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什么意思?”司机似乎没明白,说:“我照样上班出车。”

    屋一柳想知道,这些变形人最终究竟要怎么样,却没有想出合适的问法。他还有更多问题,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假如有些讯息是他们人人都知道的,他一问,就等于暴露了。

    出乎意料的是,出租车|司机却继续说话了。“你们学校里情况怎么样啊?我听说学校里有好多顽固不化、早该收拾掉的人。”

    这是刺探还是闲聊,屋一柳有点分不大清楚;他这张容貌正常的脸,已经给他带来太多麻烦了。“是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但是大部分同学都是……好的。”

    这里该用“好”一字么?

    他话出了口才开始自我怀疑,那司机却没有深究。“你不摘下脸也是一件好事,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人看了,就会掉以轻心。我儿子他们班班主任,就是这样抓出他丈人的。”

    他声音清楚,语气平常,好像只是在聊一件家务事。

    “……给我讲讲呗?”屋一柳稳了稳声气,说道。

    “那班主任挺了不起的,警觉性很强。他说,在他丈人有段时间说生病了不出门的时候,他就产生怀疑了,所以每次上门去看的时候,脸就没摘下来过。有次在他老婆、他丈母娘身旁时,他看着她们的脸,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他丈人果然就上当了……把他拉去小屋里,全招了,听说那老头当时可激动了,还以为找着同伴了呢。”司机说到最后,嗓音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那老头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绝对不能问的吧……所有变形人,似乎都对答案心知肚明。

    屋一柳坐在自己的一滩冷汗里,近乎麻木地看着外头的街道、电线杆、店铺和行人不住后退,一时间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了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口中都应付了几句什么,只是等车子停在学校侧门旁边的时候,他才一惊而回过了神。

    ……这些变形人,不仅仍旧神智清楚,甚至早就暗暗开始了针对正常人的狩猎。

    或许是他的演技过关,屋一柳对于自己竟然能够全身下车,颇感到了几分意外——直到那辆出租车确实开走了,他才忽然一下感到两腿都软了。他重重抹了一把脸,在进学校之前,先拐弯去了旁边一家文具店,买了一瓶胶水、几块肉色的创可贴胶布。

    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他小心地用胶水把半只眼睛黏起来了。那胶水不很强力,他得时刻注意保持着,以免一使劲就把眼睛全睁开了;除了把半只眼皮用胶水“压”下去之外,他又把嘴唇抿起来,以肉色贴布贴在上头——这样一来,他乍看上去,就好像是缩小了半只眼睛、嘴也消失了。

    当然,只要一靠近就会发现他的脸经不起推敲;但他一向以帽遮脸、低头避人,勉强改到这个地步,大概也能保证一时的安全了。

    虽然作了改装,屋一柳仍旧没有贸然进入宿舍楼。他在附近找了一个隐蔽处,盯着从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足足守了半个小时。楼下似乎没有人在望风等待,但他实在不敢说李伯斯没有在楼上守株待兔。

    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他生怕自己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来,赶紧低着头站起身,掉转方向往图书馆走去。图书馆后面是一大片草地和树林,相较而言人烟稀少,自然也更安全一些。

    就在他遥遥走向图书馆大门的时候,屋一柳无意间一抬头,恰好瞧见了逻辑课上的那个老太太正从大门口走出来,抱着一叠书本文件,慢腾腾地下楼梯。之所以能一眼就认出她,是因为她的面貌仍旧如常、神色仍旧平静。

    仔细想想,好像他也从没见过老太太的脸起过任何变化。

    这本身自然什么也不意味;屋一柳自然不会把信任李伯斯的错误再犯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随即准备装作没看见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就在这么短短两秒的工夫里,那老太太先一步瞧见了他。

    在她的目光落上屋一柳面庞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瞪大眼睛、低低吸了一口气。

    这一份惊讶及其细微、转瞬即逝,若不是屋一柳恰好还没完全收回目光,只怕压根察觉不到。只不过,虽然他的眼睛看见了,他的大脑却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脚下也仍然在继续往前走;老太太同样没有出声叫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似的,也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赶紧扭过了头。

    那个班主任,就是假装成吃惊的样子——

    等等。

    屋一柳猛地刹住了脚,急急地一拧身,恰好看见了那老太太匆匆忙忙想要离开的背影。

    他大步跑上去,轻轻在她肩上一拍——老太太仿佛早就为了这一刻而做好了准备,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白得连一丝血色都不剩了,嘴唇都在隐隐发颤,看着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苍老过。

    屋一柳却几乎快要为了这份绝望喜极而泣了。

    “教授,”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一时间又害怕、又期待,心跳声响得叫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这一声之外,他就哑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老太太看着他,脸上的恐惧渐渐散去了几分。她仔细端详着屋一柳的嘴,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因为开口说话,那肉色贴布稍微松脱了下来——不等他有所反应,老太太抢先一步伸手将肉色贴布重新贴好了。

    “我就知道,”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仍然控制不住激动带来的颤抖,“我就知道,你绝对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第1557章

    太阳底下无新事

    当其他变形人看见乔教授与一个“变形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自然会对乔教授减少几分警惕吧?

    抱着这个想法,当屋一柳与老太太结伴走向停车场的路上时,他却发现不是他改装后的面孔给她带去了多少安全性,反而是老太太给他提供了近乎无穷的慰籍。

    同路人虽然只多了一个,却是从黑暗到突然有了光明的质变——他的呼吸、思维都从没完没了的颤栗中,逐渐平稳缓和了下来,叫他从未这么感激过老太太的存在。

    因为他嘴巴正处于“消失”状态,一路上二人自然不能交谈;直到二人坐进了那辆十年前型号的雪佛兰里,“砰”一声关上了门,屋一柳才总算松了口气。

    “先别摘下贴布,”老太太未雨绸缪地吩咐了一声,在后视镜上仔细看了看,慢慢倒车出去,一边开一边说:“我的住所离这里不远,等我们进了屋再说。”

    屋一柳赶紧点了点头。他原本就算回去了拿上钱,也仍然不知道茫茫天地该往何处去;在濒临绝望的时候,竟能遇上乔教授收留,简直是绝处逢生一般的运气。

    “这附近有好几家人,都是学校里的教授。”在她开进一个住宅街区的时候,老太太低声说:“我暂时没有见过他们的脸变形,但是我还不敢贸然信任他们。下车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他们看见你来了我家。”

