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反倒是那个胖子,端详了一会儿NPC身后的糖果屋,又踮起脚尖,越过走道围墙看了看远处——那些各种各样的休养、娱乐、运动设施,从这儿只能看见它们的脑袋瓜。“不,恐怕不是这样啊。”

    “怎么?”女进化者看了他一眼。

    “先说明白,你要走的话,你随意,不要对我有误会。”胖子先旨声明了一句,“我就是觉得,可能在这里待下去也不是坏事……”

    “噢?”

    屋一柳仍旧保持着笑容,看着两个进化者不知不觉按照变形人安排好的剧本一步步地发展。

    “你看他的口气啊,”那个胖子似乎真的把二人当NPC了,谈起屋一柳的时候,就好像他不在这儿似的。“他的口气就好像是说,再也进不来这个副本是我们的损失。诶,我问你,我们需要在这个副本里做什么?”

    最后一句,是冲着屋一柳说的了。

    “不要求你们必须做什么,”屋一柳答道,“你们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我们这边有各种各样的设施,桑拿赌场酒吧餐厅旅馆电影院医务室……什么都有,只要不离开假副本范围,设施之间来去自由。但是,在副本内部不能使用任何武力,不能破坏设施。”

    两个人的眼睛越来越亮,等到他说完时,活像是眼球插了电。

    “不、不会吧?”那个女进化者激动得都有点结巴了,“这个……这个就是所谓的‘休养型副本’?”

    数量稀少,可遇而不可求的休养型副本,据说相当于进化者版本的“彩票梦”。忽然中了这样一个大奖,二人脸色都微微泛了红,胖子连声问道:“期限呢?能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中年男人总算捞到一句话说。

    “不会吧,我的天,”那个女进化者双手搓了搓裤子,走近糖果屋墙壁,凑上去闻了一闻。巧克力曲奇饼的味道香甜,屋一柳站在墙壁前面讲话都忍不住会分泌唾液;她一看就是不常遇见这样精工细制的末日前食物,在听见“你可以吃哦”的邀请时,果然没忍住掰了一块下来,先小心地用舌尖吮了一点试试。

    接下来,她两口就将那曲奇饼给送进嘴里去了。

    “让我来说明一下。这个假副本是由本地一个善心富商出资打造的,”见他们已经上了钩,屋一柳知道这个时候该开始背景介绍了,说:“在他得知了进化者这一类人的存在后,不由为进化者颠沛流离的生活感到很痛心、很同情,因此开展了这个慈善项目,希望能为进化者们在末日之中,提供一块无忧无虑的绿洲。”

    这个介绍太没有真实感了,简直就像是写时没耐心胡乱编的东西。

    不过在说起这一段介绍时,那几个进化者——别管变没变形——都差点笑作了一团,不断拍打着膝盖,每个人都在反复感叹“这可太像了!”“我经历过好几个副本,口气和这个一模一样……”

    一无所知的两个进化者,此时脸都在发光。

    “来来,我们可以进去说,”屋一柳侧身让开门口,与那中年男人一起,给他们推开了门。在二人走进糖果屋,四下打量、目不暇接的时候,他继续说道:“在我们假副本里,外部危险一律都拒之门外了,只要遵守假副本规定,大家怎么样享受都可以。当然……”

    他咳了一声,将已经开始吃桌椅的二人注意力给唤了回来——也不怪他们动作快,人一辈子有什么机会能吃桌椅?

    “慈善项目嘛,也不容易,”屋一柳搓了搓手,说:“各位在享受过程中若是觉得满意,我们也非常欢迎任意额度的捐赠。”

    “捐赠?”女进化者咽下蛋糕,问道。

    “是的,任何特殊物品都可以,”他解释道,“你觉得多余的,用不上的……我们不挑,多少都行。”

    哪怕是“休养型副本”,若是完全无欲无求、绝对安全、纯粹作好事,也有可能让人觉得太理想了,反而心生顾虑;所以趁机顺势要一点东西,更加能让人放心。每个设施的NPC都会问一次捐赠;而收上来的所有特殊物品,当然会毫无疑问地流入背后变形人的手里吧。

    这二人脸上,已经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我掌握情况了”的神色。“我暂时没有,”女进化者应付道。那胖子一屁|股坐在海绵蛋糕椅子上,撕下一块扶手,含糊地说:“我一会儿看看,一会儿看看。”

    “要茶吗?这是饮品单。”中年男人很礼貌地问道,“还有奶茶,咖啡,鲜榨果汁……千万不要客气,怎么舒服怎么来。”

    眼见暂时不需要自己,屋一柳面带微笑退立一旁,看着确实像个好NPC。

    “让每一个进化者都无风无浪地在这里度过14个月”,听起来,假副本就是变形人们的馁靖策略:将进化者都集中在一起,把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尽量减少他们在外部世界的活动,自然也就减少了很多麻烦,对变形人们产生的威胁也小了。

    事实上,假副本的确也起到了这个作用——但绝不止这一个。

    屋一柳不太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引导进化者找上门的,不过经过几天工作,他却看出来了:来到假副本的进化者,绝大多数都已经经过了某种“筛选”——他们都能够看出“变形”。

    换言之,这都是变形人在一般情况下,拿他们没办法的类型。

    中年男人端着饮料进来时,见屋一柳仍旧原样站着没有动作,不由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他放下饮料,笑着问:“你们看不看电视?”

