情中总是带着一层摆脱不掉的疲倦之色,说:“我只是……我不喜欢看到她这样。她以前是个蛮安静温和的女孩子,她还问过我,我父母是来自哪一个十二界,现在好不好。”

    屋一柳没有话可回答她——局势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起因却不在他身上。翠宁即使不感染,也是被洗脑的肉鸡;与其白白把她浪费掉,她眼下这个模样,对他们倒更有利一些。

    他只是做了必须做的事,遗憾是有,却并不内疚。当然,如果能退回两个月之前,他或许会杀掉翠宁,选择留下彭斯吧。

    没有多说,屋一柳戴回耳塞转身走了,在远远的客厅另一侧坐下来,继续遥望着窗外的山林。

    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每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像这样坐在玻璃窗前的,安静而耐心地望着窗外广阔、阴沉又平静的山林。阿比往往就蜷缩在他目光角落中的沙发上,要么熟睡,要么发呆,有时也会和他并肩坐着,一起眺望窗外。

    副本偶尔会展露出一点点玩家们的身影,作为对肉鸡的提示和警告;他们二人这段时间以来,看到了不少次玩家的影子碎片,甚至还从这些破碎凌乱的碎片中,重新整理出了四个不完整的人像。

    不过,仅仅发现玩家的活动位置、拼凑他们的形象,还不是屋一柳的主要目标。

    从次日开始,二人连续两天都没有在玻璃窗前露脸。

    肉鸡是玩家们唯一一个能看见的东西了;他们一直以来,每天都会出现在玻璃窗后,如今忽然不见了人影,当然很快就会被玩家们注意到。

    屋一柳其实也说不好,玩家的“视线”究竟能不能透过屋子、直接看见他们;为了保险,他和阿比还各自用上了一个遮掩身形的特殊物品。二人躲在厨房后门外,从窗户角落中盯着客厅——他们的视线越过厨房流理台,正好能看见关着翠宁的那一个玻璃盒子,被电视忽明忽暗的光芒染得颜色不定。

    他们看不见玩家,听不见玩家,只有在一个情况下,他们才知道玩家进屋了。

    “你说……”阿比凑在身边,用气声问道,“玩家真的会上当吗?”

    “他们没有不上当的理由。”屋一柳以同样的低音量答道,“他们本来就担心我们谎报了传送日期,会悄悄提前一步离开,如今我们忽然不见了影子,几乎等于是证实了他们的忧虑,不过来看看情况怎么行?”

    阿比点了点头。

    副本明显没有结束,那就说明,至少肉鸡还没有全部传送走;按照他们的协议,翠宁是已经变形了的,所以才能像“定海神针”一样稳住副本,不让它结束——但是,当翠宁无法控制变形的时候,屋一柳从来没有放她出去过,反而用那四件洗脑衣帽将她给遮得严严实实。

    也就是说,由于没有亲眼见过,玩家们并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翠宁真的变形了。他们不知道影碟上的内容,自然也不可能肯定翠宁出去散步时复述的内容,就一定是影碟上的——就他们所知,很有可能一切都是骗局。

    在这个时候,玩家之中要是忽然有人提议去看看翠宁是否真的变了形,确认一下局势,那么这个提议就很合情合理,遇不上多少阻力和反对。

    等他们进入露营屋后,只有一个办法能确认翠宁真的变形了——那就是由一个玩家通过耳语暗示她把面皮摘下来。

    屋一柳等的就是这个信号。

    在二人屏息不知等了多久之后,透明盒子里面无表情的翠宁,忽然慢慢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一点点将脸皮从头发根里嘶嘶拉拉地扯了出来。

    那几个看不见的玩家们已经聚集在屋子里,正聚精会神地观看翠宁脱下脸皮。

    就是现在了。

    阿比轻轻抽了一口凉气的时候,屋一柳已经闭上眼睛,发动了【Human

    certo】。

    第1612章

    屋一柳的计划终点

    屋一柳后来像个导演似的,在脑海里构建过许多次露营屋中发生的剧情——他看不见也听不见玩家的动静,但他根据情理走向、蛛丝马迹,半猜测半推理地拼凑出了剧情的一幕幕。

    当然,他没法找当事人求证,因为早就没有当事人了。

    那一天,在他发动【Human

    certo】的时候,翠宁的脸皮已经被揭下一大半了——在他的“心眼”中,露营屋里就仿佛突然被人扔下了一颗炸弹,轰然飞卷盘旋起了无数碎片与急流;只不过组成这场爆炸的,是人类突然被引爆放大的各种情绪和感觉。

    脱下脸皮的变形人,带给正常人类的冲击,似乎是一种根本性的、动摇基础的力量,屋一柳至今还没遇见过能够从这一幕中很快恢复的人类。

    在迅流般急速冲击而过的种种情绪中,他很清楚,自己要抓住的是哪一个音符。

    不管是震惊、恐惧、反胃还是受刺激,在数十近百种的情绪和感觉中,肯定会出现一种类型的心情——那就是“啊,原来她真的变形了”这个念头所带来的接受、信服与恍然大悟。

    或许听过他早年经历的人能更快地接受事实,所以当屋一柳精准地抓住了这一个“音符”,将其迅速无限推高放大、直至它震耳欲聋,已经接近了发动对象所能承受的上限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其发动了能力的人,应该是克里斯透。

