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他话音未落,那进化者突然遥遥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音中强烈的痛苦几乎将夜色撕碎。

    第1129章

    画面里的宫道一

    远方猝不及防的这一声惨呼,将林三酒和波西米亚都惊得跳了起来,险些撞上烧着热水的铁皮锅。她们在一瞬间就做好了战斗准备,等着放倒了进化者的东西冒出头——然而等了一会儿,夜色寂静,蝉鸣渐弱,月光依旧不受打扰地浮沉在黑暗的公路上,到处都没有一丝异样。

    唯一一点响动,是人体“咚”一声撞在地面上的闷响,伴随着似乎是血液喷溅在公路上的声音,轻微得叫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随后,就再也听不见那进化者的声音了。

    “那人怎么了……?”波西米亚惊疑交加地问道。

    她的眼角从人偶师身上一转,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唯一一个可以于不动声色之间就将远方进化者杀掉的,只有人偶师一人罢了;不过,他又实在没有理由这么干——而且那人死了以后,也没有站起来变成人偶。

    人偶师好像根本不在乎那个进化者为什么突然惨死了,只是望着那一口铁皮锅,微微皱起了一边眉毛,对脑海中的大巫女质疑道:“……难道‘由大及小’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

    二人都静了下来,尽管她们听不见大巫女的回应。

    人偶师听了一会儿,没出声,随即微不可察地点了一点头——二人对视一眼,都浮起了一层疑惑之色。大巫女的能力确实超乎寻常,连某个人跑过时的“动态过程”都可以被她捕捉,把它变成汤剂材料之一;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大巫女要的只是一个动态过程,那么杀了那进化者的人,就不是人偶师了。

    对于那人是怎么死的,人偶师毫无兴趣;对他来说,此刻世上没有什么事能比眼前这口锅更重要了。他微微一抬下巴,还多赏了林三酒五个字:“现在该你了。”

    在热水里坐一会儿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一人坐在锅里,两人站在锅外,仿佛做晚饭用的猪肉忽然有了意识,大眼瞪小眼之下,实在有点儿不尴不尬。眼瞧靴子、裤脚上的泥灰把水都搅浑了,林三酒看看人偶师:“行了吗?”

    人偶师闭着眼睛没说话,却朝波西米亚招了招手。

    “她需要用一个通道,把能力施展出去,但是我的精神稳定度不够。”他面色平淡、语气寻常,却把波西米亚给吓了个脸白:“……你来帮把手。”

    “原来如此,”

    意老师冷不丁地在林三酒脑海中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他没有意识力呢。就跟疯子身上找不到意识力一样,他的精神世界如果总是如履薄冰、随时会崩裂,那么自然也就发展不出来意识力了。”

    林三酒抿着嘴,没让面上流露出一丝异样。

    波西米亚垂着脑袋,双眼紧闭,意识力围绕着身体一圈一圈呼啸起来——她在风声中站了一会儿,忽然走上几步,伸手探进热水锅里摸索起来;作为锅里煮的猪肉,林三酒忙挪开了一点儿,眼看着她从锅底捞起来了一卷湿淋淋的纸。

    这卷纸明明不是他们放进去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大巫女成功了?”林三酒忙探头问道:“这就是她……煮出来的东西?”

    “把它平铺开!”人偶师命令道。

    波西米亚伸手一抹水,将纸卷展开,露出了一片没有文字的空白纸张。它是从水锅里捞出来的,边缘处被水浸得透湿了,深黑色的水迹弯弯曲曲如同蚯蚓一般,顺着纸张纹理爬下来,慢慢洇润交错,形成了三个字:“宫道一”。

    月光下,几双眼睛都集中在了这一个名字上。夜色死寂,唯有时不时的风声和偶尔一下水响,才叫人感觉到这张纸卷竟是真实的,而不是一个梦。

    随着名字的出现、隐没,纸张上渐渐出现了画面。日光下,画面处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从各色各样的头颅中间穿过,慢慢接近了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男人——他正好在这个时候一抬手,夹着礼帽将它摘了下来,露出了梳向脑后的一头整齐黑发。

    的确是宫道一没错了;从背景的人群上,只能猜出他大概是在某个十二界中,却难以判定是哪个。

    宫道一转过头,线条阴柔漂亮的侧脸上浮起了一个笑,似乎正在与身边的什么人说话——可惜纸卷传达不出声音,从这个角度也读不出他的唇语。

    林三酒没敢抬头去瞧人偶师此刻的神色。

    在三人的注视下,纸面上的宫道一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神色一震,立刻转身在画面中四下扫视了一圈,停下时,目光正好与画外三人撞个正着。

    “他、他看我们干嘛?”波西米亚被惊了一跳:“是碰巧吧?”

    仿佛听见了这句话似的,宫道一若有所思地歪过头,轻轻勾起了一个薄薄的笑容。他伸手入怀,不知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看了看,随即转过身,招呼身边人继续和他一起往前走,直至画面消失在了人群里。

    林三酒愣愣地盯着纸卷,半晌也没有作声。

    “怎么回事?”波西米亚眼见纸卷重新变空白了,还扑上去拍了拍,好像它是个该退休了的老电视机:“他这样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了吗?”

    谁也没法回答她——直到纸卷空白后好几分钟,人偶师才终于嘶哑着说话了。

    “……被他发现了?”每一个字,似乎都比上一个字更加阴沉。这句话固然不是问向林三酒二人的;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等了数秒,他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最好是这样。”

    “大巫女怎么说?”林三酒犹豫了一下,尽量平静地问道。

    人偶师顿了顿——她原本没指望他会回答自己,没想到他想了想,却说话了:“她说,虽然他察觉到了我们的视线,但他未必能够将这一点与接下来的‘引诱’想到一起去。”

    “引诱?”

