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第1562章

    短暂的人生交叉点

    樱水岸的警告,分量沉甸甸地压住了那一段时日。

    他只警告过她一次,这就足够了:留给她恢复的时间只有那么短短一阵子,所以每当乔元寺恶化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他杀掉。

    她在恶化时的求生欲望极强烈,因此向他百般哀求怒骂、撒谎哄骗、撒泼哭闹,只要能脱身,什么模样她都不会嫌难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至于试图报警求救,或者趁机从家里逃跑,她自然也没有少干——只不过在面对一个心志已定的进化者时,她能用上的所有手段都像是撞上礁石的泡沫,始终未能撼动对方分毫。

    而在乔元寺状态稳定清醒的时候,她反而是另一个样子。

    她的目光或者步伐,总有一个正紧紧地跟着樱水岸;有时候他哪怕只是起来喝一口水,她都要跟到厨房去,仿佛只要一个没抓住,樱水岸就会从她的生命中松脱滑落。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相比被他杀掉来说,她更恐惧只剩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里,脸孔渐渐变形的场景。

    这段时间里,她的智力一直没有受损;甚至可以说,她在有的地方反而更聪明了。比如乔元寺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在两种状态下的行为区别,所以当她恶化时,她开始故意紧跟着樱水岸,说些自己很害怕、很难过之类的话,放松他的警惕性再找机会逃跑——她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还真叫他差一点上了当。

    乔元寺后来半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幕:有一天她终于找到机会偷偷逃出家门,提心吊胆地发动了车子,在匆匆倒车出库的时候,她一抬眼睛,却在后视镜里看见了樱水岸。

    他抱着胳膊,站在车尾处,倒像是已经等待多时了。

    二人视线在镜中相触的下一秒,乔元寺一咬牙,脚下踩上了油门。车子往后急退时,像是以千钧之力撞上了岩石山壁——她被冲击力震得朝前一扑,额头就磕在了方向盘上。

    她头昏眼花地抬起头,回头一看,正好看见樱水岸将一只脚从变了形的车尾厢上收了回来。他慢慢绕到驾驶座旁,她忽然想起车子没锁,却来不及了,只好看着他打开了车门。

    樱水岸弯下腰,那双眼睛里好像藏着阴天下的海。从他面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跟我回去。”

    话音落下时,一绺头发也从他的面颊旁滑落下来,被风吹得摇摇摆摆,一如数天之前二人在海边高速公路上初见时一样。

    乔元寺愣愣地看着他,在一阵阵凉意中,明白自己又一次从恶化状态清醒了一点点。明明神智仍然是连续的,但是往往当她的心智滑向变形人的时候,她连一点察觉都不会有,非要等到被某一个契机触发了,才会突然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事。

    见她没说话,樱水岸叹了口气。

    “……我会再试试别的办法,”在以为乔元寺不会听他说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比往时疲惫柔软了一些。“你还有时间。”

    被他领回家时,乔元寺一直在无声地抹去脸上泪水。二人进门时,她小声说:“我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画眉……我那时给她起名叫曼妙。”

    樱水岸蓦然转过头,眉头松开了。

    正是因为这句话,客厅纸箱子里那只受了伤的鸟,虽然有是雄鸟的嫌疑,却也还是被命名曼妙了。樱水岸每天都让她跟曼妙说几句话,给它清理喂食;乔元寺慢慢地没有那么不甘愿了,有时离开前,还会用指腹轻轻抚几下它温暖光滑的背羽。

    镜子全都被樱水岸给收起来了,那么小一个戒指里,居然什么都能塞进去,简直像是科幻里的道具。没了镜子,她只能有时用手摸一摸脸;感觉倒是很正常,鼻子还在中央,额头上也没有多一个洞。

    有时她觉得,自己家变成了一个特殊的复健中心,每天都被许多训练课目占满了,樱水岸就是她的医生。如果她处理曼妙时动作粗沉了,他就会在她的胳膊上也一模一样地来一下,问她“这样你疼不疼?”;若是对书上一段话理解不了,她就别想动地方了——哪怕一个词一个词地分析拆解重组,她也必须弄明白了,才能起来喝水活动。

    “你为什么要帮我?”有一次二人做完训练,她这样问道。

    “反正我要在这里过十四个月,”樱水岸不知正在倒腾一个什么东西,头也不抬地说,“做什么不是做?下雨天打孩子,我就是盐放多了闲的。”

    乔元寺扑哧一声乐了,但这一点点笑容迅速又放弃了她的嘴角。她最近的状态越来越稳定,这一点不用樱水岸说,她自己也能感觉到——“乔元寺”终于回到了乔元寺的身体里,将后者的形状稳固地钉住了。只不过,另一层阴影也随着她的好转,而越来越深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付出这么多努力,拼了命地要保持住自己不变,如今终于要成功了;只不过,成功了之后又怎么样呢?这个地方已经不可逆转地成为了变形人的世界,她独自在汪洋大海般的变形人之中生活,能把现状维持住多久?她在多久之后,会再次遭受到同样的攻击?

    她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恐惧与忧虑付诸过言辞,樱水岸也从来没有表示过类似的意思,所以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想到了同一点。不,或者对他而言,他并不觉得那是一个什么值得忧虑的事:因为他不止一次地说起过,他不会永远在这里待下去,自然也不会去想以后的事。十四个月后,他会离开这个世界;或许在几个星期之后,他会离开自己的家。

    天地间只有这样一个人,而他只存在于这样短暂的一小段时间里。

    “最近出现在这一个世界的进化者渐渐多起来了,”她状态好转的另一个迹象,就是二人之间闲聊的范围也越来越宽泛了,尤其是常常会出现进化者相关的话题。樱水岸一边继续摆弄手上那个小盒子似的东西,一边说:“我听说,有的进化者没加小心,结果也被感染了,变形了。变形之后,进化能力都没保住,看来要在这儿过一辈子了。”

    “诶?”乔元寺不由吃了一惊,“你们进化者身手那么厉害,怎么被感染的?”