    屋一柳不准备再回学校宿舍去了,那么哪怕没有李伯斯,其他同学也会开始猜测他的失踪意味着什么,自然绝不能叫其他人察觉他与老太太有联系。

    乔教授的家是一群联排屋中的一间,面积不大,没有多少装潢;在满屋子的书里,唯一的装饰是茶几上一捧新鲜而丰硕的花。在二人做贼一样悄悄摸进屋子里以后,老太太把门锁好了,将窗帘也都拉上了;屋一柳揭掉胶布,使劲揉着眼皮上的残余胶水,问道:“教授,原来你也……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老太太在嘴唇前比了一根食指,示意他放轻声音,低声说:“小声点,我家墙壁很薄。”

    等她示意屋一柳坐下后,她才继续说道:“你的问题,留到一会儿我再回答你。你呢?你对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什么?”

    “我想想……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可能已经好几个月了。”屋一柳苦笑着说,“我很难讲,到底是几月几号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就好像我本来一直没去留意,等注意到的时候,变形人已经到处都是了。”

    这个答案是百分之百的实话,深究的话却不免叫人疑窦丛生:身边的人脸突然变形了,这可是恐怖片级别的惊吓,怎么会一开始注意不到?有时连他自己回忆起来时,也是满腹疑惑;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怀疑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但乔教授听了,面色却没有变,只是慢慢点了点头,说:“是啊……是这样的。”

    屋一柳怔了怔。

    “一开始他们的脸变形得不很厉害,甚至都称不上变形,只能说是变化。”老太太望着面前那一瓶淡紫的花,语气平平地说:“比如说,有人好像瘦了,颧骨突出来了一点儿;有人好像胖了,眼睛看着小了;还有人好像晒黑了一层……在初期,都是平平常常的细微变化。”

    对于这些初期的征兆,屋一柳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他再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想来老太太也看出来了,冲他笑了笑,皱纹蓦然深了些,又淡了。

    “是的,我对他们的了解,可能比你多一些。比如说,我知道他们那种形变是不可自控的,但是在发展一段时间之后,当他们可以把脸摘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面孔了。”

    “教授,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屋一柳忍不住从椅子上倾过了身。“我也是今天才发现他们可以把脸摘下来的——”

    他说到这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自己的经历都一五一十说了,老太太只沉默地听着。尽管她什么都还没说,却像是有一些岁月如云般从她头上飘过去,投下的暗影,叫她陷入了某种屋一柳难以触及的情绪里——她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才叹息似的慢慢开了口:“……这世界上,谁能真正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呢?”

    屋一柳能感觉到,接下来她要说的,恐怕会远远超出自己想象——他等待着的时候,紧紧绞着自己双手,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你这样的年轻人,到底还是比我有勇气,竟主动找上了我。”乔教授嗓音发哑,说:“前几个月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老是低着头不敢看人,想方设法避开与他人接触的机会……我都看在眼里,也早就想过,这或许是因为你也看出了那些变形人,正在感到害怕。”

    他的行为原来有这么显眼吗?怪不得会被李伯斯盯上。

    “那,乔教授,你为什么一直以来什么都没和我说?”

    老太太摇了摇头,低声叹息着说:“我不敢。因为有太多不确定性了。可能你其实是一个变形人,想诱使我对你失去戒心、主动坦白,就像你说的那个班主任一样;如果你不是变形人,你可能会认为我是来试探你的变形人,到时你对我有什么反应,也是未知之数。”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可能性,就是我们两人都是正常人,但是……会有一方为了取得变形人的信任,把另一个人交出去。”

    在听见这句话之前,这个办法甚至从来没有进入过屋一柳的脑海。

    “教授,你太谨慎了,”他怔了几秒,才压下惊意劝道:“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呢……全世界都变成了怪物,好不容易找到同伴的正常人,怎么可能会把同伴出卖给怪物,然后自己孤零零地担惊受怕呢?而且就算出卖了,换来了一时的信任,长久来说自己的脸也还是不会变的,迟早会被变形人发现,这得不偿失啊。”

    乔教授微微笑了一笑,似乎因为他这一番劝解而感到了几分欣慰。“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既有一颗摆得正位置的心,又有一个能理得清逻辑的头脑。”

    屋一柳刚刚生出了不好意思,只听她继续说:“但是,你有所不知……这些可能性,其实都是发生过的事实。我就亲眼目睹过。”

    “是谁?”他吃了一惊,一连串的问题都出了口:“我们学校里发生的吗?什么时候发生的?还有谁是正常人,把谁出卖了?”

    “不是在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乔教授垂下了眼睛,面颊在她花白稀疏的卷发下若隐若现。“是我任教的上一所大学。”

    屋一柳完全没听懂。自从他两年前来到这所学校,乔教授就已经在这里了——他想着想着,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的时候,老太太轻声开了口。

    “是啊……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人们面孔变形扭曲、变成怪物这件事,在三十六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第1558章

    回忆中的回忆中的回忆

    乔教授低垂着眼睛,慢慢转动着手指上一个银戒指,仿佛心神已经回到了某个平静而遥远的地方。她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话对于屋一柳来说,无异于一颗颗炸弹,只是语气平缓地说:“你刚才问我,我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变形人的……那么答案是,三十六年以前。”

    屋一柳望着她,一时简直失去了对语言的理解能力。他张开嘴,什么话也没有挤出来。

    他反复将乔教授的话在脑海里过了几遍,仍旧没能消化掉半点;好一会儿,他才愣愣地问道:“什……什么?”

    三十六……年?计量单位居然是年?

    老太太吐了一口气。

    “乔教授,你说这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而不是说它从三十六年前就开始发生了。”

    这点区别是至关重要的;屋一柳受惊过甚的大脑,这个时候终于开始转了。在他渐渐回过味时,升起的激动让他语速快得连珠炮一样:“你的意思是,同样的问题以前发生过、又被解决了,后来才不再有任何变形人了,对吧?所以,我长到二十岁才是第一次见变形人。”

    老太太安静地点了点头。

    这犹如一剂兴奋剂,一下子就叫屋一柳的脸涨得又热又红,连心跳都加快了。

    “那——那当初是怎么解决的?他们的脸真的还能变回正常?那些变形人要怎么样?三十六年前的变形人,后来都怎么样了?”他满肚子的疑惑,若是全写下来,恐怕能形成一本书:“变形起因是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呢?我们这一次也能解决问题,让人们恢复正常吗?”