    “行。”那个女进化者架着脚,靠在软绵绵的沙发上,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清闲无事过了,一时都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立刻答应了。

    在糖果屋的一面墙上,都覆盖着一面大屏幕。凡是进入假副本任何一个设施内,都会看到类似的智能电视屏幕,为进化者们提供了不少影视节目作为消遣娱乐——而NPC们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尽量多让电视开着。

    “我好久没见过爱情片了,”那女进化者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朝胖子笑了笑:“你不介意吧?我就看几眼。”

    胖子很大度地说:“请。”

    实事求是地说,从前半部分来看,这电影的剧情还算有趣,男女主角相貌也很漂亮。女进化者很快就看得入了神,那胖子坐了一会儿觉得没趣,装了一兜点心就往下个项目去了,她仍然还在看。两个NPC站在她后方;当进入电影后半程的时候,屋一柳低下了头。

    那中年男人也低下了头。

    他们都盯着地板,耳朵里的对讲耳机里小声放起了音乐。屏幕上的内容,对屋一柳而言只是地板上不断更迭的光影明暗;男女主角剖白心迹的高|潮部分,成了耳机外模模糊糊的杂音。

    在屋一柳抬头往糖果屋门外望去时,他的余光从屏幕上一扫而过。男女主角似乎正在拥吻;他们在拍摄电影的后半部分时开始变形了,两张脸卷绞在一起,布满了密密麻麻蜂巢似的小洞,那些小洞仿佛会传染一样,从男主角的脸上蔓延到了女主角的脸上。

    屋一柳胃里猛地涌起一股酸水,急忙忍住了。

    “诶呀,什么都好,就是堕落种有点恶心,”那个女进化者轻轻地抱怨了一句,随即又安静下来,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海边倒是很美……”

    她举起奶茶,响亮地吸了一口。

    第1579章

    跟着钱走

    他们会往奶茶里,咖啡里,海绵蛋糕椅子里,偷偷吐唾沫吗?

    屋一柳在参与建造的时候,一直在悄悄留意,却从来没发现变形人这么干过。在各项设施建立完毕之后,绝大多数的变形人都从假副本中撤离了,那时各个厨房水吧里的材料库存,都还没有被拆封。

    临时学习了怎么冲调饮料、或者原本就是厨师的普通人们,是唯一接触过饮品食物的人。

    要说进化者每一个人都拥有“从食物中辨别他人口水”的能力,那也太不可能了;那么,为什么变形人要放弃“掺杂体液”这一招呢?

    除了体液之外,大面积地皮肤接触,尤其是涉及到一方内部组织的接触,也能够使普通人感染。乔教授就说过,她两次被感染的时候,都记得有手指重重地往她脸上抓:大拇指指甲、食指指甲深深抠进眼角里,掀开了眼睑皮;拳头抵进她的嘴巴里,一下下沉闷地挤压着她的喉咙和舌头,挤压得她眼泪横流。

    她讲的时候,屋一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面孔有多脆弱。湿润的、敏感的眼球就无遮无挡地露在外面;嘴唇太无力了,一翻就会暴露出柔软鲜红的口腔;鼻腔用劲儿一捅就会出血,眼角内眦皮里露着粉红的结膜。就连盖着这些东西、保护这些东西的皮肤,都比身上其他地方要薄,一经风就泛红。

    这么脆弱的脸,反而天天露在外面,在那些脸部已经摆脱脆弱的变形人之间来来去去。屋一柳真希望假副本里能有一个设定,是让NPC戴上面具的。至于进化者倒是不用怕,哪个变形人能有本事动得了他们?再说,这个副本里也没有多少变形人。

    有肯定还是会有的,或许是一些变形已经完成的家伙,伪装成NPC之一混在普通人中监视他们。变形人就是喜欢这种手段,叫每个NPC都互相提防、互相不放心,他们自己才能放心。不过即使存在,也不会用眼线间谍去感染进化者。

    他们难道真的不想感染进化者吗?还是说,有其他办法?

    屋一柳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一部电影是远远不够的……当他彬彬有礼地为那女进化者打开门,并为她递上一份地图时,他在心里暗暗想道。

    或许要数十部影视剧,十几个小时的交流,在变形人创造的小世界中浸淫一月又一月,可能才会开始变形——可能。

    不管是他,还是乔教授、当年的樱水岸,都忽视了一件事:既然能够通过思维训练的办法抵抗变形,那么反过来,“变形因素”就能通过声音、文字、内容、图像等思维载体浸染正常人——唯一一道保护墙,只是受众的警惕心。发现身边都是变形人,自然就存了警惕心,自然就不容易受影响。

    深想下去,这就是假副本又一个令人胆寒的地方了。

    当进化者生活在变形人中间时,他们是时时刻刻都心存警惕的;可是这里是变形人绝迹的副本,一个舒舒服服、没有威胁的休养型副本,他们被怎么看也只是正常人而已的NPC环绕着……唯一的变形人只是在电视里,很遥远,只是一个概念,虚构文学般的概念。

    就好像天边远远地响了一声雷,你知道远处有个地方下雨了,但是离你很远;你仍旧坐在干燥的室内,空调嗡嗡作响,手边的冰酒杯上凝着水珠。

    你以为你坐在干燥的室内。

    屋一柳目送着那个举着地图的人影消失在小路上。才一部电影,还远远不够让她受影响,但是老实说,她表现出来的接受速度,已经让他暗暗感到惊心了。

    在细风暗雨的浸润之下,“变形”是一种可能,无法百分之百叫每个进化者都受影响,说不定还有根本不看电视的……他没有意料到的是,这才一部电影而已啊。

    假副本提供的文化娱乐产品里,一开始往往都是正常的,要渐渐发展到中后期,才会零星出现不对劲;比如某一句话、某个想法、角色的某些反应,有时是隐隐的感觉,有时需要停下来想想。

    这些不对劲,就像是电子产品一时失灵,闪烁着一花,过了就过了,又是一片正常天地。过一会儿,那不对劲的地方又会跳一下,仿佛一条扎进来的异物神经,渐渐要与你的血肉长在一起。

    地图上,假副本的形状就像一个圆圆的肉桂面包,道路一圈圈旋转往内,在中央汇聚,形成了一个中心。连接着外部的几个出入口,都是从糖果屋开始的;来自变形人的轻声细语在这儿也是最轻的——屋一柳听说,在最深处的中心里,变形讯息是最强烈、最响亮的。