    “通过这张纸,”人偶师一边说一边以指尖捻起了纸卷,轻轻将它抖了抖:“投在他身上的视线,就会变成一种联系。这种联系,据大巫女所说,就像一卷慢慢往回收的绳子一样,会在他不自觉间,把他引诱到我这里来。因为你们也看了画面,所以他也有可能被引到你们身边,所以接下来直到他出现为止,你们两个最好哪儿也别想去。”

    波西米亚“嗝”了一声,好像气管卡了似的。

    也就是说,还得等一阵子,宫道一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了——幸亏这个世界里有不止一个末日,就算大洪水搅乱了传送规律,他们也有办法尽可能久地留下来。

    林三酒暗暗吐了口气。宫道一来得越晚越好,或许在他出现之前,她能够想出一个办法——她隐约感觉到,她需要把人偶师从他自己手上救下来。

    而且……刚才的画面又一次袭上心头,她甩了甩头,制止了自己继续往深里想。就算真是如她所料的那样,她现在能够做的,也只有跟人偶师一起静待宫道一而已……

    “还愣着干什么?”波西米亚戳了她一下,催促道:“你对这锅有感情了?”

    猪肉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锅子里泡着——林三酒赶紧从锅里爬出来,野战裤早已经湿透了,沉重地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水。

    “我们在出发之前,得想办法把能力效果从这圈里释放出来。别的不说,我的替换衣服都还在能力里头呢。”她拍了拍手腕上的红色细环,朝波西米亚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等等,”后者一仰脑袋,“出发?去哪儿?我们不能就在这儿等着吗?”

    “猫医生还在公路那边的末日世界里呢!”

    胡苗苗一旦不在身边,它的威力效果也就大打折扣了。波西米亚毫不动容,反驳道:“猫医生自己一个人说不定好好的呢,你跟在谁身边,谁就倒霉。要我看,我们就原地坐着,说不定过两天它就自己摸索回来了。”

    林三酒转头看了看人偶师:“你不能联系上它吗?”

    “不能。”

    “可是,你不是把它的一部分给人偶化——”

    “解除了。”

    “为什么?”她瞠目结舌地问道。

    “我乐意。”

    “那……那两个人偶……”

    “死了。”人偶师从阴影中一翻眼皮,“联系不上了。”

    “公路那边果然很危险!”波西米亚吸了口气,“连大人的人偶都遭到不测了。”

    对于这种委婉的马屁,人偶师面不改色地接受了。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叫波西米亚的嘴角顿时掉了下去:“今晚原地休息,明天晚上如果那只猫没回来,我们就跨越公路。”

    林三酒做梦也不会以为他这么说,是因为考虑到了她;她用眼角扫了一下人偶师皮衣下的小腹,有点儿明白了——他之前的伤势那么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好了,他现在可能仍旧处于需要医生在侧的状态吧?

    “正好,我也可以研究一下这两只细圈。”她一边说,一边盘腿坐下来,湿裤子冰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她却几乎没有留意。

    因为这个时候,意老师正在她脑海里低声说:“……刚才跟在宫道一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玛瑟吧?”

    第1130章

    进入新世界!

    伴随着“咯啦”一声轻响,波西米亚脸上顿时浮起了扭曲而痛苦的神色,甚至因为不忍心看而扭过了头,仿佛人偶师手里碎裂的不是深红细圈,而是她的心脏——不单是她,林三酒觉得自己的脸上八成也是同样的痛心。

    【探囊取物之手】这么一件稀有贵重的杀器,这样眼睁睁地裂成了数块,随着扑簇簇的齑粉一起,从人偶师手上落了下来。

    亲手毁掉林三酒一件珍贵物品之后,人偶师显而易见地心情好多了;虽然别人是很难从那张清冷瘦削的脸庞上,看出任何一丝愉快的:“……你真幸运,我恰好有破坏特殊物品的办法,而又碰巧愿意帮你。”

    林三酒心痛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了——她此刻神色越沮丧,人偶师就越高兴;尽管心里念着不能让他开心,一阵阵心痛却是止不住的:“……难道真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人偶师拍了拍手,深红色碎粉点点闪烁在他雪白的手掌上,语气轻快:“你有别的办法?”

    没有。

    别管林三酒和波西米亚花了多少工夫、试了多少种办法,她们被困在深红细圈里的能力效果始终就是取不出来。谁也不知道蚁后的话是不是真的,但是谁也不敢贸然尝试;这样一来,能给她们折腾的余地其实也就不大了。

    看着她们两个焦头烂额了半个晚上,彼此差点吵起来以后,人偶师似乎总算看够了戏,告诉她们了一个让人脸色发白的办法:把深红细圈毁掉,能力就回来了。

    别看细圈是林三酒找着的,波西米亚却有一种不知哪来的主人翁之感;她此刻哭丧着一张脸,伸手在手腕上拍了一拍,随即从镯子里抻出了一块外袍布料,却一点儿也不高兴:“啊,真的……真的拿回来了。”

    “白挨了一顿打,什么也没赚着。”林三酒叹了口气,小小试验了几下【扁平世界】和【龙卷风鞭子】,对这个小插曲也不太有所谓的失而复得之喜:“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在真正跨越过公路之前,作为几个经验老到的进化者,他们当然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先顺着山坡一路走到那个死亡进化者的旁边,检查一下他的死况。

    假如他是被人寻仇才死的,那也罢了;但如果能从他的尸体上找出一丝新末日世界的线索,他们一行人也不至于全无准备。

    “这个人不错,”

    远远看见那具倒毙在路面上的尸体时,波西米亚夸了死人一句:“他很知道应该在哪里死。”