    别看樱水岸门也不出,却不知怎么总是能得到其他进化者的消息。他咳了一声,忽然难得有点窘迫的样子,语焉不详地说:“反正是上了个当,谁知道细节呢……他同伴也是说得含含糊糊的,大概那时在做什么不好启齿的事。”

    乔元寺不问了。她低下头,小声转开了话题:“你手上这个是什么?”

    “噢,是你的照片。”

    乔元寺唰地一下抬起了头。“啊?”

    樱水岸从眼尾处扫了她一眼,又像是有点儿想笑,又像是要保持严肃的样子:“是啊,我照的。我不会一直留在这儿,你也不能变成进化者离开。在你完全恢复之后,可能还会被变形人再次盯上……我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早就给你做了一手准备。有了这个,他们以后应该会相信你是他们一员了。”

    乔元寺怔怔看了他两秒,恍然大悟:“你什么时候——你偷偷照了我面部变形时的照片?”

    “偷偷可就有点难听了,”他咕哝着说,“您老变形时都是光明正大不避我的。”

    他早就想过自己以后怎么办的问题……这份隐忧居然这样被解决了。乔元寺愣愣地,不知道该不该要求看照片好。她不是害怕看见自己变形的脸,但她害怕照片意味着的未来:一个樱水岸离去后,她一辈子都独自怀着这段回忆,在变形人中谨小慎微、沉默离群、勉强生存的未来。

    “你们连个人电脑都还没有,没人会以为这照片被PS过,这一点倒是很方便。”樱水岸一边说着听不懂的名词,一边从盒子里抽出了几张照片递给她看,说:“我把你面部变形的照片与一些风景照合成了一下,你可以说是自己出去旅游时照的,寄给朋友也好,放办公室也行……”

    那是她的模样?

    只扫了一眼,乔元寺就打了个冷战,涌起一股反胃感。她赶紧将那叠照片放进了茶几下。她实在难以想象照片上那人居然是自己——她感觉今晚难免要做些噩梦了。

    “那你是不是就快要走了?”她重整了一下情绪,尽量平静地问道。

    “是啊,”樱水岸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话头又延伸开去。“其实只要安静低调一些,这个世界倒是很容易生存下去。我们这样的人,对这种世界都很敏感,可惜这种世界不多……”

    乔元寺仔细看了他几眼,将他的头发、眉梢、嘴唇、下颌和喉结都细细看了一遍,才说:“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就是你就回学校的时候了吧,”樱水岸低下目光,轻声说:“我会在那一天走。”

    第1563章

    独自一人的乔元寺

    熄了火,拔了钥匙,乔元寺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了几分钟,才推开了车门。

    走过车后的时候,她抬起手,手指轻轻划过了中央变形塌陷的车尾厢。车身在阳光下晒得暖暖的,有的弯折处很尖锐,她小心地避了过去;指尖上很快沾了一层灰,平整暗哑地填满了指肚肌肤上的纹理。

    后盖塌裂得很严重,车厢都无法正常咬合开关了,变形绞扭在一起;仍然留在里面的一些露营用品,看来是不可能再拿出来了。乔元寺想到这儿,微微笑了笑,才慢慢地收回手。

    走近教学楼的时候,人流陆续多了起来,年轻的学生们在阳光下打闹说笑,令人难以相信过去那一个面容相似的旧世界其实已经死了。偶尔有课上的学生认出她,会冲她打一声招呼,乔元寺也会笑着点点头,道一声早上好——不管对面是不是一张正常人脸。

    即使突然有人在眼前变形,她也不吃惊。不是因为她已经看习惯了,而是因为乔元寺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在这里。

    她的身体行走在变形人中,按下电梯按钮,在没有面孔的同事询问“吃过早饭了吗”时,回答“吃过了”……但是实际上,她不在这儿。

    她已经从变形人的世界中抽离出去了,她不知道去了哪儿,也许是很远的地方;她早就被海风卷起又吹散了,飘荡在灰蓝色的天空与海面之间。

    这栋楼,这所学校,只是一出人群来来往往的哑剧舞台。她耳朵里充斥着学生的说笑声,球鞋擦过地板的尖响,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却第一次发觉原来学校里也有这么安静、隐忍的一天。

    她将自己寄信后剩下的“旅游照片”挂在办公室墙上最显眼的地方,获得了访客们几个“真美啊”的夸赞。没人对照片上她的脸表示出惊奇;要么他们已经知道不能表现出惊奇了,要么变形已经扩散到学校里几乎没有正常人的地步了。具体是哪个,乔元寺发现自己其实不太关心。

    在上课之前,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小盒鸟食,准备好一小碗清水,放在窗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曼妙会过来。曼妙虽然现在只能以她为中心活动,但活动范围挺广的,加上它有自己的鸟生要过,未必会时时刻刻往她的身边凑。

    说起来,末日世界的道具真是太神奇了,竟然将最后没有希望治好的鸟连系在她的生命上,和她一起生存下去;以后只要她活着一天,曼妙就会活着一天。

    ……还好,她算是留下来了一点东西。

    乔元寺对自己的课程安排做了点儿改动:第一节课第一个任务,她要求学生针对某个课题写一段理解,不用很长,少则几句、多则一两百字。她其实都不必等到把作业收上来,只要在他们埋头写的时候游走在教室里,看一看每个人纸上的东西,心里就有数了。

    他们写下来的东西倒并非高烧胡话,至少大部分乍看上去文理通顺,有主语有宾语有关联词,却缺少了理解和逻辑,分不清事实与臆想,充满混乱和自我矛盾,自己却浑然不觉——多看一些,她甚至能从作业的内容上判断出这个人恶化到了哪一地步。

    程度最严重的学生,面部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形,瞧着简直比她都稳定,但那作业里的内容意义已经完全无法辨识了,文字本身被简化得叫人看不懂;乔元寺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再也没敢靠近过那个女学生。

    等她将所有人的作业都看过一遍之后发现,这堂课上只有一个正常人。

    那是一个模样平凡的男生,她以前几乎没有多注意过他,因为他总是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低头坐着——大概因为他不太起眼,所以其他变形人似乎至今都没发现他不是变形人一员。

