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遇见过如此强大、精准,且让她觉得自己被逼进绝境的对手了;在对方排山倒海一般卷出的风势之下,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串由草绳系起来的木偶人,只需一击,就会立刻分崩离析、散碎当场。

    情急之中,林三酒后退一步,身体像是苏醒了记忆一样,下意识地一转手臂——从黑泽忌处领悟到的漩涡,骤然在黑夜中张开了獠牙,硬生生地在那人正对面撕碎了他卷起的风、拦截住了他的去路;那人似乎也吃了一惊,戛然止住动作,在漩涡朝他侵吞过去的同时向后一跃,正好擦着气流漩涡躲了过去。

    林三酒既遗憾又后怕,后退两步叫出了【因材施教】,从肿痛的喉咙挤出了嘶哑的声音:“你是谁?”

    连她自己都听不太出来自己说的是什么。

    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前方也渐渐从昏暗中浮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高大人影。那人似乎根本没有与她搭话的意思,只是轻轻松松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脖子——那双仿佛能洞穿人的目光,正直直地笼在林三酒所站之处;当他不远处的漩涡消失不见时,也没能叫他分一分神。

    换作往常,林三酒或许早就被激起了好胜心;但现在她连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实在不适合与这么危险的人物作战。

    “人偶师,”她带着重重的鼻音叫道,“你不打算动一动吗?”

    话音未落,对面那个高大人影忽然歪了歪头。

    “我受伤了。”

    ……真不知道这个人脑子里转的都是些什么。

    林三酒暗骂一句,紧盯着对面那人,忽然心中一动。

    或许她的确有一个能出其不意击倒对方的机会……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她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脚下一蹬就朝那人影疾疾直扑而去。面对这样简单的攻击,那人似乎毫不往心里去;不仅避也不避,那人反而扬手一挥,暗夜中顿时响起了枪械打开保险时的“咔哒”一声。

    林三酒猛地一矮身,当那只假的【能力打磨剂】脱手朝其腰间飞去时,一串嚣厉火光同时从她头顶上撕开了黑夜。半个教堂顿时被不断喷吐的火光照亮了,在光影摇晃之间,她在地上纵身一滚,一脚踩进了熄灭的火堆里,却也总算躲过了那阵枪火。

    趁着枪火歇了一息的间隙,林三酒抬头一瞧,正好看见那人转身避过了银亮小瓶;然而她早就在将瓶子扔出去时,拧开了瓶盖——那瓶里的银光颜料顿时四下飞溅,星星点点地落在了那人后背上。

    这就等于做上了一个标记。

    “波西米亚,”林三酒扬声吼道,“网!”

    别看波西米亚平时那个样子,关键时刻反应灵敏极了,不等她话音落下,半空中已经骤然泛起了一片星光;银色大网的光芒瞬时染亮了半个教堂,也同时照亮了网下的那个人。一时间,那头金发耀起的光泽仿佛要夺人呼吸一般。

    林三酒腾地一跃而起,几乎怀疑自己因为重感冒而产生了幻觉。

    ……怎么会这么巧?

    就在出手的前一个瞬间,斯巴安好像也反应过来了。他蓦地一回头,从那一双森林深湖般的翡翠色眼睛里乍然亮起了星芒;当他朝头上银网击出一股强风时,扎在脑后的金发也飞散在了风里,如同透进黑夜的一捧盛夏阳光。

    第886章

    一场交易……?

    “我算知道你为什么是个老不死了。”

    ……银网被哗然掀了出去之后,就蓦地一闪而消失在了黑夜里,与它的主人一样再也没有了声息。刚才斯巴安被映亮了面容的一瞬间是如此耀眼,即使重又黑了下去,那惊鸿一瞥却仿佛仍旧留在视野里。

    银光颜料溅洒在他的衣服上,幽幽地描摹出了他的半边轮廓;他看起来如同从暗夜森林里走出来的神之子一样,双眼沾染上了一重重幽绿。

    不管见过几次,斯巴安外貌所带来的冲击感依然这么惊人。

    直到人偶师阴冷冷地开了口,林三酒才激灵一下回过了神。

    “你见谁都要拉个关系,所以下次再遇见,打不过也死不了了。”

    他好像马上看出来二人是相识了。

    林三酒吸了一下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教堂里没有人出声,好像都在看她打算怎么回答。她只好充耳不闻地朝波西米亚轻声喊了一句:“诶,没事了,把你的游鱼叫出来照个亮吧。”

    黑暗中静静地没有一点儿回应。

    “波西米亚?”