    他这一连串密不透风的问题,叫乔教授嘴角上轻轻勾起了一个苦笑。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在有生之年还会向别人述说起那一段经历……所以,你容许我先理一理思绪。”哪怕是在私下说话时,老太太也像是在上课一样很有条理。在她安安静静思考的时候,屋一柳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那一年我三十三岁,还只是一个助理教授。”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慢慢给自己和屋一柳倒了两杯茶。也不知道是不是人上了年纪,眼眶就容易发红;但她倒茶时低垂下眼睛的模样,让屋一柳不由生出一种感觉:她并非是口渴了,她只是想要做点事,来平缓住自己的情绪。

    “当年和现在不一样,当年女人三十多岁不结婚、追求事业,是很常见的事。我那时刚刚搬进这栋屋子,做着喜欢的教职工作,闲下来一个人喝茶看书,完全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后来我算了算日子,变故开始的时候,应该正好是学校放假的时候……我不止平时喜欢一个人呆着,在假期里还喜欢去徒步野营,远离了人群,所以我暂时没发现出了变故,变形人也暂时没发现我。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屋一柳“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在聆听老太太回忆的时候,屋一柳的目光四下在客厅里游走了一圈,停在了其中一壁书架上。在靠近顶层的架子上,摆了一张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的照片——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坐在海边岩石上微笑着的年轻女人,就是乔教授。

    老太太也捕捉到了他的目光,眼睛从那张照片上一转,笑了起来——尽管年岁抽干堆皱了她曾经丰盈的肌肤,但她这一笑起来,仍旧与照片上一样轻盈温柔,仿佛二者呼应回荡着穿越了时光。

    “是啊,那就是我……我想,我的故事真正开始的时间点,应该是我从山里开车往回走的高速公路上。”

    ……

    对于三十三岁的乔元寺来说,世界是一个平滑、稳当、舒服的地方。

    她正值盛年、精力充沛,工作前途稳定,生活独立自由,拿着放大镜挑都挑不出来一个不足之处。在她眼前铺展开去的人生,就如同此时前方一望无尽的高速公路,平坦笔直,在午后阳光下熠熠生亮。

    她最喜欢这一段高速公路上的风景了:左手边是深深浅浅、连绵起伏的绿色山谷,右手边栅栏外是山崖下一片粼粼烁金的广阔海面。每逢走上这段公路时,乔元寺的大半注意力都不在路上,倒是在自然风光上。

    这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开车开久了,驾驶就会变成一种下意识的后台运作程序。乔元寺平平稳稳地开了一会儿,在山崖下拐了个弯,随即不由一怔。

    在前方的高速公路边上,有一个人正在慢吞吞地走路。

    ……是流浪汉吗?

    她前方的几辆车,相继从那个人身边呼啸而过,将他长及披肩的头发飘飘悠悠地吹进了风里。光看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的确像个流浪汉;他的行动也有点古怪,一直扭着头,十分专注地盯着每一辆从他身边经过的汽车,仿佛恨不得要把脑袋伸进人车里看看似的。

    可别是那种会突然跳到车前自杀的人吧?乔元寺不无忧虑地一边想,一边打了转向灯,准备离那流浪汉远点,并到公路中间的车道上去。

    只不过此时中间车道后方恰好来了一辆红色汽车,她便只好耐心等它过去。那流浪汉已经离她不远了,她得等红车一过,就立刻切到它身后才行,所以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红车上——在它与乔元寺擦身而过的时候,驾驶那辆红车的司机朝她瞥了一眼,又转过了头。

    可以换道了,乔元寺从后视镜里确认了没有来车,赶紧换到了中间车道上,正跟在那辆红车后头;那个古古怪怪的流浪汉很快就从她的右侧车窗外一闪而过——隔了一条车道,按理说对方应该根本看不见她才对,但她还是生出了犹如实质的、被目光划过的感觉。

    流浪汉从后视镜里消失了;她的余光笼着栅栏之外的海面,不太舒服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还是很不舒服。

    奇怪了,到底是什么东西令她这样难受。

    乔元寺将注意力从自然风光上收回来,看了看前方公路。随即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前方公路,和前方那一辆红车。

    刚才看了她一眼的那个司机,此时也正在看着她,二人四目在高速公路上对上了。

    那一张肉色的人脸拧过了一百八十度,看着像是从前方司机的后背上升起来的,此时正正地面对着乔元寺;它的下半部分被车座椅给挡住了,因此只能看见一双模糊的眉毛,两只模糊的眼睛。

    在自己的蓦然一声惊叫里,乔元寺下意识地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在马路上擦出了刺耳的响声,惯性险些叫她砸上自己的方向盘——她猛地回过神来,一惊之下赶紧松开了刹车,在后车愤怒的喇叭声中,颤抖地重新拾起了行进速度。

    ……前方的红车司机,依然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是面具吗?是恶作剧吗?是她看错了吗?

    可能性有很多,但是没有一个能止住她的颤栗。她咬着牙踩深了油门,加速朝那红车靠近过去,几乎快要贴车尾了——那张原本模糊的肉色面孔,随着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楚:不是别的,就是一张从后背上盯着她的人脸。

    她看不见人脸的下半部分,但在四目相对几秒钟之后,那双眼睛似乎眯在了一起,脸颊中央也慢慢鼓了起来。

    ……活像是那司机的脸,正在车座椅后方发笑。

    当那红色汽车冷不丁地长长鸣了两声喇叭时,乔元寺惊得一跳,随即发觉自己已经满手都是冷汗了。再抬头一看,前方车内是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那人脸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她使劲咽了一下嗓子,慢慢与红车拉开了距离,又打了一次转向灯——这一次,她要转回到最右侧的车道上去,因为只有在那儿,她才能在紧急停车带上停下来。

    她现在的状况,不适合继续开车了。

    乔元寺一停好车,就赶紧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一会儿。红车此时已经消失在了高速公路上的车流里,看都看不见了,多少叫她放松了一点;更何况,能把脸转个一百八十度这种事,怎么想也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灵|异事件吗?

