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所以,这个世界的人才会想办法控制住每一个个体进化者?因为只要控制住了进化者,就能控制住世界末日的到来与否。”

    这么说来,这份平衡确实算是脆弱的:很显然目前为止传送来的进化者之中,没有女娲那样短期内就可以把全世界都毁灭掉的手段和力量——当然,千千万万无尽世界里,也只有一个女娲。否则即使是人偶师来了,也不可能一口气把六十亿人口都做成人偶。

    “也不算是控制,”郑艾艾显然对这说法有点不舒服,“帮助维持这个世界的和平,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是你幸运,落在了别的地方。”林三酒冲她笑了一笑,“落在这里的进化者没有选择。”

    郑艾艾沉默了下来。

    “为了我的国家,我必须……”她没说完,改口道:“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

    林三酒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这个世界六分之四的人与进化者,都处于铁幕之下;另外六分之二的世界,都纷纷转过了头不看。假如她的逃离真会打破所谓平衡,那么她知道自己的愧疚感恐怕会非常非常地轻。

    “这样一来,我就更加必须走了。”她轻轻一笑,“你知道吗,我有个能力,虽然是我手放出来的,但假如我把两手放在自己脸上,我的头也照样会被轰成烂西瓜。我在想……”

    说到这儿时,她突然再度朝郑艾艾发起了冲击——林三酒凌空跃起,在集装箱上重重一蹬,从半空中朝那女孩扑了下去;郑艾艾已经习惯了她的冲击方式,不慌不忙地往远处跃去,一拉开距离,就再次以电网隔在了自己与林三酒的身影中间。

    电网外,林三酒的身影一花,忽然消失在了空气里。

    郑艾艾一怔,忙眨了眨眼。不等她回头找,站在她身旁另一个方向上的林三酒,就已经伸手在她后背上一推,将她送进了自己的电网里——那片电网明明是朝林三酒迎上去的,却不知怎么完全落错了地方。

    “我想,你的电网对你自己也是有效的吧。”

    郑艾艾发出了半声惊叫,电流噼啪一闪,她就登时没了声息,直直地摔向了地上。

    林三酒收起了能扭曲光影的【How

    to

    render】,朝她走过去,蹲下来,一只戴着拳套的手轻轻压在了郑艾艾的喉咙上。

    “每一次电网出现的距离,与你之间都不超过五米。但在我突然欺近的时候,你却不敢用它,总是先拉开距离、再放电网……说明你害怕自己也会被电流波及?”

    这姑娘仍在颤抖,正挣扎着想要说话。

    “别动,”林三酒柔声劝道,“我不讨厌你,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需要你昏过去——”

    “啪嗒”一声,一个什么东西落下来的动静,打断了她的话。

    她低头一看,发现郑艾艾倒下去后,从裤袋里滑出来了一个长方形盒子。虽然包装、印刷都不一样,连说明都是以外国文字写的,但是她扫了一眼,依然认出来了,这是一支肾上腺素笔。

    这应该是郑艾艾所在国家生产的肾上腺素笔——也就是说,没有掺杂让人加速退化的成分?

    郑艾艾咳了两声,恢复了两分气力,煞白的脸上浮起了古怪的神色:“你、你要打吗?”

    林三酒单手打开盒子,倒出了那一支肾上腺素笔,仔细看了看它,又看了看郑艾艾。

    “我打了它之后,”她轻轻问道,“你会告诉我实话吗?”

    郑艾艾没出声,嘴唇不住颤抖。当林三酒一把将肾上腺素笔扎进了自己的大腿外侧,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林三酒抽搐着倒在地上的时候,郑艾艾重得了自由,手忙脚乱地爬开了;她一转头瞧见林三酒的样子,几乎快要哭出来,声音嘶哑:“对不起,那不是……那不是我带来的,那是他们发给我的,队长叫我不要用……”

    进化能力如同退潮一样从林三酒身上撤离了,速度之急、之快,好像被吸入了宇宙黑洞一样,转眼就再无痕迹。等这一支被掺了料的肾上腺素效果退去之后,林三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五感模糊了很多,身体赢弱而没有力量,卡片库的东西都随着能力消失而被封死在了黑暗的深处,再也取不出来了——几乎,几乎就像是她从来没有进化过一样。

    几乎。

    她与从来没有进化过,还是有一点点区别的。

    ……郑艾艾不知道的是,自己盼望这一刻,已经盼了两三天了。

    第1361章

    祝我顺利吧

    离目标地越近,车窗外的景象就越难堪。

    发射基地占地广袤,地点也必须足够偏远,所以自然只能选在经济不发达的区域。随着女越驾车一路深入,繁华都市早已消失;她从乡镇、郊野间疾驰而过时,看见破败失修的矮土房外仍旧晾着衣服,道路两旁黑色废水里泡着塑料袋,老人坐在路边一边做手工活一边呵斥旁边裤子也不穿的幼童,脸上的皮干枯得仿佛底下没有一丝血肉。

    天地之间总像是笼着一层淡淡的灰雾气,不知道是污染还是绝望。到了晚上,她才觉得舒服一些:大部分轮廓都被隐去了,在漆黑寂静的夜色里,只有远山与疏星沉默地望着人间。

    在车内一只手机屏幕上,丸青戈奔跑中的背影仍旧那么平稳;只不过,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他后背上的衣服早就全部湿透了。

    远方的韩岁平通过地图卫星,将丸青戈的位置和图像实时发送到这一只女越偷来的手机上,这样一来,她就不至于因为车速和意外而跟丢了。

    二人已经不吃不睡不休息地狂奔了四十个小时,如今离卫星发射基地还有近四百公里——搭载卫星的火箭将于上午十点整发射,而现在是凌晨四点半。

    “你停一会儿吧,”女越对耳机里说道,“你再跑下去,等到了基地,你也要累成一个废人了,那还有什么用?”

    “我同意。”韩岁平的声音插进来说了一句。

    这是女越今晚第四次劝丸青戈休息,前三次都被一口回绝了——然而这一次,屏幕上的背影慢慢减缓了速度,直至彻底停了下来,咕咚一声坐倒在地。

    “这么点路程……放在以前,根本什么都不算。”耳机里,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快干裂了:“还有水吗?”