    林三酒斜看了她一眼。

    人偶师当然是不肯屈尊下去检查尸体的。林三酒谨慎地在公路边停了脚,用意识力做钩子,一点点将那尸体给勾了过来——期间还得到了大巫女的一句夸奖,“这么长时间一点都没进步”,看来她的记忆果然是快恢复好了——等那尸体挨到了山坡的边缘,几人才朝下走了几步。

    面色虽然狰狞,死状却很平静。进化者的年纪不好判断,他看起来也就是平常人的三十岁上下;不管衣服、皮肤、还是手脚,哪儿都没有一丝伤口或破损,要不是面容扭曲,还真像是个活人一样。

    波西米亚用树枝戳了他一下,树枝也完好地缩回来了。

    “中毒死的?”她疑惑地问道。

    “那他跑什么?”林三酒蹲下来,打开【防护力场】,按了按他的皮肤,观察了一下皮下淤血。在末日世界里混久了,人人都快成半个法医了——“血液流速越快,毒素不就作用得越快吗?后面又确实没有人追他。”

    “可能是毒素造成了什么幻觉。”波西米亚还要嘴硬,“你把他衣服扒了看看……唔,好像也没有什么内伤嘛,奇怪了。”

    直到检查完毕、林三酒重新给死者穿好衣服以后,他们也依旧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要是猫医生在就好了,”波西米亚这个时候倒又惦记起胡苗苗了,“它一定对他很感兴趣……他身上有我能用的东西吗?”

    遇见一个进化者的尸体,就等于发掘了一座小武器库,这已经是末日世界的惯例了;连林三酒也只是在心里说了声“谢谢”,就把死者的皮带给解了下来。

    不过可惜的是,这个人似乎混得不大好。寥寥几件特殊物品,也都是一些几人看不上眼的东西,或者是功能重合了的;再说,他身上的物品最终还是没能救他一命,想来也没甚大用——林三酒顺手把储物用的皮带给了波西米亚,刚琢磨着要不要把这具尸体找个地方埋了,人偶师却忽然走近了两步。

    “……站不起来。”

    他紧盯着尸体时的压迫感,让人怀疑死人也要抖一下。

    “什么?”

    “这具尸体,”他伸出一只雪白单薄的手,手指慢慢在死尸上方起伏了几下,像是拨动琴弦的大提琴手一般,却依旧什么也没发生:“……无法变成我的人偶。”

    “诶?”波西米亚凑过头,“怎、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人偶师平静了不少,居然有问有答了,反而更叫人觉得他情绪不稳:“一般来说,都是因为尸体本身破碎得太厉害,失去支撑力的缘故。”

    波西米亚万没料到他居然真的回答了自己,“咕”一声没了话说;林三酒急忙按了几下死尸的腿,满腹疑惑:“他腿骨没有碎……全身都是完好的。”

    “废话,”人偶师突然不耐烦起来,“我还看不出来?”

    林三酒直起腰,看了看山坡下方的公路,迟疑道:“奇怪,昨晚明明也没有人追杀他。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我们还是要谨——”

    “慎”字没说出口,意老师忽然在她脑海中惊呼了一声示警;然而背后那一下力道来得实在太快太迅猛了,她在猝不及防之下登时失了平衡,几乎是凌空被打飞了出去。她到底反应极快,在即将摔上路面的时候双手一撑,重新掌控了身体,一个翻滚就再次双脚着地了。

    不过,双脚当然是在公路上着地的。

    “你干什么!”她抬起头时,正好看见人偶师缓缓收回了手,“我不是说了要谨慎吗!”

    “我很谨慎,”他语气平淡地说,“我在拿你试探情况。”

    “你不是有只鹅——”

    “你不如鹅讨人喜欢。”

    或许是眼看着她在公路上站了一会儿,也依旧好好的,山坡上的两个人总算是也跟了下来;死尸也只好弃之于路边不管了。

    “真的没事,”波西米亚踮着脚尖,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免危机一样:“……我们该往哪里走?”

    公路一侧是大片大片安静的农场,似乎没有什么人烟。从公路上的路牌来看,再往前走30英里,就是某个叫做“大熊市”的城市了——一想到猫医生肯定会朝着有人的地方走,几人就都顺着路牌所指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30英里对于进化者算不上辛苦,却沉闷得煎熬。在烈阳下一步一步走了半个上午,林三酒倒巴不得能来点儿危险算了;否则日头烤在公路上泛起的热浪、飞舞着灰沙的干燥空气、单调而枯燥的景色,真是能叫人怀疑自己要一辈子都这么走下去。

    “和蘑菇那边不是一个季节嘛,”波西米亚抱怨道,“这个破星球是怎么回事?”

    唯一一个毫不受影响的人,大概就是人偶师了。林三酒真怀疑他的道具里,有一半都是为了能让他自己舒服的东西;虽然此刻没了人偶,他却掏出了一只银白色的金属圆环——这金属圆环竖立着浮在半空中,他自己则浮坐在圆环之中,行进起来悄然又迅捷,没一会儿就把她们两个远远扔在了后头,只剩一个小小影子了。

    “礼包告诉过我,他会在十个月内尽量找到我,帮你解决五段生命的问题。”

    林三酒趁机小声对波西米亚说,“假如宫道一能马上来,那自然最好,但假如他迟迟不来,礼包却先来了的话,我们还得想个办法,暂时摆脱人偶师一阵子。”

    波西米亚知道此事关键,虽然一脸难看,还是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说起了人偶师的原因,她下意识地朝前方瞥了一眼,忽然一怔:“诶?他是不是自己下来走了?”

    人偶师会自己下来走?