    她在惊魂未定、心神不属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停车带上停留了多久。当她觉得心跳平稳了下来之后,她一抬头,发现身后开来了一辆公路巡警的警车,在她后头停住了。

    要是因为这种事而吃了一张罚单的话,那可真是倒霉上叠加倒霉了。

    乔元寺忙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她现在面色发白、眼睛瞪得很大,怎么看都不像是极度疲倦需要紧急停车的样子,一时还真想不出个合适的借口,来为自己停车的行为正名。眼看巡警走到旁边敲了敲窗户,她才低低地吸了口气,打开一半车窗,强笑了一下:“警官——”

    “官”字化作了又一声尖叫,乍然充斥在车内,激荡撕裂了空气。

    那巡警摇晃着一张跌落到胸口的长脸,抬起胳膊就将手从半开的车窗里伸了进来;乔元寺一边尖叫,一边在残存的理智下使劲往后缩——但她却忘了自己身上还系着安全带。

    巡警那张完全不能称之为脸的脸,就歪歪扭扭地贴在车窗玻璃上,从代表眼睛的小黑洞里一面观察着她,一面用伸进车窗的手朝她脸上抓,劲道扯得她皮肤火辣辣生疼——她只记得自己一手拼命挥打抵抗,一手去摸索着解安全带,在混乱、恐惧之中一切都变成了一团模糊。

    直到“咚”地一声闷响,乔元寺意识到那只不折不挠、仿佛被自己的脸吸引住了的手突然不见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第一时间解开了安全带,慌慌张张地往副座上爬了过去,这才想起来回头看。

    “啊,吓到了吧。”

    车窗外,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弯下腰,望着她说道。他长及披肩的头发散落下来,在空气里悠悠飘荡着。是那个流浪汉。

    不,不对,乔元寺迅速更正了自己。他的头发是挺乱,衣服也不像是正常人会穿的,但是……他身上有某种清清朗朗、仿佛野鹰见过草原的气质,让她意识到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流浪汉。

    “你第一次见到这些脸部变形的堕落种吗?”他仍然在继续说话,尽管他说的话让她都听不懂。“奇怪了,难道你是才从山里出来吗,怎么才第一次见到这些怪物?”

    她抹了一把脸,勉强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尽管她觉得,可能现在干脆疯掉更加省事。

    “脸部变形……?这么说,你也看见了,”她浑身都仍然在微微发颤,“什么是堕落种?你是什么人?”

    “说来话长,”那年轻人冲她微微一笑,说:“简而言之,我是四天以前刚刚传送到这个末日世界的进化者。你干嘛这副表情……你别误会,不是我干的啊,你居住的这个世界已经迎来末日了。”

    第1559章

    乔元寺看样子要活不过第一天

    “我的世界……已经终结了?”乔元寺转过头,望着高速公路上仍旧呼啸划过的一辆辆汽车,喃喃地说。

    至少她目光所及,与电影或里描绘的终世之象,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交通规则仍然在掌管着这条公路,前方检测车速的显示屏也在如常工作,说明电力系统完好无损;没有火光,没有浓烟,没有救护车鸣笛,更没有呼号求救。

    “是有点不像,”那年轻男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显然也想到了同一处,说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我运气好,随机传送也能掉进一个末日之前六个月的世界呢。”

    这句话本身,就足以产生一百个更多的问题;但乔元寺咬着嘴唇,一个都没有问。车外那年轻男人见状笑了一声,说:“算了,我也没有非要说服你不可的义务。变形人到处都是,再看见他们的时候,你记得要假装看不出来才行。我走了,祝你好——”

    他说到这儿时,也从车外站直了身子;乔元寺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迅速解开车锁,朝窗外喊了一声:“上车!”

    那年轻人顿了顿,再度弯下腰来,那一双疑惑之下微微睁大的清亮眼睛,令他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小动物。

    “……你不怕我是个疯子吗?”

    “你打倒了一个警|察,不能再继续在外头晃荡了,”乔元寺抬头看看后视镜,干脆伸长胳膊给他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催促道:“快上来,我怕别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预料到她竟会是这样的态度,失笑了一声。乔元寺看着他不动地方,真有点着急了,加快语速说:“不管是不是世界末日了,社会规则显然还是一样在运作,你救了我,我不能让你因此被抓进去。你能不能快点上车?”

    “好,好,知道了,”

    那年轻人嘴角面颊上仍然存着半个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她的担心是个多么严肃的事,散步似的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门一开,车外的海风顿时扑了进来,与他的身体一起落入座位里,好像也带进来了一部分咸咸的、蔚蓝的、自|由的大海。

    乔元寺怔了一怔,收回目光,重新打燃汽车。

    她探头看了看——外面地上,那个巡警仍旧面朝下地趴着,还没有从昏迷中醒过来,也看不出他的脸现在是什么模样。她不敢多想了,绕过巡警,赶紧重新上了公路,一边开一边不断扫视着后视镜,生怕看见有辆警车追上来。

    “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有路过的车已经报警了,”她感到那年轻人朝她投来了好几眼,给自己解释了一句。“我们刚才没有耽误很久吧?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应该还不到两分钟呢。”

    幸运的是,这一段高速公路边上好像没有设置紧急电话,想来就算有人心生怀疑,也没法立刻报警。

    “你不担心世界末日和变形人,反而担心这个吗?”余光里的那年轻人,看着有点啼笑皆非的样子。

    “正是因为你跟我说了那一番话,我才更担心了啊。”乔元寺加快了车速,一连将好几辆汽车都甩在身后,说:“如果这里仍旧和以前一样,那么即使你被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以证明你是为了救我,可以找辩护律师,甚至可以交钱保释……一切都可以按照正常的程序走,不至于对你个人产生什么伤害。”

    但是,这个世界显然已经不一样了。变形人已经到处都是了,不可能只有一个执法人员变成了所谓的“堕落种”;当其余变形人意识到那个巡警受攻击的真正原因时,正常的法律程序可就保护不了他了。

    那年轻人也懂了她的意思,却似乎有些吃惊。他“噢”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才说道:“……原来你这么快就相信我了?”