    “有,等一下。”女越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她一直远远坠在后面,不是因为她不想更加靠近一点,是因为在乡镇农村的路上行车实在太不方便了,很多地方甚至不能叫路,只能叫做推平了的土。丸青戈必须用自己的速度前进,才能赶在早上九点以前混入基地——他得留出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进行准备。

    原本计划的安全距离,也逐渐越拉越远;好在似乎没有人追踪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儿,丸青戈遇不到危险的话,女越也就没有必要跟得太近了。

    “如果你现在休息,等女越赶到的时候,你就可以再次出发了,还可以加快速度。”韩岁平在耳机里说,“我算了一下,时间上应该没问题。”

    他们三人之间的通讯,也全部是由韩岁平操纵通讯基站信号完成的;他们四十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他就也在远方实时监控协调了四十个小时。韩岁平偶尔会把自己的影像信号投到手机屏幕上,也看不出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总是黑乎乎的一片;台灯从下往上照亮的那张脸,总能给女越吓一跳。

    等她终于赶到时,面色苍白的丸青戈正坐在夜里的公路边上,身后一排柏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柏树后,是一片片看不见头的黑暗田野。他已脱去了上衣、摘掉了防风镜,一身跑者修长薄健的肌肉,在月光下被水渍浸得微微发亮。

    “我一身汗臭,”他笑了一笑,“总觉得好像身边有小虫子,就去找了个池子洗了一下。”

    或许是乡下野外的蚊虫多,女越记得他昨天在减速上山路的时候,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外面的水不干净,”她一边说,一边递过矿泉水。丸青戈仰起脸,将一大瓶水兜头浇了下来;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泼落在他的肩膀上、跌入了他的嘴里。

    “毕竟到了基地之后还是得靠你混进去,你如果样子太惨,人家容易起疑的。”韩岁平嘱咐了一句。

    一想起这个,女越就不舒服。她问过韩岁平,她是否也能混入基地里去帮忙,结果却得到了一个叫她不怎么痛快的答案:从员工资料来看,基地里女性员工不多,大部分还都是在生活配套单位里工作,比如医院和宾馆;她混进去也很难进入核心部门。

    “女孩子在科技理工方面不行,”韩岁平那时还理所当然地安慰她,“所以人少啊。”

    “我事先提醒你一句,”女越回答道:“你要是去了十二界还说这种话,会被女进化者教做人的。”

    这句话当时给他吓了一跳,后来好几十分钟没敢吭声。

    丸青戈换上了干燥的衣服,戴好防风镜,又一次准备上路了。

    “加油,”女越在耳机里冲他说,“上午十点零一分,咱们就可以踏上回去的路了。到时你可以好好在车里睡一觉,睡几个小时都行。”

    万幸的是,接下来一路顺利。

    原本以为前方有一道山谷是汽车很难爬过去的,二人都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里与丸青戈彻底分开;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韩岁平在附近发现了一条大江,从那跨江的桥上穿过去绕个圈,女越居然又一次拉近了丸青戈的距离。

    按照原定时间逐渐接近了卫星发射基地时,笼着灰雾的乡村早就被扔得瞧不见了,平整宽阔的公路直切入了峡谷之中,路边标牌、警告牌、航天城的周边设施渐渐开始冒出了影子。前方的丸青戈放慢了速度,从耳机里说道:“女越,第一道检查关卡就在前面了。从路牌上看,离我还有一公里。”

    清晨时分,往基地方向去的公路上连一辆车也没有。

    “你找得到其他车么?”女越说,看了看时间。“要不你等等我,拿这一辆车走吧。”

    丸青戈需要一辆车子才能混入基地,不然无法解释他是怎么来的;原本他们觉得等他到了附近再弄一辆车就行,现在一看倒是高估了这片地区的车流量——幸亏及时发现了一条近路,否则丸青戈就要被卡住了。

    “正好你可以趁机理一理外表,免得人起疑。”韩岁平说。

    假资料都已经存进了卫星基地的员工系统里,应付外围的检查关哨是足够了;到时丸青戈会谎称自己的钱包丢了,证件也跟着没了,但是个人资料和面部识别资料都已经存在了系统里,足以证明他是基地员工。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会要求检查关卡给基地里打电话,确认他的身份——韩岁平可以拦截到通讯讯号,到时打电话的人,听见的就会是他的声音。

    “好了,我看见你了,”女越放慢了车速,远处路边上的人影朝她招了招手。她将车靠近了路边,忽然觉得车子里有几分太安静了,不由叫了一声:“韩岁平?”

    一阵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回答了她。

    “韩岁平!”女越提高了几分声音。

    韩岁平倒吸了一口凉气,“啊?”了一声,声音重新回到了耳机里:“什么?谁……噢,噢。我刚才睡着了?”

    “这么关键的时候你别睡啊,我们都到第一道关卡了,”女越着急起来,“你去洗把脸!”

    “我这里没有水……”韩岁平咕哝了一声,睡意仍旧浓浓地困在嗓子里。“你等等……我刚刚睡着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松开了卫星讯号,让我找一下你们……”

    他说话的时候,女越已经在丸青戈身边停下了车。她抓起手机、背包,从车里钻出来,把驾驶座让给了他;他关上门,对她摆摆手,朝前方公路上开了出去。

    “噢,找到了,是在第一道检查关卡前面,我看见他的车了。”韩岁平忍不住有点紧张起来,像是作保证似的说:“我准备好了,只要他们一打电话,我随时都能截住讯号。”

    只要一分钟,丸青戈就能到达关卡了。

    女越的速度虽然比不上丸青戈,一公里对她来说也不远,那辆银色汽车始终没有脱离过视线。丸青戈将车停在了检查哨外,此时人下了车,正与一个士兵模样的人说话——另外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将车尾箱、车门都打开了,连车底都没放过,正在细细地检查。

    耳机里,他正在对检查关卡的人解释自己是基地员工,因为什么原因丢了钱包,现在必须急着赶回基地云云……很显然,一切都正按照计划进行。

    “你可以打电话去基地里确认一下我的身份……”

    “不用了。”那个士兵以一个机器扫过丸青戈的面容后,对着屏幕点了几下,随即冲他点点头,说:“嗯,你是在系统里。二级研究员啊?但是你回去必须赶紧补办一张证件,下不为例。”

    他冲几个同事喊了一声:“车子检查完了吗?”