    林三酒满腹狐疑地一抬头,目光顺着公路远远投了出去。双方彼此距离已经拉得极大了,但她眯了眯眼,果然还是瞧见前方路上有个极小的人影,遮住了一半的圆环,正一步一步地走在圆环的后方。

    这可真是少有的事——林三酒回过头,正要对波西米亚说点儿什么,猛地又拧过头去,死死盯着前方的小小人影。

    “不对,”她喃喃地说,脚下匆匆往旁边走了几步,尽量换了一个角度望向前方:“不对……那不是人偶师。”

    “啊?”波西米亚愣了,“可是我们一直望着前面,没有人出现啊,你看错了吧?”

    林三酒没有看错——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此刻正紧紧地跟在人偶师所在圆环的后方,沉默地随着他往前走。

    第1131章

    初见大熊市

    三个人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地打在公路路面上,好像也被长长的、笔直的太阳光烘烤得单调枯燥了。

    林三酒望着沥青公路上画出的白色分割线,目光沿着它们一路往前;走在她身边的波西米亚,也与她一样目不斜视地直望远方。她们刚才匆匆往前赶了一段路,因此人偶师此时就在她们旁边不远处,静静浮坐在银白圆圈里,由它无声无息地带着自己向前漂浮。

    在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变化的三个脚步声里,人偶师低低地说:“……谁敢随便动手,我就先把谁脑袋摘掉。”

    谁也不会贸然有动静的——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发出警告了。

    林三酒这一辈子见过了不少诡异古怪的事,但像眼下这样的情况,她确实还是头一回见;她尽量保持着头颈一动不动,只是转过眼珠,用余光往几人身后扫了一下。

    那个人依旧像是一条从地面上站立起来的影子一样,紧跟在三人身后。从余光中瞬忽即使逝的画面里,和刚才与他擦身而过时的那一眼中,林三酒知道,跟在后头的,是一个身材适中的中年人:他穿着一件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肩膀壮实,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路旁农场里钻出来的农夫。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又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

    ……他仅仅是沉默地盯着前方几人,如影随形一般走在他们身后。

    很显然,早在她们察觉到这个人之前,人偶师就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当林三酒二人从后方远远冲上来的时候,还没等挨近他们,人偶师的一声喝令就先传进了耳朵里:“别碰他!”

    林三酒诧然之下,只听人偶师顿了顿,又传来了第二句话:“跟上来,离他远点,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别动手。”

    就这样,一行四人在公路上默默地继续走了十分钟;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步子竟然能迈得如此僵硬。因为一直保持着警惕,她的后背都僵直了,波西米亚好几次还走出了同手同脚。

    “他……他有呼吸吗?”波西米亚终于忍不住了,以气声低低地问道,“我好像听见了一点,但是……”

    林三酒明白她听见的是什么,因为她也听见了。身后那个农夫,的确正从身体里发出一起一伏、一长一短的轻微声音;但是与其说那是呼吸声,不如说更像是空气撞击着某个半满容器的声音。

    农夫似乎不会对他们的言语产生反应,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余光中的农夫连眼珠都没转一下,两人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儿。林三酒压低声音向人偶师问道:“……这个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前一秒还没有这个人,后一秒就突然出现了。”

    人偶师静默了几秒,随即低声答道。他保持着浮坐的姿势,一眼也不回头望——但好像依然对身后的一切情形清清楚楚。

    “你察觉到了什么吗?为什么不能对他动手?”

    这一次,人偶师压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沉沉地叫人不敢忽视:“……看见前方那块路牌了吗?”

    那牌子离他们还有很远,以进化者的视力,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上面写着的好像是“距离大熊市还有15英里”。

    “我数到三,全部分散开,往不同方向走。不管发生什么,两分钟后在那块牌子下面重聚。”

    余光中,那农夫仍旧面无表情。他被晒红了的粗厚皮肤垂挂在颧骨上,随着步伐震动一颤一颤;除此之外,他看上去简直是一个毫无波动的死人。

    “……走!”

    人偶师口中的数字才一落下,几人就立即分头朝三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林三酒仍旧狂奔在笔直的公路上,另外二人分别下了公路,一晃眼就没入了两侧的农田和灌木丛中;呼呼的风声猛烈地吹击着她的面颊,她眯起眼睛朝两边一望,发现除了晃动的枝叶草木之外,连他们二人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唯一一个仍旧留在她身边的,就是身后那个附骨之疽一般的脚步声了。

    她忍着胃里翻滚的不安,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那个农夫也跟着她跑了起来,速度竟然一点儿也不比她慢;他即不超过她,也不落在后头,始终维持着一个紧贴其后的距离,仿佛压迫在她后脑勺上的一块阴影。

    当他奔跑起来时,那种类似呼吸的空气撞击声就更加沉重了,脸庞也越发红得要滴血,胸口一鼓一鼓,仿佛一只喘不上气的青蛙。

    林三酒咬紧下唇,正当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做点儿什么的时候,猛地脚下急急一刹车,在靴底尖锐的摩擦声中,停在了那块标牌的下方。她速度惊人,又是直直往前跑的,因此还没要上一分钟,她就先到达了汇合的地点——还带着身后那个甩也甩不掉的阴影。

    农夫紧跟在她身后也刹住了脚步,然而正是在这一瞬间,林三酒听见他的腿骨关节处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咯”。她一低头,发现是因为自己停得太急,农夫没能及时收力——他的膝盖和小腿登时被惯性力量给错位了,分别一前一后地拧向了两边,看一眼都叫人忍不住想倒吸一口凉气;可是再一抬头,农夫仍旧是一副平板无波的神情。

    她与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农夫,面对面地站在干枯单调的公路上,彼此直视了好一会儿。

    她不动,那农夫也不动。二人距离是如此之近,林三酒甚至能看清楚他脸颊皮肤上的粗大毛孔。

    “林三酒,”

    从公路一旁的农田里,远远传来了波西米亚的喊声,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没跟着,我们是不是——”

    话没喊完,她人已经赶到了,目光刚一落在二人身上,后半句话登时就被她吞回了喉咙里。波西米亚急忙放慢速度,从公路外缘一点点地绕了个圈走近了,谨慎得仿佛发现了敌人的山猫:“……他、他一直跟着你?”

