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不应该是这样的,就算她把光鱼叫走了,客厅里自然而然地黑了下来,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在那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严重偏离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波西米亚一手抓着自己的裙摆,手心里湿湿热热地渗起了汗。她现在站在楼梯半截上,两侧栏杆下各是一条走廊:左边一条通往书房,右边一条经过客厅。左边的走廊里,随着光鱼徘徊,光影像呼吸一般起起伏伏,很正常;客厅……客厅……

    她身边现在围绕着三条游鱼,光从楼梯上洒下去,昏蒙蒙地映亮了右边。客厅门就站在昏亮中,里面是没有被照亮的漆黑,却不知道哪里不自然、不对劲;就好像一个面孔变形的人,努力歪过下巴拧着嘴,想要装出正常人的脸一样。波西米亚一眼又一眼地从客厅上扫过去,怎么也解释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正尖锐地硌着她的感知。

    波西米亚想下去看看,又想转头就跑。但回头一看,她的后方是悄无声息、黑沉沉的二楼——她既不想后背露给客厅,也不想把后背露给二楼。

    ……五条光鱼实在是太不够用了。

    她想赶紧叫一声,等元向西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脸上仍带着那副起床好几个小时还想钻回被窝的朦胧气,笑嘻嘻地说她还是得从他身上找安全感。那毕竟是元向西,与她一起相处了这么久的人,她的丈夫……但她使劲试了好几次,喉咙里像是被人用指甲给挠烂了,就是发不出声来。

    她害怕自己一叫,从客厅浓若实质的黑暗里就会迈出一只脚,一步走出来个元向西。

    他不对劲,他不对劲……脑海中那些未发出去的信件,就像水里的气球一样,按下去就浮起来,按下去就浮起来。波西米亚在台阶上转过身,面对着漆黑客厅,将后背对着另一边的楼梯栏杆,一点点退了过去,直到把后腰紧紧压在了木栏杆上——如果有什么东西从客厅出来、或是从二楼下来,她只要一转眼珠就能看见了。

    直到后腰撞上了楼梯扶手,波西米亚反手抓住它,另一只手小幅度地一挥,一条光鱼顿时离开了她的头顶,穿过对面栏杆,游向了客厅。

    从她的角度,客厅门口下方三分之一都被楼梯挡住了,就算她伸头往外看,也只能看见光芒映亮了客厅门框内的上方。她赶紧在台阶上蹲下身子,视线穿过栏杆,歪头往客厅里看——光鱼游过之处,映亮了木地板、旧毯子、米黄沙发……一切都正常,她也没看到客厅里头站着一双脚。

    元向西不在客厅里?所以才没有声响?

    但是,刚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又是从哪儿来的?

    波西米亚往后缩了缩;楼梯扶手下是一根一根雕花木栏杆,此时压在她的后背上,凉凉硬硬地陷进了她的衣物皮肤里。

    被木栏杆实实压住的地方,意味着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碰上,感觉踏实坚硬;而在两根木栏杆之间的后背,却正空落落地暴露在空气里。她都能感觉到自己落在栏杆空隔里的皮肤上,汗毛慢慢立了起来。

    这样反而感觉更不安全了,波西米亚急忙往前一倾身离开了木栏杆。在她随即要站起身时,目光一转,恰好瞧见两根木栏杆之间缩回去了一只手。

    ……什么玩意?

    她一刹那想从嗓子里炸开一声叫,却一点呼吸声都发不出来,像是被掐住了喉管;当她正要向楼梯下甩出一个攻击的时候,元向西的声音忽然从底下响了起来:“波西米亚?”

    在一闪而过的放松之后,波西米亚的心脏又绷紧了,仿佛连心跳都变得单薄困难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我什么也不干啊。”

    她看着元向西的脸从楼梯下方浮起来,升入了两根黄木栏杆之间,对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地说:“刚才正要拍你一下,结果还没碰到你,你就比被拍上了跳得还高,反而吓我一跳……你下来看看。”

    波西米亚张不开嘴问“看什么”。

    “你在找我呢吗?刚才从书房出来时,我在楼梯下发现了这个暗房,就进来看了看。”他仰起头,问道:“你怎么了?”

    “暗……暗房?”打量他一会儿,见他脸上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波西米亚终于哑着嗓子说:“什么是暗房?”

    “洗照片的地方,”元向西答道,“看样子本来楼梯下方是个小储物间,被我们改造用来洗照片了。照相机和胶卷都在里面,还挂着几张洗好之后一直没拿出来的照片,我看好像是这一卷胶卷还没洗完,我们这家人就消失了。你不进来看看?”

    绝对不要。

    如果他刚才一直在暗房里关着门,那么倒是能解释为什么她没有听见动静。惊了她一跳的那一声门轴转动,显然也是元向西打开暗房门时发出来的——但即使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波西米亚还是不想下去。

    “我……我们分头找线索,效率高一点。”她指了指正沉默等待着她的二楼,说:“你不是说有洗好的照片吗?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别,你不用上来了,就从栏杆里递给我吧。”

    元向西的头重新消失在了楼梯下,过不多时,从栏杆里探上来了一只手。他站在暗房门口的时候,若是不多往外走几步,从波西米亚的角度就只能瞧见脑袋或是伸出来的手了——她捏着照片的角,把它们接过来,看了看。

    ……与之前的照片相比,区别还真大。

    她没有用过真的照相机,但是她知道照片也有好坏之分——放在家庭相册里的,都是一些色彩清楚、光线温暖、赏心悦目的照片,仿佛每一张都带着爱;尤其是她叼苹果的那一张,几乎像是电影里截下来的画面一样。