    “车子没问题,”另外几个人也都走了回来,“你可以过去了。”

    偷偷伏在路边草丛里的女越,闻言不由低低地松了一口气。

    银色汽车重新启动了,穿过了检查站,继续往前方公路上行驶。她不能再往前进了,前方通了电的防护网高高地将去路截断了,摄像头、探照灯,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靠近的人——唯一的入口,就是丸青戈刚刚过去的那条公路。

    她蹲在草丛里,一边听着丸青戈和韩岁平之间时不时的几句交谈,一边望着那辆银色汽车渐渐变小,马上就要从视野中消失了。

    “祝我顺利吧,”丸青戈轻轻笑了一声,说道。

    下一秒,远方公路上骤然响起一声爆炸时的巨响。一辆破碎的银色汽车像火柴盒一样被扔了起来,熊熊火光直冲入了高空。

    第1362章

    女越的决定

    女越坐在草丛里,耳鸣声像契而不舍的夏蝉一样,嗡嗡叫了起来。

    荒草扎着她的皮肤,冷汗慢慢泛出来又干了;微风吹来浓烟的气味,火焰舔舐在汽车残躯上,啪啪作响。

    耳机里沉寂半晌,随即响起了韩岁平仿佛被当胸砸了一锤似的低低呻吟声。

    前方翻倒摧毁的车子里,再也没有一丝丸青戈的动静。

    检查站里的几个人全神戒备地分散开,举起枪,把爆炸后的汽车给包围住了。其中一个人以灭火器压制住火势之后,蹲下来往里头检查了几分钟,随后朝自己队友一挥手,又叫了一个人上去:“喂,你过来看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车子上,没有人发现在他们数百米之外,还藏着一个女越。韩岁平哑着嗓子,发出的声音全都没有意义;女越听了几秒,突然猫腰站了起来,轻声对耳机里喝了一句:“你冷静点!你看见检查站附近的摄像头了吗?”

    她与韩岁平不一样,她见过的生死太多了;该做的事情,必须要有人去做。

    “看……看见了……”

    “哭什么,帮我把那几个摄像头的视频信号切掉。”女越嘱咐完,仍旧矮着腰,像只狐狸一样跃出了草丛——随着她直扑向了检查站,前方那几个士兵在视野中也急剧放大了;当双方只有数十米之遥时,女越蓦地一拧方向,躲到了检查站的墙下。

    “度虎小队A15号汇报,”

    前方马路上,有人打开了对讲机。女越稍稍探头一看,发现是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他在汇报时,眼睛仍盯着车内,说道:“目标车辆已爆炸,但目标还有一口气……请示下一步怎么办。”

    还有一口气!

    那种近距离的强烈爆炸,放在毫不设防、能力退损的进化者身上,一般是毫无幸理的。这么说,莫非丸青戈在最后一刻发现了不对劲,使用了什么自保手段?

    女越的心脏立即咚咚跳了起来,耳机里,韩岁平几乎是发出了一声尖叫:“那、那你快去救他!”

    “你别吵!”

    女越紧紧攥住拳头,又朝外扫了一眼。众人都围住了汽车,假如她从检查站另一头绕过去的话……

    丸青戈不死也是重伤了,她去救人,就等于平白暴露自己、让计划付诸东流——难道她还能背着一个濒死的人,混进火箭发射总部里去吗?

    对讲机里传出了回应:“伤势严重吗?你看一下,目标的身体损坏程度如何?”

    那领头的蹲下去,拿自己的枪杆子伸进车窗里面拨拉了几下,好像是不得不翻垃圾桶找东西似的。

    “到处都是血……”他答道,“后背下方有一大片是血肉模糊的……”

    “是肾脏的部位吗?器官受损了?”

    “看样子是的。”

    对讲机里沉默了几秒,电流哗哗作响。在通讯关掉以前,那头的人说:“那么,就原地射杀掉。”

    ……女越脑子中的某根弦,啪地一下就断了。

    在另一个自己有机会大叫“别管了快趁这个时候走”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有所行动了。那个男人刚刚端起枪,她的左手就探出墙壁,朝他做出了一扔的动作;那男人额头登时就凹陷了下去,就好像一块肉色的橡皮泥,忽然被按下去了一指头。

    站在他对面的那年轻人,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在他的眼睛忽然圆睁的时候,那男人的额头忽然又饱满起来了。不管刚才是什么东西将它压凹陷了的,现在似乎又被额头给“弹”起来了;明明是人皮人骨,却好像跳床一样富有弹性……

    假如那个年轻人想到了别的比方,他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因为他的脸正中央,也像那男人的额头一样,忽然无声地凹陷成了一只碗。半空中好像有一只隐形钢球,在他们两个人的头脸之间弹得跳来跳去。

    咚咚两声,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倒下去的。

    “真不行啊,”女越的声音比呼吸还低,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最后一个了,却只弹倒了两个人。”

    “怎、怎么回事?”韩岁平低声问道。

    那是她的一种小型武器,不仅敌人看不见,连她自己也看不见。她从十二界买来时,它们就装在一个12只装的盒子里,需要用时就往外拿;拿进手里,每一个都圆圆的、沉甸甸的,足有苹果大。

    它们接触过的任何表面,都会一瞬间变成富有弹性的橡皮质地,等它们被弹走以后,那东西的表面就会恢复成原本的构造——但是在双方接触时,形变对于物体内部产生的后果,却并不会因为因此而复原。换句话说,脑门是重新弹起来了,里面的头骨、大脑,却都被那隐形小圆球给砸烂了。

    因为这种圆球一旦扔出去,就会自己在各种表面上弹来弹去,并不知道要避讳扔它出来的主人;所以主人一般也都是躲在安全的地方,等它的时效过去。小圆球的时效很短,仅仅十数秒后,周围物体的表面就不再出现神秘凹陷了——而这个时候,女越也就彻底不知道自己扔出去的小圆球,究竟滚到什么地方停下来了。

    “怎么回事?”

