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不必开车的波西米亚盘起双腿,在湿漉漉的宽大衣袍下团成一团,望着窗户外的雨丝,似乎打算休息一会儿;然而目光一投出去,她就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喂、喂……”

    “我看见了。”

    林三酒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身子探前近去,扫了一眼挡风玻璃外的街道。在密集暴雨下,黑黢黢的楼房中,一扇扇窗户和门都被纷纷打开了;不知多少张人脸,在洞口一般不规则的黑色深洞里,目光来来回回,不断张望,仿佛受了惊扰的一窝窝蚂蚁。

    第1032章

    关于这个世界

    开车绕着垃圾场转了几个圈,林三酒终于找到了那一侧没修好的防护网。将车停在路边以后,二人循着前辈浣熊的脚步,从破了一个大洞的防护网里钻进了垃圾场;这个时候,雨势总算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之间,重新露出了傍晚深青色的天空。

    ……被暴雨冲打、又泡进了水里的垃圾场,和干燥的时候一比,别有一番恶心。泛黑的污水一汪一汪地在土地上闪烁着微光,蒸腾的水汽混合着潮湿淡臭,像一层透不过气的膜,糊在人的皮肤上。

    即使是不太讲究的波西米亚,此时脸也皱成了一团,拎着裙角、踮着脚尖,连一句话也不肯说——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脚趾头上。林三酒凭着记忆中的方向,领着她走了一会儿,终于又遥遥看见了那座建造得规规矩矩的矮平房。此刻窗子里没有透出灯光,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在贸然进去之前,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彼此看了一眼。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波西米亚低声问道。自打从越海号开始,她就一直紧绷着神经,在危机边缘上来回打转;在新世界刚松了口气,没来得及休息就又被惊了一回,现在看上去有点儿蔫巴。

    “我在想‘提前六个月’这一个条件。”

    林三酒站在一堆钢铁废弃物后方,一边打量远方的矮平房,一边沉吟着答道:“……一个庞大的人类世界被毁灭,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至少我经历过的所有世界,都不是在一夜之间就完蛋了的。有的需要几个月,有的甚至长达几年……比方说,现在这个世界的毁灭过程恰好需要一整年时间。那么这个签证的‘六个月之前’,其实可以是‘一年’中任意某个时间点之前的六个月,对不对?可以是1月1日的六个月以前,也可以是12月31日的六个月以前。”

    她固然不清楚是在哪一个时间点上,末日因素带来的影响会从量变引发质变;但是想来,只要是在“质变”之前的任一时间点上往前推六个月,都可以算是在“提前签证”的效力范围之内——这不仅解释了为什么会有进化者先她们一步来到这个世界,还解释了另一个更重要的情况。

    波西米亚想了一会儿,茫然地点了点头。

    “假设我们来的时间点足够晚,六个月以后这个世界正好会彻底崩溃毁灭,那么很有可能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渐渐开始发生问题了……所以那个老太太死状才那么诡异。”

    林三酒盯着那间平房,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个从窗户里抽搐着往外爬的老太太尸体。命令她逃离的应该是“敏锐直觉”——这么说来,“危险源”一定是个没法用武力直接对抗的东西了。

    这样的东西,她目前只能想到一个。

    “我猜可能是某种病毒吧,”林三酒叹了口气,翻了一会儿卡片库,查看自己在十二界里补充的物资:“……不仅在人死后控制住了尸体,还操纵着尸体往我们的方向靠近,大概是想传染我们?”

    至于后视镜中的那一幕,其实也很好解释:窗外突然莫名其妙地刮过去一阵龙卷风,正常人难道不会往外看一眼吗?

    “类似于丧尸病毒吗?”波西米亚脸色也有点儿白了——毕竟病毒这种东西防不胜防,肉眼瞧不见,大多数防御道具也不会对它产生反应。她也开始一个一个地扒拉自己胳膊上的镯子了:“不过现在……这些人好像都还挺平静的,是不是病毒还没有扩散?”

    “有可能。既然大多数人都没察觉异样,那说明这个病毒应该不是空气传播的。”这至少是一个好消息。

    二人一边商量,一边往那胖男人的平房靠近——她们又像上次一样,蹲在了窗户底下;原本以为平房里没有人,没想到靠近以后却听见了里头低低的呼噜声。从窗帘缝隙往里一看,只见老大一个滚圆肚子正在沙发上,随着打呼声而一起一伏。

    “要不抓住那丑胖子,”波西米亚发了狠劲儿,“把该问的话都从他嘴里挤出来!”

    ……这或许不是一个坏主意。

    两个人的手脚又轻又快,不过一两分钟以后,房间里忽高忽低、口哨似的呼噜声就渐渐停了下来,化作了一声睡意惺忪的“咦?”。

    圆肚子男人咂咂嘴,眨巴几下眼睛,在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捆在一起时,蓦然变了脸色——他一抬头,目光就落在了面前两个人影上:“你、你们是谁?”

    此时黄昏已过,夜色初笼;房间里一片昏黑阴暗,加上林三酒二人都用毛巾挡住了口鼻,因此圆肚子使劲挣扎了几下无果以后,才在望向她们的时候愣了一愣:“你们……你们有点眼熟……啊!是你们俩!”

    林三酒没找着防毒面具一类的东西,只能用毛巾凑合,声音有点儿闷闷地:“我们有话要问你,你只要乖乖配合,这个东西就不会钻进你肚子里去。”

    由波西米亚赞助的一把短刀,在昏暗中微微一亮。

    圆肚子猛地咽了一口口水,不再挣扎了。

    “你们要问什么,我一定全说、全说……但我只是一个小职员,老板们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真的……”

    他大概以为,眼前状况和这家垃圾回收公司背地里干的事有关系吧。

    林三酒拽来了一把椅子,跨坐上去,将胳膊搭在了椅背上;刀刃在她手指间来回翻转,那一丝银光仿佛随时能碰上皮肤,又游鱼一般贴着擦了过去。波西米亚灵活无声地爬上了沙发,像只猫一样蹲坐在扶手上,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在昏暗中近距离地盯着那个圆肚子。

    第一个问题显然远超圆肚子的意料之外,叫他吃了一惊。

    “你平时的食品杂货,都是从哪儿来的?”