    林三酒点了点头。

    两分钟转瞬即过;当一阵风蓦然分开灌木丛,那只银白色圆环从公路另一侧破草而出的时候,人偶师也果然踩着点回来了——不过,他不是独自回来的。

    二人瞧见他身后跟着的人时,彼此都傻了眼。

    这个人的年岁比农夫轻一些,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因为被抽走了腰间皮带,一条裤子挂在胯骨上摇摇欲坠。死亡时扭曲恐惧的神色,此时依旧隐约残留在他的五官和肌理之中;尽管人偶师明白地说过,这个人的尸体已经站不起来、当不成人偶了,他刚才却轻轻松松地就跟上了人偶师所乘坐的银白圆圈。

    ……正是昨晚莫名死在公路上的那个进化者。

    人偶师面色阴沉极了,苍白的十指不断在袖口羽毛下松开、紧握,仿佛正控制着自己暴怒出手的欲望。原本是为了能够探明那农夫的底细,如今却反而多招了个一模一样的家伙跟着——以他来说,此刻居然能控制住脾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林三酒咽了一口口水,心下隐隐有点明白了;她与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小心地从农夫面前退开两步,走到那死亡进化者的身边。慢慢地,她将一只包裹了【防护力场】的手,一点点伸了过去,终于轻轻落在了那进化者的肩膀上。

    果然,出发前还可以被收进【扁平世界】的尸体,现在却无法卡片化了。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那进化者猛地一拧脖子,眼睛盯上了她落在肩上的那只手——林三酒倏地抽回了手,像是怕触电一样,低声说道:“果、果然是……!”

    “真的?”波西米亚立即明白了,“他们真的都是堕落种?”

    林三酒退开两步,差点撞上人偶师的银白圆圈。她回过头,皱起眉毛:“它们这样紧跟着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别总是用脚指甲想事情。”人偶师冷冷地开了口。“它们紧贴在人的身后,却不动手,就是为了要让我们主动攻击它们吧。”

    也就是说,除非他们清楚知道攻击堕落种后会发生什么,否则还是尽量不动手的好。

    “那我们一直不理它们的话,它们会……自己散开吗?”波西米亚小心地说话了。刚才林三酒走开的时候,那农夫就往旁边迈了一步,此刻正与她脸对着脸——似乎对它来说,跟着谁其实都可以。

    “这个问题,只有走走才知道了。”人偶师阴鸷地一笑,朝前方飘远了一段距离:“……还不跟上?”

    大熊市只有十五英里之遥了,这一段路程在中午之前就会结束。在知道它们是堕落种以后,尽管心里不舒服,再出发时却起码能够忍受了;一行人在沉默之中,很快就越过了大片大片的农场,穿过了越来越频繁的汽车废墟,从高速公路上的“大熊市”出口走了下去,终于来到了城市中的街道上。

    大熊市是一个死寂与热闹的混合体。

    整个城市中,除了风声几乎没有一丝杂音,只要闭上眼睛,就像是正身处于一片墓园;再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人,沉默而安静地徘徊在一条条街道上。

    第1132章

    最不可能的人选

    ……情况渐渐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了。

    当一行五人——包括身后那两个沉默的行尸——一步步走入城市街道之间时,就像所有的僵尸电影一样,路上、车里、房子窗户后头的人们,纷纷朝他们转过了头。

    有人打开车门,慢慢从车里钻出来;有人动作迟滞地走下建筑物楼梯,上了街道。在林三酒脚旁边,一只地下井盖忽然“呛啷啷”被挪到一边,从黑暗里冒出了一个人头,他脖子下面还穿着橘黄色工装制服——他抬起头看了几人一眼,随即手脚并用地开始从井里往上爬。至于他是想到哪儿去,那自然已经很明白了。

    所有这些沉默、迟缓、衣着整齐、面无表情的人,都有,且只有一个目标。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迅速汇集清晰了起来;有了之前的经历,林三酒不由觉得他们简直就像一波又一波的蚂蚁,被三块糖吸引过来,眨眼间就形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几乎是一眨眼,一行人就被淹没了,四周被人墙一层又一层地给包得紧紧的。不管目光落向何处,他们看见的都只有一张又一张人脸——五官各自不同,相同的神情却穿连起了所有面孔,统一地麻木、没有表情。

    围堵住了四面八方的“人”们,与几人之间只有半臂距离;林三酒等人每走一步,前方直直盯着他们的“人”们就往后倒退一步。如同站在人挤人的早高峰地铁上一样,只不过这个“车厢”里的所有人,都正盯视着同一个目标。

    “……别碰,”波西米亚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是在下意识地告诫自己:“别碰他们……”

    或许是见他们竟然忍得住,一个家庭主妇模样的女人忽然又踏进了一步,欺上了林三酒身边——那家庭主妇的鼻子尖几乎快碰着她的面颊了。即使不回头看她也清楚,那两只滚圆雪白、嵌着小小两粒黑色瞳孔的眼球,正像是要凸出来一样,紧贴在她的头颅旁边,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从那家庭主妇的鼻子里,一阵阵的热气喷出来、又扑上了她的皮肤。

    林三酒一怔,忍不住退向波西米亚半步,拉出距离后,扭头看了那主妇一眼。隔着一层罩衫和宽松毛衣,很难看出她的胸脯到底是否在上下起伏;但是有一点她却十分肯定——自从他们一行人被沉默人群牢牢围在中间以后,从他们呼吸间散发出来的热量,让空气都隐约暖和了起来。

    这些堕落种会呼吸,她在心里暗暗想道。

    “怎么办?”波西米亚低声问道,“我们还是走吧……?猫医生不可能在这儿的。”

    “万一它早就来了这个城市,而且已经攻击了这些东西怎么办?”意老师冷不丁地在林三酒脑海里出声了。

    她微微打了个战,垂下目光,在无数林立的人腿和各式各样的鞋中间巡弋几圈——不过,这都只是她下意识的反应罢了,她自然不可能这么巧在人的腿脚间发现一只猫。

    “我们先往深里走一走,看看情况吧,”林三酒犹豫了几秒:“现在看来,我们不攻击它们,它们也不会主动对我们下手。除了叫人难受一点,暂时还算安全……啊,你没意见吧,人偶师?”