    然而此刻拿在手里的,却是个叫人不想看着它,也不想被它看着的东西。

    其实并没有什么暴力血腥、怪力乱神之类的内容:第一张上,一家人好像正在吃晚饭。与其说它是一家人的合影,倒更像是有人潜入房子里偷拍下了这一家人。影像歪斜着,好像因为镜头是歪的;波西米亚坐在餐桌对面,被捕捉到了一张笑容过大了的脸——嘴角深深向两边咧开,面颊高高耸起,眼睛圆滚滚地望着面前的宝儿。

    宝儿的后脑勺正对着镜头,脑袋倒向一边,似乎正要与坐在照片左侧的父亲说话;但是整个左半边照片上的影像都花了,元向西与小半个宝儿只是两片拉扯变形了的人形光影。右边,两个更小的孩子却尤其端正地坐在餐桌旁,同样只能看见后脑勺。

    接下来的两三张,不是花了就是照歪了,镜头甚至从来没有平齐地对准过相框边框;有一张三个孩子在太阳下一起午睡时的照片上,还红通通地挡上了大半个手指头。

    “不知道是没洗好还是没照好,或者两者都有,”元向西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解释道:“我也觉得这些照片……让人看了很不舒服。正好材料都有,我打算把剩下的胶卷洗出来,说不定有线索呢。”

    “你……你会洗照片?”波西米亚将照片递还回去,下意识地在裙子上抹了抹手,好像想抹掉从照片上沾到的荒腔走板、癫狂呓语一般的气息。

    “我多才多艺着呢。”

    能不让他跟在自己身边,也是一件好事。一想到自己在不久前,还常常望着他的脸悄悄走神,波西米亚就只想深深地打一个颤。她胡乱应付了元向西几句,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一顿:“等等,你刚才说,照相机在里面?”

    “对啊。”

    “还能用吗?”

    “我看看……唔,好像行……可以,能用!”

    “我想照一张照片,”波西米亚忍住想要从栏杆间低下头、看看暗房的欲望。“你教我怎么用相机,你再帮我洗出来吧?”

    “这几句话哪说得清,”元向西咕哝着从楼梯下走出来,“我上去示范给你看吧。”

    一句“别上来”还卡在喉咙里,他已经从楼梯转角处绕了出来——波西米亚迅速在他身上一扫,这才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元向西还是老样子,神态清闲松散,一点儿也不知道急似的;他走到波西米亚身旁,仔细讲了一遍这部相机该怎么照相,丝毫没留意到她急促的呼吸。

    “你要照什么?”

    波西米亚接过相机,听着自己咚咚撞的心跳声,将光鱼从客厅里召了回来。光线一走,那一片区域里顿时又像刚才一样暗了下来;那种变形人脸想要努力扭得接近正常的感觉,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她举起相机,对着楼梯右手下方的客厅口和走廊,“咔嚓”一声照了一张相。

    “这一张,拜托你洗出来了。”波西米亚将相机塞回元向西怀里,赶紧往楼上走,“我去楼上看看。”

    她好像感觉到,在自己上楼时,背后一直被元向西的目光烧灼着;但是在二楼楼梯口一转身,又发现楼梯上早就空了,他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波西米亚这一次没有进主卧,反而进了另外两个房间:一个好像是宝儿与弟弟共同的儿童房,里面还有不少玩具和两张小床;另一个显然是育婴房,窗口下摆着一张婴儿床,被夜风吹得起伏不定的窗纱,沙沙地扫过婴儿床的围栏。

    有三条光鱼每时每刻地照亮四周,她的底气也稍微壮了些。

    妈妈的日记本总不会在孩子的房间里吧?但是主卧室里到处都找过了,没有任何日记本了;波西米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进了宝儿的房间里。

    她铺着粉红床单的小床边坐了下来,准备弯腰往床底下看。

    大大小小数十张宝儿的圆脸,从床底下迎上了她的目光。

    第1257章

    母爱的记录

    人到了真正惊恐的时候,反而一点声音也叫不出来——冷汗和寒毛一起在皮肤上炸开了,波西米亚连滚带跌地向后爬开几步,粉红被单落了下来,遮住了床底下大大小小的宝儿。

    ……在一片死寂的夜晚里,她死死盯着那片微微摇晃的粉红被单,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几秒,她的手脚才渐渐不发颤了。她使劲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重新靠近那张小床,慢慢地掀开了被单。

    宝儿们又一次与她目光相对。有的宝儿下巴朝天,有的宝儿斜歪着头,有的宝儿正直直看着她。

    一条游鱼蓦地落下来,停在了小床床底下。完全看清楚之后,波西米亚猛地吐出一口气,浑身都松弛虚软了;她一抹脸,抹掉了脸上凉凉的泪水,暗暗骂了一句,伸手抓住那个正视着她的宝儿,一把将其掏了出来。

    ……说它是玩偶,都有点太瞧得起它了。虽然是玩具的尺寸,不过这只是用白布和棉花扎出来的一个圆头、一个长抱枕似的身体,再加上细细的布四肢,被潦草地缝成了一个人形。宝儿的照片被洗出后放大了,钉在棉花人的头上;原本平平如纸的脸,被推着鼓起来,每一张脸上,眼珠的位置都被扎破、掏空了。

    一眼望去,不知多少个黑漆漆的小洞,好像都正对着她。

    波西米亚使劲将那棉布娃娃掼向墙角;它打翻了儿童书架上的许多东西,一起铛啷啷地滚落在了地上,声音惊得夜晚都跳了几跳。

    “没事吧?”遥遥地,传来了暗房打开门的声音,和元向西含糊不清的喊声。

    没有出声,波西米亚一手掀开粉红被单,一手撑着地,弯腰伏在地面上,又一次对上了大大小小的宝儿面孔,浑身一哆嗦,连骂也骂不出声了。

    这是谁干的?元向西?还是她自己?如果是的话,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玩偶,贴上宝儿的照片?为什么每一双眼睛里的瞳孔,还都被用刀给扎得稀烂?