    即使视野不如一般人清楚,玩家们也足以在近距离上看见翠宁的脸了;从情绪上看,他们全都纷纷乱了阵脚,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据屋一柳推测,他们应该是七嘴八舌地说了好几分钟的话,直到最初的激动渐渐快要平复下来了的时候,已经变形了的“阿比”才按照他嘱咐的那样,提议让翠宁重新把脸皮戴回去;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就重新聚焦在了盒子里的翠宁身上。

    简直就像是在印证他猜测的时间线一样,当他想到这儿的时候,翠宁又一次举起手,将自己的脸一点点铺了回去。

    无疑,她的动作吸引住了每个人的注意力;就连刚才死捂住嘴巴、要吐吐不出来,结果憋得满面眼泪的阿比,此时也忍不住将目光钉在了翠宁身上。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看火候差不多了,屋一柳收起了遮掩身形的物品,摘下耳塞、一把推开门时,盒子里的翠宁被他惊了一跳,差点没有把脸在耳朵上挂稳。

    “她会忽然摘脸皮,是因为你们进来对她耳语了吧?”他环视了看上去空荡荡的客厅一圈,平缓地说道:“不是约定好了吗?这段时间内我们彼此远离对方,等待传送日期……你们进来是什么意思?”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盒子里的翠宁开口说话了。

    “那个女的呢?叫阿比的那个,她去哪了?”很显然,问话的人是玩家之一。从语气来判断,应该是原先洗脑了彭斯的人。

    “她还在林子里,应该就快回来了。”屋一柳这句话,是给阿比打了个信号;等她看时候差不多,就该进屋了。

    “你们不在屋子里待着,出去干什么?我们都同意不进来了,你们怎么能随便出去?”

    “我们毕竟也是副本测练员,”屋一柳神色很平静,说话也不慌不忙,还给自己倒了杯水。“我们多在副本中走一走,找一找蛛丝马迹,说不定能提前破局,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必等到传送了。”

    “赶紧叫她回来!”翠宁在盒子中声色俱厉地说,“你们别总想着做这些小动作,我们一切按照约定行事!”

    后来想想,那个玩家可能当时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危险,却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所以才不断强调维护那一个给了她两个多月平静的约定,来维持眼下的局势,挡住危机。

    她不知道的是,屋一柳简直巴不得她抗议。

    翠宁话音一落,他立刻将对话引入了另一个方向:为什么需要探测副本,究竟有没有好处,玩家应该放手让他们去做,后果如何……凡此种种,没有一句不是废话。

    在这个过程中,谁也没有发现,克里斯透反常地安静。

    等玩家们终于表示自己要离开之后,屋一柳又在寂静客厅中等了一会儿,阿比才捏着纸笔进了屋。她四下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在纸上刷刷写道:“怎么样?”

    “成功了,”屋一柳倒是不太激动,写道:“我抓住的情绪,应该是来自克里斯透的。”

    “是‘接受’吗?”

    “人类有很多情绪,复杂丰富得很难被清晰界定、命名……它有一部分是接受,也有一部分是信服。”屋一柳顿了顿,继续写道:“其实我也没料到,在我把这种情绪推到极致的时候,我在克里斯透身上制造出了一种宗教狂信者在听见布道时的心情。”

    阿比看着纸上字迹,倒吸了一口凉气,忙写道:“类似于被洗脑一样?”

    屋一柳不由轻轻微笑了一下。

    太讽刺了,进入副本洗脑肉鸡的玩家,最终自己却产生了接近“被洗脑”的效果——他将克里斯透的狂信目标、也就是给他“布道”的那个权威性来源,引到了客厅里一直没关掉的电视上。

    【Human

    certo】的效果只能维持十五秒钟,不过屋一柳的目的,本来也只是要使克里斯透形成一种初试毒|品后的效果。

    他首先令克里斯透完全接受了电视内容;当人已有某种信念后,若是又看见了能够佐证自己信念的讯息,那么人脑中就会产生多巴胺带来快感——这也是为什么人喜欢反复印证自己已经相信的东西,而不喜欢被挑战信念的神经科学解释之一。

    克里斯透在那短短的十五秒钟里,已经将信念与电视上的内容绑定在了一起,即使在能力效果消失之后,他的大脑也不会忘记刚才汹涌分泌的化学物质。当屋一柳站在客厅里,与其他玩家争论一些根本没用的废话时,克里斯透恐怕正在诱惑与抗拒之中挣扎摇摆,却怎么也没法控制自己不受电视内容的吸引。