    “他能动?”

    剩余两个人大吃一惊之下,急忙端起枪对准了车内。见车里没有动静,其中一个谨慎地小步靠近了一个死人,手里仍旧端着枪,低头叫道:“我没看见伤口……喂,你怎么了,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女越无声地扑出去时,心底暗暗希望自己不要像“市民郭先生”那样倒霉——在使用小圆球的客户之中,这个人是很有名的,尽管卖家出于隐私考虑隐去了他的全名:据说他在小圆球停止弹跳之后冲了出去,然后被自己的圆球绊倒了,差点被堕落种活捉。

    好在她没被绊倒。

    女越像扑食之虎一样,小小的身体凌空扑跃到了那个男人的后背上;肩膀标牌上写着A13号的男人,哪里受得住这股冲势,当即就朝前扑倒了下去。从最后一人手中立刻响起了一串枪火声,数颗子弹呼啸着撕碎了女越身后的空气——她双手按在那男人脑袋上,在瞬息之间,无数密密厚厚的银丝就爬满了他的头脸,将他的脑袋彻底包裹住了,看起来好像脖子上长出了一颗蜘蛛卵。

    被包在里面的人,登时张大了嘴,试图吸入空气的声音都快撕裂了喉咙;然而银丝厚厚压在他的口鼻上,密不透风。

    紧抱住他的后背,女越纵身一滚,将那个男人一滚而挡在了自己身前——最后一支枪的枪火顿时停了。她探头越过蜘蛛卵的肩头一看,发现第四个人正在急步往后退,应该是想要退回检查站里去,寻求墙壁的保护。

    他后退时也仍旧体现出了专业水准:枪口始终对准了女越,每一步都踩得又快又稳,眼睛虽然盯着她,还是迅速靠近了检查站。女越的能力受损也不小,一时间对着枪口想不出该用什么办法——她刚才扑倒蜘蛛卵这一下,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若要和机关枪比速度,她还没有那么自大。

    下一步踏出去时,第四个男人忽然身子一歪,好像踩在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上,连人带枪一起歪倒着摔向了地面。

    未等他落地,女越就抓住时机从窒息的男人背后扑了出来——最后一场战斗,在十五秒钟之后就结束了。

    “太好了!”一直通过卫星屏息注视着这片区域的韩岁平,看到此时终于发出了一声欢呼:“你干掉他们了,丸大哥有救了!”

    女越气喘吁吁地从第四个人身上站起来,将机关枪收进了自己的收纳道具里。整场战斗的时间都不长,却耗掉了她一半的体力;她一声不吭地走近残车,蹲下去看了看里面的丸青目光一落上去,就知道自己最好还是不要仔细看了。

    女越吃力地拆掉了变形的车门,将丸青戈小心地抱离了座位。硝烟、黑灰、大片血、变形断裂的内部部件……就好像车壳之内,是一个刚刚露出了狰狞的非人间。

    等她把昏迷不醒的丸青戈拖到了马路边时,自己也染了一身血污,看着触目惊心。女越倒在丸青戈身边,倒在四具尸体和一辆残车之中,呼哧呼哧地望着天空。耳旁,韩岁平仍然抑制不住激动;她听了一会儿,轻声说话了。

    “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我做的,是一个最差、最糟糕的决定。”

    韩岁平一愣。“什……什么?”

    “我不应该救他的,他们早知道丸青戈要在此时此刻去基地……现在检查站四个人都死了,他们的上层联系不到他们,自然知道除了丸青戈之外,还有一个他的同伴在这里。”

    薄棉一般的云慢慢舒展开,又团拢,被风推得轻轻滚过蓝天。丸青戈的胸膛起伏,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了;他的面容却异样平静,若不是眉毛、睫毛上都沾了血,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我救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现在身受重伤,不能扔下不管,也不能带着走……我没有车了,混不过下一道检查关卡。”女越抬手遮住眼睛,喃喃地说:“我们的计划,在我冲出去救人的那一刻,就失败了啊。”

    第1363章

    绝境之机

    不管怎么想,一向乐观的女越都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

    她盯着韩岁平投放在她手机上的地图看了好一会儿,只是越来越心凉:她和丸青戈现在位于卫星基地和最近一个乡镇之间,除了公路,方圆近百里的范围中,连一个值得标记在地图上的建筑物都没有,更别提医院了。

    没有车,没有身份,她进不去卫星基地;若要背着丸青戈回头,一步一步走去最近的乡镇,那么丸青戈恐怕会在这条漫长的路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甚至连坐在原地继续发呆的奢侈都没有——卫星基地的驻军,任何时候都可能会过来。

    “度虎小队,”被丢在地上的一只对讲机,忽然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请汇报情况。”

    女越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为了能救下丸青戈,她已经把火箭计划都搭进去了;就算接下来已无路可走,她也绝对不能把丸青戈扔在这里,被那些人带走。

    “度虎小队,”对讲机里提高了声音:“收到了吗?”

    女越一翻身坐了起来,没去管它,伸手就去抱丸青戈。他的伤势这么重,在她将手伸入他的胳膊底下时,她简直有点担心会不会把他的身体给扯断——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的韩岁平忽然惊叫了一声“啊”,吓得她手一抖,差点将丸青戈给摔着。

    “我、我想到了一个办法!”韩岁平激动得都快抑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也不知道他正身藏何处,他一直不敢大声说话。“可能……可能有点不保险,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女越只觉视野里猛然光亮了几分,急忙问道:“是什么?”