    乔元寺将他写的作业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找他说点什么。可惜,她现在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了……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先观察一下情况。

    幸亏她加了小心,因为她很快就发现,那个男生看不出来周围人的面部变化,不是演技超群,而是真的看不出来——有一次,他对小组讨论里的同学说了句“你吃口香糖呢吗,给我一片吧”;而乔元寺盯着那个下半张脸是上半张脸的倒影的人看了几秒,压根没找着他的嘴在哪儿。

    等那人说了一声“是啊”,果真从包里拿出口香糖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了:在那男生眼里,这个变形人不仅是有嘴的,那嘴还在嚼东西。

    两个星期之后,那男生在课堂上变形了。

    同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似乎相比“看得出来变形”的正常人来说,“看不出来”的正常人比例更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乔元寺难以避免地消沉了几天。

    作为少数中的少数,他们必须得装作看不出来变形的样子,才能保证其他变形人不对自己动手;可是在保证了这一点的同时,他们也将找到同路人的可能性给推远了。

    这种情况下,假如学校里还有能察觉到情况的正常人,他敢来接触乔元寺吗?自然是不敢的。

    当然,或许她本来也不应该去接触他人。

    在樱——在她开学之前,她也同意,自己这种特殊状况,还是尽量离群索居、避人耳目的好;她身边的正常人越多,就越危险。道理乔元寺都懂,她只是没想到,独自在变形人中沉默着,竟然会是这么难熬的事。

    说起来……离开学过去多久了?好像已经有一个月了吧?

    她表面上一切如常,上课备课开会说话,谁也瞧不出异样,但她的脑海深处,似乎总有一点儿恍恍惚惚。她的时间已经停止在了开学前的那一天,所以每当她看见报纸日期又增加了一日,她总暗自怀疑是报社出了错。

    别人数日期是在往前走,她数日期是在倒计时:还有十二个月零一个星期,还有十二个月零六天,还有十二个月零五天……清零那天会怎么样,她不知道。

    乔元寺后来不太敢回忆这一段时间;每次一想起来,她总是会被一个近乎恐怖的想法笼罩住,连呼吸都会变得困难——是不是因为她在这段时间里太过心神不属,露出了马脚,才导致了以后那一系列变故?

    那一天,她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事情做,看书也看不下去,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窗外的风景。

    从一两个星期之前,乔元寺就发现自己天天清闲得令人心慌:她的课上连一个正常人都不剩了,没有人能听得懂她备的课,她也看不懂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她上课时只好让学生小组讨论、互相点评,这样一来,她就少了一多半的工作。

    其他的课上,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乔元寺一边想,一边慢慢往窗台水盒里添水。曼妙把她当成移动食堂了,每天不定点都至少会出现一两次,露脸时往往是一副饿鬼相——她和曼妙在生命上被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她总能微妙地看出小鸟的状态。

    “乔小姐?”

    听见几下敲门声,她身下椅子转了个圈,就正好面向了门口来人。门口是一个她有点面熟的年轻女生,面容五官不但正常,还十分赏心悦目;后者带着点小心,说:“我是等候名单上的学生,我想问问空缺的事……”

    噢,对,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怪不得她看着脸熟,好像之前来过办公室一次。

    乔元寺弯下腰,伸手打开抽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问题问了出去,她却没有等来那个女学生的回答。等她从抽屉里找出那个文件夹,再度直起腰的时候,发现后者仍然愣愣地站着,仿佛看见了什么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一样。

    乔元寺只觉胸腔里忽然有一块东西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转过椅子,目光顺着那个女生的视线,落在了刚才被自己遮挡住的窗台上——那儿正摆着曼妙的鸟食盒和清水盒,曼妙没来,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她在看什么呢?

    那女生又抬起眼睛,在墙上挂着的“旅游照片”上仔细看了两秒。她肯定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了,凡是来过乔元寺办公室的人都不会看不见它……但她那种忽然生出了专注、忽然仔细起来的目光,实在是令乔元寺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乔元寺又问了一次——这次不是出于工作义务了,她希望能尽快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金妍,”那女生这才回过了神,走到桌前站住了,小声答道。“那是……喂鸟的吗?”

    乔元寺忍住砰砰的心跳,干涩地答道:“是啊。”

    她觉得自己的面色可能发白了,她一向不太会演戏,赶紧装作查看名单的样子低下头,说:“你候补的是哪一堂课?”

    那女生在访客椅子上坐了下来,说:“……周三上午十点的。”

    很明显,她们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等候名单上了;乔元寺说不清对方在想什么,但她们都在假装,假装她们在这儿排课。

    金妍不是第一个看见鸟食盒的人,鸟食盒每天都在这儿摆着,来来往往看见过它的变形人不知道有多少个。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想要喂鸟的变形人,自然是一个也没有的;但他们的思辨能力,让他们无法在“喂鸟”和“没变形”之间建立起任何联系,所以顶多只是说一声“你这个人真怪,还管它们干什么”,然后也就罢了。

    难道说……难道说金妍……

    乔元寺低低地埋着头,一时间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情况好了。她盯着文件,好几秒钟没翻页,什么也没看进去;就在这时,只听金妍小声问道:“那个,乔小姐,你能把脸摘下来我看看吗?”

    摘、摘脸?

    乔元寺心中一惊,霍然抬起了头。她已经做好准备看见一张令人绝望的面孔了,但金妍仍然是原样在那儿坐着,五官干干净净,只有眉间略带了几分焦虑和紧张。

    这要怎么答?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金妍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不可以是吗?我……我明白的。我也不可以,因为……我也没变形。”

    第1564章

    烧成灰烬

    不,不对……这太莽撞了,怎么可能呢?

    乔元寺也知道,自己现在只能愣愣盯着金妍的模样一定很傻,很可疑。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外头走廊里的变形人们来来往往,谈笑声不绝,谁都没有怀疑咫尺之遥的办公室里,是否正在上演一出猜疑试探。

    金妍不是已经看见了她挂在墙上的照片吗?为什么还敢下这样的结论?除非她是有意引蛇出洞,对不对?