    还是没有反应。

    莫非是——

    “我没有伤到她,”黑暗中立刻响起了斯巴安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察觉了她一闪而过的念头:“因为我看见了你。”

    人偶师顿时低低地、充满厌恶地冷哼了一声。

    林三酒不尴不尬地笑了笑,小步走向了波西米亚;身后斯巴安说了一声“我来吧”,随即一个半人高的大灯柱就从昏暗中迅速亮了起来,缓缓浮进了半空中。

    柔和的光芒顿时洒遍了大半个破旧教堂。波西米亚正僵直地站在角落中,一动不动,浑身上下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通红通红的,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烤红的石雕。林三酒轻轻拍了她一下,她这才突然跳了起来,大梦初醒一般:“干、你干什么?”

    “我还要问你呢,”林三酒狐疑地问道,“你愣什么呢?”

    “没什么,”波西米亚一眼也不敢看斯巴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另一个方向,十分不自然地扭着脖子:“我,我……那人是谁?”

    “斯巴安,我和你说过的。”

    随着一阵无花果的淡淡气息从身后扑了过来,波西米亚下意识地一转头,紧接着半张着嘴、一脸通红,一下子僵住不动了——又死机了。

    “你跟她说起过我?”斯巴安靠近了低声问道。他的嗓音微微地沙哑下来,像轻轻擦过耳际的一声亲昵叹息。

    瞧波西米亚的样子,即使她下一秒因为大脑过载从耳朵眼儿里冒出烟来,林三酒恐怕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是,有件事可能要找你帮忙。”

    一想到波西米亚不久前还轻蔑地称斯巴安为“小白脸”,林三酒就有点儿忍不住想笑。她回头瞥了一眼斯巴安,想问问他和母王后来在地底怎么样了,又顾忌着头上的人偶师而犹豫了一瞬——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猛地打过去了一道光。

    人偶师直到现在还是这么冷静,也没有把他放在外面的那么多人偶叫进来,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有点儿气急地,她抬头喊了一声:“是你把他叫过来的!”

    在教堂拱顶下没有被光芒照亮的一团昏暗中,过了几秒,传出了人偶师不冷不热的一声鼻音。

    “那你为什么还要引我袭击他?”林三酒越想越明白了,要不是她被误导着准备伏击来人,斯巴安恐怕也不会朝她出手——要是刚才波西米亚的银网没有及时照亮二人,恐怕那一场战斗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人偶师颇有几分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能自己动手,也总得试试。”他凉凉地说,“万一他能把你杀了呢,人要心存希望。”

    “你想拿我当枪,恐怕行不通啊。我早察觉到她是一个女人了,”斯巴安轻声一笑,似乎对人偶师全无畏惧——他的姿态是那样闲适,看起来好像只是在和老朋友聊家常:“所以我刚才本来也没有抱杀心。”

    难道他刚才还没有使出全力?

    这个念头在林三酒脑海中盘旋了半秒,很快就被另一个给冲淡了。她伸长了教鞭,朝半空中指指点点几下,因为心中有气,语气也不大温和了:“你下来,下来我们几个好好说。”

    要不是她躲得快,手中教鞭差点就要被一个疾冲而下的攻击给打断了。她忙退后一步,确认了那不是又一个病魔以后,这才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转头问道:“你和他早就认识吗?”