    “换衣服……他们不是要来人了吗,在他们来之前,你把丸大哥的衣服换了。”

    “什么?”女越微微一愣。

    “把其他人的军装脱下来一身,给丸大哥换上,”韩岁平急得好像恨不得能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塞进来,说道:“再他的衣服拿给一个死人穿,这样不就等于把身份给互换了吗?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你先去给他换衣服吧,边换边说。”

    女越明白过来的时候,一颗心几乎快要撞破胸膛。

    “其实有一家医院,离你们现在位置只有十几公里远而已,就在卫星基地里,”韩岁平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基地的人不会救丸大哥,但要是看见有一个自己人还活着,肯定会将他送到基地医院去的吧?对了,你能不能先用血还是土的,把他的脸糊上?他们要是看人都快死了,肯定得是先急救,再洗脸的。”

    对——女越都忘了,在韩岁平告诉她基地里女性员工很少的时候,的确说过她们都是在基地医院和宾馆里上班的;基地医院,是丸青戈活命的唯一可能性了。

    她三下五除二地脱下了丸青戈被血浸透了的衣物,又赶紧扒光了一个死人,连腰带、袜子都没放过。那对讲机里的声音又呼叫了几次,发现始终无人回应之后,也意料到了不对劲,“啪”一声切断了通讯,再也没有响起来过——恐怕下一批人,已经开始朝这儿赶来了。

    “但是,他们知道进化者是因爆炸受伤的,上一次通讯时也知道进化者还有口气。”女越忙得满头是汗时,韩岁平喃喃地说:“现场只有一个活人,还是受了爆炸伤,肯定会被怀疑……”

    “不要紧,”自打看见汽车被炸入天空后,女越终于感觉畅快多了,笑道:“这一点我有办法。”

    “怎么?”

    “交给我吧。”女越一边说,一边给丸青戈扣上了最后一个扣子。把他的脸抹得亲妈也认不出来之后,她连气也来不及喘,又冲到那一具穿着丸青戈衣服的死尸身边,从收纳道具中找出了一只掌心布满颗粒的塑胶手套戴上了。

    【家是两个人的,凭什么只有我打扫】

    这是一种保护主妇双手皮肤的洗碗手套,掌心里铺着一片塑胶颗粒,能代替洗碗棉,快速洗净脏碗碟。原本是为了主妇而设计的厨房用品,却在广大女性使用了一段时间之后,渐渐染上了她们的怨气:明明夫妇二人都要上班,女性在职场上只能拿男性相等职位工资的70%,回家以后女性却要承担家里70%的家务,这样合理吗?

    招工时拒绝未育女性的面试官、休产假回来被职场流放了、产后抑郁还要半夜爬起来喂奶、下班回家继续打扫卫生做饭……这双饱吸了怨怒的手套,或许因为见过太多这样的现实,以至于它从女性的工具变成了女性的武器:戴上之后挥打出的每一次攻击,都会因为手套上的颗粒,而激发出大面积撕碎表皮的轰裂式效应。

    女越翻过那死人,对准他的后背,一掌就拍了下去。

    她甚至都没有挨上尸体,一股爆破时迸发的气流就猛地在空气里炸开了——原本破碎的衣服下,皮肤、血肉和内脏都跳跃着翻开了,绽开一层层血红,仿佛一朵往深处盛开的鲜红之花。

    她被溅了一头一脸的血,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女越又狠狠拍了几掌,直到那尸体看起来简直比丸青戈更像是遭到了一场爆炸,这才住了手。只是其他三具死尸完完整整,差别不免过大了;为了免得招人怀疑,再加上她拍得很痛快,干脆将每一具尸体都拍成了烂肉花,这才胡乱找了件替换衣服,把自己的头脸抹干净了。

    ……整个过程里,韩岁平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那、那个,”等女越停下手好一会儿以后,他才小声提醒说:“前面有军车和救护车要过来了……你先躲一躲?”

    女越匆匆探了一下丸青戈的呼吸,见他仍然顽强地攥住了最后一口气不放,这才赶紧将那具穿着他衣服的死尸塞进了汽车里。她临时灵机一动,只塞进去了双腿,将尸体摆成了一个往外爬出了一半的姿势,这才急忙冲进了检查站里,四下一看——唯一一个能容下她的藏身之处,竟只有桌子底下。

    “快藏好,”韩岁平叫道,“车子开近了!”

    她急忙扑下去,这一下除了前方椅子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韩岁平给她描述。

    “来了,他们到了,”伴随着屋外响起的汽车引擎声,他在耳机里说:“都是全副武装的……救护车上有人下来了,开始检查尸体了。”

    穿着皮靴的脚步声很快就分散开,占据了整个检查站的四周。有人喝了一声“分队巡逻搜索,他肯定有同伙!”;很快,检查站的门被撞开了,两双脚匆匆走了进来——桌子底下这种开玩笑一样的地方,肯定扫一眼就会被发现了。

    正当女越紧紧缩入桌下深处,已经准备好一有人弯腰下来就实施突袭的时候,一双腿忽然直冲着桌子走过来,腿主人还“诶?”了一声。

    “怎么了?”另一个人问道。

    “你看,这个监视画面被停住了,”桌子前面很快就被两双腿给堵住了,却没有一个人弯腰下来看,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桌子上方。女越刚才看见桌子上是几面监视屏幕。“应该是他们出事前按的暂停。这个,应该就是同伙吧?”

    另一个人大概看得入神,连枪都垂了下来,一根漆黑枪管落进了女越的视野里。“对啊,咱们赶紧汇报。”

    “是我放的画面,”韩岁平小声在她耳机里说,“我只能想到这一个吸引他们注意力,不让他们往桌下看的办法了……”

    这不是很好吗?他听着却很心虚。

    “时间来不及动手脚,我只能用摄像头拍到你时的那一副真实画面……”他越说声音越小,“不过你放心!大部分脸都看不到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女越叹了一口气。

    负责小队指挥的人站在外头,正在大声吩咐众人清理封路,看来是不打算再放行车辆了——“看来一次还炸不死他,真是和蟑螂一样。早知道就加大炸药的分量了……平白送了我们三条人命。”在有人推动车子时,他这样骂了一句。

    女越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皮肤里。

    “把这几个弟兄抬走,”他又下令道,“这都是和犯罪分子同归于尽的英雄。”

    她一声不出地坐在桌下。女越个子小,缩成一团时更不起眼;她瞧着那负责人进来看过屏幕画面,又走出去锁上了门,直到房间里静下来,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没有被人发现。

    “丸大哥已经被送上救护车了,”韩岁平继续说道,“他们果然以为他是自己人!”