    可是如果金妍已经变形了,她是万万不应该从鸟食盒上察觉异样的。要得出“变形人不会喂鸟”这个结论,首先得有一个“变形人缺少怜悯心”的前提;然而变形人根本不会有这么一个前提——毕竟在他们自己眼里,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人类。

    要从鸟食盒上发现乔元寺不是变形人,就得有两样东西:一是对变形人本质的清醒认知;二是一个虽简单却完整的逻辑。这两样东西,变形人都没有——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她观察了这么多变形人,暂时还没有发现过反例。

    按照这个思考得出的推论……那金妍是变形人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乔元寺咽了一下干干的嗓子,仍然没能说出话来。对面的女学生也正盯着她;前者的脸色越来越白,面上就像是逐渐灌进去了一层水泥,僵硬冻结得连眉梢也抬不起来了,却仍然能叫人看出她越来越浓的恐惧。金妍低下头,迅速抽回了原本搭在桌上、此时却微微抖得止不住了的手。

    乔元寺突然明白了。

    她不也是一样的吗?

    不知有多少次,她都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了哪怕多一秒钟的窒息感了;她恨不得抓住那些当时还没变形的正常人,摇晃着他们的领子,指着一张张变形的脸,叫他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能叫醒一个同伴都行,就算被发现,被众人一涌而上地淹没了,她起码也在消逝前喊出过一声。失败了,那正好这一切也都会结束,她再也不必沉默地忍耐下去——新世界才开始了两个月,她才三十三岁,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过完下半辈子。

    想必金妍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她尽量稳住嗓音,打破了房间中好像持续太久了的寂静。

    “……你没有看见我的照片吗?”即使乔元寺对金妍能够感同身受,她也不敢贸然承认,因此问了一个最安全的问题。

    金妍垂下了眼皮。“乔小姐……这是不是你设的一个,一个测试?你是不是在利用鸟食盒,吸引没有变形的人主动来找你?”

    乔元寺一怔。

    “我爸爸就是摄影师……我知道用裁剪和拼负片的办法,是可以修改照片的。其实摄影系的老师也肯定知道,你不怕他们产生怀疑吗?”金妍越说声音越小,连乔元寺要听清都有点儿吃力。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门口,金妍大概是怕被来往的人听见。

    “我之前去旁听过一堂你的课……从那时我就有所怀疑了……而且,什么人才反而更需要把自己面部变形的照片挂起来呢?我想应该只有正常人吧。”

    “既然你这么肯定了,那你在害怕什么?”乔元寺的心脏砰砰直跳,却还是没有承认。

    金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不知道,你设置这个……测试的目的是什么。”她回答时,也是死死闭着双眼的,就好像已经完全豁出去了。“乔小姐,你为什么想要找出其他正常人?”

    身边的正常人越多,她就越危险。正常人越多,就越危险……在乔元寺脑海深处,这一句话正不断重复回响;她的手却不知何时放下了笔,探过桌子,握住了金妍的肩膀。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乔元寺吐出嘴唇的气流都在发颤,“跟我走。”

    ……在汪洋大海一般变了形的面孔中,与金妍找到彼此的第一个星期,乔元寺感觉像是自己一定是受到了上天的祝福。

    只要有了一个同伴,一切都立刻不同了:人类大概就是这样的生物,当他们被联结起来的时候,一加一是大于二的。为了安全起见,金妍最终还是没有候补上她的课;但这也无关紧要了,因为金妍说,她之所以坚持想要排这门课,也只是想要多观察一下乔元寺而已。

    “乔小姐,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你的,”有时候金妍会这么说。

    对于旧世界其实已经迎来末日这一件事,金妍似乎没有将它当真——不如说,她觉得这只是乔元寺看待世界、表达感受的一种说法罢了;在不谈及过去的前提下,乔元寺提了两次,见她不往心里去,后来也就罢了。毕竟接不接受,对她们的生活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与以前相比,她们生活的环境大框架没变,在许多方面却已经出现了细微混乱的恶化。成为了岌岌可危的边缘人后,乔元寺半是出于好奇,半是不得已地观察起了身边的世界:除了逐渐多起来的疏忽欺瞒、敷衍粗陋、低劣荒谬之外,治安好像也在慢慢变差了,其中一部分耸人听闻的新闻和故事,总叫她怀疑是进化者闯出来的祸。

    作为一个隐藏在变形人之中的异类,一个苟活于末日世界的普通人,乔元寺清楚地意识到,她今后的生活只会慢慢地、一点点地越变越糟糕——如果她足够幸运的话。

    要是运气不好,这个世界说不定会一夜之间急速变成她认也认不出来的样子;不知道哪一天,她会在踏出家门的早上,被这个世界一把攥住、烧成灰烬。

    后来乔元寺知道了,她被烧成灰烬的时候,不是早上。

    在倒数第十个月整的那一天,乔元寺进家门后,从自己的电话答录机上接到了金妍的一条留言。“乔小姐,”后者的声音略微有点儿激动,“你听了不要生气,我知道你不赞成我这么做……但是我这一次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我找到了另一个看得出变形的正常人!”

    乔元寺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金妍头脑是清楚聪明的,但是她毕竟年纪还小,有时可以说是勇敢也可以说是莽撞;加上第一次接触别人就遇上了乔元寺,受到这种成功的鼓舞,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找到一个乔元你别担心,关于你的存在,我一个字也没有对他提起过。我们约好今晚七点在学校旁边的公园见面,到时我会仔细观察考量他……”

    七点钟?