    “公、公司送过来的啊……”圆肚子一边说,一边朝沙发另一头挪了挪,似乎想离波西米亚远点儿。

    “公司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超市啊,市场啊之类的……当然是提供这些货品的地方。”

    “你看,我对这一点感到很不可思议。”林三酒冲他笑了笑,圆肚子却瑟缩了一下:“这儿有公司,有超市,它们按理来说都是商业行为的产物。可是这儿却没有钱……一个没有钱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商业?”

    顿了顿,她将短刀轻巧地一翻,刀刃在黑暗中绽开了一片银花瓣。

    “唔,让我把这个问题给你简化一下吧……你们到底生活在怎么样的一个社会中?”

    圆肚子缩在沙发上,有好几秒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低地“噢”了一声,仿佛明白了什么事儿似的,无可奈何地说:“我懂了……”

    正当林三酒以为他要开始说点有价值的话时,没想到圆肚子却叹息着说:“你们不是外国人……果然是精神病啊。”

    “这个时候,还敢说废话?”

    波西米亚蓦地朝前探近身体,身上配饰仿佛被吹动的风铃,叮叮当当一响——要不是被捆住了手脚,圆肚子险些被这一阵轻响吓得原地跳起来。就在她伸出手、一把抓住那个圆肚子男人的头发时,林三酒却忽然叫了声:“等等!”

    金棕色的大眼睛转向她,在昏暗中看起来几乎是纯黑色的。

    “……我觉得很奇怪,”林三酒皱起眉头,“除了对一些事实不了解之外,我们和一般人印象中的精神病人,哪里一样了?一个两个人有这样的误解也就罢了,怎么——”

    她想到这儿,朝圆肚子问道:“你们所谓的精神病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花了他几分钟,才总算组织好了思绪和语言;再张口的时候,他很快就叫二人都吃了一惊。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没有过去、没有家人……就像是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圆肚子喘息着说,“那是因为精神病人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他们……你们,都幻想着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当然了,人疯掉了的话,力气就会特别大,手段多,也有很残忍的……所以我们都知道怎么辨别精神病人,一旦发现,就得立刻报告警察把他们抓走。”

    波西米亚怔怔地听完了,抬起头,与林三酒四目相对。

    ……这不就是说,精神病人其实就是进化者吗?

    “外、外国人至少知道,我们的社会不用钱……钱是在与其他国家做生意时才用得上的。”圆肚皮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至于你说的什么公司,超市,那都是国外传进来的名字,不就是个称呼吗?反正我们一样还是得干活,也不愁物资不够用……噢,只要贡献点足够的话。”

    “贡献点”!这一定是个货币替代物了——

    林三酒正要发问,却见圆肚皮猛地在沙发上一颤,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直直盯着窗外:“什么?雨已经停了?什么时候停的……放、快放我走!”

    第1033章

    这个地方适合你

    林三酒微微皱了皱眉毛,回头扫了一眼窗外。

    天空在须臾之间已经浸染开了一片深深的蓝紫色,阴云之中不见夜星。在夜幕下,远方大大小小的垃圾堆都化作一片片山包似的黑剪影。

    “你要去哪儿?”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疑虑,那个圆肚子忙稳了稳呼吸。“因为我,我该去工作了……有很多垃圾在泡了水以后必须赶快挪走回收,免得失去再利用价值。刚才下大雨我不好弄……我、我说,公司很快就要派人过来了,你们最好还是快点走……”

    如果连这么拙劣的遮掩都信,林三酒也没法活到今天。但是比起戳穿对方的谎话,她却有了个更好的主意——抬头一看,波西米亚正好也朝她望了过来;两双眼睛一碰,彼此脸上都浮起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神色。

    ……立刻放人就太假了。

    “派人过来?几个?什么时候到?”

    “一个小组十来个人呢,还开着装载车和压缩车,预计雨一停就要到了!”圆肚子加快了语速,生怕她不相信:“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要是不想被抓,那你们可以从这儿往西走,不到一百公里就是国境线了……你去国外的话,不会有人抓精神病的。”

    “你去搜集一些我们用得上的东西,”林三酒立刻站起了身,朝波西米亚吩咐了一句;她低头看了看圆肚子,短刀一闪就从手中消失了,一把拽下了窗帘。“……至于你,为了安全起见,你就再这么躺一会儿吧。反正你的同事就快来了,对吧?”

    圆肚子吸了口气,没等开腔,就被她将撕碎的窗帘布给塞进了嘴里。直到两人翻箱倒柜地将他洗劫一遍、终于走得不见踪影之后,他才不敢置信地微微放松了下来,一动不能动地躺在黑暗里发起了愣。

    ……他没有说谎,在十几分钟以后,果然有一支车队缓缓地开进了垃圾场。

    刺眼的车灯划破了夜幕,随着车队前行,一堆堆的垃圾在光柱下不断现身又不断隐没。引擎的轰鸣声、喇叭声搅起了夜色,巨型功能卡车的影子仿佛会移动的小山一样,在靠近了平房时,从驾驶室里探出了一个脑袋:“喂!老达!”