    没想到在糖果屋里,他就见到了已经开始接受感染的进化者。

    或许只是这一个进化者精神上太弱了,太容易受暗示了,他收拾着桌上的杯子餐具,安慰着自己。换一个强大的进化者,或许就会发现不对,会发怒,甚至可能会拆了副本……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有人把整个副本夷为平地,把所有NPC都杀光,这个世界上还有几十亿工蚁般的变形人。只要进化者前脚一走,那些变形人又会像虫群一样涌过来,或者涌去另一个地方,触须足脚之间夹杂着更多的水泥、砖头、巧克力和电线。

    屋一柳觉得自己也像是被一群群汪洋般的黑黑虫群吞没了,越陷越深。那些进入副本的进化者,曾经是他脱离这个世界的希望之光;现在那光也随着他一起掉落进黑虫群深处了,眼看着要渐渐灰暗湮灭了。

    为什么麦隆还不联系他?他们那一群进化者至今没有动作,是不是因为那干瘪女人暗中动了手脚,骗得他们放弃了?屋一柳找不到机会向麦隆发纸鹤;麦隆也没有纸鹤来找他。

    ……那群人其实本来也没有多上心吧。

    他们觉得自己武力高人一等,区区变形人,没什么值得忧心的;甚至他们可能根本不愿意去碰变形人,毕竟留下变形人,才能有源源不断被创造出来的生活物资。

    要不要冒险让他们来一趟,亲眼看看假副本?

    屋一柳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们来了自己也不能出言提示,更何况人一旦抱了绥靖之心,轻易可见不到底:不就是一个假副本么?自己别进来不就行了。

    他以为自己选择回到假副本里当NPC,是对目标有好处的一步棋,现在却发现他在卡在一个困境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是能和乔教授商量商量就好了。

    没了手机,也不能与外界联系,纸鹤又不能飞去乔教授那儿,他一时间竟完全没了办法。他的焦虑流露得有点明显了,那个正在用夹心饼干补桌子的中年男人抬头看了看他,说:“你愣着干什么?把杯子拿去后头洗啊。”

    屋一柳默默地将杯子洗了,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下一个进化者上门。假副本只是第一个试点,可以想见,当变形人发现假副本十分成功的时候,全球各地就会有更多的假副本出现了。不至于太多,但要能覆盖尽可能多的进化者。

    这是长远的、缓慢的威胁,给目标留足了“你有活路”的幻觉。变形人们不追求把每一个进化者都感染,这的确也不可能;但只要将足够数量的进化者感染,就能大幅减少世界的不稳定因素,还能利用他们的能力、手段、知识和特殊物品,来进一步稳固控制这个世界——他们不傻,他们精得很。

    等等,刚刚想到了什么,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了。

    屋一柳保持着面无表情,将刚才的想法仔细检查了一番。

    特殊物品……对,是特殊物品啊。

    被捐赠给假副本的特殊物品——如果有的话——会流去哪里?屋一柳知道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肯定是变形人,却不知道到底是谁,这些物品又会走过假副本里的哪些房间,经过哪些受。

    那些受感染变了形的进化者,最终是会失去能力的,但他们身上都还有特殊物品啊,那些特殊物品呢?是由原主保存,还是被没收了?

    如果能找到特殊物品,哪怕是一件,或许他都可以摆脱这个困境了……

    远方又走来了零零散散几个人影;屋一柳紧紧盯着他们,心中有个办法,正在渐渐成形。

    第1580章

    屋一柳用决心打开的路

    进化者也太小气了吧!

    在陆陆续续接待进化者好几天之后,每天都累得口干舌燥的屋一柳,现在满腹都是牢骚。

    服务业是真的不好干,他还顶了个NPC的名头呢,可进化者里有一个客气的吗?就一眼没看见,有人把整个巧克力衣柜都给装走了;还有一位似乎能力跟骆驼有点关系,很能存食,往那儿一坐就开始缓慢地、张张合合地吧唧嘴,仿佛一头沉默耐心的食草动物。他从早上坐到第二天天亮,人走之后,糖果屋就剩个砖头水泥的架子了,不得不停业两天,重新赶工搭建。

    他一个人吃掉了几百斤重的食物,临走竟然连留一个特殊物品作小费都不愿意;屋一柳说,鸡肋也行,他说,鸡肋也没有。

    也对,看这个风格,他吃完鸡哪还有鸡肋了。

    幸亏不是每一个进化者都这样,大多数人还是吃一吃就走了,否则连屋一柳都要开始替进化人担心假副本的存续性了。只不过,进化者要是都这么抠门寒酸,他什么时候才能等来一次机会?

    时间过去越久,屋一柳就能感到自己越抑制不住地焦躁。

    对于乔教授来说,他等于是有一天出门后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下落,她说不定以为自己已遭不测了,这对老太太来说恐怕是一次沉重打击。而他呢?他既联系不上外界,计划也毫无进展,每天所做之事,本质上都是在帮助变形人巩固世界稳定——他到底在干什么啊他?

    他必须得拿一次特殊物品捐赠,越快越好。只有亲手送一次捐赠,他才能摸清楚特殊物品的流出途径;偏偏这么久了,竟连一个特殊物品都没有收到。

    不,这话其实也不尽然。屋一柳手头上,并不是什么特殊物品都没有的。

    ……他还有那只纸鹤。

    当他想到自己可以假装收到捐赠,把那只纸鹤拿去中央控制室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子体会到了进化者不舍得捐特殊物品的心理——这跟把孩子捐出去有什么区别啊?