    “我很担心,”阿比面带犹豫地写道,“你很快就要传送走了……在你走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这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玩家中,已经基本可以肯定有两个变形人了。”屋一柳在纸上答道,“我走的时候,会把影碟全部带走。按照计划,你接下来只需注意自保就行了。变形人自己会主动去感染正常人的,直到副本里连一个正常人也不剩为止。”

    “我就是害怕,他们在感染正常人的时候,会把我也当作目标。”阿比咬着嘴唇写道,“如果他们对我耳语,让我去接触翠宁……那我就危险了。”

    她就差没写“救人救到底”了,屋一柳心想。

    “你有什么提议么?”他在纸上问道。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阿比显然是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在你走之前,请你将我也捆绑起来,就捆在林子深处的树上吧。洗脑的物件都在翠宁身上,在露营屋里;我动不了,不能去露营屋里拿衣帽来穿戴,自然也不会被完全洗脑。”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

    仔细想想,她也不需要担心变形玩家会把电视上的内容复述给她听;玩家对他们的耳语,所产生的“洗脑”效果,是副本给予的。

    假如玩家对他们耳语时,说的内容完全与洗脑无关,那肉鸡们既听不见、副本也不会激发洗脑效果。玩家与玩家之间可以听见彼此;阿比和翠宁之间可以接触彼此——那么当阿比独自被捆在深林中时,她就与感染源拉开了安全距离。

    阿比的问题解决了,她看起来却并没有轻松多少。她眼睛下的青黑之色,浓得让她看起来与刚进副本时判若两人。她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在纸上写道:“即使是一切都安排好了,我还是很担心。我在进副本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情况会变得这么……让人不安。我很担心副本结束之后的事。”

    屋一柳知道她想说什么。“你怕变形会扩散出去?”

    阿比点了点头。

    他以笔尖轻轻敲打了几下白纸,慢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回答。

    “放心吧。我之前也考虑过,变形会不会扩散出去,不过在那一个洗脑了你的玩家也感染变形之后,我就意识到,扩散的可能性很低了。”

    在他写的时候,阿比已经凑过了头,专注地看着他笔尖下逐渐出现的字迹。

    “他变了形,人却还在副本内,没有因为退化而被副本甩出去。你想过这一点的意义吗?这就代表,克里斯透和其他几个玩家在变形之后,也会像他一样继续留在这个副本里……四个玩家,一个肉鸡,统统都退化了,变成了普通人,这意味着什么?”

    阿比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将一直留在副本里,不断试图洗脑翠宁。”屋一柳写道,“我把该设置的条件都设置下去了,不管是谁取得一点点进展,都有另外三个人会迅速将翠宁逆洗脑。这个拉锯的过程,反反复复,没有终点……副本无法以正常方式结束,他们也无法再传送,他们永远也出不去了。”

    “那最后……”阿比写字时,纸张都在簇簇作响。“他们会怎么样?”

    “最大的可能性,五个人会活活饿死在副本里。”屋一柳答道。

    第1613章

    一期一会

    三十二个月之后,屋一柳才再次踏足“驾驶人”副本所在的那个十二界。

    在传送之前,他就知道那个世界里一切如常了:他很顺利地拿到了前往那世界的签证,整个过程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流言、忧虑或耳语,随着签证一起出现过。

    传送过去之后的前六个月,他一直生活在隐秘安静之处,悄悄打量观察着这个世界——不过,这份谨慎似乎没有必要。没有人听说过谁变形了,也没有人打听寻找他,三十二个月之前那一场副本检测活动,完全销声匿迹于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世间了,就像以前任何一个平平常常的任务一样。

    等屋一柳重新出来行走的时候,他很小心。假如驾驶人副本没有按照他设想的那样结束,哪怕只是有一点点意外,恐怕都会有人对他的露面而作出反应——尽管没有发现异样,他却还是意识到,驾驶人副本好像真的出了一点意外。

    ……比什特·阿兰这个人,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人见过了。

    “她回这个世界的时候,一般我也在的,”那一个画着浓重眼线,戴着唇环的女性理发师说,“我们两个轮流来回的世界正好差不多,所以她常常来我这里做头发。嗯,对,她喜欢把头发染成金色。”

    她当时坐在一个铁皮屋顶上,太阳闪得屋顶明晃晃的,一看就令人觉得很暖和。屋一柳始终觉得,他看待这些十二界内出生长大的进化者们时的心态,可能就像是旧世界里上一代的人看下一代:向往中,还掺杂着几分难以理解。

    末日后的原生进化者,在流沙般不稳定的世界体系里,竟然也能适应下来,还找到了新平衡,甚至还进一步产生了旧世界人类的许多需求:外表卫生、癖好兴趣,约会娱乐……就像那种行走在水面上的长腿昆虫一样,即使脚下没有坚稳大地,自己的人生却还能够滑行前进。

    “之前也有一次像这样,我们的传送世界错开了,有好几年没见过彼此。”女理发师像个取暖的猫一样,丝毫没有下屋顶的意思:“不过,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嘛,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就只在两个世界里来回走,那也太幸运了。我想要不了多久,她又该回来了吧。”

    “你们是朋友吗?”屋一柳仰头问道。

    问题一出口,他就知道问错了。

    那个女理发师果然笑了起来,说:“朋友?你怎么不问我,我是不是还有一个克隆体啊,你是旧世界进化的吧?”