    从平房里立刻响起了“唔唔”的闷喊,但却淹没在了马达声里。还是有人下车过去一敲门,发现房门应手而开了,这才发现了里面被捆成一团的圆肚子。

    “是、是两个精神病,”

    圆肚子被捆得久了,叫人搀扶出来的时候,走路都成了罗圈腿:“对,就是电视上那两个。什么?走了,当然走了,我告诉她们这儿马上就有人来……蠢货!当然不能告诉警察了,眼下的正事要紧!”

    坐在水箱后方阴影里的林三酒二人,闻言不由看了对方一眼,都无声地笑了。

    圆肚子露了个马脚,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他明明说了,这个国家的人在发现“精神病”以后,都必须立刻报告警察;但当林三酒和波西米亚刚刚传送到这个垃圾场里来的时候,他用了一切手段想把她们赶走,却唯独没有报警。

    现在,眼下情况更加印证了她们的猜想:这个垃圾回收公司,果然在干着一些不愿意见光的勾当。

    ……而犯罪往往是揭示某个社会本质的途径之一。

    借着夜色与阴影的遮掩,二人像是两条幽灵似的,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车队后方。在越发精熟的“纯触”之下,林三酒甚至能贴着那几个男人身边走过去而不被他们发现——她踩过去的那一步,恰好与挡着她那个人身体摇晃的幅度相同,当那个人感觉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动,紧接着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早已经再次没入了阴影里;只有身后明晃晃一片金属垃圾,映着人们模糊的倒影,打消了他们升起来的任何疑虑。

    在庞大的铲土车后方蹲下身来的时候,波西米亚用气声说:“我要学这个!”

    “好好。”林三酒应付了她一句,随即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十几个男人身上。

    车队一共有四辆车,两辆铲土车,一辆装载车,一辆压缩车。他们似乎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一路上对其他的垃圾堆看也不看一眼,直直地穿过了垃圾场,直奔最远处的尽头而去。

    这片垃圾场占地广袤,即使林三酒之前开着车在里头转了好几圈,也仍然还有她未能涉足的地方。车队一直走了二三十分钟,总算是渐渐靠近了垃圾场尽头边缘处;引擎在原地轰转起来,一道又一道粗壮的光柱从车顶上亮了起来,纷纷打在了面前这一片遍布地面的垃圾山上。

    原来他们多少还是做了点儿垃圾分类的嘛……林三酒掩着鼻子想道。

    跟刚才一片片混杂凌乱的垃圾山不同,这里只有厨余、纸制品、木料类的垃圾;这也就意味着,被雨水一泡,那股味道强烈得简直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鼻子上挨了一拳——

    波西米亚忽然轻轻凑了上来。

    “下面有尸体。”

    林三酒一扭头,只见她正好抽了抽鼻子,尽管面色被熏得发青,神色却十分肯定:“这个味道里……混了很强的尸臭。”

    被这么一提醒,林三酒忍着难受仔细辨别了一下,果然也隐隐察觉出了厨余腐烂气息下那种属于尸臭的可怕气味——

    “怎么还没出来?”在马达声中,一个司机扬声喊道。

    坐在另一辆装载车上的老达,伸出一只又短又胖的手,重重一挥:“肯定快了!你们耐心等一等。”

    “你以前干没干过?”

    “谁他妈没有个第一次?”老达捂着鼻子骂了一声,“……这个活大了,经理准备了好长时间,不会有问题。”

    众人都不再说话了,一时间只有引擎不断的嗡鸣,和来回扫射的雪白光柱,从垃圾堆上一遍遍扫过。

    “莫非真的是丧尸病毒?”波西米亚在发动机后方蹲得不高兴,来回挪腾了几下,捂着嘴说:“底下肯定是尸体,他们又在等什么东西出来……难道他们想培养出丧尸?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完蛋的。”

    ……听起来合情合理,只是难以解释世界名称。

    林三酒没吭声——主要是现在一张嘴,那股浓郁臭气就像是一块烂豆腐一样直顺着舌头往嗓子眼里滑。那些工人显然也受不了这个气味,纷纷点燃了烟,一口接一口地吸;她们和众人一起等了好半天,垃圾山里依旧静静的,什么也没有“出来”。

    “奇了怪了,”

    老达似乎也终于不确定起来,他犹豫一会儿,吩咐道:“铲土车不就是给这个预备的吗?来,你们都开过来,小心一点,把上面这一层垃圾都铲开。”

    在铲土车隆隆一响往前开去的时候,林三酒二人已经灵巧地滑了下来,各自找了一处垃圾堆积的地方藏好了身影。所有光柱都集中在那一大片垃圾上,没有人把光芒往后扫;她们被笼在一片安全的昏暗里,哪怕出来走几步,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两辆铲土车一左一右地开了工,速度不慢——两只巨大的铲子起起落落,刨掉了越多越多的垃圾,没过一会儿,就渐渐露出了底下漆黑的地面……和苍白的人体。

    即使是见过不少死尸的两个进化者,也没想到在这片垃圾山下,竟然藏了这么多尸体。身上依然散落着薄薄一层垃圾,各个尸体四肢纠缠、头脚相倚地躺在地上,仿佛有人编织了一层厚厚的人肉网;有的身上还留着衣服,有的衣服已经被霉斑给咬烂了——至于皮肉,早就散发出了一股越发浓烈的溃烂恶臭。

    这还只是露出来的一部分尸体;在还没被掀开的垃圾山下,不知还有多少尸体正等待“开垦”。铲土车确实十分小心,每一次下铲都避开了与尸体的直接接触,连它们的皮也没划破。

    这得有多少具尸体?几十具?上百具?