    乔元寺是经过科学思维训练的人,这一点让她在面对未知之事时,反而更加不会贸然抗拒否定。只是她瞥了副驾驶座的年轻男人一眼,口中却说:“我暂时还不会下这种结论。”

    他看起来也不在乎她到底信不信自己,耸耸肩,笑着说:“行吧,我也不急。我叫樱水岸,你呢?”

    说它奇怪吧,但若考虑到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名,似乎也不算奇怪了——毕竟她连对方是什么人种都看不出来。

    乔元寺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又让他从头解释了一遍种种缘由:末日世界是怎么回事,堕落种是什么东西,他自己又是什么人。这一番讲述下来,信息量不小,要说得条理清楚又面面俱到可不容易,但是樱水岸却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做到了。

    他虽然解释得清楚,可是自己真正接受相信了多少,乔元寺也不敢说。她只是一面开车,一面专注地听;听着听着她一转目光,发现樱水岸居然正朝她的脸颊上伸来了一只手。

    乔元寺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将整辆车都撞进旁边车道里,叫道:“你干什么?”

    樱水岸也被她吓了一跳:“我就是看看你的脸——”

    “那你上手干什么?”乔元寺自从被那巡警抓过,就成了惊弓之鸟。

    樱水岸指了指自己的面颊,说:“我说了你别害怕。你脸上被抓过的地方,一直在发红,而且越来越红了。”

    等乔元寺好不容易下了高速公路,找到一个机会仔细端详自己的脸时,镜子一翻下来,把她自己都惊住了:好几道粗大的血红抓痕交错横跨过她的面颊,从眼角延伸到了下巴;尽管已经过去将近半小时,颜色不但没浅,反而越来越深、都接近紫色了,甚至在抓痕四周浮起了一片片血点,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他抓我脸的时候,用的力气非常大,一只手指抠在我的眼角里,好像要把我的脸皮抠下来似的。”她停车在路边,喃喃说:“只是皮肤没破,我也没想到竟然会……”

    樱水岸朝她招招手,示意她把脸伸过去。

    乔元寺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咬着嘴唇,向他侧过了头。

    樱水岸靠近了上来,面庞被他的呼吸给染得微微发热;她一碰上对方的眼睛,就微微将视线转开了一些——他那双略微泛蓝的眼珠浸在冷冷的雪白里,在面无表情时,就好像带着高山雪原上迫人的寒气,虽然清亮透彻,却叫人不敢多看。在说不清的紧张中,她攥着自己的裤子布料,等待略带温凉的手指按上自己的面颊。

    然而他没有碰她的脸。从余光里,她能看见樱水岸原本正要抬起来的手忽然又放了下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面色也越来越严肃。

    乔元寺手心里都是凉汗,终于没忍住坐直身体,扭头朝他问道:“我怎么了?”

    樱水岸看了看自己没有碰过她的手指,捻了几下指尖,好像要将手指上不存在的灰尘给捻落似的。

    “离你家还有多远?”他转开目光说,“我觉得你现在最好还是先回去。”

    ……听他的口气,就差没说“趁现在吃点好的”了。

    乔元寺颤抖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手脚冰凉,都不知道是怎么重新将汽车启动的。她没有回高速公路上去,沿着城市间街道往前开;走了一会儿,她打破了车里的安静:“你可以直说,我受得住。”

    樱水岸看了她一眼。“好吧,你应该即将要变成堕落种了。”

    太直了。

    乔元寺紧攥着方向盘,骨节都发了白。“你详细一点说……你怎么知道的?”

    “末日世界,顾名思义,一般都是已经被摧毁的人类社会,大部分人类都一起陪葬了,只有一小部分才能存活下来。这一小部分中,有的发展成了堕落种,有的发展成了进化者——但这个世界显然不是这么回事。”

    樱水岸有意在慢慢讲话,乔元寺意识到了。她很感激,因为她现在的状态哪怕用六神无主来形容,都算是过于乐观了;有一个人在身旁娓娓述说,就等于在无常混乱之中为她提供了一种有序感——就好像掉入了湍急奔涌的河流里,但抓到了一根绳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一切都运行正常,也很少出现死人,面部变形的堕落种却占据了人口里的绝大多数。于是我过去几天时间里,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

    他提到变形人时,用的是“他们”而不是“它们”——在提起别的世界的堕落种时,樱水岸却用的是“它们”。乔元寺不知道这个区别意味着什么,但她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

    “我发现,如果你是正常人,面部不会变形,那么你有两种可能性,要么你看得出他们变形,要么你看不出他们变形。对于看不出来的正常人,那堕落种们压根不会去找他们麻烦,仍旧如以往一样在那些正常人身边工作生活……因为随着时间推移,那些看不出来变形的正常人,自己就会自然而然地也开始渐渐产生变形,就像是被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一样。这个时间具体是多久,我也说不好,因为我来这儿只有四天。我来的时候,那几个我观察到的例子很可能就已经处于形变过程中了。”

    乔元寺吐了一口气,将目光紧紧盯在前方马路上。绿灯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一边过斑马线,一边将冰淇淋往嘴里送。每次她张嘴的时候,脸就消失在了嘴部黑洞里,合上嘴,五官才又挤挤挨挨地慢慢掉落回了原处。

    “如果你看得出来,又让他们知道你看得出来变形,那可就糟了。”樱水岸也正看着那小姑娘,面不改色地轻轻说道:“拥有对不正常的‘辨识’能力,本身就意味着你不可能再自然变形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堕落种们的首要目标,似乎是要将更多人变成他们的同伴,当这一点无法保证的时候,他们才会下手杀人。那巡警抓你脸的时候,应该就用上了某种手段,将这种形变像病毒一样传染给了你。”

    第1560章

    一个小区别

    乔元寺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垂头打开了家门锁。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樱水岸站在她身旁,将她笼在自己的影子下,挡住了外界的大半视线。

    多亏有这一顶徒步时戴的遮阳帽子,下车的时候她才能稍微挡一挡脸。她的邻里间不知已有多少变形人了,若是被哪个邻居看见自己这一脸红痕,他们就会立刻知道,她属于必须用上强硬手段的目标对象。

    当然,以她现在的状态,还在担心会不会被变形人发现,似乎完全没有意义了。

    乔元寺一向自诩头脑清楚,但是此刻脑壳里却像有无数急流,各股思绪都在横冲直撞、翻搅对抗;明明好不容易回到了家,她却站在门厅里想了半晌,甚至想不出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她就快成为变形人一员了……?