    一张又一张的圆脸,嵌着一个又一个的黑洞,在光鱼近距离的照射下下,连宝儿脸上的纹理都雪亮清楚。

    她以前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孩子吗?……这孩子的脸,圆得近乎标准,五官抻长了扯平了绷在脸上,像个因什么病而变形鼓胀的东西。

    一想到这种东西居然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波西米亚就只想一拳又一拳地砸进自己的小腹里。

    但是即使宝儿是这种叫人看了就不舒服的长相,她一时却只能盯着它动不了。不,不如说,正是因为宝儿那张又圆又大的脸,此刻在床底下挤得满满的一起盯着她,她才动不了。

    每张宝儿脸的朝向都各不相同,四肢也凌乱地交缠在一起,看得出她当初把这些玩具塞进床下时,动作十分粗暴。唯有一点,她当时很注意:每个玩偶都是脚冲墙、头冲外;这样一来,塞玩偶的时候就不至于压坏了头上的照片。

    波西米亚观察了一会儿床下的玩偶,情绪渐渐安稳下来,刚才的惊恐消褪了不少。这些玩意又诡异又突兀,吓了她一跳很正常;现在多看几眼,照片的诡异感早就消融在了亮光中,反而有几分简陋可笑了。

    宝儿的床正向着门口。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的时候,波西米亚的余光也恰好笼住了儿童房门外的那一片走廊地板——目光在宝儿的脸上盯着盯着,她蓦地一转头,床下光鱼即刻游向了门外,照亮了空荡荡的走廊。

    没有人?

    她总觉得刚才好像有一股风从门外吹了过去。

    或许是她多心,或许是这房子里看不见的三个孩子……过去五年,这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波西米亚一边想,一边转回眼睛。

    床下密密麻麻的圆脸中,角落里一个宝儿玩偶刚飞快地从门口收回了目光,转过头不动了。

    这一次,尖叫真真切切地扯碎了死寂。

    直到她踩上玩具、跌倒、撞翻了书架、元向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波西米亚才意识到自己惊叫出声了;她避开了元向西递向她的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半晌,能发出的只有风箱般的喘息。

    “你被什么吓到了?”她丈夫柔下声音,好像有点儿不忍心似的,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没事的,会没事的,我在呢。”

    “宝……宝儿……”她的声音几乎不成字句。“床底下……”

    ……结果几乎是理所当然的。

    好不容易弄明白她的意思,元向西掀开了床单。在刚看见床下玩偶时,他也吃了一惊;但是一个个将它们都拉出来检查了一番之后,二人发现,没有任何一个是活的,会转头看。

    “不止宝儿,现在一共有三个孩子了。”她丈夫叹了口气,没有说波西米亚大惊小怪。“这个房子副本里,除了我们两个之外……”

    波西米亚拼命按住了太阳穴,感觉有某根金属丝正刺穿过大脑,在一跳跳似的疼。这一栋房子叫副本……?不,这里是过家家副本,她是和元向西一起进了房子……对,最要紧的事,是赶紧弄明白这一家在过去五年间发生的事,她才能按照历史内容完成这次过家家。

    这个念头一起,她感觉恐惧散去了不少。这个地方太奇怪,要和这个家伙一起想办法出去才行,他毕竟不是这个副本里头的东西……波西米亚想到这儿,一抬头,正对上了元向西直直盯着她的脸。

    背光下,他的面容都浸在了暗影里,唯有看着她的眼睛里,正闪烁着烧灼般的光。

    “……我、我知道了。我休息一下就好,你先去洗照片吧。”她的手在背后绞紧了,死死捏着一个戒指,冲他笑了一笑。闪烁不定的光影里,那些宝儿玩偶沉默地堆在房间地上。

    “你……真的没事?”

    “没、没事的。”

    元向西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想鼓励她似的一笑,阴影里露出了一排白色的牙齿。“那我先下去了,你有事叫我。噢,你还写了育婴手记呢?”

    什么?

    波西米亚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身后的一个什么东西;她没敢转身把后背亮给他,只反手摸索几下,从一地童书里抓起几本,低头一看,果然发现了她自己的字迹:育婴手记—宝儿。

    在元向西走了以后,她将后背紧紧贴在墙角里,坐在地上,打开了这本混在童书里的手记。

    育婴记录的时间段,与日记有一部分重合。女主人等宝儿都六个月大了,才忽然想起来要做一本育婴记录;一开始,她好像也不知道该记录些什么好,只能记些琐碎小事,和许多对女儿的倾诉。

    “我从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样宝贵可爱的小东西!她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又粉又嫩,我每天亲上十遍也不够。你快点长大,妈妈等不及了。”

    波西米亚看看日期,还是1975年年中。

    “她叫爸爸了!她叫爸爸了!这是她会说的第一个词!我的天啊!我的宝宝!你不知道妈妈心里有多高兴、多复杂……下一次要叫妈妈!”这是宝儿六个半月时的记录。

    接下来,有两三个星期的记录都非常短,应付了事一样。

    “前几个星期我一直在努力让宝儿叫妈妈,她今天终于第一次叫我了……我哭了很久。不管怎么样,妈妈都永远爱你。为了你,妈妈牺牲什么都可以。”

    宝儿会走路、断了奶、或咯咯笑之类的小事情,也都一一呈现在了手记里。不过篇幅越来越少,描述越来越简单,到后来几个月也不见得能出现一条记录。最后一条甚至是在宝儿三岁的时候,突兀地加进去的。

    “宝儿,你别忘了,你妈妈是很爱你的!!!!!!!!!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最后一笔划得长长的,好像要飞向半空中。