    理智一点看,有干瘪女人在中间搅局,麦隆那一伙人看来也指望不上了,他在监视之下又没有机会用纸鹤,继续将它拿下去也只是在浪费它罢了。

    可是一想到要亲手将人生中第一件特殊物品送出去,送给变形人,屋一柳简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此时他的右手就插在裤兜里,指尖摩挲把玩着那只小小纸鹤,心里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自从下定决心,他这几天都快把它给摸烂了,好像多摸一摸就能把它留下似的;每一次直到送走进化者了,还没找到机会,他都会在心里松一口气。

    要不然再等等,还是别捐了,万一出了事需要麦隆救命怎么办……

    别受诱惑,屋一柳在想象中打了自己一巴掌。

    表面上,他还是在老老实实地等待着下一波进化者。今天的进化者是从假副本其他地方来的,他都能听见从小道拐弯处传来的说笑声了——“我特别馋糖果屋里的芒果雪糕人,都好几天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笑着说。

    是很好吃,屋一柳都吃过两个人了;NPC在交班的时候,吃一点东西也不算过分。

    “我今天一定也要尝尝看。”另一个似乎年纪相仿的女孩笑道。

    这二人应该是从其他入口进假副本的,都是屋一柳没听过的嗓音。光这么听着,她们两个就像是平平常常的年轻女孩,相约在周末出门逛街吃东西,好像人生中最大的忧虑,就是脸上冒了一颗痘痘;屋一柳哪怕还没进化,此时听见她们一路嬉笑走来,都不由生出了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时,简直就像是另一段生命。

    听见年轻女孩的声音,那个中年男人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戴回去,脸上都是光亮的期待。

    从小道转角处走来了两个人影,越来越近,两个光秃秃的头顶在太阳下泛着一片汗光。那两个秃头肥脸、不辨男女、身体上到处都画着相同花纹的胖子,对门口的NPC已经司空见惯,冲他们一笑,嗓音清亮地说:“芒果雪糕人还有吗,我们等不及啦。”

    被秃头皮一照,中年男人的脸色反而迅速灰暗了下去。

    “请跟我来,”屋一柳勉强维持着笑容,为他们推开了门——他并非失望,正相反,他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甚至生怕自己声音发抖,会让人看出不对。

    这两人的打扮也是一模一样的;尤其让屋一柳在意的地方是,他们腰上都缠着一块厚厚白布,缠布上缝了许多口袋,不知是不是用来装东西的——反正看着像就足够了。

    糖果屋后有一间小房间改造的“冰雪天地”,是专门给冷点留出来的空间。二人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直奔房间中央几个雕像模样的雪糕人而去;屋一柳眼看那中年男人一副提不起劲来给他们服务的样子,感觉额角血管都在突突地跳——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太合适了,他急忙拿起二人份的餐具跟进了门,一头扑进寒气里。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把糖果屋里的摄像头位置都摸得清清楚楚了。它们遍布每一个角落;避是避不开的,关也关不掉,但如果借个角度,未尝不能够实现他的计划。

    “二位喜欢我们的雪糕人吗?这里是我们本地一位富商特地为了进化者打造的慈善项目,现在正在接受社会捐助……”

    屋一柳面上带着笑,将副本介绍又说了一遍。那两个秃头都不是第一次听见这番话了,谁都没在意,口中“嗯嗯”几声,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在雪糕雕像旁的矮凳子上坐了下来。

    说得差不多了,可以将碟子递上去了。

    “啊,不好意思,”他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说话时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指在自己领口上擦了几下——那是收音器所在的位置。布料直接在收音器上摩擦的杂音,应该足以盖过他低低的道歉声了:“我的笔掉了。”

    那笔是他故意放在碟子上的。当屋一柳看准时机时,只要用大拇指轻轻一推就会滚落,此时正好掉进了秃头进化者的怀里。

    那秃头进化者丝毫没觉出异样,一把在自己的肚子上把笔按住了,抬起手,递回给他。

    “谢谢,谢谢,”

    屋一柳放下碟子,另一只手从领口上拿下来,接过笔;他双手紧紧笼着笔,退后两步朝二人一鞠躬:“真是太感谢二位了!你们的善心,我永远也不会忘的!”

    那两个秃头进化者都愣了,看着他几秒,又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NPC怎么了?难道我们激发了什么暗藏任务线?”其中一个咕哝了一声。

    屋一柳目标达成,生怕他们再说出“我就捡个笔而已啊”之类的话,急忙一边大声道谢,一边退到了门边。他用后背推开门的同时,顺手将笔往兜里一插,手再拿出来的时候,指尖里已经换上了那一只宝贵的纸鹤。

    “怎么了?”那中年男人探头看了看他。

    “拿到了,”屋一柳知道这句话一说,他就再也没回头的余地了,压低声音说话时,手指尖都是凉的,手心却滚烫。“他们捐赠了一个特殊物品。”

    中年男人沉着脸打量他,伸手说:“我看看。”

    要是给了他,万一他想要拿着纸鹤去邀功,自己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屋一柳冲他一笑,不肯递过去,只将纸鹤举起来展开给他看了看,说:“你这样也能看见吧?你就这么描述给控制室听吧。”

    “还要防着我,”那中年男人冷笑了一声,打开了吧台后的对讲机。“您好,”他变了一副口气,“这里是B入口一号糖果屋,我们收到了捐赠……好,是一个白色的折纸纸鹤,对,翅膀可以打开,眼睛像是可以亮的那种灯……”

    屋一柳发现自己刚才大概是忘了将笔尖转回去,不小心把纸鹤画了一条道。

    “由另一个NPC现在送过去,”中年男人看了看手表时间,说:“好,他现在可以马上出门。”

    关掉通讯,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有十五分钟时间赶到中央控制室,地图拿来一张,我给你划一下位置。”

    中央控制室!

    屋一柳盯着地图上中央部分的黑圈,一时间小腹都因为紧张绞在了一起。他总算是给自己打开了第一步,但是接下来的未知才是重头戏。他攥紧地图,一句话也没说就冲出了门。

    他们当然不会放任身上带着特殊物品的NPC到处乱走——不仅是时间上有所限制,恐怕控制室也紧紧盯着自己的定位呢吧。

    在正常情况下,从B入口走到中央控制室起码得半个小时;但是NPC不需要像进化者一样绕圈,从换班时的“员工通道”大步跑过去的话,差不多十分钟就能赶到。

    在普通人里,屋一柳的速度算快的了;当他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他估摸着自己还有六七分钟的时间剩余。中央控制室是一栋灰色墙壁的平屋,面积小,又不太起眼——为了不引起注意,这平屋附近连一个保安也没有。

    屋一柳绕着平屋前后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直到时间快到了,才绕到正门,按响了门铃。

    第1581章

    假戏真做

    门铃声刚一响起来,两扇木门就自动往里缓缓打开了。

    里头的人早已等待多时了。进门的左手边摆着一张桌子,门卫是个已变形完成的变形人,正一边看桌上电脑屏幕,一边给自己的脸皮重新贴回去;屋一柳走进来时,他抬头抱怨道:“你怎么才进来?刚才绕来绕去的干嘛呢?”