    斯巴安从喉咙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走到火堆旁,坐进了林三酒刚才搬出来的椅子里,舒展身体伸直了两条长腿。与上次在兵工厂相见时,他似乎沾染了几分疲惫,深蓝制服凌乱地敞开着,衣领被拽松了,光影一路舔舐描摹出了他喉结和锁骨的形状。他仿佛走到哪儿,就能把光芒吸引着跟随到哪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去把波西米亚牵来了。在恐惧和谁知道是什么情绪的双重冲击下,后者脑子像是完全不会转了,乖乖地跟着她小步走了过来。

    女性见到斯巴安羞涩、喜爱的反应,她都见过不少,唯独没有见过这种仿佛大脑里烧了丝一样的状态。金发男人伸出手,在波西米亚眼前轻轻晃了几下;波西米亚依然固执地扭着头,死也不肯转过来看他一眼。

    人偶师突然冒出了一句:“这个人还可以。”

    他说的显然不可能是林三酒或斯巴安,然而波西米亚挨了他一句夸,倒像是挨了一刀似的,脸色迅速苍白了下来。

    斯巴安叹息似的低低吐了一口气,那双好像能将魂魄吸进去一样的湛绿眼睛,直直望进了林三酒眼里。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过了好几秒,才忽然沙哑柔和地一笑,温热吐息简直能把人的皮肤染得灼热潮红:“我现在是来刺杀他的。”

    “啊,是吗。”

    或许是重感冒的原因,林三酒只看着他愣愣地答了两个字。教堂里安静了几秒,她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刺杀他。”

    “等等——为什么?不是他叫你来的吗?”

    斯巴安朝半空中扫去一眼,像是浸在白溪水里的绿翡翠从夜幕下一闪而过。“与其说是他叫来的,不如说我们两个因为以前合作过而有一点默契吧。他知道我要来刺杀他,我也知道他知道。”

    “……你重说一遍,我感冒了脑子不好使。”

    “不用感冒,本来就不好使。”

    人偶师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像冰刀一样尖锐寒凉:“谁也不知道我们认识,所以兵工厂才派了他来——你打喷嚏的时候把脑子顺着鼻孔打出去了?”

    斯巴安闻言,忽然看了一眼林三酒。

    “干嘛?”她有点儿提防地问。

    “你们很熟悉?”这不像是一个问句了。

    “我说熟悉他会打死我。”

    “……你以为我现在是动不了了吗?”人偶师的嗓音忽然变得轻柔而危险了。不过林三酒老老实实地等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是没有下来——他的伤可能比她想象中的更重。

    “所以你们很熟。”斯巴安拢起金发又一松手,那片鎏金似的光晕散乱地落了下来。

    谁愿意老是碰上他?

    林三酒叹了口气,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人偶师劝下来,扬声喊道:“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去我医疗室养伤?”

    “滚。”

    不等她再开口,斯巴安忽然坐起身,竟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烦躁:“人偶师,说正事吧。”

    “两个白痴的耳朵都立得跟兔子一样,有什么好说?”

    金发男人像没听见一样,单刀直入:“你要什么?”

    教堂里静了一静。过了一会儿,人偶师冷冷地哼了一声:“签证官。”

    “Done。”

    “别急着同意,”人偶师阴沉沉地一笑,“我要的多。”

    “一般来说两个就够了吧?”斯巴安微微皱起了眉毛。

    “以前够,现在未必了。”

    “什么意思?”

    “你还没发觉吗?传送规律失效了,”人偶师停了停,似乎强行压下去了又一阵气喘。“……签证系统也混乱了。一个两个签证官不能保证什么了,现在他们都是消耗品。”

    “传送规律失效了?”斯巴安吃了一惊,朝林三酒看了一眼。在她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大洪水”的传言、以及副本聚集医疗站一事之后,他怔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这么难以置信的消息,他却似乎接受得很快。“这也就能解释最近十二组织里的一系列状况了……”

    也不知斯巴安想到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眼睛越来越亮,那光泽几乎叫人不敢直视。林三酒听见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或许这样正好”,想问时却又不知道该不该问。

    “你要什么?”人偶师淡淡地问道。

    这显然是一场交易,双方都要先把条件开出来,把筹码摆在桌面上。

    斯巴安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看了看林三酒。她从没有见过这个金发男人眼里流露出过这种神色——好像他看着时间之河卷走了所有人的尸身,唯他一个人站在时间之外的岸堤上,在风沙之中独自伫立。

    她不知怎么想起他那一句“双生的灵魂”了。

    她始终没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的,你现在没本事给我。”斯巴安低低地说,“小酒,你的医疗室在哪儿?”