    波西米亚将育婴手记揣进怀里,一眼也不看那一堆宝儿玩偶,小步走回了主卧室。她找到梳妆台里的那本日记,将它和手记一起放进收纳道具里;出门之前,她神经紧张地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见哪儿也没有异样,才重新进了走廊。

    “诶?”她正要走时,忽然停了脚,抬起头。

    ……刚才扫过天花板时,有一块木板的颜色不太一样,还挂着一个小铁钩子。她没有在平常民宅中生活过,因此花了她不少心思,才琢磨明白原来那个小铁钩子是干什么用的。波西米亚把意识力抛上去,勾住铁钩,往下一拉——木板顿时被打开了;在一团团激起的灰尘中,从天花板上落下了一条通往阁楼的梯子。

    阁楼中的漆黑,在光鱼游近时败下阵去,昏昏蒙蒙地浮起了一层灰色。

    波西米亚犹豫了几秒,低头看看楼下。她看不见楼梯下方的暗房,但四处安安静静,元向西好像还没出来;三条光鱼游在身边,照得四周亮亮堂堂。

    谨慎起见,她爬上了梯子,没有急着进阁楼,站在梯子一半的高度上,探头往里看了看。

    旧家具、去年的圣诞节装饰、积满了灰尘的许多只纸箱……在游鱼的光芒下一一从黑暗里浮现,又在光鱼游过之后沉回了黑暗里。看起来,这只是个一家人堆积杂物旧物的地方,没有什么出奇;因为阁楼面积小,如果三条光鱼都随着她进去,就亮堂得连一个黑影都不会有。

    波西米亚目光又一次扫过纸箱,吃了一惊,急忙几步上了梯子。她匆匆走到一叠箱子前,捂着鼻子拍去灰尘,露出了下面的几个字“波西米亚”。

    第1258章

    少女时代的波西米亚

    不知多久没有被打开过的纸箱里,扑出了一股闷捂久了之后、像发霉又像发臭的怪味。波西米亚使劲喷了两下气,好像要把吸进去的臭味再喷出去似的,随即才探进一只手,在里头翻了翻。

    女人的旧衣服、叠起来的女式靴子、几本浪漫爱情、一捆捆杂志……她的目光在杂志上一跳,忙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这些杂志从1978年到1980年的都有;这只箱子是什么时候收进阁楼的,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

    往下数第二个箱子,明显比上一个还要旧。割破胶带一打开,波西米亚差点没被扑面而来的尘雾给呛得咳嗽起来;她在更多更杂的家庭旧物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了一叠婴儿衣物。

    “这么小?”她展开了一件扎着小蝴蝶结的婴儿上衣,觉得一只猫穿上去可能都会有点儿紧:“这得多大的小孩才能穿啊?”

    这些大概是宝儿在襁褓里曾经穿过的衣服,后来长大了不穿了就被收进了阁楼里;有了上一只箱子锚定的时间段,这只箱子里的东西,不难推测应该是在1978年之前装好的,这已经是最晚的估计了——毕竟1978年时,宝儿已经四岁了,她婴儿时期的衣服总不能在外头摊了三四年。

    最上方的箱子时间最近,越往下,时间也就越久远。但是不管哪只纸箱里,都没有什么特别古怪的东西;仿佛这只是一个最平常的家庭罢了。

    她不会一直在这儿浪费时间呢吧?

    波西米亚憋着气,一把推开了最后一只纸箱——纸箱角压在一块灰蒙蒙的旧桌布上,被推开时顺带着把那块布也拽下来了;纸箱子后头的角落里,顿时露出了两只款式方方正正、裹着一层黑旧牛皮的提手箱。

    提手箱没有上锁。

    波西米亚小心地打开了箱盖,目光停住了一会儿,随即忍不住有点儿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藏在角落桌布底下的箱子里,肯定有什么重要线索呢——但这只是波西米亚出嫁之前的东西,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一些个人杂物罢了。她结婚之前的日子,与这一家之后发生了什么,应该关系不大,也自然就没什么用了。

    不过,即使知道这箱子里的东西可能没用,波西米亚还是没忍住,一件件仔细看了起来。“绿湖高中毕业证书,”她以前只从娱乐节目里、别人的嘴里和书里知道过“高中”这个东西,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看见自己的高中毕业证:“噢,我还有毕业照啊?”

    高中时期的她,面孔比现在要光亮、圆润一圈儿,在几个同学的簇拥下,大笑着把书扔进了半空,眼睛都挤成了月牙儿。

    波西米亚放下证书,又在底下翻出了一些旧笔记本;一打开,里面都是她上学时作的笔记,还有毕业留念本和一些老同学的联系方式。两只箱子里装的,都差不多是同样性质的东西:在她嫁给元向西之前的回忆,被各种各样的物件保存、留取下来,拼凑出了她的少女时代。

    她生下儿子之后,就算写了日记,也不能放在这儿的……波西米亚一页一页地翻过毕业留念本,简直有点儿不愿意与这一堆旧物告别了。那个时候的她又恣意又快乐,即使有烦恼,也都是世上最不起眼的小事,比如在留言本里和关系不好的同学打嘴仗——那段时光,真是太好了。

    “我会一直记得我们一起去湖里游泳的夏天。泰。”

    “你是我认识的性格最可爱的女孩子,不过,希望你以后能改掉凡事都三分钟热度的毛病!莉莉。”

    “你果然很受男生欢迎,大部分都是男生的留言嘛,哈哈!”这一条显然背后有点儿故事,因为波西米亚用笔重重把它涂掉了。

    看了半天,结果只有一些没用的事。波西米亚正准备收拾东西下楼,手掌恰好在牛皮箱打开的那一侧上一撑,忽然发现内衬衬布下藏了厚厚的什么东西。

    ……是一叠叠日记。

    不是她一直要找的1976年之后的日记,而是她在结婚之前、还在上学时写的日记。或许是因为数量多,要是把整本整本的日记都塞进来,牛皮箱内衬里藏不进去;波西米亚就把本子外皮拆了,写着日记的纸页都小心剪了下来,按日期装订在了一起。