    这家垃圾回收公司,难道真的要培养丧尸么?这些人总不会是他们杀的吧……林三酒想到这儿,微微探出身体,随着雪白光柱细细打量起尸体来。

    似乎老年人比想象中的更多……

    一眼扫过去,她就发现了好几个花白的脑袋。大部分尸体身上都没有明显伤痕,仅是偶尔几个盖着青紫红淤,看起来不像是遭受暴力死亡的,她甚至看见了几张平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的脸。

    下一秒,她的呼吸在喉咙里梗住了。

    波西米亚的影子也在同一时间,腾地站直了——二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在原地愣愣站了几秒,这才总算消化了刚刚看见的事实。

    在满地尸体之间,其中有一个人身上的黑色皮革,正在光柱下泛起了一阵阵微光;他面色雪白,身体瘦弱,胸口平平稳稳地没有起伏——第一眼看上去不像是个人,也不像是尸体,反倒像是个从来就没有过生命的玩偶。

    人偶师居然也传送过来了!

    第1034章

    唉,要是龙虾就好了

    虽然刚才纷纷戴上了口罩,但在面对这满坑满谷的尸体时,那十几个普通人终于还是忍受不住了——垃圾被翻开得越多,在手电光下的尸体看起来就越不像现实;一时间除了他们此起彼伏的干呕声,竟没人能说得出一个字。

    “……刚才告诉你的话都听明白了吗?待着别动,我去了!”

    当波西米亚苍白着一张脸,飞快点了点头的时候,林三酒一步从铲土车后转了出来;随即她脚下一蹬,像条幻影般冲向了前方的尸海。

    虽然不知道到底死了没有,但人是必须要救回来的,该考虑的事情也不得不考虑。这个世界如果确实会被尸体上的病毒所毁灭,那么人偶师自打从传送过来以后,已经与尸体共处了一天,说不定早就感染上了病毒——毕竟病毒可不会对他泛起慈母之心。

    这种病毒怎么传播,什么时候发作?发作以后会怎么样?

    ……她又应该怎么救人呢?

    一闪念的工夫,她就如同天上落下来的鹰一样,蓦地扑入了尸海中央,却没有惊动哪怕一片布料。林三酒一只脚恰好踩在一个尸体微微打开的臂弯里,另一只脚踏在两条人腿之间,就好像经过精心计量似的——她弯下腰,右手探下去的同一时间,金属拳套就在“咯啦”轻响声中包裹住了她的皮肤。意识力到现在也没有机会恢复,能防护住手的也就只剩它了。

    揪着人偶师的衣领,她屏着呼吸,小心地把他从另外一具尸体的肢体纠缠中给慢慢拽出来了一截——又要防范着不能碰到尸体皮肤,又要当心不能加重他的伤势,偏偏还只能用上一只右手,让她多花了好几秒。

    在这个时候,那十几个普通工人也总算反应过来了;在“你是谁!干什么!”之类纷纷响起的喊声中,那个圆肚子老达愣了两秒——随即,他的吼声就压过了其他人。

    “铲土车!”他怒喝道,使劲一挥手:“快,快上!”

    原本静静悬挂在尸海上方的两只巨型铲斗,立刻在金属沉闷的扭转响声中朝林三酒一点点掉过了头。

    “我知道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精神病,”老达的喊声遥遥传了过来,“她肯定是警察那一边的,有人走漏了消息!我们不能让她带着证据跑了!”

    “万一这个时候那个出来了……”

    “出来就出来!现在就算把尸体剁碎也没办法了,快给我把她给铲断!”

    每一只铲斗都足有几米宽,半人多高,锯齿状的边缘上挂着腐败的烂菜、污渍和腐臭,一齐朝中央的林三酒挥了过来。它们这次不必提防伤了尸体,速度陡然加快了,裹着风直直砸来——躲过它们,或者击碎它们都不成问题;但眼下不太好办的地方在于,如何在单手拎着人偶师衣领的情况下,避免铲斗真的砸上脚下尸体。

    让这些尸体碎裂的风险,她绝对不能担。假如尸体内有病毒——这是极有可能的——在尸体裂开后飘散到了空气里,那些工人们离得远,而且说不定又早有了防范,那可只剩她和人偶师首当其冲了。

    ……希望波西米亚能记住她的叮嘱,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出来!

    人偶师个子高,单手拖着他走本来就很吃力了;林三酒目光一扫,眼见两只铲斗已经快袭到她身体前后了,干脆一松手将他重新扔进了尸堆里——她矮身往旁边一扑,将将从铲斗边缘合拢的时候跃了出来。

    果然追着来了,林三酒望了一眼两只铲斗,眼前仿佛闪过去了接下来几秒钟之内,这儿将要发生的每一件事——那两只铲斗再继续朝她挥来的时候,无可避免地会把地面上的尸体给掀开一层血肉……

    “转向!再放低一点!”

    戴着拳套的手蓦地扎进了黑泥土地里,正好落进了两个脑袋之间的窄空里,压在一片头发上——不过碰到了头发应该还是不要紧的。林三酒借着手臂支撑,身体在空中蓦地翻了起来,余光之中那两只铲斗果然又吱嘎朝她转了过来;只不过这一次不等它们落向地面,她双腿一曲一伸,带着重逾千斤的力量朝半空里踢了上去。

    “咣”地一声重响炸开了,小腿上传来了一阵被震得麻麻的痛。她忍着酥麻,脚尖踩进了地面里,再次堪堪避过了死尸肢体;回头一看,林三酒不由微微地浮起了一个笑——一只铲斗受了她一脚,整个就像是被拧断了颈骨的人头似的,极不正常地从吊臂上歪向了一边,还瘪下去了一个大坑。由于目标是同一个,二者挨得近;它将另一只铲斗也给撞得一歪,一时间空气里金属吱嘎作响的余音不绝。

    没等余音减弱,她就慢慢半蹲下了身,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正锁住了铲斗上方的吊臂。