    第887章

    Pickle

    Rick!

    这句话突如其来,林三酒一时还没有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啊?我可以领你去……你难道也受伤了?”

    斯巴安冲她微微一笑,在一片散乱下来的金影里,鲜绿眼眸与雪白牙齿的对比强烈得几乎惊心。“那你就领我们去吧,”他低低哑哑地说,随即站起了身。

    我们?

    林三酒一怔,随即他的影子、他的体温和一股淡淡无花果的味道,就同时笼住了她,还掺杂着丝丝隐约的血腥气。她激灵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斯巴安双手插在裤兜里,朝她颈窝间低下头,凌乱的金发和温柔的吐息轻轻痒痒地落在她的皮肤上:“你们先出去吧,离教堂远一点,行吗?”

    波西米亚一眼都坚决不肯看他,只低着头紧盯地面;他的话音一落,她立即像逃荒一样匆匆往门口走。林三酒下意识地跟了上去,直到斯巴安“咚”地一声在她们身后关上了门,她这才一愣而回过了神。

    她站在门口想了想,示意波西米亚与她一起退到远处去。

    “干什么?”斯巴安一从身边消失,波西米亚的脑子就恢复了正常运转,好像也开始重新呼吸了。

    “不是说让我们离远点吗?”

    林三酒没料到,她才只来得及说上这么一句,前方黑暗里就蓦然跃出了数十条黑影。二人吃了一惊,刚要迎击,目光就落在那一张张五官肤色各异、神情却是一样麻木无波的脸上;她们随即意识到这些都是人偶,急忙收手向旁边闪了过去。

    当人偶们像海潮一样从她们身边呼地涌了过去以后,她们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又浮上了另一层含义不同的惊色。

    “他们……都去那间教堂了。”波西米亚小声说,好像怕让谁听见似的。

    林三酒咬着嘴唇,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

    ……叫人偶干什么?

    “斯巴安让我们出来是因为……?”波西米亚后半句没说出口。

    夜色下那间残破了一半的教堂,隐隐约约、安安静静地立在荒草与藤蔓中。惨白的月色如同临死之人唇边徘徊的残息,与其说它映亮了视野,不如说它更像是即将要沉进无尽黑暗里去了。二人都有些不安,等了几秒,林三酒咳了一声,想通过聊天缓解一下气氛:“你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波西米亚还要装傻。

    “你一看见斯巴安就死机了,”她毫不客气地说,“我还从没见过那么夸张的反应。”

    就算不明白死机是什么意思,波西米亚的白眼也要翻到后脑勺儿了:“你胡说什么!我是不大习惯这种人,仅此而已。他……他长得还挺有冲击力的。”

    在见过斯巴安的人中,比起“帅气”“好看”这种不痛不痒的形容,他们似乎都觉得“冲击性”、“震撼”之类的描述更合适。

    “你最好早点习惯一下。”林三酒提醒她了一句,“毕竟要让他和我们一起进意识力星空,你到时可不能表现得跟个残疾人一样。”

    她虽然摸不透为什么斯巴安好像对她有点特殊——当然,绝对不可能是男女之情——但正因为这一点,她也很有信心斯巴安不会拒绝帮她这一个忙。

    “你才残疾人,不提他了,”波西米亚烦躁地转了两个圈,“你为什么非要让人偶师去Exodus?十二界里称呼他什么你知道吗?”她压低了嗓音,“疯狗!”

    “今天是朋友,明天是人偶。”她越说脸越白,急得好像恨不得能能使劲摇晃林三酒,把这个疯狂的念头从她脑子里摇出来:“你自己想死怎么不去Exodus外头死,我房间里还有好多东西……”

    “我们不是朋友。”不算是吧?林三酒嘀咕了一句。

    “那不是更糟糕了吗!”