    她问话时一转头,目光却正撞上了一双死气沉沉、颜色浑浊的眼睛——她一惊之下,登时抬起了手臂;好在那一拳没落下去,她总算是及时止住了动作。

    再一看,这个老年男性的身后,是一大片密密麻麻、无声无息的人头;至于人偶师和他的银白圆圈,早就不知何时消失了。

    “诶?大、大人呢?”波西米亚也在同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去哪了?我什么都没听见啊?”

    其实身处于成百上千的人群中,听着这么多只脚同时在地面上摩擦而过的声音,已经足以淹没许多细微的响动了——但失踪的可是人偶师。或许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拽走,唯独人偶师不可能。

    “他也许是自己离开的,”林三酒想了想,皱起眉头:“不然谁有这本事叫他突然消失?他又不会是进了副本……他刚才落在我们后面,拿我们探路,就算有副本,也是我们先踩上。”

    “可是……宫道一……”波西米亚没说完,意思也很明白了。

    “这些堕落种真是烦透了,”林三酒有点焦躁起来,“挡着路,挡着视线,我真恨不得——”

    她本想说,真恨不得能将他们全打飞出去算了;然而话还没说完,紧挨在她们二人身边的人群忽然一松,家庭主妇往后退了两步,老年男性朝另一个方向转过了头……就如他们聚拢时一样,他们也在短短几分钟之间全部重新散开了。

    有人钻回了车里,有人打开了家门,有人站在了商店柜台后——甚至还有一个工人再次爬上了梯子,仿佛准备继续检查电线似的。如果不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同一副神色,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的话,这儿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正常的、没有迎来末日的现代城市。

    “快找人偶师!”

    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了,林三酒低声朝波西米亚喊了一句。她生怕过几秒一回头连波西米亚也不见了,干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急急沿着街道快步返回了来时的方向,目光刚一投出去,登时愣了。

    人偶师虽然不见了,但那只银白圆圈却掉在了地上。人潮散开以后,它就越发显眼了;孤零零地躺在马路上,正好在两条车道的正中央。

    二人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面色都十分不好看。

    “连他……连他都……”

    当二人快步奔至银白圆圈旁边的时候,波西米亚伸手重重抹了一把脸,似乎是借此让自己镇定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明明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我是说,除了那些堕落种之外——”

    林三酒知道得一点儿都不比她多。她松开波西米亚的胳膊,蹲下去仔细看了看圆圈。它和第一次见时没有任何不同之处:立起来的话,这圆环的直径长得足以让她一低头就走进去;环体本身也足有一巴掌那么宽,似乎是由某种十分沉重坚实的材料打造成的。检查了一遍,她发现圆环上既没有溅上血迹,也留下刮痕,竟哪儿也找不出一丝能够暗示人偶师去向的蛛丝马迹。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将手指探了过去,把指肚按在了圆环上。

    “你在干什么?”波西米亚探过头。

    林三酒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波西米亚又问了一遍,她才慢慢抬起了头。

    “我的【扁平世界】,”她面色苍白地说,“……没法将它收起来。”

    第1133章

    常言道,事不过三

    “我从没听说过特殊物品也会变成堕落种的,”

    波西米亚一边说,一边试探着伸脚踢了一下地上的银白圆圈。那圆圈顿时当啷啷一响,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四处张望几眼,确保人偶师仍旧没回来。

    林三酒盯着它,皱起眉毛,沉默了一会儿。周围走来走去的堕落种们,此时倒像是当她们二人不存在了;一个男人甚至走近二人脚边,捡起一把扳手,又转头走了。

    “我也没有,”她低声说,面色很不大好看。“一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按理来说是不会变成堕落种的……我在想,会不会是我的【扁平世界】出了问题?”

    波西米亚一愣。

    “在我们检查尸体的时候,我没有把尸体卡片化——因为卡片化了帮助也不大——但那个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可以把它卡片化。”林三酒求证似的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说不上来是一种预感还是出于经验,对于一个你用得很熟练的能力,你往往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我知道,”波西米亚摆了摆手,“我看见一首诗,也知道大概能不能用……你说重点。”

    “总而言之,我那个时候没有卡片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我可以罢了。当我在堕落种身上试了一下能力的时候,结果自然是不行的,所以当时也没有引起我的警惕。”她低低吸了口气,“万一那恰好是巧合呢?如果我的能力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根本没有办法——”

    话没说完,一个影子忽然迎面飞来,落进了她的怀里。林三酒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一只镯子。

    “废话半天,你试试不就行了吗?”波西米亚哼了一声。

    她的手腕很细,镯子也够小的,恰好在林三酒半弯曲的五指之间卡住了。

    林三酒举起手,看着这只色彩斑斓的镯子,指尖微微一用力——毫无反应。

    再试一次,依旧毫无反应。

    波西米亚腾腾两步走上来,看看自己的镯子,又看了看林三酒,表情也有点懵:“怎么,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林三酒自己都能感觉到,血液一定正迅速从脸庞上褪去:“也许……是破坏了【探囊取物之手】时,出了什么意外……”

    “奇怪了,我的道具是好用的,你的鞭子也可以啊……”波西米亚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抬起手腕,把胳膊上的一大堆镯子串子链子往下一撸,腾出空儿来,将手探进了镯子里就要把它重新套上。

    在那一瞬间,林三酒根本没有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因为她正呆呆望着自己手心出神——只是当她猛地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只镯子也同时掉在了地上,当当一响,却再没有人捡起它了。

    ……波西米亚消失了。

    “这他妈怎么回事?”林三酒顺口骂出了声,不由自主退了两步,瞪着马路有点不知所措了:“她是怎么不见了的?”