    在打开日记之前,波西米亚先侧耳听了听楼下的动静;整栋房子里连一丝声息也没有。

    慢慢地,她翻开了日记。

    她曾经是一个活泼热情、很受欢迎的少女,这一点,从日记的字里行间就能瞧出端倪。在一连翻过好几页之后,波西米亚的目光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上。

    “和泰约好,暑假一起去白熊山岭玩了!虽然不是单独和他去,但我还是好开心啊啊啊啊!能和泰一起近距离度过两个星期,简直像做梦一样!我要去买最可爱的游泳衣,不知道买那种很大胆的款式,妈妈会不会骂人?”落款,1969年5月。

    与婚后的日记风格不同,少女时期的波西米亚写起日记来,一页又一页地简直没个完:她如何喜欢上了泰,泰的眼睛手指是怎么好看法,去买泳衣后果然挨妈妈骂了,但是下水时泰一连看了她好几次,以及夏天星空下二人第一次轻轻地拉了手……就足足绵延了十几页。算算时间,这大概是她高二时发生的事;波西米亚想再看看泰后来和她怎么样了,又往下翻了翻,却发现从白熊山岭回来以后,泰这个名字几乎就再也没出现过。

    取而代之的,是她大篇讲述自己刚报了名的吉他课;充满了每根弦的名字、某种技法、歌名……好像还在班级上演出了一次——在七八页之后,吉他课也彻底消失了。

    波西米亚越看越快,也越看越能瞧出章法了:莉莉说她三分钟热度,还真是一点儿错也没有。她曾经疯狂地喜欢过各种各样的东西,话剧、吉他、游泳……但没有哪一样坚持过了一年。在认识了一个叫阿吉的男孩之后,以前那么喜欢、就连与他目光相碰都要写下来的泰,就完全被她扔出了日记。

    阿吉夺去了她白日里的全部心神,和夜晚里的每一个梦;可他支撑的日子却还不如泰长,因为快毕业时,波西米亚又开始迷恋崇拜起了一个学姐。

    虽然事事三分钟热度,但她投入的时候,却总是全心全意、十二分热诚的——连她自己也在日记里说,“是不是因为我的感情燃烧得太猛了,所以才燃烧得很短?”

    波西米亚对着这一句话犹豫了几秒,直接翻到了最后一叠。

    这是1971年的日记。

    1971年的时候,波西米亚高中毕业一年了,在给家里农场帮忙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镇子上看望朋友的年轻人,元向西。

    和元向西一比,以前的男朋友、或者喜欢过的对象,简直就像是售价一块五毛钱的打折裙子,遇上了迪奥在巴黎推出的高定——这是她自己写在日记本中的比喻。

    元向西明显和所有人都不同,他甚至终结了波西米亚的三分钟热度,直到一年之后,她依旧在日记里崇拜着这一个与她已经相恋了很久的男人。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精致天然得恰到好处,原来上帝存心要造出一个人类里的最优品。……每当他看我时,我就觉得我的灵魂都要化在风里了,马上要被风吹入天地山间了。在他身边,我老是感觉自己好像很粗糙……化妆吧,好像矫饰痕迹过重了,配不上他的气质;不化妆吧,好像一个不知道自己不好看的大俗人,还老往好看的人身边凑。”1972年8月。

    离他们结婚,还差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波西米亚一颗心慢慢地悬了起来。

    在1972年12月的时候,波西米亚向妈妈编了个去看朋友的理由,实际上却坐了很久的火车,跑去了元向西拥有的农场。这一对爱侣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地度过了两个星期——在这一段时间里,她自然没有继续写日记。

    事实上,这一段日记是她回家之后,按照回忆写下来的。

    “我真的好开心,每天一睁开眼睛,看见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就躺在自己身边……如果与他结婚的话,每天的日子都可以这么幸福吧!世上没有比和他结婚更好的事了。”

    “太害羞了吧,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在浴室里抱住我,吓了我一跳。都恋爱这么久了,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脸时,心里还是会砰砰直跳……我真的说不出自己到底多喜欢他,要是说出口我会羞得炸掉的!”

    “我好想一直一直看着他的脸,这辈子再也不挪开眼睛……”

    波西米亚的身体忽然慢慢僵住了。她揉了揉眼睛,几乎怀疑是自己脑子里太乱而产生了错觉;她又看了一遍,这一段日记依然没有变化。

    她掏出从主卧室里找到的日记本,在这一叠旧日记旁摊开了。

    1974年的日记本,和1972年的日记上,所写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第1259章

    过家家扮演开始

    同样的内容,她为什么要在两年之后,再写一次?

    波西米亚收起她找到的日记,迅速下了阁楼,一头扑进了主卧室里;三条光鱼急急地在后头追了上来,为她映亮了房间。

    作为波西米亚主要活动过的地方之一,这间卧室里肯定还有别的线索。她刚才只顾着找日记本,说不定遗漏了别的什么——这一次,波西米亚下了狠心。

    她把能翻的地方都翻了过来,每一件衣服都抖开了,每一个角落里都摸遍了,甚至连鞋子里头也没放过;墙、木地板、天花板……处处都敲了一遍,以防下面有空洞。

    然而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一圈,她身上急出了一层热汗,却什么也没找着——不,这么说不对。

    有一个地方她还没看过。

    ……床底下。

    看着将床下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白色床裙,波西米亚先在脑海里排演了一遍床下可能会藏着什么恐怖画面。她会在床下看见自己的脸……?或者,她会发现元向西其实一直在床下趴着?还是说,她往下看的时候,床上会多出一个看着她的人?