    乔元寺抬腕看了看表,急忙抓起门旁挂着的帽子和围巾,转头就冲出了门。

    金妍确实是加了考虑的。此刻时节已经渐渐入冬,七点钟的公园早就已经全黑透了。在一盏一盏的橘黄路灯下,公园里人迹稀稀零零,四下里视野开阔、四通八达,真要出了什么意外,金妍也有脱身的机会。

    四处搜索的乔元寺,在看见远处长椅上的两个人影时,急急刹住了脚步,在花坛边沿坐了下来。她处于树荫的遮蔽下,把帽子拉低、围巾提高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一对仿佛情侣般的人影上——那男生年纪比金妍大一些,相貌陌生,不像是学生,倒像是已经上班了的。

    乔元寺远远坐着观察了一会儿,渐渐放下了半颗心。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她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但是从二人互动时的氛围与肢体动作上,看起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平稳顺利。二人交谈的时间不长,十几分钟之后,他们对彼此点了点头,那男生先站起来走了。

    还好,她另外半颗心也放下来了。乔元寺跟过来,只是为了要保证金妍安全,如今见那男生先一步走了,金妍还好好的,才终于松了口气——想了想,她站起身,远远跟上了那个男生。

    那男生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在黯淡昏暗里。公园里人很少,只有一个上班族模样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公司制服的女职员走了过去;接下来,两个年纪相似、胸前戴着工牌的女孩走了过去,又有一个穿着蓝色公司制服的中年人走了过去。

    ……人少吗?

    当乔元寺猛地刹住脚,扭头就往回冲的时候,在她的视野角落里,那个男生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公园大门。

    在那个昏暗阴冷的冬天傍晚,记忆中的一幕幕,也变得像是黑白电影一样老旧而不真实了。

    乔元寺记得自己一路都在拼命地往回跑,明明不过两三分钟的路程,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头。而金妍,却像是冷不丁一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金妍仍旧原样坐在长椅上,不知何时低垂下了头,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在金妍身边,那个上班族的男性,那两个戴工牌的女孩,那个穿红色制服的女职员,那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人,此时正站成一圈,将长椅上的女生围住了。在听到了乔元寺跌跌撞撞、又猛然顿住的脚步声时,他们接二连三地转过了头。

    每一张都是人脸。

    乔元寺在恍恍惚惚之中,对他们的视线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金妍。

    金妍终于也慢慢地转过了头。

    血红色的粗大抓痕从她的眼角里爬了出来,仿佛血迹撕裂了大地,蜿蜒攀爬在她的面孔上,将她的脸撕成了几块。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却没法将她脸上的血痕冲散哪怕一点点。

    乔元寺倒吸了一口凉气,喉咙里发出了小小的一声,等她急忙将双手捂住嘴巴的时候,已经晚了。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信号,那群公司职员朝她一步步走了过来。

    “果然还有一个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第1565章

    无题

    晚春时节,窗外庭院里已有蝉了。

    咝咝蝉鸣时断时续,比寻常更叫人心烦一些,仿佛因为夏天还未到,它们也下不定决心完全投入这一项事业。它们今年来早了;明明走近窗户时,外头的一团黑夜还冰凉似水,令乔元寺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泛开了一层细微的鸡皮疙瘩。

    将鸟食盒放在外面窗沿上之后,她关上窗户,从餐桌上端起了两只马克杯,目光从旁边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一扫而过。杯子里的热茶太满了,在她小步行走时蒸汽熏腾,像粉雾扑开一般在眼前弥白了空气。

    樱水岸见状从沙发上跳起来,几步走近她,将两只茶杯接了过去。

    “泡得这么烫干嘛,”他低下头,从几丝凌乱的头发下看了乔元寺一眼,假装要将杯子凑上她的嘴:“来,你先喝一口我再拿过去。”

    “别闹了,”乔元寺作势抵挡了一下,笑道——只是这笑容马上又消散了。

    时钟指针已近十点了,白天的热气喧嚣渐渐像雪点一样沉落下来,落成了一片寂静寒凉的夜。

    乔元寺穿着吊带和热裤,盘腿坐在地毯上,捧着杯子嫌烫,不碰杯子手指又凉;樱水岸坐在对面沙发上,望着她手指忙忙活活一会儿,终于没忍住低头笑了一声。

    待他喉咙里这一声笑散去以后,二人又都陷入了沉默里。

    他们上一次的相处太短,又分隔太久了,再见面时就像光影遇上坚冰,找不到交流相融的点。乔元寺一直低垂着头,过了几秒,才冷不丁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了?”

    樱水岸闻言揉了几下自己的乱发,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吐了长长一口气。“我……我只是恰好路过这个地方,想起了你,过来看看你还好不好。”

    乔元寺无声地点了点头,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她能感觉到樱水岸一次次扫过她的目光,与他数次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他好像没有意料到她会把自己像个蚌壳一样关闭得紧紧的,一时仍然在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敲一敲她的壳。

    “我很好,”乔元寺低声说,看着自己被杯子热红的手指尖,说:“现在你看过了。”

    樱水岸倾过身子,宽阔单薄的肩膀微微蜷起来,问道:“……你想让我走?”

    乔元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伸手抹了抹眼睛。

    “既然你当初决定走,你就不应该再回来的。”她哑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意思。”

    樱水岸一怔,没说话。

    “我知道你在每一个世界里只有十四个月的期限,我知道的。”乔元寺越说声音越低,“我知道,哪怕……哪怕你不走,十四个月后我也是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所以我早一点习惯这种状态,对我来说也是好事……只是,既然你都这样决定了,你又回来干什么呢?”

    “我……”樱水岸轻轻抹了一把脸。窗外的暗色云影飘过来,遮住了月白的天光。

    “我好不容易才习惯的,”没让他说完,乔元寺此时整个人都快要缩到马克杯后方,躲在蒸腾的热汽里,说:“……我好不容易习惯了。”

    他大概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这样一个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进化者,现在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手足无措。“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乔元寺还是只望着杯中茶。“我知道,我现在很好,我自己一个人能应付得过去,你不用担心。五个月之前我脱了一次险,以后我也能继续照顾好自己……”

    “五个月之前?”樱水岸立刻升起了注意,“发生了什么?”