    屋一柳向她道谢后走了。

    对于新世界的原生进化者来说,人类延续了近万年的许多东西,都被根本性地颠覆消失了——人类是社会性动物,需要有意义的感情关系才能生存;但是在每过十四个月即可能迎来永别的世界体系里,原生进化者们似乎消解、摒弃了这一部分需求。

    取而代之的,他们发展出了全新的人际模式,一种屋一柳很难理解的模式。人际间的感情关系不在于时间跨度、也不在于交往深度了,反而变成了一时一刻的东西——在这一刻,我们之间的联系产生了、又被触碰感觉到,就足以让人满足;下一刻,你我可以分散四海,再也不见。

    所有对于同类的渴望、需求,都被投入了转瞬即逝的一个个短暂时刻里,每送别一个人,就迎来一次重生。

    他很难体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但是正因为原生进化者的这种相处模式,使他寻找阿比的时候难上加难。在断断续续找了三四个月后,屋一柳终于不得不承认,阿比出事了。

    在沉沉的、难以名状的郁怒中,他循着记忆中那一片山林的方向找了很久,最终也没有找到露营小屋。

    也对,露营小屋只是副本产生的活动场地,在众人全部饿死之后,活动场地也应该随着副本结束一起消失了——至于肉鸡们的尸体,在茫茫山林里过了三十二个月后,自然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了。

    除了他自己之外,最后一个还能抓得住的线索,就是斋病院。

    按理来说,最理智的办法是继续蛰伏下去,避免斋病院留意到他:对方可能以为所有人都死在副本里了,他实在没必要冒险出头,让对方意识到副本里还有一个幸存者——可是世界上哪有理智人呢?

    所以,尽管屋一柳不知道自己找上斋病院要干什么,他还是通过当初给自己介绍任务的中介人,顺藤摸瓜地找下去,定位到了一个可能是斋病院成员的进化者。

    说起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但要按图索骥地找到这个籍籍无名的进化者,可是花费了屋一柳不知道多少心力——当他终于找到这个人的时候,是在一个仿古罗马斗兽场式的露天石头剧院里。

    当时,屋一柳坐在沿山层层而建的观众席上,低头看着下方的露天剧院。在石板搭建的舞台中央,一个浑身红罗的女人抱着被她亲手杀死的爱人,正坐在血泊中低低地哀鸣。

    身旁的观众们几乎都沸腾了,有人在起立鼓掌,有人拼命叫好,还有人怒骂诅咒——那是因为他们下注赌输了,将钱押错在了那个死去的爱人身上。屋一柳坐在面红耳赤的人群中央,一时不由有些恍惚。

    他要找的人,就是那个扮演爱人的男人,此时已经死在了红罗女怀里。

    线索中断了。

    ……因为那个男人是真的死了。

    “这个转折真不错,”有一个似乎是老客的人,正在和他的同伴分析:“那个女的挺厉害,不光是她想出来的转折合理,你看她淘汰了一个目标之后,居然还没忘记继续表演下去,你看她哭得多动情!够专业的。”

    屋一柳沉默地站起身,穿过不断高声呼喝的人群,往剧院外面走。若不是为了追踪斋病院成员,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原来十二界中还有这种地方:十来名进化者,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的,都作为演员被募集到了这一家剧院中;没有剧本、没有台词,只有故事背景、前提和角色分配,众人要靠自己即兴表演,最终从这一出剧目中活下来——十几个人开始表演,最后只有两个人被允许活下来。演员们不仅要尽可能地淘汰别人,而且还要在合情合理的即兴剧情之中把别人淘汰掉。

    ……毋庸置疑地,观众们都得到了极大的愉悦。

    这种娱乐方式,如果发生在某个偏远险恶的末日世界里,那么屋一柳不会感到有任何奇怪的地方;最叫他想不通的,是这个剧场居然存在于十二界里——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类社会,若要正常运转,总是要按照某种底线基准运行的,按理说,这家露天剧场已经侵|犯到了十二界原本就不算太高的底线。

    他从没听说过的斋病院,曾经利用新出现的副本,给自己成员吸引“人肉驾驶舱”;如今他打听的时候,发现既没有多少人知道斋病院,也没有人见过“驾驶人副本”——而唯一一个可能是斋病院成员的人,又非常碰巧地死在了另一个他以前从没听说过的露天剧场里。

    “一看就知道,你很少关心外头的事。”

    卖给他消息的那个老头,叼着烟卷说:“这种小的组织,最近这些年很多的啦,起起落落、来来往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过一阵子又不见了。”