    见她愣愣地不动,樱水岸从她手里抽走了钥匙,又轻轻将一只手放在她背上,将她领进了客厅——态度之自然,就好像这是他自己家一样。

    等乔元寺坐在沙发上,她想了想,去拿了一面镜子放在茶几上,正对着自己被血红抓痕撕扯着的脸。除了皮肤上血点大得怕人,目前五官、形状都还没有发生变化;樱水岸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她没说话。

    “……你为什么没走,反而跟我回家了?”乔元寺看了几眼,就不愿意再看自己了,宁可看着他。

    “有几个原因吧。”

    “什么?”

    她才要求樱水岸有话直说了一次,这个人显然就彻底放弃了委婉。“嗯,第一呢,我想近距离观察你、检测你的变化,这样能够帮助我更好地弄明白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迷惑的地方。第二,等你变成堕落种后,我打算杀了你,我就可以暂时用你的房子落脚休息了。”

    这人是什么强盗草寇吗?

    换了别的时候,乔元寺听到这一番话肯定会害怕,然而她今天受的折磨和惊吓已经到顶了,她实在分不出精力去害怕樱水岸;因此只麻木地说:“是吗……还有呢?”

    他说的是“几个”原因,那么应该起码比二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顿住了没说完。他连杀了自己都说得出口,第三个没说出口的原因,天知道得有多么难听。

    樱水岸揉了一下鼻子。“虽然我刚才不需要你带我逃跑,不过你到底还是帮了我……”

    乔元寺看着他,眨了眨眼。

    “我留下来,可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地方。”他总算干巴巴地说完了。

    乔元寺垂下头,微微苦笑了一下。“我……我如果真的变成那个样子,或许被你杀掉,就是你帮我忙了。”

    樱水岸从鼻子里“嗯”了足足一秒——似乎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些什么才好似的,半晌才挤出一句简直不像是要安慰人的话:“反正我到时会在这儿。”

    说害怕吧,乔元寺现在反倒不那么怕了。听他对于其他世界堕落种的描述,似乎尽是一群被悲惨暴戾所笼罩、永远也逃不出黑暗的生物。自己就要变成那种东西了……这实在叫她无法产生多少真实感,甚至有几分想笑:说不定她一睁眼,就会从帐篷睡袋里醒过来,发觉这全是一场梦吧。

    她的思绪从堕落种上飘散开去,渐渐想起了更多他说过的话,想着想着,不由一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才想到,忙抬头问道:“不对啊,你说末日世界里的幸存者要么变作堕落种,要么变作进化者。那么,我有没有可能……变成进化者呢?”

    樱水岸抬起眼睛时,雪凉的光从睫毛下一闪。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

    他歪过头,面颊、脖子、喉结,都在窗下天光中染成一半浅白一半阴暗,仿佛放学后旷静无人的美术室里,一座凝望着空房间的石膏雕塑。明明她人还在这里,樱水岸瞧着她的时候,却像是这客厅已经空了——他的神色,比他的回答更早一步告诉了乔元寺答案。

    “只不过,在我来的这四天里,我见过的堕落种、正常人、要变成堕落种的正常人……都够多了,却从没见过一个要进化的正常人。”

    乔元寺闭上眼睛,一时间心中空空落落,好像反应神经上被涂了麻醉剂。她听见自己喃喃地说:“你和我共处一室,不会把你也传染了吧?”

    樱水岸沉默了几秒。“我不会有事,这个‘变形’又不是空气传播的病毒,否则你早就中招了。”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略带烦躁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说:“我真不懂,你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在担心别人。”

    乔元寺睁开眼,朝他勉强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吧。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不会就这样结束,我不允许……我忽然有一个想法,或许能解释为什么你没有见过本地的进化者。”

    “是什么?”

    “变形的那些人,不算是堕落种。”她望着天花板说,“所以,也没有进化者。”

    樱水岸似乎愣了一愣。

    在他没有回答的时候,她继续说道:“你跟我说过,其他的世界在迎来末日之后,幸存的人类为了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就会开始发展出两种进化方向,一种是堕落种,一种是进化者。这本质上是进化论法则。”

    这些名词和信息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但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将之置于逻辑分析下。

    “如果我们拿这套前提条件,来检视这一个世界,你会发现代入不了。这个世界结束了吗,应该是已经结束了,否则你不会被传送过来;但是在这一个世界末日中,人类其实完全没有遭遇过生存压力。”

    樱水岸没吭声,只是将身子往前倾了一点,听得很专注。

    “是的,那些人面部都变形了,然后呢?你也说了,他们仍然和以前一样在工作生活,维持着人类社会正常运转……他们没有摧毁世界,自然也没有一个被摧毁的世界反过来给人类施加生存压力。少了这种生存压力,生活仍然和以前一样,那人类本来就不会产生新的发展方向。”

    “你的意思是……”樱水岸微微皱起了眉。

    “在一个世界里的人都变成了怪物的时候,过去的旧人类世界自然就终结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说是世界末日没有错。但怪物们的行为和以前并没有太大分别——我相信小区别肯定是有的,只是从宏观角度来说,怪物社会和人类社会是一样的,马照跑,舞照跳。如果我也变成了怪物,我下个月还是得去学校上班,对吧?”

    刚才回家的一路上,她已经观察了够多这样的例子:修电线的工人、开饭馆的老板、送货的卡车司机……远远看去,他们身上唯一的变化,只有他们的脸。

    “我懂了。”樱水岸哑哑地吐了口气。

    乔元寺点了点头。“或者可以这么说,变形这一种末日因素,相比其他的什么辐射、毒气,都更狡猾。因为它在扩散开之后,并不造成社会动荡,人没有生存压力,所以也不会进化……不会进化,就等于没有抵抗能力,变形就像一种流行性感冒一样,会扩散得越来越广,直到最后满世界都是变形人时,也还是不会产生进化者。”

    “这样一来,确实可以解释,为什么我至今还没见过一个本地的进化者。”樱水岸扬起一侧眉毛,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幸免呢?”