    说到那一件事,就不能不想起金妍。

    乔元寺闭上眼睛,近乎麻木地将当时她与金妍结识一事慢慢说了;当她的讲述来到那一天傍晚的公园时,她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低:“金妍那时才刚刚被感染,仍然是她自己。所以在那几个人朝我围上来的时候,眼见我要糟糕了,她突然喊了一声,从后方扑了上去,扑倒了两个人……多亏她给我争取了一点时间,我才能抓住机会逃跑。”

    樱水岸紧紧抿着嘴唇,点点头。“可是她后来变形了吧?”他又靠近了一些,影子和气息一起浮在茶几桌面上,“变形人的记忆是连贯的,难道她没有——”

    “死了,”乔元寺打断了他。

    樱水岸的神情凝在面庞上,在窗外月光下越发像是一尊石膏像。

    “后来我将她送回家的时候,跟她说我会像当时你帮我一样帮助她。但是她被感染得很严重,我那时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其实都已经准备好了,要是她恢复不了,我就得丢下这里的工作和房子逃跑……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她死了。”她语调平平地说。

    “自杀?”樱水岸立刻猜到了。

    乔元寺无声地点点头。

    台灯沉默的橘黄光芒流淌下来,慢慢填满了二人之间无声无息的空涸。樱水岸瘦了不少,T恤衫松荡荡地挂在他身上;他低着头,忽然站起身绕过茶几,扑地一下坐在了乔元寺身边,激起的风吹动了头发和T恤。

    “……对不起。”

    他伸出手,在快要碰及乔元寺的时候,后者却忽然一转身、朝前扑进了他的胳膊里。樱水岸在那一刻浑身都僵住了,半伸出去的手臂停留在空气里,过了好几秒钟,才慢慢地回转过来,手指犹豫着,落在乔元寺温热赤裸的后背皮肤上。

    乔元寺连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她再不肯松开手,只是仰起头,就像是藤蔓要攀依住树干一样,挽住了他的脖颈。面颊从他的喉结上擦了过去,她的锁骨撞上了胸膛,温热与冰凉的皮肤相贴,与呼吸发丝都凌乱在了一处。

    “明天,”她听着自己低低的、喃喃的声音,像呜咽一样说:“明天,你走……然后再也别回来……”

    樱水岸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近似痛苦的哑哑气息。

    暗红色波斯地毯上的毛丰厚细密,一丛丛扎在后背上,承载托起、压塌陷落,像是一丛丛此起彼伏的波浪,乔元寺像小舟似的,只能无法自制地摇摆于其上。昏黄的台灯光裹卷着细小灰尘,随着呼吸波荡、流转,将一切都笼上了老电影般的愁容。颜色拉长融合了,客厅里伸缩变换着形状,最终变成了层层绵绵、无边无际的白光,照进了她的脑海里。

    喘息着,乔元寺坐起身,伸手去够那杯已经凉了大半的茶。她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下去了半杯;窗外的蝉最后悠悠地叫了一声,便再没有声息了。她侧耳听着,无声地笑了一笑。

    樱水岸确实瘦了很多,后背上脊骨肌肉与伤疤都在昏黄灯光下清清楚楚。即使裸着上身,他还是似乎难以散去热意,走近餐桌边打开了窗户;探头看了看,他回过头问道:“怎么,现在已经有虫子了吗?”

    是看到窗外的杀虫剂了吗?乔元寺点了点头,又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那本笔记本一直摊在桌面上,她还没有去收,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收起来的必要。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抓住了樱水岸的目光,他弯下腰,看了一会儿。

    乔元寺倚在沙发扶手上,等着他抬头。

    “将鸟食盒放在窗户沿上,”

    在樱水岸仍然低着头、一声也不出地读那笔记本的时候,她按耐不住,哑哑地开了口。那是她在五个月前写下来的内容,她当然记得。“既然你当初决定走,你就不应该再回来的……我好不容易习惯了。”

    樱水岸终于慢慢地,像是被下了蛊一样,抬起了头。

    他皮肤白皙得不近人间烟火气,因此当他眼角处终于浮出了两点嫣红时,就像是血滴进了大雪中,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渐渐洇开。乔元寺根本忍不住自己的笑,她不得不捂住嘴巴,按下隆起的面颊,将笑声捂回进嘴里去。

    “你……你已经,”樱水岸望着她,声音发颤,连吐出字句都有困难了。在他眼角化妆似的血色嫣红里,逐渐闪烁起了一点水光。“完全变形了?”

    第1566章

    第二次

    “果然还有一个啊。”

    直到她后脑勺重重地撞上石板路面,她都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

    这是乔元寺那天傍晚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在这句话之后,一切都变成了沉默的哑剧。远处坐在观众席上的,是一个面部变形的世界。

    零碎几个还记得的片段,在记忆中播放时缓慢得简直不真实。

    乔元寺的脚踢进空中,无声地踹上那红制服女职员;一双手落下来,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压在地上不能动弹;有人的高跟鞋狠狠地、静默地踩进了她的肚子里;脚被按住了,有沉重的手指死死扒开了她的眼皮。

    那天恰好下了第一场雪。

    从幽蓝灰暗的天空里,一片片雪飘飘悠悠地旋落下来,从高空中细不可察的小小白点,变作越来越大的模糊雪团;一开始是灰蒙蒙的白,经过路灯时染作橘黄,最终在她眼中变成了深血红。

    金妍好像在他们一涌而上的时候,踉踉跄跄地跑了。等乔元寺一边咳嗽,一边从地面上吃力地爬起来的时候,公园里只有她和越来越盛的雪,越来越震耳欲聋的沉默。

    是她的反抗激怒了那几个人,导致感染过程变成了一场长长的、不必要的殴打折磨。乔元寺勉强在晕头转向中站起身,拖拽着脚走过自己的血迹,一步步往公园外走,每一步激发的痛都像尖锥一样,扎进泪腺里。

    路上遇见的行人,都瞧不见她身上的伤,只会关注地在她脸上看一看;等看到了他们想看的东西,便都转开脸走了。

    乔元寺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车子被留在公园外了,她就这样在漫天雪雨里慢慢拖着身体走,等到家之后,她双手双脚已经全木了,好像一碰上热的东西,就会断掉跌落下去。

    她的手变成了两块冻透死肉,抽书也抽不出来,拿笔也拿不稳。但她还是挣扎着,把自己在上一次恢复时看过的所有书、用过的所有物件、听过的所有唱片,全都堆在了客厅那张暗红色波斯地毯上。

    ……虽然少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乔元寺扑跌在地上,在书堆里拼命翻起来,滴落的雪雨、污血、眼泪染湿了书本纸套。那天晚上,她仰躺在地毯上昏迷了过去,那堆东西就像是一堆寒夜里希望的火堆,随着夜深逐渐熄灭。

    等她第二天下午醒来的时候,她在地毯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除了浑身都还在痛之外,那种仿佛沉沦直堕地狱的绝望却消失了。

    接下来两天,她不得不请假在家里养伤;但是堆在地毯上的那一堆唱片书本,她却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过了几日,乔元寺开始认真考虑起樱水岸这个人了。

    她当然没有忘记他,这个来自其他末日世界的进化者;她也知道他确实是有一点特殊手段的——上一次,不就是因为他自己才受了那么多无谓的磨烦吗?