    她原本是要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越想越后背发毛,一连神经质地四下看了好几次,每次看见的都只有空荡狼藉的卧室。

    不行,这样下去自己要被自己吓死了。

    波西米亚深深吸了一口气,退后好几步一咬牙,就用意识力掀起了床裙。她没敢再次趴下去,只半弯着腰,往里觑眼看:积了一层灰、头发、脏污的床下,只有一只倒在地上的小铁桶。

    ……床下干嘛要放个桶?

    她慢慢把小铁桶勾了出来,打量了它几眼。里头残留着一点儿黑黑黄黄的污垢;大概是在床下放了很久,大部分气味都消散了,只剩一层隐约的臭味。

    就和书房里的淀粉一样,又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奇怪东西。

    她将桶放了回去,站在好像遭了劫一样的卧室里,一时有点儿茫然。

    日记的问题没想明白,谜团却又多了一个。难道这个桶,就是所有的线索了?

    波西米亚一边往外走,一边思索;在她走过那只五斗橱的时候,她停下了脚。

    每只抽屉都早就被拉了下来,只剩了个木头外框;就连木头外框的内侧,也都被她仔细摸过了一遍。但是……五斗橱上,大大方方地摆着一小叠崭新的空信封。

    因为它们一看就没被用过,所以刚才波西米亚只是将它们都推散了,简单看了一遍。此时她瞧了它们几眼,又一只只拿了起来,捏了捏,再打开信封检查内部——每一个都是空信封。只不过,倒数第二个信封里虽然同样空空如也,但再一看,她却发现信封内侧有一片淡淡的铅笔字迹。

    妈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你若是接到电话,不要告诉他我在哪里,记得要装得很着急!接到信两日后你来莉莉家的旅馆找我。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这是一封事先准备好,以便随时都能发出去,又不愿意被人发现的信。

    波西米亚手指微微颤抖着合拢信封,将它放回了五斗橱上。她慢慢转过身,看着门口的元向西,终于挤出了字句:“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他刚刚是干什么去了来着?洗照片?不对,他们今天没照照片,她大概记错了。

    “……你在看什么?”

    元向西带上来了一条她留在楼下的光鱼,此时那条鱼在走廊里来回徘徊,将他背光投下的影子波动得一晃一晃,唯有他的身体仍旧笔直漆黑地站在光下。

    “我……我想看看这里是不是有我写完了,还没发出去的信。”波西米亚颤着声音说。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她有点明白为什么1972年的日记会被搬到1974年了。在结婚的时候,她明明就停止了写日记;想来也是,夫妻二人朝夕相处,要悄悄写日记总是不太方便的。但她在婚后大半年时,却开始用婚前日记来冒充新日记了……“我怀孕了”四个光秃秃、白茫茫的字,一次次扎着她的神经;一时间,所有的线索、谜团都争先恐后地要挤进她的脑海里,迫不及待地要连接成一条历史线。

    “有吗?”

    “什么?”她突然回过神,吃了一惊。

    “信,有要发出去的信吗?”

    “不,没——没有。没有。”

    元向西的黑影走进了房间,面容逐渐在光鱼下亮了起来。他的容貌看上去还是一样,但神情却叫人想起了浮在冰上的一层薄薄雾气,让波西米亚忍不住一颤,往后退了几步。

    “别避开我呀。”元向西察觉了,望着她哑声一笑;又像是祈求,又像是委屈。见她没有出声,他以目光抚摩了一会儿波西米亚,嗓音低低地笑道:“……不管什么时候,你总是这么好看。”

    他转头看了一圈形容狼狈的卧室,目光在床边的铁桶上停留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指了指床,低声道:“很晚了,你该休息了。宝儿和那两个孩子,现在也都睡了。”

    宝儿和那两个孩子……?只有宝儿这个名字对她父亲来说,好像还有点意义;另外两个孩子似乎连姓名都不必提。

    如同被什么东西附在了后背上一样,除了僵硬地摆动身体,走向大床之外,波西米亚什么也干不了。她觉得自己紧绷得都像木头一样硬了,慢慢在床上坐下来时,简直能听见身体折成两半的响声。

    元向西站在床边,看着她躺下之后,亲手为她拉开了被子。他轻柔地将她的被子盖好,好像被子底下是他一生的宝藏;随即,他微笑着说:“伸手。”

    伸手?她看了看床头栏杆。

    对了——对了,那只铁桶——

    元向西将她的右手腕拉出来,一手攥着它,一手掀开了上衣衣角。在他的裤子腰带上,挂着一只手铐。

    不是单薄的成人玩具,是精钢打造、货真价实的手铐。

    “咔哒”一声,波西米亚的右手就被牢牢锁在了床头栏杆上。

    他把小铁桶拎过来,放在了她的床边,她想起了里头隐约的臭味。丈夫弯下腰,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一下。“好好睡,夜里渴了就叫我。我去书房里做点事,一会儿再上来陪你。”

    身体都绷得这么紧了,竟然还能颤抖得这么厉害。

    她分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愤怒;她真希望自己能有超越常人的力量,一把将那手铐扯断,推开他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但她的柔嫩皮肤贴在沉重冷硬的手铐上时,那触感总是清晰绝望地叫她意识到,作为一个手无寸铁、力气不大的女人,她从这手铐里是挣不出去的。

    “啊,”元向西在走到房间门口时,忽然转过了身。“我差点忘了,今天还有几张要寄给亲戚的照片没拍。”

    波西米亚猛地抬起了头。

    丈夫重新走近床边,从衣领里抽出一根项链;充当吊坠的,是一把小钥匙。

    “来,我们去孩子的房间照。”

    波西米亚看着手铐在自己手腕上张开嘴,她的右手就又获得了自由。她在他的示意下,慢慢站起身,跟着丈夫走进了宝儿和她弟弟的房间。光鱼没有获得吩咐,却也自动跟上了,映亮了小小的儿童房。

    房间里除了那一堆眼珠被戳空了的宝儿玩偶之外,一个孩子也没有。丈夫看了一圈,回头笑道:“我想,照一个你哄孩子睡觉的场面,再照一个我们一起给宝儿读书的照片,怎么样?噢,我去拿相机和三角架。”

    哄孩子睡觉?给宝儿读书?