    对于拿到特殊物品的NPC,看来监视也如他预想地上了一个台阶。

    “我没找到门在哪,”屋一柳含混地应付道。他知道这个借口不算好,不过他很了解变形人——那门卫果然不耐烦地一挥手站起身,在腰间一大串钥匙哗啦啦的响声里,命令道:“跟我来。”

    门卫没有资格接特殊物品啊,也对。屋一柳顺从地跟着他穿过天花板低矮的大厅;大厅左右两侧各有一截走廊,不知分别通往什么地方。门卫领着他在右手边走廊口停下来,刷了一下脖子上挂着的卡,铁门分开了。

    仿佛被一口吞下肚似的,屋一柳抬脚走进去时,就落入了一个铁灰色的宽敞大厅里。周围没有灯光,四面墙壁陷在阴影里;装着唯一一个吊灯的天花板高高地升了上去,在这个明明是平宅的建筑物中,却升高了四五层楼的高度——是物品效果吗?还是什么能力?

    之所以会猜能力,是因为正对着门口的地方,此时坐了一个面貌正常的陌生男人。屋一柳悄悄打量他好几眼,总觉得有点熟悉,想了又想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并不是陌生人,他们在NPC培训上见过,对方正是提供培训的进化者之一。

    只不过那时他的变形已经很严重了,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扭曲变形;正是偶尔风平浪静的那几个瞬间,才让屋一柳认出了他——“噢,是皮斯大哥啊,”他走近那张桌子,热情地伸出手,笑道:“进展这么快呀,差点没认出你。”

    那应该已经变形完成了,或者至少接近完成的进化者,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没动。“你是培训上的?”他提不起什么兴趣,只说道:“行了,捐赠呢?给我。”

    那门卫没有走,反而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举起来,对准了二人。

    屋一柳满腹疑惑,从裤兜里掏出了纸鹤,递出去之前看了看那门卫——突然明白了。

    假副本受到捐赠,肯定要让进化者来验收;可是变形人又不放心进化者,不,应该说他们谁也不放心——那自然得留个记录。果然,在屋一柳把纸鹤递过去的时候,门卫手机连续“咔嚓”“咔嚓”响了好几声。

    看来大厅确实是特殊物品的效果,或者就是特殊物品本身;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没法在里头装监视摄像头。

    皮斯懒洋洋地摆弄了几下纸鹤翅膀。“就这也好意思捐,”他哼了一声,问道:“哪个点的来着?”

    “1区B门1号,”屋一柳立刻答道。

    “1区B门1号!”皮斯转头冲旁边十几米远外的阴影里大声喊了一句。

    什么情况?

    屋一柳才怔了怔,耳边忽然响起了轮子滑过轨道一般的滚滚金属声,就像有人拉开了一只巨大的抽屉——他这个念头才升起来,一只长长的抽屉蓦然从阴影中弹了出来,滑至皮斯身旁停住了。

    屋一柳看呆了。这、这抽屉又是另一个特殊物品?一个套着一个?变形人已经把这么多特殊物品都弄到手了?

    它只是寻常书桌抽屉大小,长度却十分惊人:他的目光顺着屉身一路向后,随着它一起没入大厅阴影中,竟还看不见是从哪里伸出来的。把手下方,贴着一张纸写着“1区B门1号”;抽屉里头空空如也。

    皮斯把纸鹤扔进去时,门卫又连按了好几下快门。

    原来真正的特殊物品,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屋一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抽屉一路退回去,直到退回了再也看不清的阴影里。他转过头,有意奉承道:“皮斯大哥,你这个物品好厉害呀。”

    那进化者登时一下垮了脸——不是真垮了,是脸色突然难看了,好像被人戳中了什么隐秘不堪的痛脚。“废什么话,可以走了你,”他是如此不高兴,甚至还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粗话。

    ……啊,这个物品不是他的。

    那么,他自己的特殊物品呢?

    已经变形完成,就等于他也失去进化能力了。屋一柳早就有这个困惑了,一个没有能力的人,还能继续保留自己的特殊物品……这可能吗?

    “好,我这就走,”屋一柳冲他一笑,逐字逐字地说:“下次我收了捐赠再给你,皮斯大哥。”

    他将重音咬在“你”字上,但不敢过于明显,马上又轻轻将它放开了。变形进化者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极不耐烦地说:“又不是给我——”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抬起头。

    屋一柳的双眼早就等着他了,紧紧抓住了他的目光。二人视线相交,谁都没有说话,暗示却在二人之间清清楚楚交换过了。

    失去能力后,变形人不可能忍得住不碰他的东西吧?哪怕暂时没有全部没收,恐怕也被以各种名义“征用”了一部分吧?

    作为进化者,他肯定很难受,很想要特殊物品——刚才都有点气急败坏了。

    NPC能接触到捐赠,就可以帮得上忙呢。

    屋一柳其实直到此时此刻,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具体该做什么才好;他就像是一只在黑暗中行路的野兽,只能靠着本能摸索,一见到机会便要立刻咬住不放。

    皮斯微微皱起眉,面色从领悟暗示之后的惊讶,变成了困惑和狐疑。很显然,他想不出来屋一柳要怎么样才能偷偷将特殊物品私吞下来,又为什么要便宜自己。

    但是在这一时刻,那门卫已经走近了;屋一柳转身跟着门卫,从大门处走了出去。在铁门关拢之前,他好像都能感觉到皮斯的双眼,正在自己后背上黏着。

    “来来,谢谢你,”他在离开之前,给门卫递上去了一根烟,说道。他自己不抽烟;这一根还是在NPC培训时,负责假副本酒吧的NPC分给他的,他觉得可能有用,就保存起来了。

    门卫要是不抽烟,就不好说话了;但是万幸的是,对方什么也没说地顺手接了过去。

    “大哥挺辛苦的啊,”屋一柳虽然不做也知道该怎么嘴甜,就是技巧有点生涩。“快下班了吧?”