    “还有什么其他的吗?”屋一柳问的时候,已经打开银戒指掏钱了。

    “有啊,”那老头挥挥手,示意他不必给钱了,扳着手指头数:“光我听说的就有四五个了。露天剧院我早就知道了,斋病院是你告诉我的,别人告诉过我以前有一个什么摩托车销售会,你说奇不奇怪?好些年前还有一个战奴营,还有人托我买过战奴……唔,最近的第十三界孵化器,也是挺火热的,不过嘛,不知道哪一天又要没了。”

    屋一柳自诩还算是有点实力的人,此前却没听过任何一个名字。

    “找不到的话,我劝你也不必继续往下找了,”那老头说,“混得不好的,过一阵子就自己消失了,找也没有意义。混得好的,你不找,它也在那里。”

    话说回来,这似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他记得几年前还有一个成长者联盟,当时如日中天、横跨十二界,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慢慢地就销声匿迹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造的东西尤其是维持不长久。

    “哦不不,”谁知道那老头听了,却忽然摆起手,说:“成长者联盟那是因为得罪了人,但它的形成啊、运转啊,当时都是清楚公开的,跟这些小组织不一样。到现在,你也可以找到成长者联盟的前任成员呢,可是这些小组织,一旦消失了,就连脚印都留不下来——所以我才劝你,没有必要。”

    屋一柳比来的时候,疑惑更多了;但他还是给老头留下了一点谢礼钱,从这一节地下铁车厢里退了出去。这条地下铁的每个车厢都可以供人租赁营业,具体营业内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卖消息的车厢算是最冷清的——因为每次允许进入的人不超过一名。

    他跨过车厢门,一步迈上月台,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左手边是通往地面的楼梯,就在屋一柳转身往楼梯处走的时候,仿佛有一阵冲击力忽然迎面撞了上来,登时将林三酒给整个儿“撞”出去了——但是在她离开屋一柳之前的最后一瞬间,她看见了。

    在屋一柳身边不远处,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铁车站里,月台边上站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女人。

    那女人裹在一件长风衣里,卷发盈亮、妆容精致;她看上去年纪还轻,鼻唇间却已印上了一条浅浅的纹路。那条浅纹只在左侧面庞上才有,就好像她总是单单勾起一边嘴角笑似的。她的五官、面庞不算十分对称,却正是那种微微的歪斜,令她的美貌带上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力。

    在那对兄妹渐渐从脑海中远退之前,林三酒曾经想过许多次,长大成人的楼野与楼琴会是什么模样的,如今她终于亲眼看见了。

    第1614章

    兔子洞外

    她……她在哪里?

    林三酒骤然惊醒的时候,一颗心正在怦怦地猛跳,手心里也尽是凉汗——是她的心脏,是她的手心,她的身体回来了。不,它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不如说是她又一次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

    在视野重新清楚起来之前,林三酒已经一跃而起;等她站稳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脖子仍然是朝右边扭过去的,就好像还在看着那个方向上的楼琴。

    转过头,随着呼吸平稳,她渐渐地看清楚了。

    面前十几步远的地方,屋一柳正坐在林木间的一块大石上。他身体前倾,手臂拄在膝盖上,头发湿透了,一绺绺地贴在他的面颊上;氤氲的淡白水雾不断从他肩上、背上被激打起来,像一层光晕,柔柔地将他包住了。

    他的面庞被雨水浸得发白,水珠顺着他的轮廓骨骼,不住从鼻尖、下巴上滴落下来——虽然此时此刻没有一丁点雨。

    想到这儿,林三酒微微一惊,忙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身体,确实都是干燥的。

    她仰起头,半片单薄褪色的白月浮在海一般的黑夜上,广袤幽深的山林静寂地沉在海底。

    她太熟悉这个地方了。林三酒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她和屋一柳会忽然从十二界又突然回到了露营小屋所在的山林里;而且似乎还有一场看不见的暴雨,正在哗哗冲击着这片山林,可是受雨水影响的,只有面前的屋一柳。

    ……这一幕也熟悉得令人感到古怪。

    “屋一柳?”

    林三酒轻轻叫了一声,感觉上好像是隔了许多年,才又一次能够重新移动自己的双脚了。“是你吗?”

    她能感到那确实是屋一柳,尽管她对屋一柳的模样不太确定。他在那几年中,当然是照过镜子的,只是映照出他模样的那一幕幕,就和吃饭、梳洗之类的琐碎之事一样,模模糊糊地很不清楚。

    那年轻男人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叫声。她走近上去,在昏暗夜色中,终于发现他的薄唇正在轻轻地一张一合,看样子正在说话——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林三酒小心地在他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她已经有点明白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和她上一次看见它们的时候,没有分别。圆润的指甲被剪得短短的,边缘歪歪扭扭,不平滑。她的头发也和之前一样,只勉强触及了锁骨;随手乱剪的头发被分成了两层,上半层短、下半层长。

    她并没有随着屋一柳度过好几年,否则指甲和头发不会仍是这个长度。

    “屋一柳,”林三酒轻声唤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这里……这里是你的记忆,对不对?”