    波西米亚四下看了一圈——这儿连一个孩子也没有。

    她从刚才起,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愣愣盯着丈夫转身出了门,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突然重新找到了声音。

    “你、你要去暗房里拿东西吗?”

    这很有可能是她逃脱的机会。

    “对啊。”丈夫微微一笑,转身就出了走廊,竟然好像丝毫也不担心,她会趁这个机会跑掉。

    在他从楼梯上消失得看不见之后,波西米亚的胸口就绷紧了,连一丝儿气也透不进来。她手心里都是汗,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尽量不发出动静地飞快下了楼梯——她没法从二楼的窗口逃走,只能从一楼大门跑出去;想来想去,她能够行动的时机,只有丈夫走进暗房后的那区区片刻。

    当波西米亚下了楼梯、脚踩在一楼木地板上时,果然听见楼梯后头暗房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他应该已经走进去了,因为暗房里随即响起了物件被挪动的杂音——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抬脚就朝书房跑了过去。

    书房门下有个门挡,她记得自己今天还用过它一次,用来卡住了书房房门。书房离暗房不远,她只要动作再快一点,能赶上!

    波西米亚扑到地上,一把抽出门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就掉头冲向了暗房门口。暗房门朝外半开着,光鱼在里面巡游,将丈夫的影子投在了墙上;他听见了响动,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似乎马上要推开门走出来了。“波西米亚?你下来了?”

    从她身体里生下来的那三个孩子,是她的一部分骨血、她的一部分生命;她要走,她还要带着孩子走,绝对不能把他们留给他——

    波西米亚以全身力气向前一扑,重重将暗房门撞上了;她的神经仿佛也随这一声闷响炸开了似的,一时耳朵里除了嗡嗡声什么也没有。但她还记得最关键的事——她迅速蹲下来,使劲将门档矮的那一头给塞进了门下。

    “喂!”丈夫吃了一惊,使劲推了几下房门,门档响了两声,却总算是顶住了。“开门!”

    她怎么可能会开门?

    见他被堵在了暗房里,波西米亚终于松开了憋着的那一口气,手脚都有点发软发虚。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她必须赶紧带上孩子跑掉,这门档还不知道能撑多久。

    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丈夫不再推门了。他静静站在暗房里,开口说话了。

    “你先把光鱼收起来一下。”

    波西米亚一怔。噢对了,照明的这些鱼,确实是她的。

    “你不想知道孩子们在哪里吗?”

    她应该抓紧机会去找孩子们的,但她身体却僵直着一动不动。三条光鱼在头上游转,将楼梯下这一方小小空间照得亮亮堂堂。黑夜,在房子外屏住了呼吸。

    “你只见过宝儿的黑影,和她在昏暗中露出的一双脚。”

    ……他在说什么?

    “光鱼游过去,影子就消失了。但是,我们的孩子其实一直在的啊。”他静静在暗房里说,“……你把鱼收起来,再看看。”

    波西米亚近乎茫然地将游鱼叫了过来——她身上冷得一阵阵打摆子,像是被扔进了数九寒冬的冰湖里又捞了上来,浸透了冰水的身体沉重得好像要站不直了。

    光芒一瞬间全都熄灭了,漆黑蓦然笼住了房子。

    刚开始她什么也看不见;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渐渐看清了身边模糊的昏暗影子:走廊、楼梯、书房……在浓浓黑夜里勉强浮起了朦胧的轮廓。

    她的心脏沉了下去。

    她一点也不想低头,但是她还是逼自己慢慢低下了头。

    一个小孩的黑影正无声无息地贴在她腿边,不知已经跟着她跟了多久,此时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一点点仰起了那颗又圆又大的脑袋。

    ……宝儿。

    在黑漆漆的宝儿手里,拎着一只门档。

    等她看清楚时,她的丈夫推开暗房门,从一片漆黑中走了出来。他走近波西米亚,伸手轻轻落在了那颗巨大的头上,抚摸了几下。

    “宝儿真乖,干得好。”他柔声说,“下次也要紧紧跟着妈妈,看她在做什么噢。”

    那个又圆又大的黑影,在昏暗中上下点了一点,在父亲充满鼓励的手掌下发出了半声尖尖的欢愉。随即,它又转过来,重新对准了波西米亚。她仿佛能感觉到,宝儿的呼吸正喷打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你真是孩子气,”丈夫抬起手,在黑暗里将她的头发别向了耳后。“你把宝儿照片上的眼睛刺穿,又有什么用?我有时都担心,你会不会精神上变得不太稳定。”

    他凑近了,以气声在她耳旁说:“你刚有了宝儿时,那样爱她,甚至为她牺牲了离开我的机会……后悔吗?”

    第1260章

    全家福

    是了,她都想起来了。

    婚后噩梦般的六七年,仿佛是从漆黑深渊之中探上来的无数的手,要抓住她,将她直直拽进无穷黑渊去。波西米亚想不起来这是自己第几次逃跑失败了,但是她一想到这次是因为自己犯了妇人之仁,试图要带上孩子——居然还有那个毒虫似的宝儿——才真叫她想撕扯头发、尖叫起来。

    宝儿贴得太近了,呼吸一阵一阵地喷在她的衣服上,透过布料,仿佛瘴雾一样黏在皮肤上。

    “滚远点!”