    “怎么会……她要干什么?”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仿佛脚下装了一个喷射机似的,林三酒借力向空中一跃,身影直直地扑了上去;抓住吊臂朝下一跳,接着“咚”地一声,她双脚砸在了铲斗上方。

    拳套迅速不见了,两只五指修长的手按在了厚金属板上头。

    【画风突变版一声叮】发动的同一时间,她也高高地从那一团被炸得四散而飞的金属碎末之间跳了出来,落在了另一只铲斗上。故技重施了一次之后,两辆铲土车就都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吊臂;而这一切,才仅仅用了不到十秒。

    林三酒重新落进了尸海之间,一伸手,再次抓起了人偶师的衣领。

    尸体堆外头的十几个人,此时每一张脸都愣愣地冲着她,竟然全看傻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一条大浴巾将人偶师的头脸身体都胡乱裹了起来——现在总算是能把他好好半扛半抱地撂在肩上了。

    从这群普通人身边冲出去,当然一点难度都没有。

    直到她都跑出去好几百米了,才听身后有人大梦初醒一般叫了起来:“我、我们要追上去——”

    “都别动!”老达高声喝止住了身边乱成一团的人,“看她的身手,绝对是有来头的人!你们谁都别追上去,她不像是警察那边的!”

    噢?

    连林三酒都忍不住想听听为什么了。

    “要带证据走的话,随便就近抓一具死尸就行了……她却偏偏冲进中央,还两次都挑了同一具尸体带走?”随着她脚下飞奔,老达的声音听起来也越来越远:“我看她的目标就是那一具尸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恐怕和警察关系不大……”

    “……那现在怎么办……”

    “马上叫人,把这些……全都带走……”

    人不可貌相,这个人脑子转得还是挺快的。接下来是要把尸体都带走吗?那么多?

    ……希望波西米亚不会被他发现吧。

    林三酒在昏暗中辨明了方向,扶了扶不断往下滑的人偶师,一路奔回了她们钻进来的防护网。从老太太那儿偷来的汽车依旧在路边停着,她打开后门,跟扔猪仔一样把人偶师扔了进去——口水巾早就被浴巾遮住了,她从刚才就一直没看清那块蓝色波点布料,效果减轻了不少。

    想了想,她伸手掰断了左边的后视镜,小心地将它凑近了他的鼻下——处于谨慎起见,她没敢直接伸手去摸他的脉搏。人偶师的呼吸已经微弱到了一个吓人的地步,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块后视镜上总算微微浮起了一片淡弱的白气。

    人没死就行……一颗大石头重重落了地。呼了口气,她坐进驾驶座,打着了火。

    林三酒扫了一眼后视镜中那张双目紧闭的苍白面孔,打开了导航:“医院。”

    哪个医院都可以——然而导航却没辨认出来这个词。

    “诊所?诊疗?医疗?医护?”

    还是没有什么运气。

    “健康中心?治疗?休养?”

    还是不行。

    她已经开始发散了:“……药?护士?医生?手术?修复?复健?修理?身体?肌体?”

    如果这些统统都不行的话,她可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管医院叫什么了……难道还得颠颠儿地跑回去,把圆肚子抓来问“你们生病了上哪儿去治”吗?

    “龙虾肌体修理点,”导航却突然发声了,惊了她一跳,“距此20千米,是否开始导航?”

    ……如果人偶师是个龙虾的话就好了。

    等等,为什么会有龙虾肌体修理点——为什么要修龙虾?就算是物理上损坏了,也不妨碍煮熟了吃掉吧?

    林三酒蓦地从方向盘上抬起了头,看着导航的屏幕上一片不认识的字符,愣愣地想道。

    这个听起来似乎有医疗工具的地方,是她眼下唯一的选择了。“是,”她扬声答道,又看了看后视镜中那张人事不知的脸,像是在低声安慰他似的说:“要是有人值班就好了……”

    当她终于在“龙虾肌体修理点”前缓缓停下车子的时候,林三酒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城市——只不过,在这个好像一大块被嚼过的口香糖一样的橙红色楼里,此刻没有亮起一点灯光。

    第1035章

    酒米双拼饭

    ……总觉得这栋楼有点眼熟啊。

    借着昏暗路灯的光芒,在夜色中寻找入口的时候,林三酒忍不住对它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感——但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来过这一片区域,此前也绝没有见过这栋楼。

    难道是被迷幻药上头一般的建筑风格给搞成妄想症了吗……

    她面对着这一大块又厚又扁,橙红色不规则的所谓楼,一时间真是不知道它的门会长成什么样,找了半天也没头绪,不由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样,当初该和波西米亚换个分工,省得头疼。

    人偶师还在车里昏睡着;为了避免再次发生出入所里的“被录像”事件,尽管哪儿也没发现摄像头,她还是把剩下的唯一一张中年男人面具给带戴上了。这张面具的使用期限也快要到头了……她一边想,一边后退了几步,用手电扫了扫大伞盖似的楼体边缘。

    诶?

    刚才离得近,反而看不出来;在那一大盖的橙红色底下,与地面竟留出了一截空隙——这截黑幽幽的空隙很窄,看样子不过二三十公分。

    ……真是个叫人讨厌的世界。

    林三酒没有办法,只能趴在地上,像只鳄鱼似的慢慢爬进了空隙里;这个念头刚浮起来,她突然只觉身下一空,登时顺着陡然而落的直坡坠了下去——就在她心口一紧、正要攀住身边墙壁的时候,陡坡却突兀地到了头,咚一声迎上了她的尾椎骨。

    ……越来越讨厌了。

    林三酒捂着尾椎骨,吸着凉气,摸出手电照亮了眼前的大门。世上怎么还有这种造房子的方法?上面铺着块乱七八糟的大盖子,底下支撑它的楼体却立在一个深坑里,周围一圈都是陡坡——他们不担心上班的时候摔断脖子吗?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麻利地爬起来,拉开了橙红色的长方形大门。这个世界的人似乎有夜不闭户的习惯——也是,在一切所需都由社会满足了、因利益犯罪的动机被消弭之后,他们的确有这个资格。

    在幽寂昏暗的环境里,林三酒的脑海中却吵吵杂杂地都是各种想法。

    打开了门以后,迎面是一节盘旋而上的楼梯;楼梯立在大厅正中央,没入了天花板里,应该是通往那一块口香糖似的二楼。手电光柱沿着大厅转了一圈,她总算是重重地松了口气——她来对地方了!