    救护车上就有一系列急救措施,丸青戈那样坚韧的一个人,肯定能撑到医院的。女越重重松了一口气,浑身都瘫软了下来——但是,她还远远不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如今第一道检查关卡封闭了,不会再有人进入基地;别说弄不到车,她就算能弄到车,也会遭受怀疑。这也就意味着,她只有一个办法了:跟着军车和救护车一起,驶进基地里去。

    第1364章

    近邻

    在妈妈出门上班之后,吴伦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她既是独自一个人,又不是。她不能出门,不能上班,更不愿意和老家的朋友联系,于是便一天天地在家坐着,握着遥控器盯着屏幕,一个个地切换频道,却很少在任何一个频道上驻留。

    说孤单吧,倒不孤单。往窗外一看,她就能看见楼下那个现搭起来的简易“岗亭”,里面总有两个男人盯着她住的这一栋楼;时不时地,其中一个还会上来敲门,确认一下吴伦是否真的在家。

    每一天在临走时,妈妈都会把门反锁上——不是为了叫吴伦出不去,没有这道锁她也出不去——而是为了让外面的人进不来。她必须得出去上班,要把女儿独自留给几个说不清身份的、一看就像不正经闲汉似的男人,哪个做妈的也不可能放心。

    妈妈对于吴伦被软禁的抗议,就像是一股细风吹上了高山,连一丝回响也得不到。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她舍不得埋怨已经精神萎靡的女儿,很快就认了命,自己调整出了一副新常态,来应对她对其毫无把控权的生活。

    这一天送妈妈出门时,吴伦又瞧见了对门邻居家的叔叔。

    她们母女二人在这栋楼里住了十几年,就和常叔一家对门了十几年。

    “常叔,上班啊?”吴伦朝他打了一声招呼,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眼睛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她被软禁的事,整个小区都知道了,除了个别千方百计要关心她的,其他人都像是忽然不认识她了一样——哪怕是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常叔一家。

    “你自己小心点。”她妈妈眼看着常叔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默默挪开目光,对她说:“对了,我今天中午会买菜回来,我们一起吃午饭,你就不用随便凑合了。”

    吴伦一怔,忽然想起来,今天是她父母的结婚纪念日。“知道了,”她从门后递给妈妈一把雨伞,说:“天气预报好像要下雨,你带着以防万一吧。”

    妈妈上了年纪了,接过雨伞时的那一只手上,骨节皮肤都显得又糙又厚,堆积在一起。早在好几年前,把白发根染黑,就成了和修剪指甲一样必须时常做的维护工作;最近在她的疲态之中,又多了几分隐约的、仿佛时刻害怕被欺负似的提心吊胆。

    吴伦关上木门,听着妈妈将防盗门门锁反锁上,慢慢滑向地板,靠着门坐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似乎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孩,面对着一个突然陌生的世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等她跑回妈妈身边,寻求安慰、寻求庇护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妈妈已经老了。

    人活着啊,只有到了遇见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不是蜗牛,是蛞蝓,没有壳。

    她走回沙发上,觉得房子里静得怕人,不由自主又摸向了遥控器。每一个频道的内容都大同小异,新闻就不用说了,哪怕是娱乐节目和电视剧,都像是同一条工厂线上下来的;同样的主题,同样的说话方式,差不多的情节,除了人物名字不一样之外,就算把这个剧的画面配上那个剧的台词,都一点儿不违和。

    吴伦默默地把八十几个频道来回翻了几遍,终于关上了电视。别人的一天只有24小时,她的一天却有一年那么长。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扫了地,浇了花,对着一页书发呆了半小时;熬着熬着,总算是十一点半了——她听见对门常叔中午回家的声音了,再过一会儿,妈妈也该回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门就被人咚咚敲响了。

    吴伦紧紧抿起嘴,走到了门后,外面果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喂,在家吗?吴伦,开门!”

    每一天都会被检查好几次,每一次被叫开门时,她依然会无形中生出一股怒气。你算什么人,凭什么让我开门我就得开门……可是不管这念头转了几圈,也不可能出口的;她总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打开里面的木门,隔着防盗门对外面的人答道:“我在家,没出去。”

    那男人从铁栏杆里打量了她几眼。“哦,在家啊?”

    “你们就在楼下看着,不是很清楚我在不在家吗?”吴伦一时没忍住,反问道。

    “那也得检查,我这是为了社会安全负责。”那男人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不像往日里那样看过她就走了,继续说道:“我们下面没水喝了,你家有水吧,给我们倒两壶。”

    “我妈把门锁了,”就是有水,吴伦也不想给他,只是板着脸说:“水拿不出去。”

    那男人低下头,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串钥匙,拿出其中一把插进锁孔里。

    吴伦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

    防盗门被打开了。

    那男人拉开门,与她面对面地站着,仍旧笑嘻嘻地说:“去拿水呀。”

    吴伦被定在了原地——她想不通这个男人为什么会有钥匙。他们都是被招募的本地闲散人,靠着干这种监视人的辛苦活来弄点钱罢了;怎么对上她的时候,就能够拥有叫她反抗不了的权力,甚至连她家的钥匙都能弄到手?

    在她慢慢往厨房走的时候,她的余光一直盯着那男人。几乎是她才一进厨房,手还没摸上水壶,那男人就自己主动走了进来,踩在她刚扫干净的地板上,四下看了一圈说:“你一个人拿不动吧,我帮你。”

    “不用了,”吴伦握紧水壶,“水在这里,你先出去吧。”

    “怎么,不欢迎我啊?”他仍旧是一副笑模样,好像脸皮很松了,决定在脸上堆出一层笑;不知在哪一句话上,这一堆笑就会忽然垮落下去。

    “没有,”吴伦只想赶紧将他打发走,一把将水壶塞给他,小心又迅速地抽出了手,不让自己的指尖碰到他的皮肤,“给你,就一壶,壶不用还了。”

    那男人抱着水壶,低头看了看它,脚下不动地方。当吴伦又催了一遍时,他终于慢腾腾地转过了身——就在二人马上要擦身而过时,吴伦感觉到有一只手掌在她大腿根上按了一下。

    她完全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尖叫。

    “你干什么?”那男人被吓了一跳,有几分狼狈地往门口退了两步,怒喝道:“你疯了啊?不小心碰你一下,你叫什么叫?”