    年轻男人仍然在无声地说着话,对她的存在毫无所察;尽管身体确实坐在这儿,却还是像浮在水中的一片苍白人影,好像伸手一碰,他就会随着水波化开。

    林三酒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唇型,大概还原出了他说的话。

    “乔教授那时双手拢着茶杯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就好像整个屋子,都是她一个人的祭庙……”

    她打了个寒战,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屋一柳坐在大雨下的山林中,向“阿比”讲述他老家世界时的那一幕;她曾经随着那份讲述和回忆,将变形人世界也经历过了一次——林三酒腾地站起身,连退几步,飞快在四周望了一圈。

    这里确实是屋一柳的记忆场景;恐怕坐在大石上的这个屋一柳,也是从他记忆中构建起来的形象——因为当人回忆过去的时候,不会出现他人视角中自己的模样。

    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有什么意义?

    礼包又去了哪儿?

    林三酒在短短一段时间内,把屋一柳人生中的好几年都“活”了一遍,一时间自己原本的思维、记忆倒是有点不太连贯延续了;她其实到现在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和礼包在一起的——啊,不止是礼包,在她被忽然破裂的宇宙空间吞没之前,身边还有一个数据体形态的余渊。

    最开始,她好像是掉落进了一个城市的街道里;除下了太空服之后,她茫茫然地走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忽然一下子进入了屋一柳的回忆中。至于礼包和余渊,她甚至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

    在满腹疑惑中,她小心地伸手碰了碰大石头上的屋一柳。她此前人生中从未体会过这种触感:不是真实人体的温热血肉,是软软的、轻散的、与掌心一触即分的某种新奇触感。假如光被做成了一碗羹,也许就是这个手感吧。

    她应该是从来没有见过、接触过屋一柳本人的,只是不知道怎么从他这场记忆中活了一遭,而真正的屋一柳,此时可以在大千世界里任何一个角落。

    既然这里的并非是他本人,她也没法询问寻找楼琴的下落了。

    不过,至少她已经知道,楼琴在十二界——林三酒忽然皱起了眉头。

    诶?

    ……在哪个十二界?

    奇怪了,如今想想,屋一柳跨度长达四十个月的记忆中,居然没有一次提起“驾驶人”副本究竟在哪个十二界。就连几年之后,当他拿到了签证时的那一部分回忆里,关于这个世界的名字也是一团空白的——就好像是记忆中被人挖了个洞。

    这不对吧?

    林三酒看了看那年轻男人。他仍旧是原样坐在看不见的暴雨中,想必也将一遍遍经历着那一段过去,一遍遍进入副本、重新看见变形人、不断地回忆老家世界。

    她忽然莫名地想起了乔元寺。那个她从未真正见过的女教授,曾隐晦地对麦隆说过,自己很为屋一柳而担忧;在他未来的人生中,似乎藏了某种悲剧或灾难,而根源正是他自己。

    在林三酒目睹屋一柳杀掉彭斯、计划饿死所有人的时候,她也对他产生过不寒而栗之感;可是如今她从那段过去里醒来了,看着连实体都不存在的“屋一柳”,却生出了一种想为他打开伞、遮住暴雨的冲动。

    他在雨幕中时,看起来丝毫没有半点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意思;他又单薄、又脆弱,在寒雨里轻轻地发着颤,就好像他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老家世界,如今的屋一柳,只是那一个少年投下的影子。

    最终,林三酒还是什么也没做。她只是选了一个山林逐渐稀疏的方向上了路,将雨下的“屋一柳”抛在了身后。

    第1615章

    山中迷路时的正确做法

    ……场景变换时快得叫人猝不及防。

    往往是上一秒时,她还在某条小溪边或马路上;下一秒迈出步子后,林三酒却猛地发现自己身处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了。离开屋一柳应该才不过半个小时而已,当她回头时,却早就不知道那片山林迷失在哪里了。

    她这半个小时,感觉也像是过了两辈子。

    从山林里出来之后,她也不知道怎么的,一口气又激发出了另外两段不同人的不同回忆:一次是“附”在了一个女人身上,由于外面大面积流行传染病,导致她困在公寓中不敢出去,最终在公寓内进化了;第二次,她掉入了某个十二界书商的数年回忆里——等林三酒好不容易才度过了那八年以后,她对十二界的书籍进出买卖、行业规则、经营模式,简直了如指掌。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她坐在马路上,看了看手里一只小台钟。离上次她看表,确实只过去了三十分钟。可是神智上,她却难以避免地感觉有点恍恍惚惚。

    人对于时间的流逝,本来就正是通过神智才感知到的。假如林三酒不断、反复被卷入他人回忆中,度过一段又一段岁月,对她的大脑来说,她等同于确实度过了那么长的时光——这将给她造成认知上的极大混乱,甚至可能出现一些大脑功能上的异常,也未可知。

    在弄清楚她究竟怎么样才能避免触发他人回忆之前,林三酒现在都有点不敢往前走了。

    她回头看看,那个书商老板正坐在店门口,在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的“未来书屋”招牌下,悠悠哉哉地读着一本厚书;和山林中的屋一柳一样,这都是从记忆中构建起来的一幕——或许他后来半生里,都渴望着能够回到这一刻吧。

    林三酒叹了口气,理了理思绪。

    她现在知道,每一个场景都装载着一个人的记忆,场景本身,也是从记忆具象化而来的。

    在她触发记忆前,它们看起来只是平平常常的一片湖、一条街,在她踏进去的时候,她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到,压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触发了回忆。

    比如说公寓那一段记忆,是她在一排排公寓楼下的人行道上,走了至少五六分钟,才突然眼前一花,“掉”入了记忆主人身体里的。哪有什么触发点?难道藏在上一块红砖和下一块红砖的砖缝里么?