    出于谨慎起见,她没有开灯,只是将手电夹在大门上方照明;随即她匆匆跑出去,把人偶师千辛万苦地弄下来,又像拖死尸一样拖进了楼里。

    一张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窄床,环绕了大厅一圈,附近还有一些医疗器械和药柜——这儿应该就是医院了。不过与她老家的医院不同,这儿入夜之后安安静静、没有一丝人声,竟然连一个值班医生、住院病人都没有。

    总算把死猪一样的人偶师弄到床上以后,连林三酒也不由喘息了一会儿。

    “哦,还有这个啊……”

    她从旁边一只柜子里抽屉里拿出了一副听诊器;偏偏这个玩意儿又很正常了,看起来和她老家的全无分别。她拎着听头,瞪了一会儿床上那个一半都包着浴巾的人影——就算听完了心跳,然后呢?

    他受的伤那么重,怎么想,好像都应该割开衣服看看伤口吧……?

    “哦,对了,”

    掀开浴巾,正要把听头按上去的林三酒,忽然动作一顿:“波西米亚特地嘱咐了好几遍的……”

    “一定要摘掉口水巾啊,”对方带了点儿哭腔的恳求还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边,“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到时千万不要跟个老婆子一样犹犹豫豫,一定要给我摘掉!万一他醒过来看见,我就完了!”

    被染得脏兮兮的蓝色波点口水巾,此时正在手电光下,皱巴巴地团在人偶师下巴下方。

    当时她还觉得这算个什么大事,哪儿用得着再三强调——现在她总算明白了。

    虽然被弄脏了一点,但是它的吸水性一定还很好……

    “摘不摘呢?摘了不好吧?这孩子睡觉的时候,还是得有口水巾才行啊……”见到口水巾后的抗拒感,与波西米亚的哀求正在她脑海里缠斗不休,二者相抗了好一会儿,还是波西米亚最终败下阵来:“嗯,等他大一点再摘吧。”

    说着她就把听头按了下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床上的人蓦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昏暗光影中泛起光泽。

    ……如果波西米亚能够知道医院里发生的事,她恐怕八成会言出必行地煮了林三酒;不过,她现在的心思早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拽走了。

    毕竟没有人在尸山尸海在身边倾泻而下的时候,还能分心走神的。

    脂肪和蛋白质开始腐败时的恶臭,简直叫人想把灵魂都从体内呕吐出来;而波西米亚现在正蹲在堪比尼加拉瓜大瀑布一样轰然砸下的臭气旁边,死死捂着自己的口鼻,即使在夜色中,一张脸也白得吓人。

    在新赶来的两辆铲土车帮助下,老达一行人总算是用地上的尸体填满了装载车的箱斗,期间真吐出来了的人少说也有一半。她坐在箱斗与车头之间的连接处,离尸体最近,一时间被熏得手指发颤、心神不属,车刚一发动的时候,差点连胃液都跟着一起晃了出来。

    早知道真应该和林三酒换一下分工!

    好在离开了垃圾场之后,夜风一阵阵扑在脸上,冲淡了不少那股浓烈得有若实质的尸臭。

    怎么还会有人愿意收集尸体?

    波西米亚死死抿着嘴——她怕一张嘴,那味道就会冲入嘴里,再也散不掉——扶着箱斗站了起来。

    就算是再恶心再臭,她也忍不住想瞧瞧箱斗里的尸体;到底它们有什么稀奇的,值得这样大动干也没什么嘛……

    波西米亚双手扒在箱斗边缘,用外衣紧紧包裹起来的一张脸,此时都皱成了抹布。刚才搬运过程中,有不少尸体都被压断砸坏了,里头的情形实在不堪描述——好在风是朝着后方吹的,就算这些尸体里真有什么,也没法逆风冲破她的外衣屏障。

    车队一辆接一辆地行驶在夜空下,绕开了平坦宽阔的公路,专挑幽黑无人的小道走,应该是冲着国境线去的——波西米亚记得,老达说过从这个方向走一段距离就是边境了。

    “……还有偷渡尸体的?要这玩意儿又没用,”她喃喃地嘟囔一声,重新坐好了,“外国难道不死人?”

    不知道林三酒怎么样了,能找着医生么?

    她靠在箱斗壁上,仰头望着头顶上随着车子而不断后退的夜空。要不是不想让车里的人发现不对,她真想发一只纸鹤过去问问情况……波西米亚久居其中不闻其臭,这么在车子上晃晃悠悠了一会儿以后,竟然开始昏昏欲睡了。

    这个世界古怪是古怪,夜空还是一样美……像掉进水里的一把一把碎钻,璀璨而熠熠生辉……虽然意识力星空里的景色更加壮丽,不过没有这种直直伸入天空的……

    嗯?

    波西米亚眨了眨眼睛,甩甩头。

    ……伸入天空的什么?