    “你怎么能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激得她脑子都不清楚了,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后背衣服,怒叫道:“我要报警,你别走!”

    “去你妈的,”那男人一回身就掀开了她的胳膊,差点把她推得一个趔趄。“你报啊,快报,我告诉你,我今天就住这了,我监视你是天经地义的!”

    突然意识到了现实的吴伦,猛地打了个寒战。“我妈就要回来了,你别以为我是一个人——”

    “你妈中午从来都不回来的,”那男人忽然笑起来,“你骗鬼呢?”

    越过他的肩膀,对门家邻居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吴伦朝外张望了一下,只觉体内五脏都像是被浇了一层热油般难受,扯嗓子又喊了一句:“你出去!”

    “一会儿让我别走一会儿让我出去,”那男人握住了水壶的提手,一动不动,“你以为我是你的狗……”

    “你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从楼梯上响起了一串脚步声——吴伦太熟悉那一双半跟鞋的响声了。

    她的妈妈扑到了门边,与往常简直像是两个人,面色通红、目眦欲裂。在看清楚屋内形势的那一刻,她已经猛地抓住了那男人的后背衣服,使劲把他拽出门,拽进了楼道里,嘶喊道:“你进我家干什么?你要对我女儿干什么?”

    那男人抡起水壶,回手一砸,水壶就落在了她妈妈的额角上。水哗啦一下泼出来,浇湿了妈妈一身。

    吴伦连尖叫也发不出来了,脚下直直扑了出去;她妈妈受了那一击,额头上顿时淌下了鲜血——那男人倒像是恼羞成怒了,不断挥舞着水壶,兜头盖脸朝她打去。

    在冲上去挡在妈妈前方的时候,她根本就是觉得,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关系了。她一连挨了不知多少下水壶,脑袋上、肩膀上全都挨了砸,眼前除了黑就是金星;她妈妈的怒吼“你怎么打人”,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声音——直到当她摔倒时,有什么东西突然在眼前张开了,雨点一样落下来的水壶砸击消失了。

    她抬起头,发现眼前是家里那一把黑雨伞。伞骨支撑起了伞布,一起被那男人给打得咚咚直震。

    妈妈紧攥着雨伞,回头说:“你赶快进去——”

    接下来那几秒钟,吴伦始终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妈妈也想进门,所以站起了身;可能是为了紧握住雨伞不被打飞,她挥动了伞把——总之,当那一阵肉体撞击着水泥的闷响忽然响起来时,吴伦才意识到,那男人从楼梯上滚落下去了。

    邻居家的门这个时候才打开了,常叔探头往外一看,目光就落到了摔下去的那男人身上。吴伦也看见了:那男人刚才的气势都流泻光了,像一只软脚虾似的倒在楼梯转角处,似乎再爬不起来。

    “糟了,糟了,”妈妈几乎是无意识地说,声音发颤,“万一他出个三长两短……”

    “赶快让她走,”常叔忽然压低了嗓音,提醒了仍处于震惊中的母女二人。“她不能留下来了,要不然非进去不可。”

    吴伦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妈妈。妈妈半边脸上都是血,紧紧攥着她的手,似乎这一辈子也不想松开;口中却喃喃地说,“对,你必须走……必须走……”

    “你去把另一个人叫上来,”常叔吩咐了妈妈一声,推着吴伦示意她回屋,“你,收拾一下钱和东西,去阳台等我。”

    门咚一声在身后关上了,吴伦怔怔地站在屋子里,几乎怀疑自己是发了一场梦。她还想再看妈妈一眼,但是重新打开门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原地了,应该是下去叫人了——她梦游般地走到阳台上,发现常叔正在自己家阳台上等她,两个阳台之间相隔了仅有两三米。

    “拿上这个,”他弯腰下去,抱起了一摞什么东西,冲她家阳台上扔了过来:“这是我以前干工地时候留下来的软梯,你拿它走!”

    吴伦嘴唇颤动几下,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会给你妈作证,证明他是自己摔下去的,跟她没关系……但是你,”常叔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你惹进了什么事里,看样子不小。你要是不走,接下来就不是软禁了。不说了,等底下那男人上来了,你就赶紧走吧!”

    吴伦的视野全都模糊了。她动作机械地拿了一些家里备用的钱,和一张母女二人的合影,就再也想不出该拿什么东西了;隐隐约约地,她还能听见楼道里响起来的喊叫声,似乎妈妈的声音也夹杂其中。她很想再出去看一眼,和妈妈好好道一声别,拜托常叔好好照顾她……但她也知道,她是得走了。

    她颤抖着手脚,爬下了软梯。茫茫天地,她能去哪儿呢?

    ……林三酒,现在还在同一个地方吗?

    第1365章

    落网之鱼……?

    原本只要一百五十块钱的长途汽车票,吴伦花了三百。

    她从家里阳台爬下来后,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出了小区,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任何身份证件——没有身份证件,就意味着她使用不了任何公共交通工具。

    家里又要送医又要报案,他们恐怕得过一阵子才会发现她失踪了。她不敢直接去本市的长途车站,只好找到一个运输蔬菜水果的卡车,给了司机五十块钱,求对方把自己带去他下一个目的地,不管是哪儿都行。所幸下一个目的地是个小城市,比她老家还小、还破;为了白赚一百五,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售票员大有人在。

    直到发了车,她才突然想起来有时路上会抽检身份证。她在最后一排上缩成一团,每一次汽车停下来,都能叫她紧张得连气也喘不上来;她知道,不管是前方还是身后,要抓捕她的天罗地网一定已经被铺下了。

    不过她运气总算还不错,十几个小时之后,她快回到自己与林三酒相遇的那个城市了,依旧没有遇上抽检的人。至少到现在为止,大网还没有碰着吴伦这条小鱼;至于她还能往前游多久,只有天才知道。

    或许被抓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切都能结束了的话,她又能再次见到妈妈了。

    隔壁一个男人的手机响了,打断了他闭目养神。电话漏音,另一头传来了女人声音,似乎不是女朋友就是老婆。“嗯,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哦,还没有,中间还得在河西停一次。”他一边说,一边搓了搓那两只早早从皮鞋中解放出来的双脚,吴伦被熏了十几个小时,已不觉其臭了。

    早上的阳光还未能将玻璃晒热;她迷迷糊糊地将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百般设想着家中此时的情况,心中空落落地一片茫然。忽然那男人抬高了声音说:“什么?”