    她又叹了口气。

    其实这还不是她眼下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她找不到自己的来路了。

    林三酒离开屋一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按照来时方向走的;依据很简单,她触发记忆时,身体一动不动,位置也不变,那等她从记忆中醒来时,她的身后肯定就是她的来路才对。

    这个推论感觉没问题,可是当她走出山林时,她进入的却是一座陌生海滨小城的街道,街道两边站着许多三五层高的公寓楼——她正是在那条街上走了一会儿之后,才触发了“公寓与传染病”记忆的。

    等她好不容易从那段回忆中醒来后,她的身体依然站在原处,不假;然而当林三酒回头一看时,却发现来路变成了一片陌生的学校操场,绿茵茵的草地旁边,围着一圈红跑道。

    屋一柳所在的山林,在她陷入记忆那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同理,当她从书店门口清醒过来以后,来时的方向上,也不是那座公寓楼所在的街道了。现在,远方天边笼罩着一层铁灰色的烟雾,吞噬了这条十二界商店街的尾端,浓浓地翻滚着,好像看久了,连目光都要收不回来了。

    “这他妈就有意思了,”林三酒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声骂了一句:“位置怎么还能随便变来变去?”

    礼包给她的通讯器,理所当然是用不了的——老天爷什么时候对她发过慈悲——每一个记忆领域范围都不小,她哪怕在书店门口喊破嗓子,身处另一个记忆领域中的季山青或余渊,恐怕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都说在山中探险迷路的话,最好还是原地不动等待救援;林三酒琢磨了半天,觉得不管是季山青还是余渊,在这种环境下估计都比自己顶用,那她就不走了,在这儿盘着吧,直到礼包来救为止。

    ……正确认识自己,也是一种本事嘛。

    林三酒一边想,一边将睡袋在马路上铺开了,还拿出了一罐冰啤酒。反正都是等,舒舒服服地等有什么不好?

    书商仍坐在不远处的店门口,悠悠地翻过去了一页。他是个文质彬彬的胖老头,在十二界经营书店的那段日子,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回忆之一了——林三酒发现,好像每一段记忆,都对主人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这些人的记忆,是怎么来到这一处空间中的呢?

    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洪水应该将他们送去另一层宇宙中才对,却掉进了这个装满了人类回忆的奇怪空间里。

    她卧在睡袋上,一边啜饮啤酒,一边打量面前书店。胖老头店主构建的记忆很完整,书店里甚至还复原出了三三两两的客人,隔着柜子玻璃探头探脑——在十二界的商店里,防盗是头等大事,胖老头干脆把所有书都锁进柜子里了,要是对哪本书有兴趣,就得喊人来拿给他看看。

    有点令人在意的是,林三酒把胖老头书商的回忆也经历了一遍,却同样没有发现,他的书店到底是开在哪一个十二界的——在数年的时间跨度里,他连一次都没想过自己所在的世界?这怎么可能?

    在胖老头和屋一柳的回忆中,这一个讯息都被人挖掉了。

    林三酒直觉性地感到,挖去信息的那个人犯了个错误,只不过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却想了半天也没想通。

    她现在无事可做,就不断钻牛角尖式地分析、思索;不知不觉间,她都放下了啤酒罐,在睡袋上翻来覆去、起起坐坐——在沉思中下意识地一抬眼,林三酒不由愣住了。

    刚才还被浓重灰雾笼罩的地方,此时灰雾正在渐渐稀薄散去,从雾气深处,一个巨大的天象公园正在慢慢朝这条商店街靠拢;一眼望去,简直就像是从海底重新浮起的亚特兰蒂斯城。

    林三酒腾地跳了起来。

    她明白这处空间中,位置是如何变换的了。

    第1616章

    买的没有卖的精

    如果季山青能够看见此时的林三酒,天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毫无疑问,礼包和余渊肯定都正在找她、找出路,唯有下定决心等待救援的林三酒,此刻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了,完全是一个人形的“不思进取”——她干脆把几个人形物品叫出来作伴,又把意老师给搅和醒了,掏出各种吃食、饮料、纸牌、枕头,铺开老大一片,足足占了半条路。

    她想得很开:即使她明白位置是如何变换的了,又怎么样?