    “他以前不小心说过一次不会杀我,我看他还是挺有信用的……”

    波西米亚绝望地看着她,好像她已经无药可救了。

    林三酒张开嘴,刚要再说点儿什么,一声轰然巨响差点将她惊得心脏一停。二人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几步,抬头一看,正好看见那间废教堂在烟尘灰雾里轰隆隆地踏下来了一半——教堂屋顶仿佛变成了一块毫无抵抗力的布,被气流不存在的真空给狠狠“吸”了进去,再也支撑不住,一片一片地碎裂坍塌了。

    脚下地面咆哮似的隐隐震颤了一会儿,两个女人都有点儿呆住了。

    人偶师那张丝网般的床,不就是挂在屋顶上的吗?

    “我、我们趁现在跑吧,”波西米亚眼睛一亮,“他们两个说不定是事情谈不拢,打了起来。跟我们没有关系,正好可以脱身……喂,你去哪啊!”

    林三酒冲向教堂的影子,快得仿佛只是人眼花的错觉。

    “你们在干什么?”她高声喝了一句,然而不等接近教堂大门,从暗影处蓦然扑出了又一个人影,直直朝她身上撞去——林三酒猛一刹脚,游鱼般灵活地一转,就从那个人偶身边躲开了。

    但是她躲开了一个,却躲不开门后接连扑出来的更多人偶。其中一个操纵着不知多少只保龄球一样大小的圆球,骨碌碌地从教堂里滚出来,霎时就像水浪一样淹没了一大片地方,逼得林三酒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了。

    “滚远点!”人偶师底气不足,微微带喘的声音,从教堂里响了起来。

    林三酒被几个人偶拦住了,数次左右腾挪闪扑也没有冲出他们的包围圈;迫不得已之下只好朝另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喊话:“斯巴安!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打破屋顶?”

    轰塌了屋顶的总不可能是人偶师自己。

    “刺杀他啊。”斯巴安答道。他的嗓音悦耳得很特殊,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却好像仍旧是挨在耳边低低地说话:“不先把他弄下来,怎么刺杀?”

    “等等,你们不是认识——”

    林三酒没能将这句话说完,就迎面被一个人偶的能力给击了个正着。

    她压根没料到人偶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其不意地攻击她——她不知道那人偶具有的是什么能力,只是周身骨头、肌肉都仿佛挨了强酸淋过一遍,痛苦得几乎全部紧缩绞皱了起来。痛苦总是感觉特别漫长,当那阵强光好不容易才从眼前灭下、血液也重新放缓流速的时候,林三酒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意识到自己的视线矮了。

    ……矮了很多。

    不是从一米八到一米六那种矮法;她眨了眨眼,看着面前与自己视线平齐的一丛野草、人偶们的靴子头,一时间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三酒?”

    直到波西米亚颤颤巍巍地叫了她一声,林三酒才转身看了一眼;身体动起来时感觉很古怪,好像脖子不大够用似的——她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波西米亚,和自己后半截绿油油的身体。

    过了几秒,波西米亚的声音从挺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你变成一条青瓜了。”

    青瓜?!

    除了五感还在,嘴巴也能张开之外,林三酒的手脚都不见了——甚至她在震惊之下一松劲儿,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弹了回去,正好很符合青瓜细长尾部的那一点儿微微弹性。

    那几个人偶一见她成了青瓜,当即转头就走,迅速消失在了教堂门后。

    “运气挺好,”教堂内光芒闪烁,剩余的几堵墙壁不断在力道冲撞的闷响中微微发震;即使身处于战斗之中,人偶师依然喘息着冷笑了一声:“一下子就抽中了最糟糕的奖。”

    击中她的人偶,不管有什么进化能力,这个能力都一定是有限制的;“改变对手物种形貌”这一点威力太强大了,所以限制也一定很大——林三酒想了想,觉得这个限制很有可能是时间上的约束,当下张口喊道:“波西米亚!把我拿走!”