    “病毒还不能百分之一百地杀死人呢,凭什么我就不能靠自身抵抗力熬过去?”乔元寺抱起胳膊,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不服气:“再说,那巡警只抓了我一两下,你就把他给撂倒了。接触过程不过几秒钟,哪怕他手上带毒,我沾的毒也不多啊……哦,提醒我了,我去洗把脸。”

    乔元寺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地洗过脸。

    等她走回客厅的时候,头发、衣领全都是湿漉漉的;樱水岸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啼笑皆非:“洗过瘾了?他又不是把泥蹭你脸上了。”

    “你也不知道啊,万一有用呢?”乔元寺回了一句嘴,坐下来仔细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旁边沙发上,樱水岸也在看着她;他的目光仿佛带着重量与温度,划过她的面颊时,就像是有手指在慢慢抚摩。

    镜子里血红的抓痕看起来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接下来天知道多长一段时间里,很显然,乔元寺除了等待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等归等,却不代表她是坐以待毙。

    乔元寺按照原本计划,将房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次,连樱水岸都领到了任务,负责把庭院清扫干净。她点上熏香蜡烛,剪了一把花插在瓶子里,又进厨房里一阵叮叮咣咣,做好了一大桌饭菜和甜点——也不知道是樱水岸太久没吃过好饭,还是进化者都拥有狼一样的胃口,等乔元寺吃饱了、泡过澡回来一看,他居然还在饭桌上。

    “你脑袋上是在干嘛?”他一边吃一边问。

    “敷发膜,”包着头的乔元寺说,“你是要把我盘子都吃了吗?”

    “你敷发——这有什么用吗?”

    “有用,”乔元寺点点头,“别管什么时候,我得体体面面的,这样我心里高兴。”

    进化者可能都是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人。她进浴室洗发膜的时候,樱水岸就站在旁边看,仿佛在看动物园里给自己洗浴的猴——光看还不够,吹干之后他还上手摸了几下她的头发,说:“真的顺滑了很多诶,你给我也来一个吧。”

    等两个秀发丝滑的脑袋回到客厅、坐下喝茶的时候,都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只要不照镜子、看不见脸上红痕,一切都和以往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按照往日习惯,乔元寺打开了下学期的教材和讲义,准备继续备一会儿课。樱水岸毫无自觉,登堂入室之后压根不把自己当外人看,偎在她身旁的沙发靠垫上看电视——别看他脱离人类社会已久,却一点儿也不耽误他欣赏情景喜剧,偶尔要换台时,还抱怨一句“你这个世界怎么连电视遥控器都还没发明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关掉了电视,回来的时候,坐在了乔元寺对面的茶几上。

    “抬头,”他低声说。

    乔元寺慢慢地抬起了头。

    “嗯……没变。你怎么了?”樱水岸观察着她的脸,近乎平静地问道。“自从你打开这本讲义,十五分钟了还没翻过页。”

    乔元寺张了张嘴。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恐惧也是分成了这么多种的——在高速公路上时是一种,此刻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她的世界,可能真的要化作碎片被急流卷走了,而她没有一点办法。她为了维持正常所做的努力,全都没有意义。

    “我……”她嘴唇颤抖地说,一颗眼泪掉了下来。“我看不懂了,这是我自己备的课,但是我……理解不了内容。”

    第1561章

    樱水岸的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乔元寺觉得自己像是在恍恍惚惚地发一场长梦。

    说是梦吧,几天中都发生了哪些事,她能记得清清楚楚;说那不是梦,她却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在原处了”——她的自我,似乎被人从躯壳里抽离出去了大半,那个拥有她的身体的人,不是乔元寺了。

    不,不对,这么说就像有一个外人占据了她的身体;更准确来说,是在乔元寺的面部变形之前,她的自我就先一步开始变形了。

    在她发现看不懂自己的课案那一晚,乔元寺几乎没法用语言形容她当时的感觉。邻居可以变成怪物,世界可以迎来末日,但她倘若没有了智识,她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该如何活下去了。建立了三十三年人生的基础,忽然一下子全部崩塌碎裂;她将脸埋进胳膊里无声地哭了不知多长时间,才终于被樱水岸劝得放下讲义、上床休息去了,入睡前,心中还隐约存了一份“或许睡一觉就好了”的希望。

    第二天起床后,她完全不难受了。

    樱水岸似乎一夜没睡。他一听见乔元寺的脚步声,就腾地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目光跟随着她在屋里转了一圈。

    在她即将进厨房准备早餐时,樱水岸把她叫住了,将她的教材在餐桌上摊开,问道:“看得懂吗?”

    乔元寺注视了一会儿那页纸。“每个字我都认识……排在一起的意思就好难懂啊,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那么就慢一点看,一句话一句话地看。”

    乔元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重新埋下头。她逼自己慢慢看了好几分钟,才勉强理解了一两句话;这点进展反而让她烦躁起来了,一推桌子站起来说:“看这东西有什么用?我饿了,我不想看了。”

    樱水岸没说话。他坐在餐桌另一头,看着她进了厨房,看着她做好了一人份的早饭;直到她慢慢悠悠吃完以后,他才再次开了口。

    “你脸上的红痕减轻了。”他神色很平静地说。

    “哦,”乔元寺被提醒了脸上还有红痕,摸了一下,才说:“我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过两天就应该彻底消了。”

    “你还是觉得自己不会变形?”

    “不会,”乔元寺一挥手,觉得这个说法真是太荒谬了:“我好好一个大活人,脸突然变形了,凭什么呀?有什么科学道理能解释,没有的嘛,所以不可能的事。”

    樱水岸的表情,就好像突然听见了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蠢话,盯着她眉头都皱了起来。“……什么?”

    很难解释为什么,但乔元寺一下子就像被踩了脚,浑身的刺都立了起来,做好了防卫的准备。“什么什么,”她怀着警惕盯着他,挑战似的说:“那些变形啊,世界末日啊,也只有你一个人在说吧?早间新闻报了?报纸上登了?我怎么没看见?”

    樱水岸抹了一下脸,仿佛不太能相信眼下情况。“你自己亲眼见过的事实,你已经忘了?”