    她望着那两根细细的、高高的“柱子”,眼睛渐渐睁圆了,却迟迟无法理解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肉色的,虽然看上去细,恐怕也有一个人合抱那么粗了……不,她不可能看错……这两根“细柱子”,正在缓缓地朝天空中越伸越高,越伸越长,带着一种叫人难以理解的恶心感,慢慢“长”了上去……看、看起来,似乎是从箱斗里长出来的……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

    波西米亚蓦地跳了起来,却没有贸然往箱斗里看;她半矮着身子,躲在箱壁的阴影里,脑海里不断飞闪过去了各种办法——就在她没拿定主意的时候,只听前方车头里顿时有人惨嚎一般叫了起来:“出、出来了!妈呀,真的出来了!”

    “别慌,别慌!”老达的声音从另一辆车里响起来:“继续往前开,我们就快过边境线了!”

    “但是,万一——”

    “小六!你们几个把车开过来,绕到旁边看着点,一看这个车底要裂的话,就马上发信号!”老达似乎早就把各种情况都排演过一次似的,尽管朝装载车探出来的一张胖脸上没有血色,却还算有条有理:“……你们一看见信号,立刻把箱斗卸开!”

    波西米亚从天空中收回了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两根光滑的细柱子在伸长时,看上去实在太恶心了。

    如果他们要卸掉箱斗的话,她是不是得先跳到车头上去?要是跳到了车顶,她应该也能从高处看见箱斗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吧……

    等等,波西米亚忽然一愣。

    老达说箱斗底部会裂?

    为什么会裂?毕竟是这么厚实的东西……

    就在她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眼前的金属箱壁忽然慢慢鼓胀起来,逐渐浮凸出了一个起伏不定、人头大小的圆包——就像是有人藏在一张床单后面,正一点点往前探出了一张脸。

    第1036章

    三宝拼盘

    在意识到床上人睁眼了的那一瞬间,林三酒突然急急退远了好几步——多亏了她的身体反应比意识快,猛退出去一段距离以后,人偶师和他下巴下方的口水巾就隐没在了影影绰绰的昏暗之中,看不太清楚了。幸亏在发现楼内光线昏暗以后,她就摘掉了面具,不至于被攻击;毕竟不管是什么东西看见了她,只要是“看”,就必须要有光线。

    二人的目光在黯淡光线中遇上了,空气中静默了几秒。

    “……你有毛病?”

    人偶师开口时嗓音嘶哑虚弱,和以往的阴沉冷淡一比,乍一听几乎不太像同一个人了。

    “这里……怎么回事?”仿佛每一个字都能叫他昏过去一样吃力。

    她没料到他会醒得这么快。

    眼下的情况,可真是有点不好解释——在林三酒挠了挠脸的工夫,见床上人影似乎已经不耐烦地要挣扎着坐起来,忙叫了一声“不要动!”;心急之下没有多想,一连串关键词就从她口中滑出来了:“大洪水、传送、你的签证、可食用真理、医院!”

    ……还行,还挺好解释的。

    最起码,人偶师是立即就明白了来龙去脉——他果然放弃了挣扎,重新倒回在枕头上。仅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已经叫他呼吸急促起来,喘息声流淌着搅动了暗夜。

    或许是因为伤重,他似乎还没发觉自己下巴底下多了一块东西……林三酒顾忌着口水巾的威力不敢走得太近,远远地站着,探着脖子问道:“我没找着医生,要不你再睡一会儿?”

    就算在黑暗中,对方眼睛一翻时泛起的光,也能叫人心中一寒。

    幸亏她早就看习惯了。

    她猜人偶师此刻一定有很多话想问,但他现在只要一张口,就会低低喘息起来;应该是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的原因,人偶师死死抿着嘴,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肯说。

    那么只好由她来开启话头了。

    “你身上有什么治疗或者保命用的特殊物品吗?”林三酒绕开他的病床,再次打开药柜问道。

    “……没有。”

    她暗暗叹了口气:她的确想象不出来一个惜命的人偶师。反正“什么时候死了,就什么时候拉倒”——她其实很难理解,人究竟怎么才能抱着这样的念头活下去。

    “这边有些东西,我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你先安心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不会出事。”

    “……有你在才没法安心。”

    真希望受伤的是他的嘴。

    “……别碰我。”

    林三酒刚找着一卷绷带,就被这几个字给顿住了动作,只好不尴不尬地放下绷带,等着他再次昏睡过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你从过家家医学院毕业了?”

    就算拼着喘不上气,也不忘记冷嘲热讽……她除了叹气,一时间被堵得没了话说;听着暗夜中人偶师沉重地呼吸了一会儿,终于化作了几个字:“为什么……?”

    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们从来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同伴,事实上,林三酒连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算什么也说不上来——这种微妙的关系,早就偏离了同伴、朋友、敌人或夫妻等等任何一种标准定义;他们彼此对抗、彼此了解、彼此不喜,但路途却已深深纠缠在了一起。

    让人偶师活下去,就得让他生气,即使这意味着……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的人因这一夜而死。但是以后的问题,就放到以后去愁吧。

    “我救你也不为什么,毕竟我们也算熟人了,”她拉开又一个抽屉,弯着腰说:“总不能真看着你死。你这个人别的优点没……嗯,不过你言出必行。你既然当初没杀我,我现在也不能放着你不管。”

    她就着手电光拿起一管药膏,尽管一个字也不认识,还是像模像样地看了一会儿,背对着他说:“你放心,没事的,祸害活千年嘛!”

    人偶师大概果然因为生气而有了求生意志,他现在还没有拼着一条命弄死她就是最好的证明。看着她没一会儿就翻出了一整盘的瓶瓶罐罐,他喘息了一会儿,显然是忍住了愤怒才慢慢地说:“我是问……为什么,我肩膀上有一条韭菜。”

    ……不好解释的部分来了。

    “嗯?韭菜?这就奇怪了,”林三酒没上过清久留的表演课,立刻别开脸,免得叫当事人看出端倪:“用不用我给你捡掉——噢,好好,我知道了,我不过去。”

    余光里,他拿掉韭菜的吃力样子,简直叫人有点坐立不安地难受。不过她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该流露的神色,眼观鼻鼻观心地装作看不见;在人偶师好不容易恢复了稳定气息以后,他终于开口问道:“可食用……?”