    “拿走你干什么?”波西米亚丝毫不肯动,“炒鸡蛋啊?”

    “别闹了!”

    “你别闹了才对。他们打架就打啊,你往前凑什么凑,”波西米亚非常不高兴,“等着,我甩根绳子过去,你要叼住哦。”

    不过不等她的绳子甩过来,林三酒只觉身体骤然一松,就在一阵暖洋洋的舒展感中重新张开了筋骨四肢。她刚才的猜测没错,那人偶的能力不仅有时间限制,而且能力持续时效也很短——威力越大的能力,限制也就越严格。

    她兀自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赶忙一骨碌爬起了身。在她变成青瓜的那短短数十秒中,教堂里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昏暗安静了下来。林三酒踟蹰着刚要走上去,教堂门就被人从里推开了。

    斯巴安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走出了门,神色似乎更加疲惫了。他脱下了深蓝制服,将它挂在臂弯里,也看不出有伤没伤;二人目光一碰,他就咬着嘴唇微微朝她笑了起来,夜色下一双湖绿眼睛里仿佛荡漾着柔和的、却足以噬人的光。

    “走吧,”斯巴安语气依旧温柔而亲昵,“带我们去你的医疗室。”

    林三酒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一个身材高壮的人偶——很显然只能是一个人偶——怀中抱着一个单薄得如同枯叶般的黑色影子,也从教堂里走了出来。不知道斯巴安用了什么手段,那人偶竟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没有半点别的动作。

    “太固执了,”当看见她的一脸困惑时,斯巴安叹了一口气。“你不是想让他去医疗室吗?不用点武力让他失去意识,他不会乖乖去的。不过我趁他伤重这么干,恐怕这事还没完。”

    第888章

    诶这个章节号很吉利嘛

    人偶师昏迷过去的时间恐怕不会太长,每过去一秒,他醒来的几率就大一点;一旦他醒了,那情况会变得多么糟糕混乱,简直叫人不敢想象。时间突然变得如此宝贵,然而三个人却还是站在原地浪费了好几分钟,始终没朝Exodus出发。

    “不走吗?”斯巴安歪过头,金发从翠绿眼瞳旁散落下来,神色像是一只迷惑的小狗。“你不是希望他去吗?”

    林三酒望着那张苍白、瘦削而平静的面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犹豫了。

    平静那是现在,他醒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他……我担心他醒来以后会气得发疯……”她咬着手指尖,有点犯愁。Exodus毕竟是她家,她可不想在某个早上从废墟之中醒过来。

    人偶师在那个高壮人偶臂弯里显得越发单薄了,手腕、锁骨、肩骨的形状都在皮衣下清晰可辨,好像没有多少重量。他在昏迷过去以后,看上去仿佛洗去了数十年的尘埃,重新露出了一丝那个少年的隐约轮廓。真叫人很难相信,平时那庞大的力量与威势都是从这一具瘦瘦长长的身体里涌出来的。

    “我不在场的话,他也就没有发泄愤怒的对象了。”斯巴安挑起一边眉毛,低低地笑了一声,也许是看出了她的又一份担忧:“虽然人人都说他是个疯狗,不过疯狗也不会回头咬救了它一命的人。”

    想到过去几次与人偶师之间的纠缠对抗,都让她还算完好无损地脱了身,林三酒最终下定了决心:“那么……你打算把他送过去就走?”

    “你要是开口的话,”斯巴安朝她低下头,抬手轻轻将一绺碎发别在她的耳后,指尖的暖热从耳廓上痒痒地滑出一道弧线。那双眼睛——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仿佛在看着她的时候,也同时望见了无尽的原野和海洋:“……我就去。”

    林三酒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波西米亚又死机了。

    比起其他人来说,她对斯巴安的容貌、态度,都算有一定的抵抗力;再说她还有一肚子关于母王的问题想问。想了想,她毫不客气地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我怕他半路上醒过来,我一个人维持不住情况——波西米亚又靠不住。”

    这句话神奇地将另一个人从“烧丝”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不不不不,”波西米亚摇头摇得耳环都甩了起来,在夜里泛成一片光:“你们回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们就此别过了。”

    “你房间里不是还有很多东西吗?”