    “还有三个小时,”门卫将烟夹在耳朵上,表情松快了一点,说:“上班不能抽。”

    “我是糖果屋的,有机会我给你带点饼干啊。”屋一柳笑着说,手指了指他们刚出来的走廊:“那些进化者……他们就住这里吗?”

    “他算什么进化者,也就你给他点面子,”门卫笑了笑,朝里头扫了一眼,好像要远远地隔着门,给皮斯一点脸色看。“也没见他们那些人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嘛,进进出出趾高气扬的,交班的时候都不和人打招呼的,出门时眼睛顶在脑门上走。”

    看来不住在这儿,一样要离开啊。屋一柳心里有了点底,又闲聊似的打听了几句别的。不管是什么讯息,他现在用不用得上,只要能敲开墙角接收到一点点的,他都以一种敲骨吸髓的方式将它们榨出来了。

    照理说NPC不能逗留太久,但是只要他能多问出一句、只要门卫还没赶人,他都不愿意走。只可惜那门卫忽然低头看看屏幕,说了一声:“噢,你该走了,有人来了。”

    “这么忙啊,”屋一柳没话找话地说,“谁啊?”

    “又是进化者那种人吧。有句话说什么来着,非我族类——族类——”门卫想不起来了。他好像也忘了,屋一柳同样不是他的“族类”。

    不过,怎么是“吧”?难道他还不确定么?

    屋一柳刚浮起这个疑惑,只见门卫伸手在桌上一按,大门就打开了。门外来人不止一个,他们的对话一点儿都没受大门开合影响,从门外飘进来的只言片语迅速让屋一柳意识到,他认识即将走进来的人。

    他认识即将走进来的每个人。

    “可不是吗,我知道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呢,”那个干瘪女人的声音先一步传进来了,与培训时大大不同了,好像从干枯的土里忽然开出了花。“但是不管怎么说,咱们挺舒服,是不是?”

    “你还真别说,那个按摩技术蛮好的,我现在浑身都舒服。”

    当这句话随着来人的脚步一起进入大厅时,屋一柳已经急中生智,转到门卫桌子后头,假装蹲下来系鞋带了。那天在地下室里见过一次的签证官,由干瘪女人和另一个培训时见过的进化者簇拥着,施施然地走进大厅里,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完全没有把两个小小的变形人放在眼里。

    “所以啊,您肯定能理解,为什么我们想要请您进驻……这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不然假副本总归是假的,虽然目前运行得挺顺利,也总是有点让人放心不下……”

    屋一柳的手指凝固在了鞋带上。

    什么意思?他听错了吧?

    难道他们正在寻找一种办法,可以使假副本成真?

    第1582章

    工蚁屋一柳

    “今天多出来一盒奶油派,你不要吧?”那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已经将奶油派放进塑料袋里了:“那我就拿回去了啊。”

    对于主动投诚的普通人来说,“NPC”只不过是一份特殊点的工作罢了。为了尽可能安抚利用普通人,变形人甚至还肯给他们发一点不算丰厚的工资。屋一柳当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他在十二个小时的工作结束之后,只能回到假副本的牢房里去。

    是的,假副本里有监狱。

    和交换班的NPC打过招呼之后,屋一柳与中年男人一起走出了糖果屋。在员工通道尽头,有一个连着岗亭的小房间;他们需要在那儿把收音器、摄像头、NPC制服都摘脱下来,交上去保存,第二天再来穿上。两个人脚腕上的定位器都不能摘,不过中年男人在下班之前,可以请工作人员给他切换模式。

    换下衣服的时候,屋一柳重重叹了口气,对旁边那个裸着松弛肚皮的中年男人小声说:“我今天去送东西的时候,不下心听见他们进化者说了点事。”

    “什么事?”对方还没把衣服套上,就立刻转过了头。在一起工作近一个月后,他虽然仍旧不喜欢与屋一柳说话,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熟悉多了。

    “好像……他们好像已经有计划了,要把这里变成一个真副本。”

    其实他听见的不过是只言片语,信息量不足,难以认定这就是进化者们的计划。那几句话还可以有别的解释——只不过,屋一柳现在需要让中年男人这么认为,因此语气咬得十分肯定,添油加醋将那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变成真副本……那得是什么样子?他们难道真的能够……”中年男人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将衣服套上了,说:“不过,那也跟我们没关系吧。”

    他是对副本的概念不熟悉,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没关系?”屋一柳瞧瞧门口,把头凑近他,压低声气说:“你忘了?真正副本里都是自带真正NPC的。”

    中年男人愣了愣,脸色唰地一下难看了。“那我们——”

    “我们就没用了。”屋一柳加重语气强调说:“到时我们的下场还用说吗?”

    虽然主动投了诚,但是在这些普通人身上,似乎还有最后一点点某种坚持,拦住了他们向变形人倾斜的身体,挽住了他们目前的心智——他们谁都不愿意变形。

    拿这中年男人来说,他不喜欢屋一柳,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屋一柳这个人,而是因为他不喜欢自己。更确切一点说,他不喜欢向变形人投诚的自己。

    “那怎么办?”中年男人一时有点没了主意。“难道最后还是逃不过去?”