    她都想明白了的事,礼包肯定更是早早就发现了,说不定比她明白得还深一层,也许人都在来救她的路上了。等他来了一看,诶,我姐原来过得这么滋润,他心里得多安慰啊。

    “我总觉得不是这样,”意老师的评价,林三酒压根没往心里去。

    她此刻倚在厚厚软软的靠枕上,正面对着街道尽头的另一个记忆领地——它从灰雾中渐渐浮出接近了之后,就无缝衔接在了书商记忆上,灰雾消失得一干二净;许多巨大的人工金属星球,正浮在那个空间中悠悠旋转。

    看样子,好像是有人将天体星系缩小复刻下来,放在公园里作天文教育用途的,远看就像一个小宇宙。应该是谁记忆中的人类社会,还没迎来末日,天文公园里还有带着孩子散步的家长。

    “等等,你还需要再给我解释一下……你刚才说,每一个记忆领地,都是单独的、可以移动的?”

    人生导师此时也正望着同样一片景物,满腹疑惑地问道:“这可是一个个空间啊……空间怎么移动?彼此怎么衔接?我怎么想象不出来?”

    “你看,这说明你没有童年。”林三酒已经吃到她十分钟内的第二盒烤腰果了,心态几乎称得上轻松:“你肯定没有吹过肥皂泡吧?”

    人生导师愣愣地望着她。不远处,神婆和画师的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正在轮流闻一袋怪味花生豆——作为人形物品,食物对他们来说应该和石头皮鞋无异,此时他们竟对食物生出了兴趣,尽管还不能吃,也叫人觉得十分奇妙了。

    “莫非……”导师不笨,想了想说道:“每一个记忆领地,就像一个泡泡吗?”

    “对,”林三酒啜了一口啤酒,说:“在这个宇宙空间里,像肥皂泡一样漂浮着许许多多的记忆领地,有时候两个记忆接上了,你就可以来回穿梭,没接上,记忆领地之外就是一片灰雾……最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看起来,记忆领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多,分开的时候少;她在这处空间里度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也只见过一次灰雾。

    “这么说来……你之所以找不到回去的路,也好解释了,”人生导师沉吟着说,“因为来时的那个记忆领地,已经飘走了。”

    林三酒没应声——因为她又一次想起了山林暴雨下的屋一柳。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够真正与他相识一次。

    或许等回到十二界后,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放下啤酒罐,继续说:“至于这些记忆领地是根据什么规律漂浮、衔接的,我就完全没有头绪了。要是完全随机的可就糟了……希望礼包已经发觉了它们的移动规律吧。”

    “你从梵和身上拿到的那个优势呢,如果——”人生导师提议道,刚说了半句,忽然一拍自己大腿:“诶呀,我都忘了,我提建议是要收费的,我不能往下说了。”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小气劲儿。

    “就这个提议,你还想收费?我自己早就想到了。”她这句话一说完,旁边画师突然响亮地打了一声喷嚏,给她惊得一转头——原来他闻到了芥末味的零食。

    ……她说不好,这是不是自己第一次听见人形物品打喷嚏。

    “总之啊,穿梭宇宙空间的办法不行。”林三酒回过神,说:“我跟你解释过的吧?我必须得知道我的目标地和我之间的定位关系,我连目标地在哪儿都不知道,那我一步迈出去,天知道会掉进什么地方,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哦哦,对,对。你是说过。”导师含含糊糊地说。

    所以说嘛,等礼包才是最保险的办法。

    她解释完了,伸手在一地吃食里翻拣几下,琢磨着要不要拿一本书出来,边吃边看,就让人形物品自己玩去——以前礼包还没有变成数据体的时候,二人结伴的路上,她总会收集一些他感兴趣的书;现在他用不着看书了,她的习惯却还没改,遇见没看过的新书,总要收进来一本。

    等她拿出一本,重新舒舒服服坐好了,一抬眼,发现人生导师的脸都憋得涨红了。

    他那样子就仿佛屁|股底下生了虫,坐也坐不住,一会儿扭头一会甩腿,要不是他是一个人形物品,林三酒都怀疑他是想上厕所了。

    “你怎么了?”她问道。

    人生导师使劲清了一下嗓子,摇摇头,“没、没什么。”

    “你好像有话憋着不能说,很难受的样子。”

    导师嘴巴抿得紧紧的,也不肯定也不否认,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你不说话我真的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

    导师的眼珠在一地吃食上转了几圈,忽然一把捞起其中一碗热汽腾腾的泡面,问道:“这个可以给我吗?”

    那是她的【出前一丁牛肉面】,每次吃完之后就又会自动满上的,属于在进化者中很受欢迎的粮食类物品——林三酒刚刚点了点头,还没等浮出疑惑,只见导师将面碗夹在两只大手之间一压,“喀拉拉”一阵声响下,刚才还是满满一碗的热汤面,就全变作了齑粉,从他的手掌间簇簇落下,风一吹就不见了。

    人生导师这才像是满足了似的,长长叹出了一口气。

    “你……你这是干什么?”这回轮到林三酒愣住了。“我还以为你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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