    邻座有人转头朝那男人看了一眼。

    “真的吗?”他也回敬了附近乘客一圈眼神,暗示自己得到了他们没有得到的消息。“城里真有恐(括号内)怖(不看)分子混进去了?现在有通知吗?诶哟,那可离小李他们家不远啊……”

    附近几排的乘客都有了反应,纷纷扭转过身子,交换着眼神,不住地扫视着他。那男人一见他们都在等着自己挂电话,话反倒多了:“有人受伤吗?啊,没有啊……”他仿佛有点失望似的,又说道:“不怕,怕什么,离咱们家那么远呢,完全是相反两个方向……嗨,还能厉害得过机关枪吗?叭叭两轮就都打死了,过不来的。”

    等他终于挂了电话时,半个车厢里的人都醒了。窃窃私语声马上就被一个提问给掐断了,一个大妈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老婆,说是市里混入了恐(括号内)怖(不看)分子,从昨天起就被堵截在铜地码头了。”那男人兴致勃勃地坐直身,说:“她单位就是干进出口的,今天发了内部通知,叫人不要去码头。”

    “没死人?”有乘客问道。

    “好像没有,”那男人也发觉自己的料不够劲爆,见众人注意力似乎有松散的趋势,又补充了一句:“她说市区现在不好进,每条路上都设置了路障,要检查身份证,接下来估计有的堵了。”

    吴伦压下去了几个颤抖,尽量平稳地问道:“是……是什么样的恐(括号内)怖(不看)分子?”

    “谁知道,反正我老婆听说,船都不让靠岸了,因为怕码头上有炸弹什么的。”那男人摇头叹息道,“我看还是因为管得不够严,以后得加强安防。”

    激动和害怕,已经叫吴伦脑子都乱成了一团。又是铜地码头,又是所谓的恐(括号内)怖(不看)分子……太巧了,会不会和林三酒有关系?会不会就是她本人?

    不过,林三酒怎么会被普通人堵在铜地码头,还整整堵了一天?

    “请问现在几点了?”她又问道。

    “六点二十,”那男人看了一眼手机说。

    前方正好有乘客提议道打开电视看看本地新闻——有人从司机那里要来了遥控,打开了大巴上的小小电视屏幕,一连拨了四五个频道;本地新闻没看见,什么幼儿园牛奶过期事件、征途号火箭将于今日十点发射、某地招商新政策……倒是看见了不少。

    大巴在河西市停下来的时候,吴伦匆匆地下了车。从这里回到她原来的城市,还有至少六七十公里;她没有身份证件,坐车过不去检查关卡,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去加油站买了一张地图,用两条腿往前走。在不需要看地图的时候,她就把地图搭在自己脑袋上,装作挡太阳的样子,从路边密集森严的摄像头下遮住自己的脸。

    她这一辈子都没走得这么辛苦过。

    吴伦绕开了有检查关卡的大路,专门挑居民区、小巷之类的地方走,自然多走了不少冤枉路;等她好不容易混进城市郊区之后,她实在累得不行,见眼前是一条绿树多行人少的人行道,干脆在路边瘫坐下来,双腿发软、浑身热汗。

    她不敢想妈妈,一想起妈妈,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忍不住委屈得想哭。

    歇了不知多久,吴伦慢慢爬起来,感觉自己又渴又饿。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千块钱,还剩下六百五,她得省着点花才行,要是附近有小卖店,吃个面包喝个矿泉水就够了……可是这儿怎么连个开门的小卖店也没有?马路对面一家一家的商店,全都关了门、落了锁。

    吴伦转了一圈,等她的目光落在身后建筑物的标牌上时,不由一怔——“青山康宁医院”。

    凡是在本市生活过的人,都明白这个康宁医院是个精神病院。

    铁栅栏一样被锁上的大门后,传来了水声,连声音都带着几分舒适清凉。吴伦本想提脚就走的,只是喉咙里干渴得冒烟,不由自主地朝有水声的地方瞧了一眼——她当然不至于去精神病院讨水喝,这只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

    一个穿着病号服、看着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给大门旁的盆栽浇水。一般具有自理能力、状况稳定的精神病人,被安排干些活是很正常的;吴伦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迈出去了两步,忽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看着是在浇花,但那个女病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刻意把水壶嘴抬得很高,使落下来的水流细细的,原本十来秒就能完事的工作,若是以这样的水流计算,恐怕得花上半分钟。最重要的是,在她那一张长圆脸上,一双黑眼睛正仰得高高的,不住在院墙上方扫来扫去——吴伦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瞧见了院墙上的摄像头。

    这个神色,她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一路上吴伦也是这样,偷偷摸摸地寻找着摄像头死角的。

    她停下脚,站在一棵树旁,望着那女病人浇完了水,又慢吞吞地走了回去。一个在院子里休息的老头儿忽然迎上去,与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一齐朝院子外转过了头,正迎上了吴伦的眼睛——吴伦被吓了一跳,觉得这两个精神病人是有几分可怕,急忙匆匆地走了。

    她饥渴难耐,仍旧一心惦记着要买些食物清水,注意力也都放在了路边商店上;等一连走了好几条街,她终于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那时吴伦正弯着腰,透过玻璃门,往一家便利店里张望;店里黑着灯,没有人,似乎又是一家今天不营业的店。等她直起身,一回头时,发现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在干什么?”其中一人问道。

    “我……我想买瓶水……”吴伦结结巴巴地说。

    “买水?”那男人皱起眉头,“你不知道今天全市戒严吗?店都关了你买什么水?”

    戒严?车上那个男人可没提——莫非是在她下车之后才开始的?吴伦没有手机,接不到戒严的紧急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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