    “真理,可食用真理,”她急忙说,“是这个世界的名字。你知道什么吗?”

    这个签证是他拿到的,他理所应当知道得比自己多——果然,人偶师闻言微微吐了口气,似乎放松了一些。

    “原来是这个……”他轻轻闭上眼睛,声音含糊了下去,像呢喃一般叫人听不清:“那我就放心了。”

    人偶师放心了,波西米亚可不放心。

    金属也有一定的伸缩性;在她刚才一动不动地瞪着箱壁的时候,从这块金属壁后面浮凸起来的鼓包也越来越高、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从她面前擦过去了——在震惊中愣了半秒,她猛地回过神,立刻像只受惊的松鼠一样,蹭地跃上了前方车头,迅速伏低了身子,紧紧地盯着它。

    像人脸一般浮凸起来的隆起,把那一块金属箱壁撑得完全变了形;即使是装载车的发动机声中,她也能清楚听见金属被拉扯时的沉重吱嘎响声。

    很快,那一处突起处中央,就微微地裂开了一条黑缝。

    到底是什么?

    出于角度原因,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发觉,有一个“那个”也倒着从箱斗前方钻出来了;所有从车窗里探出来的脑袋,都正仰面冲着天空——从高高的、装满了尸体的箱斗里,又逐渐长出了更多的肉色细柱子,像一丛莫名恶心的柱林一样,慢慢朝高空里伸去。

    “普通人就是靠不住,”

    波西米亚低声抱怨了一句,在迎面呼呼的风声里迅速爬到副驾驶上方,用衣袖包住手,伸手一拳就砸碎了玻璃——脆响声刚一炸开,里头就不由自主地传出了一声惊叫;但不等这一声惊叫落下,她已经垂下一半身体,双手探入,抓住副驾驶座上那人的衣领,硬生生将他从破碎的玻璃窗里给拽了出来。

    惊叫声迅速化作长长的呼号,被她一把甩向了后方,转眼听不清了。风卷动起她宽大飘摇的衣裙,裹着一股气流,她已经灵巧地从车顶翻进了车窗里——擦着她翻飞的衣角,车顶上“砰”地响起了一声子弹撞击所发出的响声,闪过去了一溜火花。

    与装载车平行向前驾驶的另一辆车里,枪口挪了挪,露出了老达的脸。

    “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同伴!”他向后方吼道,枪口依然试图瞄准波西米亚:“她跟上来了!”

    装载车司机可能是在场压力最大的一个人了——波西米亚一坐稳,他就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濒死动物般的哀叫。她伸手在司机头上一拍,喝道:“卸下箱斗!”

    又是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呜咽的怪声。

    “别卸,”老达听见了,急慌慌地喊:“箱斗还没有破,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要过边境了!”

    夜不闭户的国家,边境线似乎也理所当然是冲全世界开放的。

    “坚持你妈,”波西米亚一甩手,从林三酒那儿收回的短刀就架在了司机脖子上:“有一个‘那个’从后面长出来了,马上就要碰到车头了!”

    要不是她得留着这些人活下来问话,她才懒得理他们会被什么东西碰上。

    “好、好,我卸,”司机满面冷汗,连看几眼后视镜,“我这就卸——”

    他最后半句话,被箱斗骤然绽裂的响亮声音给淹没了。

    就像是乍出牢笼、重获自由了一样,箱斗一裂,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影顿时一头扑进了外界甜美的空气里;它的生长速度比另外几条同伴可快得多了,刚一伸进夜色里就蓦然怒涨,一转眼跨过了箱斗与车头连接的那一小截空间,“轰”地一下,直直地顶进了车头里。

    波西米亚连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当黑影轰然涌进车头、眨眼间就吞没了司机座位的同一时间,她也一侧身撞开车门,半跃半摔地掉进了夜风之中;“咚”一下砸在马路上,她骨碌碌地打了几个滚,总算停了下来,身上已经擦伤了好几处。

    再一抬眼,一根细长的肉色柱子如同一根竹签穿过烤肉似的,从车头前方慢慢伸了出去,越来越长。

    在另外几辆车受了惊,猛地扭转方向、急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响声,仿佛尖叫一般划破了夜空——波西米亚翻身跃起,迅速扑进了路边灌木丛里;她刚一落稳,只听身后接连几声轰然巨响,那几辆重卡就纷纷撞进了彼此身体里,碎玻璃、汽油味和血腥气,一瞬间就在夜色中炸开了。

    波西米亚喘着气站起身,四下一扫。血液从车里滴落下来,司机们的头都撞碎了挡风玻璃,看样子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了——她啐了一口,却突然听轰隆一声,那个装满尸体的箱斗一侧豁然也断裂了。

    金属板砸落地上,好几具尸体咕咚咚滚下来;数根高高的肉色细柱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摆着,仿佛正享受着这个平静美好的世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慢慢地,它们朝波西米亚的方向微微转过来了一点儿。

    “这个地方很安全……”

    波西米亚恐怕想象不到,在远方的人偶师渐渐睡过去以前,这是他最后吐出来的几个字。

    第1037章

    波西米亚的发现

    “……是吗,”

    林三酒呼了口气,用湿毛巾轻轻擦了一遍人偶师昏睡后异样平静的面颊。她一边想,一边伸手从柜子顶端拿起了一把剪刀;刀刃一开,在暗夜里静静地泛起了反光。

    “既然很安全……那波西米亚应该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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