    自然没有人能回答她,意老师也不比她知道的多。刚才连空气波动都没有泛起一丝,就像波西米亚本身就不存在一样。

    她看看地上的镯子,弯下了腰——就算特殊物品真的能够变成堕落种,这只镯子也万万没有道理会变,毕竟波西米亚在半分钟之前才刚将它拿出来。就在她手指即将碰上它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儿响起了一声喊:“别动它!”

    林三酒腾地跳起来,几步退到马路边,四下一望,就找着了声音的来源。

    目光越过马路和一个街心小公园,就远远落在了一列褐色联排房屋上;每一栋都大概有三层高,外表平凡得漫不经心,像是好几块溶在一起的巧克力。此时其中一幢屋子的第三层上,一扇窗户打开了,伸出了一颗脑袋和挥舞的手臂:“喂!别动那玩意儿,你听见了吗?”

    林三酒先看了看周围。街上那些面无表情的堕落种们,就像听不见似的,甚至没有一个抬头看他。

    “你是谁?”她警惕起来。

    这个男人恰好出现在这里,谁也不能肯定他和二人失踪没有关系——虽然她很难想象,路上随便一个进化者就恰好能叫人偶师消失。

    “这不关你事,”那人又挥了挥手,脑袋从窗户外缩了回去;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就听不清楚了。

    “嘿!”林三酒叫了一声,看了看地上一大一小两个特殊物品,终于还是没动它们,抬脚就冲了过去。

    如果这是一个他为了骗走特殊物品而使出的手段,她心里暗暗发誓道,她一定要拿他的骨髓做粥给波西米亚吃——

    不过当她冲到联排房屋门口,回头扫了一眼的时候,马路上仍然没有出现任何人,更别提有谁捡走那两件特殊物品了。林三酒收回目光,仰头又喊了一句,那扇窗户总算再次打开了,探出了同样一个脑袋:“干嘛?”

    这次,一个女人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地从窗子里响了起来:“你看,你把她惹过来了吧?我说过……就不该提醒……”

    “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林三酒心中升起一线希望,“拜托,请告诉我,我的同伴上哪儿去了?”

    由于那人正好背光,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大清楚,只能瞧清他似乎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他回头对身后女人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又探出来了:“你……你不知道?刚来的?”

    “是,”

    他可能早就看见自己一行人被堕落种围个水泄不通的样子了,林三酒干脆一口承认下来:“你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为什么你刚才不让我捡手镯?”

    “别和她多说了,有什么用?”屋子里的女人不耐烦起来,声音也响了一半:“我们自己的事要紧……”

    眼看着那男人又要缩回头去,林三酒急忙出了声:“等等!你们怎么样才愿意把消息告诉我?”

    这人心肠还算不坏,刚才远远地及时提醒了她一句;假如能叫他的同伴也同意,那么从他嘴里问出消息来应该不难。

    男人缩回头,嘀嘀咕咕地和屋子里的女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等又一张脸出现在窗户外时,就换成了那个女人。她的头发梳成了光光的马尾,生了一张圆脸,而那圆脸上点缀着什么样的五官,林三酒就看不清楚了。

    “我们缺少清水、食物和药品,尤其是抗生素,我们昨天就用完了。”她声音里含着警惕,“这些你有吗?”

    简直要多少有多少。

    “我可以分几升清水给你,食物我得数一数,绷带我记得还有多余的两卷。”林三酒自然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口气就很谨慎:“你拿到东西,就会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不告诉你,我们也不能留下那点事情自己吃了,”马尾女人颇不耐烦地摆摆手:“上来吧!门没有锁。”

    在用【防护力场】包住了手以后,林三酒才打开了房门。一开门就是一道楼梯,楼梯旁边是一条走廊,伸向了一个好像是厨房的房间;她把意识力当作探路狗,顺着墙壁、地板上蔓延出去,哪儿也没有发现陷阱。

    “他们在这儿住却不锁门,是因为危险不会推门进来吧?”意老师喃喃地说:“什么样的危险,能叫人一瞬间消失呢……”

    由于没有签证,林三酒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叫什么名字,更无从猜测它的危险在哪儿了。见意识力探测之下,到处都是正常的,她这才略略放下了心,上了楼梯——为了节约意识力,她将【防护力场】挪到了脚上;不过这似乎也是没有必要的浪费,因为直到她一路上了三楼,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楼面积稍小一些,仅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半开着门;那男人从门后探头出来,目光在她身后转了转,似乎是在确定上来的只有她一个人。见楼梯上空空的,他才一点头:“过来吧!”

    没等靠近,林三酒的鼻子就捕捉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们二人之中,肯定至少有一个人受了伤,恐怕伤势还不轻;毕竟一般来说,进化者就算不用抗生素也不常会伤口感染。

    “你们有谁受伤了吗?”她慢慢走过去,仍没有完全放下戒心:“不能出来谈吗?”

    “这是末日前的民宅,你以为会有什么问题?”