    如果他又回来怎么办?要知道,他在这里的时限可还有十一个月呢。从他们以前相处的时光上看,难保他不会在走之前回来看她一眼。

    二人若只是坐下来讲两句话,那她倒是还能伪装蒙混过去,可是乔元寺不傻——她能感觉到,如果樱水岸时隔许久又终于忍不住回来看她了,那可能就不只是“一眼”了。

    不,其实哪怕只是一顿饭的工夫,她也没法装那么久而不露馅。

    所以乔元寺特地抽出一天时间,准备好笔记本和笔,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啊,我那个时候才刚刚受感染,如果不赶紧把那些心情、想法和注意事项记下来的话,我怕过一阵子会忘掉。就算只是忘掉细节也不好办啊,因为现在你再让我模仿着说,我也说不出来那些话了。”

    乔元寺倚在沙发扶手上,笑声在胸膛里像一连串一连串水泡似的、“咕嘟嘟”地涌上来,她不得不使劲忍住,才能继续说话。

    “说起来,你只能怪自己吧。”她歪着头,满足地叹了口气,说:“你不回来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樱水岸双手撑在桌面上,仍旧维持着同一个姿态,直直地看着她。他的面色逐渐变得更白了,仿佛是雪雾落下后积成了他的皮肤,衬得眼角的嫣红愈发令人心颤。

    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微微张开时,似乎又忘了。他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慢慢摸了一遍自己的眼角,鼻尖,面颊和下唇,好像想通过手指触觉,找到那些血红痕迹。

    “你不回来的话,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到时候就走了,我也不会去找你。谁叫你要回来?你回来,很可能就会发现我的不对劲……是你自己威胁我的啊,你说如果我变了,那你就要杀了我。”乔元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不减笑意的:“连这个方法都是你告诉我的呢。我为了自保,你也能理解的吧?”

    顿了顿,她玩着自己一绺头发,笑着说:“以后不用再流浪了,对你来说也是好事啊。再说……你又不吃亏。”

    她这一句话才刚刚落下,就觉得眼前一花——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被撞碎了,细碎的玻璃片像冰晶一样被裹进风暴里,随着那人影一起打在她的身上。

    乔元寺的头被“咚”地一下撞上了沙发,铁钳般的手指牢牢箍死了她的喉咙;几个眨眼间她气管中流淌的氧气就被切断了,血管在绝望中逐渐扩张,仍然得不到一丝丝的供养——她挣扎着试图推了几下,樱水岸的手纹丝不动。

    他此刻做的事情,就好像是愤怒之下想要杀她一样,可是他静默得没有一丝杀气。

    “你、你想杀我吗,”她这句破碎不成形的话,断断续续得很难听清楚,“你、你接下来……一个人……我想留下来,陪你……”

    樱水岸还是听清楚了。他的手指的力量沉沉地在她气管上压了数秒,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正在一点点地松弛。

    他低下头,黑发凌乱地垂落下来,和他的气息一起,像是一幕帘席似的将她笼住了,从世界之外切分了出去。血红正在慢慢流出他的眼角,让他看上去好像正在无意识地哭。

    “这句话,也是你写在笔记本上的吧。”

    的确是。

    在受到感染之后,哪怕什么努力也不做,也有24小时的时间段,思想上是暂时还不会发生太大改变的。乔元寺当然要考虑,在他发现自己感染了之后会怎么样,自己——或者说,几天之前的自己会说些什么话,才能让樱水岸放过她一命。

    “无所谓,我不在乎你现在说的话,是不是全部都是预先写好的台词。”他仍然像是一场酝酿中的风暴似的压在她的身上,只需要重新加一点力气,她的喉管就会碎掉。但是他不会的。

    他这个人啊,是那种看起来很坚强、很强大、很游刃有余的人,但是实际上却会很快就接受、沉默地忍耐的类型。

    樱水岸骤然松开了她,站直了身。

    乔元寺拼命咳嗽起来,一半是真的难受,一半是装得难受,因为想让他对自己心生恻隐。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他反正以后也是要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的,还何苦为难她,对不对?

    她之所以一直没有摘下脸来,就是还不想吓着他,要让他现在仍对自己存着好感和幻想才行。以后嘛,以后他也会变的。

    樱水岸从地上捡起T恤衫,一声不出地套上了,抬手将黑发拢向脑后,露出了那双嫣红似血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

    “跟我去浴室。”

    诶?这个命令,倒是乔元寺没想到的。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浴室啊……她脑海里划过去了很多猜想,但是万万没想到樱水岸的第二个命令是:“坐进浴缸里去。”

    现在只好照办了。

    “你干什么?”乔元寺坐进去之后,才扭过头想要表现得可怜一点,手腕就被他一把拽了过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迅速用一只链条式的手铐将她的右手腕拷在了浴池的水龙头上。

    “这也是我的特殊物品,你闲着没事大可以试着挣脱一下,看看你出不出得来。”樱水岸说话的时候,一眼都不看她,仿佛这只是一个公事公办的必要程序。

    “等一下,”乔元寺急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樱水岸一声也没吭,转头就出了浴室。“我不去上班,他们会来找我的!”她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要把她丢在这里饿死吗?