    “你应该和其他NPC有联系吧?”屋一柳小声说,“你去问问他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就是听见了那几句话,最好还是多打听一下消息的好。”

    他指的是“其他投诚的普通人”,他们稍稍多一些活动自由,更方便打听消息,这一点,那中年男人也明白。“我回去之后,也问问其他人。”

    “行,”中年男人拎起塑料袋子,朝写着“出口”的油绿木门走去。“明天再说。”

    屋一柳看着他推门出去的背影,没动地方。他总是在等待那中年男人推门出去的一刻,这是他近期养成的习惯。在门被推开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就忽然存在了一瞬间,像是轻轻的一句提醒,又随着门合拢而消失了。

    他知道现在不是能走上去、推门离开的时候,却不知道何时才是。出口门合拢了;他又看了它一会儿,才转身进了另一条走廊。

    假副本的监狱里,一共有五十个单人牢房。

    其中有十个牢房,在监狱楼冲着副本内部的一侧,从小道上往里看,就能穿过窗户上的铁栏杆,看见单人牢房里的“住客”。它们是为进化者准备的,只有进化者才能进去,被其他来来往往的人看见。

    “违反了规则的人,会被投入监狱,时间不等,期限未满不能出来。”这句话,屋一柳都向进入副本的进化者重复过许多次了。

    暗中与变形人合作的进化者,大概都懒得假装入狱杀鸡儆猴,所以屋一柳住进监狱里这么久,还没见那十个牢房里出现过囚犯。至于他,和另外被抓来的二三十个普通人,都住在内部牢房里,在外界看不见的地方。

    从工作结束起,到必须回牢房报到,NPC们只有勉强够用的三十分钟时间,超出时限,定位器里的麻醉针就会自动弹出来,扎进脚后筋里。屋一柳想过很多次该怎么利用这一点点时间,始终受困于定位器而没主意,今天他倒是终于知道了。

    他今天是大步跑向监狱的,节省了不少时间,等跑到门口时也气喘吁吁了。他没进门,反而一动不动地等在门口,张望着来路,等待下一个NPC出现。

    他没有等多久,因为时间期限的缘故,NPC们陆陆续续地冒了头。有些话还是在监狱外面说比较方便,毕竟牢房内也布满了监视摄像头;若是时间到了还没交代清楚,才只好在牢房内找机会传话。屋一柳运气不错,在不得不进监狱报到之前,他把“假副本成真”这个消息传给了足足五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有名的闲话篓子。

    大家都同意,这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也都同意在工作期间多打听打听——但是,这还不够。毕竟他们只是普通人,在假副本里处于最低等级,他们的消息来源太受限了。

    能跟一个进化者联手就好了……屋一柳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不后悔把纸鹤捐出去,但也忍不住想,要是手头上还有纸鹤就好了;他怎么才能告诉麦隆,那个签证官已经靠不住了?不仅靠不住,甚至好像也要和变形人联手了。

    不过,或许麦隆自己也不在乎吧。她还有短短四个月就走了,她肯定也不愿意卷进这种事里,不然为什么她这段时间始终没消息呢?

    这些进化者,是永远都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上考虑的:在这个日趋扭曲、渐渐失去原形的世界里,还有最后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类,看着同路人像苍蝇似的一个个从空气里掉下去,跌进黑暗里,不知道哪一天会轮到自己。

    屋一柳只有在关灯后的单人牢房里,将脸埋进粗糙的枕头布料里时,才敢把情绪释放出来。当他抬头时,枕头布料上已经湿了一小片——他的目光落在牢房地板上,不动了。地上投着一条人影。

    他腾地从床上翻坐起来,一时间仍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牢房栅栏外,正站着一个人;监狱走廊里的昏白灯光被挡在那人身后,除了投进来的影子,他看不清对方是谁。

    那人左右看了看,灯光终于有机会落下来,照亮了他的侧脸。屋一柳登时松了口气:是皮斯。

    看来皮斯果然没有受住诱惑,这么快就想到了与屋一柳取得联系的办法:他现在好歹名义上还算是个进化者,主动要在那些“橱窗”式的牢房里展览自己的话,不仅不会被拦下来,而且还能来去自由。

    想不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才刚刚盼着能和一个进化者联手,皮斯就主动送上了门。

    夜深了,左右牢房的人应该都睡着了,不过屋一柳仍旧没敢冒险,忙下了床。隔着栏杆,他以气声说道:“皮斯大哥啊,你吓我一跳。”

    “你今天是什么意思?”皮斯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里不好说话……”

    “警卫睡着了,现在没人在看监视屏幕。”

    屋一柳叹了口气。“我想出去,”他攥着栏杆,低声说:“你也看见了,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晚上连腿都伸不直。”

    皮斯的目光在狭窄压抑的单间里转了转。

    “我糖果屋里有一个摄像头出了点毛病,他们说屏幕上始终有一块白斑,来修了几次修不好,最后那次,那工人发了一场脾气走了,不肯来了,后来就没人管了,大概是以为反正不影响吧。”屋一柳知道他必须得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才能让皮斯帮忙:“但是,它给我制造了一个盲点区域。”

    皮斯听得很认真。

    “我主要负责和进化者讲话,我可以引导他们在那里把捐赠交给我。支开同事,捂住收音器,这都不难办到。”屋一柳低声说,“收上来的捐赠,我愿意把它们都给你……我拿了未必能用得上,我只想离开这里,凡是对这个目标没有帮助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即使在昏暗中,皮斯的眼睛也微微地亮了起来,点了点头。“行,”他低声一笑,“就算他们捐赠出来的都是鸡毛蒜皮,有也比没有强。”

    他反正不吃亏的,收了东西以后帮不帮屋一柳逃脱,还不是在他的一念之间?答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他即将转身走的时候,屋一柳赶忙又拦住他,说:“我这有个消息,想找你问问。”他把自己听见的只言片语又向皮斯说了一遍,后者听了半晌,语气似乎带上了难以察觉的不满:“我第一次听说。”

    看来他退行得厉害,其他进化者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知会他了。这么想来,也有点可怜。

    “制造出一个副本,必须靠特殊物品,”皮斯喃喃地说,陷入了沉思。“这一类特殊物品可不常见,挺贵重的……怪不得他们今天找来了一个签证官。只有签证官路子最广,接触的东西最多……”

    旁边牢房里有人翻了个身。

    “我有了消息再来找你,”皮斯也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在走之前丢下一句:“你最好到时也有东西给我。他们不捐,你不会用点手段吗?”