    波西米亚突然再也受不了了,拧身一避,朝黑暗中那颗圆头上扇出了重重一巴掌——“我不是你妈妈,我没有生过你这种恶心东西,闭上眼睛,不要看着我!”

    宝儿的大脑袋登时被打得扬进半空,细脖颈简直就要折断了;仰头停住了两秒,那颗脑袋又转向了丈夫,朝他发出了哼哼唧唧似的哭声。

    “爸……爸爸,”

    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孩子的声音一样,波西米亚顿时被她嘴里黏腻、尖碎的声音给恶心着了。那感觉,就好像把手指伸进了一只被压烂肚子的死虫子体内,又使劲搅了搅,让稀稀黏黏的东西钻进了指甲缝里一样。

    “她打我。”那小孩影子走近丈夫身边,又委屈、又带着无限依赖爱慕地贴在他腿上,伸手抱住了他:“我最讨厌她,但我最喜欢爸爸了,爸爸,爸爸。”

    “嗯,你只要喜欢爸爸就够了。”丈夫弯下腰,拿开了宝儿抱着他的胳膊,轻声问道:“妈妈是坏人,所以我们不能让妈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不对?”

    “嗯!”

    波西米亚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两步,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像嚎叫又像怒吼的悲号。这一声号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挤压光了,她脚一软,差点要跌在地上时,丈夫一个箭步赶上来,一把就搀扶住了她。

    “你别太激动,”他在她耳旁小声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宝儿……会是这个样子。”

    “但是你很高兴吧?”

    波西米亚一把推开他,倒退着,进了走廊。她盯着黑暗中一大一小的影子,觉得自己被抛入了无底深渊,已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太阳了。“她从婴儿时就只肯对你笑,开口说的第一个词就是爸爸,越长大越不正常……你很高兴吧?”

    “你明知道的,”

    丈夫轻轻地说,语气像恳求似的:“你明知道我一点都不在乎这几个孩子的。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像以前那样。”

    宝儿听了,又急切又撒娇似的,使劲倚在他身上:“爸爸,爸爸!”

    波西米亚冷笑了一声。

    “像以前那样?你是指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刚结婚半年不到,就感觉出你的不正常了,那本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日记,我早知道你会偷偷看完又放回去。否则的话,我藏哪儿不好,偏偏要放在我们共同的卧室里?里面写的那些情话,也都是故意写给你看的,我自己写了都想吐!”

    出乎意料,丈夫只是歪了歪头。

    她只想找出最狠、最打击他的话,刺向他,报复他——“我希望你看了日记后,会以为我还爱你,会以为我对你的逃避是害羞,会对我的行踪掉以轻心,这样一来我才有机会跑!”

    丈夫叹了一口气。

    “是吗,”走廊里的黑影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低声说:“……然后,你意外怀孕了。”

    “是意外吗?”

    波西米亚已经后退到了小圆桌旁,一听见这句话,登时血液上头,一把抓起圆桌上的相框,接二连三地朝她的丈夫和大女儿丢了出去:“我问你,是意外吗?你书桌里没有一袋淀粉做成的药片吗?”

    丈夫顿了顿。

    “淀粉……?”他忽然一拍额头,“噢对,淀粉。你找到了我的淀粉啊。”

    王八蛋。

    波西米亚失去了力气,慢慢蹲下身,仿佛有一种实质般的、生理上的痛苦,逼得她不得不蜷起身体似的。“一连三个……”她像受伤动物一样呜咽道:“我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因为你悄悄把淀粉片放进了我的药瓶里……”

    一片漆黑的房子里,陷入了几秒钟的死寂。丈夫无声地走到她身前,宝儿也跟上了——她仍旧拽着父亲的衣角,时不时还埋头进去,深深呼吸一口父亲身上的气味。

    即使一片昏黑里看不清楚表情,波西米亚也能感受到宝儿在触碰到父亲时那种愉悦的贪婪,像是欲望只被满足了一半,又急不可耐地想要更多。

    “母爱真是伟大。”

    丈夫低声说道:“你怀孕时不能走,刚刚生下一个小婴儿时就更不能走了,所以你才留了下来……”

    当初面对这个不合适宜、突如其来的小婴儿时,她又想哭,又想笑。自己离获得自由的日子又远了,但她却不必再独自挣扎了。在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一个她真正爱,也真正爱她的对象,与她血肉相连、呼吸与共——至少,那个时候波西米亚是这么想的。

    为了宝儿,她决定再多忍一小会。等宝儿不再是脆弱的婴儿了,不再需要全天候照顾了,她就要带着宝儿一起跑,带女儿逃离这个让人喘不上气、心理不正常的男人,让她健健康康地在另一个地方长大。

    ……长到六个半月的时候,宝儿第一次说话了。

    她叫的是“爸爸”。

    波西米亚猛然站起来,回身使劲摇了几下大门,大门却被锁得死死的。她一拧头,忽然发觉宝儿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贴了上来,一只漆黑的小手压在了门上,似乎怕它上了锁还不够,还要再加一份自己的力气,确保能让妈妈永远被囚禁在这儿。

    她一把抓住宝儿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将后者甩了出去,重重地扔进走廊里。

    “你不是我的女儿,”她怒吼道,“不是!你和他一样,都是半人半鬼、天生不正常的东西!”

    丈夫嘶了一口凉气。

    “你这话就不公平了,”他有点儿委屈似的,“我可是长得很好看的啊。我们当时带宝儿去看医生时……他也只是说,这孩子可能是后天慢慢发展出的畸形嘛。”

    “爸、爸爸?”宝儿趴在走廊上,声音里带着哭腔。“疼……”

    丈夫头也没回。

    “干什么?妈妈只用了那种力气而已,你就动不了吗?到我脚边来。”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