    从外面传来了樱水岸的脚步声——很重,都不像是他了——以及翻箱倒柜、东西落地的闷响。乔元寺是变形了,智力可没减,立刻明白了:他在找当时那些给她做恢复时用的书。

    糟了,那些东西她没处理掉啊,乔元寺一边想,一边使劲拽了几下手腕——除了叫她自己疼得不行,那链条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完全掐灭了她的那一点点幻想。

    浴室是她家隔音最好的地方了,外面又是一片绿化带,呼救也没人听得到,偏偏樱水岸居然连这一点都还记得!

    “你已经感染得太多了哦,”焦躁之下,乔元寺又朝门外喊道,“没有用的,就算你能缓解变化的速度,你也——”

    樱水岸高高瘦瘦的影子一步踩进门框里,截断了她的后半句话。他手上空空的,很可能是找到东西后,又都塞进了他的戒指里。

    他走进来时,有一瞬间风吹开了他的刘海,血泪一闪而没。随即他蹲下身,从宽荡荡的T恤里扑卷起一股咸咸的、大海似的气息,叫乔元寺微微一怔。

    “在这里等我,”他哑着声音说,没有看她,将手指轻轻插入了她的头发里。“如果需要救下这个世界,才能救回你,也可以。”

    第1567章

    笔记本上的声音

    这可真是好笑了,乔元寺心想。

    首先,她和这个世界都不需要被拯救,她不知道樱水岸在充什么英雄,为什么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其次,他难道还能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恢复原状吗?抱着书,一个个地去敲人家门,像宣教的传教士一样把别人教育回来?

    她被脑海中的画面逗得咯咯笑了几声,但笑了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没那么好笑了,讪讪地坐回了浴缸里。

    说起来,浴室还真是一个很适合囚禁人的地方。

    她身下浴缸里铺了一张薄被充当垫子,晚上可以蜷起来睡觉;链子的长度又足以让她在需要的时候,迈步跨出浴缸,走到不远处的马桶上坐下;若是瓶装水喝完了,水池里的水也能用以维生。基本需要都能被照顾到,甚至要是愿意的话,她还能冲个澡。

    她在浴室里翻来覆去、起起坐坐、敲墙踹管了两天之后——大概是两天,处于自然光线不佳、只能一直开灯的浴室里,很难判断具体过去了多久——乔元寺终于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起另一个问题了。

    ……为什么樱水岸不生她气,还要大费周章地救她?

    可别说是对她有感情啊,她无动于衷地想。

    他们二人相识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可能还不足一个月,说是为了她如何可就肉麻了——再说,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感情,不管同性异性,这种事情嘛,都是欲|望罢了。

    有时她想得烦躁了,就会将脸摘下来透透气。那看起来是一张很柔软的面皮,但如果伸手去掐它,就会发现它其实在弹性里还带着一股硬韧感;这样戴上去之后,它才能还原出面部骨骼的起伏。

    乔元寺举起自己的脸,从浴室小小窗户里透下来的一小束天光,正好点透了她的脸皮,将它映成了朦胧一团肉色的光。

    人脸本来就没有必要一直长在脑袋上,对不对,脸是干嘛的,不就是给人看的吗,那不需要给人看的时候还一直长着,又不透气,不就是给自己添麻烦吗?需要的时候戴上,不需要的时候拿下来,这多灵活?

    乔元寺认为,这根本就是人类一个了不起的进化。

    樱水岸给她准备的东西挺充足,除了食物饮水卫生纸,甚至连替换衣物、枕头之类的都不缺;在浴室里浑浑噩噩过了几天,除了无聊一点,乔元寺都开始习惯了浴室生活了——毕竟在那些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很多人租的整个居住空间其实也就只有这么大。

    这是变形人的又一大好处了:他们适应得特别快。

    等着吧,樱水岸变形那天,他会知道自己帮了他一个大忙的。

    只不过,当被囚禁的时间渐渐接近一个星期的时候,她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几乎再也没有戴上脸的时候了——不夸张地说,假如她现在能用自己的牙撕开谁的皮肉泄愤,她一定毫不犹豫。

    ……樱水岸会不会赶不回来了?

    他受到的感染不如自己在公园里遇袭时严重,如果什么也不干,大概两天以内会变形。如果他顽力抵抗,或许一周时间还能争取下来——问题在于,万一他在赶回来之前变形就完成了,那可糟糕了。

    哪怕乔元寺自己现在都是变形人之一了,她也很清楚:指望一个变形人惦记着她、回来放她出去,那她恐怕就没有多少生路了。洗手台上摆着的那一堆食物总有吃完的时候,她要是想尽早从浴室里被放出去,还得靠那一个心中仍然记着她的樱水岸才行。

    第十天,食物终于吃完了。

    这期间里,乔元寺家门铃响过数次,大概是见她不去上班而来找她的同事;她在浴室里喊得嗓子都快撕裂开了,那几道门铃声仍然在半晌得不到回答之后停住了,房子里重归于沉寂。

    第十四天,她虚弱得已经没有力气再骂了。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浴缸里,身体因为虚弱而软了下去,仿佛变成了一条快要流散开去的小河,连原本身下又硬又硌的池子都不觉得难受了。

    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阵昏睡一阵清醒、望着窗户天光而度过的;最后的那点力气,她用来把脸戴上了。

    万一樱水岸回来了,她还得靠这副脸博取他的同情……

    这是乔元寺在模模糊糊昏睡过去之前,脑海里浮起的最后一个念头。

    连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当门口似乎响起了钥匙声的时候,竟然叫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地望着白色瓷砖望了一会儿,才逐渐想起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等她清楚听见门被人推开后撞在墙上的那一声闷响,她登时又来了两分力气,从浴缸里撑起了半个身子。

    门撞上墙后,似乎就没有再被关上了。

    朝浴室径直走来的脚步声很慢,像是一步一步拖着走过来的。乔元寺抬头看看上方窗户,发现现在已是深夜了,黑漆漆的窗子外寂静得连一丝声息也没有。她朝门口转过头,全副精神都被那一步步慢慢拖来的脚步声给拽住了,松脱不得,越来越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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