    屋一柳暗暗在心中苦笑了一下。

    他哪有什么手段能逼进化者捐东西?旁边可还有一个人盯着呢。

    虽然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东西满足皮斯的胃口,好在暂时不用愁。至少如今他已经把能撒出去的网,全部都撒出去了,就看接下来他能得到什么消息了。屋一柳爬上窄床,或许因为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了,很快就迷迷糊糊生出了困意。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继续站十二小时呢。

    即使是屋一柳做梦的时候,他也没有料到,他第二天在糖果屋里迎接来的客人之一,是乔教授。

    第1583章

    乔元寺的那一头

    在屋一柳没有按时发来短信报平安的那个晚上,乔元寺独自坐在客厅里,想了很久。

    她的年纪已经不允许她逃离了。她还能开车,积蓄也够生活,可是她如今一到晚上九点,就止不住地犯困、疲倦。在乔元寺的眼睛里,颜色早就不那么鲜亮了,环绕于生活中的物件却变得尤其冷硬,哪怕是汽车坐垫,久了也会硌得她浑身骨头疼。

    她忘了是从哪一年开始,她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慢慢地往外吐一口长气。

    这口气又轻,又慢,也总有吐完的时候;在这个过程中,她在渐渐干枯发脆。她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下定决心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或许她注定不能看见末日世界的样子了吧……只是可惜了那个男孩子。

    乔元寺在重新笼罩下来的寂静里,生活了三天,每一天都暗暗等待着门被踹开,或者汽车被拦住。等到第三天时,她明白了:屋一柳没有变形。

    那孩子或许是死了,或许是被困住了——死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是他现在肯定不是一个变形人,否则早就主动把她供出来了。

    另一个佐证是,交给屋一柳的那张银行卡,后来再也没有被人用过。如果他变形了,那张卡里的余额现在早就空了。

    那么,怎么才能找出他的下落?

    乔元寺在心中叹了口气,继续一行行地读电脑上的银行卡账单,试图从每一笔消费的地点中,还原屋一柳失踪当天的行迹。那孩子的消费不多,一笔小额提款,几笔必要消费;从账单上能看出来,他顺着自己给的线索找到了那一家女装店,还买了几件衣服,然而在这以后,一切活动迹象都断了。

    屋一柳当天在打听寻找进化者的下落,很有可能就是导致他失踪的原因;既然他没有变形,莫非与变形人无关?他是被进化者杀了?

    不过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在密切地关注本地新闻,但没有见过一起杀人案或者发现无名男尸之类的报道。

    那孩子到底哪儿去了?

    叹了口气,乔元寺关掉了银行账单。

    她忽然愣了愣,又将它点开了。

    刚才她太过于关注屋一柳在晚上七点之前的活动痕迹,一时忽略了他当天的第一笔消费:给手机充值。

    早上才充了一笔钱,晚上人就失踪了,手机想必也落进其他人手里了……而且很大可能是落入了变形人手里,因为进化者拿手机也没有用,杀了人之后也不至于去搜普通人尸体上的东西。

    如果是变形人拿到了这部手机,那很有可能他还没有将手机卡抽出来丢掉,毕竟那手机号上还有一笔不多不少的钱。哪怕有可能因此而暴露出自己拿了他人手机、对他人失踪有责任,变形人也不会舍得放过一点苍蝇肉的。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乔元寺用同事的手机给屋一柳的号码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

    刚听见响了一声,她就赶紧挂掉了,心脏扑通通跳了一会儿,删除了通话记录,将手机悄悄放回了同事桌上。

    屋一柳的手机,果然是落入变形人手里了。接下来就好办了;她最担心那孩子被进化者杀了,手机也一起被损坏了。

    乔元寺买了一张彩票,给它照了照片,上传进电脑里。按照当天的开奖号码,她找了一个中奖金额比较小的,把照片上的号码给改了。如果樱水岸能够看见这一幕,会不会笑起来,对她说“对,我就是指这个,改照片很好用吧?”

    她怔住了一会儿。

    都说人上了年纪后,对过去的回忆也越来越多,她却不完全是这样。时隔这么多年,她又开始想象了,想象如果樱水岸一直没有离开,一直存在,他如今会是什么样子,说什么,做什么——他是一帘舞台上的背景幕布,在这块幕布下,上演着她的人生。

    乔元寺慢慢摇摇头,将心神重新专注在眼前之事上。她把照片发给屋一柳的号码,以男人口吻附上一条讯息:“哥们,上次欠你的钱可以还上了,我直接把这彩票给你吧。”

    “你可以打到我账号上来。”才过了几分钟,她就收到了一条回复,正儿八经的口吻也按不住底下的心痒难耐。对方大概是去查彩票开奖金额了吧。

    “我不能去领奖,你忘了?”

    这一次,过了将近十分钟,对方才回复说:“噢,对。这样吧,我让人代替我去拿。”

    乔元寺没忍住露出了一个微笑。这比她想的还简单。

    “行,谁啊?什么样?”她发消息问道。

    根据手机那一头的变形人回复,乔元寺在当天会看见一个穿绿色外套和拖鞋,身高一米七五的男人——她果然也确实看见了这个人。

    在找到目标之后,乔元寺关掉了手机,一直观察着那个男人;对方东张西望,不断抖腿,在等了半小时仍旧没等来人之后,他拿出了手机——屋一柳的手机——想给乔元寺打电话。当几次电话都没打通之后,他又等了半小时,终于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临走前一脚踹翻了路边的垃圾桶。

    乔元寺无声地跟了上去。

    作为一个老太太的好处,就是人人都懒得多看她。人们总觉得老年人是没什么攻击性的,精力、时间、追求和欲望都离他们远去了,他们是一团团灰色的无性别的人。只要不作出格之事,就连变形人似乎也懒得去看一个老年人是否变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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