    “我看见的东西肯定有解释,”乔元寺说,“我徒步野营那么久,开车又累了,看错了也有可能。而且退一万步说,变形了又怎么样?我不还是照样吃饭睡觉过日子?变怪物了,学校也会照样给我发工资。你别再说这个了,说得我心烦,我不想听。”

    她站起来收盘子时,又想到了一件事,警告他说:“你出去的时候别乱说,不然被他们抓起来我可不管你。”

    樱水岸的眉毛微微一跳,当即抬起了双眼,仿佛被这句话给刺得一时有些失措。

    即使乔元寺现在正烦着他,与他目光一碰时,也不由怔了怔——他眼睛里的颜色太过干净分明了,像是有一小块蓝天被冻在了雪原上。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天初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像是一只划过高山的野鹰……这个比喻,她是怎么想到的?是她想到的?

    她将盘子“哐当”一下跌在桌上,紧紧捏着椅背,渐渐有昨天的回忆探头探脑地走过来了。

    昨天发生的事,她并没有忘;但是刚才她又的确想不起来了——昨天的记忆好像变成了一些被收起来的旧信件,它们还在,只是远远坐在抽屉里,轻易绝不划过脑海。

    “别拿教材给我,”乔元寺仍旧垂着头,哑声说道,“那个对我的难度可能太大了……有一些通识读本,拜托拿那个给我。”

    她最后一个字话音还没落,樱水岸就跳起来去找书了。他好像生怕自己动作慢了,这一点点乔元寺又要从这具躯壳中滑走,迅速将一叠带通识二字的书都摆在了她面前。

    乔元寺浑身都在莫名其妙地微微颤栗,接连翻了几本,那种看不进去、看不明白的沮丧和挫败越来越浓;在她眼眶中眼泪浮了上来时,樱水岸却忽然松了一口气,在她身前蹲下来,低声说:“你会难过就好,你会难过就好。”

    “……什么意思?”

    “听我说,”樱水岸的语气略带急切,“那些红痕,让你的头脑、性格都在开始发生变化,我不知道那些红痕到底是怎么生效的,但是或许我们可以反向抑制住它。”

    “怎么抑制?”乔元寺直到看见有水滴落在他手上,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通过减轻它造成的症状。”樱水岸像是安慰小孩子的医生一样,轻轻地说:“你要是觉得这些还是太困难的话,就和我做一些简单的思维训练。你自己说过,病毒尚且不能百分之百地杀死人,凭什么你不能凭抵抗力熬过去?”

    做思维训练的时候,镜中乔元寺的脸上已经又一次干干净净了,一丝血痕都没留下。

    说来也奇怪,明明她智力没有退化,做数学题速度还是快得很,但没一会儿,她却连小学程度的思维题都开始连连答错。她很快就不愿意再做了,但樱水岸却不让她走——别看他高高瘦瘦,力道却惊人得可怕,简直不像一个人类的,倒像是建筑吊车。

    给乔元寺按住之后,他仍旧十足耐心,又问道:“……以上我举的例子里,哪个是事实?”

    她答不上来,他就再重复一次。二人反反复复、就像拉锯一样来来回回,就连乔元寺自己也能感觉到,她的状态也在这种反复拉锯中忽进忽退、时好时坏——但是有一点樱水岸说对了:只要她不断地以训练的方式争夺阵地,她恶化的速度就会被暂时抑止住。

    “变形”因素就像是个活物一样,在意识到这一块阵地不好抢之后,就慢慢地松开了它的掌控。足足一个下午,乔元寺都没有再次恶化;二人提心吊胆地等到了晚上,总算才松了口气——好不容易算是把第二天给熬过去了。

    第三天,乔元寺的状态还是和昨天差不多。二人又做了半个早上的思维训练,似乎一切都在渐渐好起来;樱水岸也越来越高兴的样子,眼睛里都在发亮。要不是那天下午有一只鸟撞在她的玻璃上,恐怕谁都不会发现问题。

    那是只不知名的、挺漂亮的鸟,黄褐色的胖身子,黑色尾羽尖尖的;它不知是撞伤了什么地方,扑腾了几下还是飞不起来。樱水岸闻声站起来的时候,乔元寺嘱咐道:“扔到小区里的大垃圾桶去啊。”

    樱水岸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它还没死。”

    “那也快死了,”乔元寺挥挥手,“赶紧扔了。”

    樱水岸近乎温柔地朝她笑了一笑。

    在乔元寺重新低下头的时候,猛然感到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领,狠狠往上一提,她就被樱水岸原地提拎了起来。他将她拖到门口,动作甚至称得上粗暴,说:“你把它捡回来。”

    “凭什么?”乔元寺使劲往回拽自己的胳膊,怒问道。

    “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樱水岸简单地说。

    一只老大不小的鸟,每扑腾一下翅膀,都要惊着乔元寺一次,她心里自然十分不痛快——要不是她不敢惹樱水岸,她才不愿意将这鸟拿进家门。她抱着鸟在沙发上坐下来,面前茶几上正好是她之前摆在那儿的镜子,刚一落座,她就正好瞧见镜中自己的脸随之晃了一晃。好像有一道海浪从脸皮下打过去,卷曲起伏,一闪而过。

    她浑身都被冻住了。

    樱水岸站在她身后的走道上,应该也瞧见了镜中影像,却没说话。一时间,客厅里除了那鸟拍打翅膀时的扑棱棱声响,客厅里只有一片死寂。

    “为什么……我不是没恶化吗,”乔元寺哑声说,“怎么……”

    樱水岸的脚步声,从背后走近了。他站在沙发后弯下腰时,乔元寺感觉到一只温凉的手滑进了自己颈间,轻轻捏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喉咙正抵在他的骨节上,叫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喉管原来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实不相瞒,”樱水岸慢慢地说,语气平静。“我前天时想过,既然这个世界依然能够正常运行,那么即使你变形了,我其实也没有必要杀你,让你好好在这个世界里与其他怪物一起生活下去,可能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乔元寺的牙关在微微打战,连怀中的鸟都不敢动了。

    进化者远比变形人更可怕。

    “我不喜欢你正在渐渐变成的东西。如果你撑不下来的话,我不如现在就杀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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