    那男人已经回了房,声音里带着嗤之以鼻的笑意,却没有回答是否有人受伤了。这倒不奇怪,他们大概也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示弱吧。

    用意识力默默扫了一圈,三楼依然挺干净,没有藏匿起来的特殊物品,门后也没有偷偷站着一个人。林三酒呼了口气,大步走过去一推门,果然看见里面也是一个普通卧室的模样——就在她即将抬步往里走的那一瞬间,她全身神经猛地紧绷起来,下意识地急急刹住了脚。因为收步子收得太急,她甚至还在门口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屋里传来了那女人的声音,随后她就走了出来,一脸疑惑。

    林三酒没有回答,只是用目光扫了扫门口铺的地毯。

    那是一块圆形的地毯。

    第1134章

    危急关头林三酒

    老实说,在多数情况下,林三酒分不清示警的到底是她的【敏锐直觉】,还是她过于紧绷多疑的神经。拿脚下这块地毯来说吧,她用意识力悄悄扫了好几次,除了觉得自己是被圆形给弄得杯弓蛇影了之外,什么也没发现。

    她直视着门口的圆地毯,一步未动,房里的人自然会察觉出了问题。脚步声从门后再次响起,房门被一把拉开以后,那男人重新露了面,一脸疑惑:“你愣在那干什么?”

    不等林三酒回答,他却先低头看了一眼地毯,随即恍然大悟:“啊,是了,你还挺敏感的。没想到,从外表上真看不出来……”

    一边说,他一边伸脚踩着那圆地毯,将它踢向一边;地毯固执着不肯动的时候,他弯腰伸手拽起它,把它卷在了墙沿下。

    “进来吧,”他一抬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问题不是出在圆形的东西上面。”

    那是出在什么上面?

    林三酒下意识地问了,不过房内二人在得到酬劳之前,回应给她的却只有微笑。她看不出来二人谁身上受伤了,只是那女人确实一直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了胸口;她看起来比那胡子男人大了至少五六岁,圆脸上五官的领域还没有雀斑占的地方大,猛一看上去,像一块芝麻饼。

    二人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她也就沉默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那么,交易很简单,”

    胡子男人搓了搓手,见没有自己的地方了,干脆坐在了地上——看样子,他和芝麻饼不像是一对情侣。“你把抗生素和食物给我们,我们把关于这个世界的情况告诉你。”

    “还有水,”床上的女人提醒了一句,声气一点儿也不虚弱。只不过,无论是她还是那个胡子男人,嘴唇都呈现出了人体轻度脱水后那种暗沉沉的颜色,唇皮也是干燥枯裂的,果然应该是有一阵子都没有好好喝过水了。

    “噢对,”胡子男人看了看林三酒,“你一共有多少?”

    “足够了。”她微笑着说,暗暗庆幸【扁平世界】并非如她所想的那样出了问题——幸亏有古怪的,是那两件特殊物品。

    在林三酒计算过数量、又一样样拿出物资以后,一男一女望着摆了一地的东西,似乎都十分满意,当然免不了也有些惊奇——芝麻饼甚至翻开被子下了床,捡起了两盒抗生素仔细打量;她行动时腿脚似乎略有不便,看来是伤在了下肢。

    “你在哪儿拿到这种东西的?”她连连赞叹道,“看起来还很新……”

    能不新吗,礼包自从把它们编写出来以后,它们就一直在【扁平世界】里待着,连风都没见过。

    二人一样样看过东西,等放下最后一包压缩饼干的时候,林三酒也等得快着火了:“现在能把消息告诉我了吗?”

    胡子男人点了点头——他刚要开口,芝麻饼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这个女人要比她的同伴更谨慎多疑一些,扫了一眼地上的物资,笑了笑:“不是我不信任你……因为我们刚才还是陌生人嘛。换作是你,你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吃喝陌生人的东西,对吧……”

    林三酒焦急得有点不耐烦了:“那你要怎么样?东西不是你们要的吗?”

    “这样吧,”芝麻饼有点艰难地弯下腰,随手挑出了一包压缩饼干:“你吃一口这个饼干。”

    林三酒照办了。那一口压缩饼干干巴巴地从嗓子眼里挤下去,又硬又沉重,固执着不肯进入食道里;正好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又指了指她脚下的矿泉水瓶:“不介意的话,你把这个水也喝一口吧。”

    她现在正需要来一口水呢,林三酒赶紧拿起了矿泉水瓶。这是礼包按照她家乡世界的瓶装水编写出来的,选的还是她印象特别深刻的“依云”;她拧开瓶盖,刚把嘴唇压上去,意老师忽然动了动。

    ……这个感觉太古怪了,因为意老师明明没有实体。

    她只不过是意识力所形成的一个表象,就像是电脑系统的操作界面一样。林三酒居然能感觉到意老师动了动,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的意识之海里产生了一点儿波动。

    她依然保持着举起矿泉水瓶的姿势,目光越过瓶子,在房内二人身上迅速一掠。

    一张圆脸,一张生满了胡子的脸,此时都像是紧跟着太阳的向日葵一样,一起转向了她,面对着她;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瓶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她咽下第一口水。

    ……刚才吃饼干的时候,他们有这样专注地盯着自己吗?

    林三酒这个念头才一升起来,意老师顿时察觉到了,随即体贴地为她调出了刚才她吃饼干时,被潜意识收录进大脑的画面: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胡子男人,改换姿势变成了蹲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被拆开的压缩饼干包装;芝麻饼坐在床角上,目光一遍遍在地板上游弋,不断扫过林三酒的脚下。

    她的脚下,只有数瓶矿泉水罢了。

    “怎么了?”生满雀斑的女人这时催问了一句,“你没喝啊。”

    将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一对比,傻子也会发现一个事实:他们不关心林三酒吃不吃压缩饼干,反而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喝不喝水上。

    她将水瓶拿远了,放在了膝盖上。一低头,她的目光就落在了瓶口上;矿泉水瓶的瓶口是一个标准的圆形,清水在瓶子里微微地波荡着。

    “对了,”林三酒装作不经意似的抬头问道,“这个世界……是什么世界?这一点总可以先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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