    “仔细想想,其实都是你的嘛。”

    林三酒盯了她一会儿,波西米亚不自然地扭过了头。她倒是非常谨慎,不管往哪看也不会往斯巴安的方向看,视线一触及他的靴子就立刻弹开了。

    “潜力值不要了?附着条件不清理了?”

    波西米亚顿时犹豫了起来。她咬着粉红嘴唇踌躇一会儿,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人偶师身上扫了一眼,随即像烫着了似的:“……我、我看得很开,我原谅你了,那都是……身、身外之物。”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要把她难死了。

    不过不管她怎么说,林三酒是绝对不打算就这么让她走的。

    说来也怪,明明上次在意识力星空分别时,波西米亚也早就少了一大块潜力值、被污染了附着条件;然而这次二人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她却忽然开始替波西米亚操起心了:实力受损这么严重,脾气又那么坏,万一哪天让人弄死了怎么办?平时上哪找吃的,都吃些什么?脏了累了有地方洗澡睡觉吗?

    更何况,波西米亚还是她唯一一个进入意识力星空的希望呢。

    然而她把自己的担心刚刚说了个开头,波西米亚却像是被侮辱了似的生气了:“用你管!我自己活得可好了!”

    眼看这样纠缠下去,浪费的时间越来越多,人偶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醒了。林三酒刚刚叹了口气,还不等她转过头,身边的金发男人忽然朝波西米亚一笑:“真的不去吗?”

    波西米亚好像还沉浸在和林三酒的斗嘴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循声一抬头,正好与他的双眼撞了个正着。

    “……走吧,”

    斯巴安亲昵地对林三酒轻声说道:“你看,幸好我在这儿,你才能把他们都带回去。”

    “我就是担心以后怎么办。”

    当二人牵着一个人偶、一个波西米亚重新攀上了Exodus停留的那座山峰时,林三酒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幸亏人偶师伤势太重,一直没有醒过来,这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

    即使是兵工厂出身的斯巴安,在看见Exodus的那一刻也仍然吃了一惊。莎莱斯打开了大门之后,波西米亚一个招呼也没打,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朝自己房间跑没了影子——好像能早点离开斯巴安就能重新喘上气了似的。金发男人随着林三酒走进过道里,四下望了一圈,忽然笑道:“这是一艘飞船吧?”

    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林三酒压根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吃惊。

    金发男人冲她一笑:“很不错的一艘飞船。动力源是什么?有需要的话,你和我说一声——噢,对了。”

    她一怔之际,斯巴安已经朝她低下了头,无花果与血的气味顿时与阴影一起笼住了她。

    “我走以后,不要把它换地方啊。”他嗓音低沉,悦耳得好像能将人心都颤成了琴弦。

    “为,为什么?”

    “……你不需要防着我。”在与她相处时,斯巴安有时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好像是在隐隐忍耐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如同森林在月夜下弥漫起的幽雾。他显然不愿意再说下去了,不等她接口就转了话题:“趁我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们把人偶师处理一下吧。”

    说得好像他是一块死猪肉。

    虽然没有医生,但好在Exodus的医疗室里设备一应俱全,斯巴安又恰好因为常与各种器械打交道,很快就熟悉了诊疗仓一类机器的操作方法。看着他,林三酒就不由想起了另一个对器械更为精通的人,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偏偏不能去找Bliss。

    她不指望自己那一个把戏能永远骗过卢泽的人格们,Bliss所在之处一定正处于严密监视之下,只要她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正当她出神时,斯巴安也在前方一台治疗舱旁摘下了手套。林三酒精神一震,忙问了一句:“怎么样?”

    斯巴安没答话,只脱掉了白色医生褂子,露出了底下一身凌乱而敞开着的深蓝色制服。看来早在他见到人偶师之前,就不知和谁经历了一场战斗。

    “……能活着真是一个奇迹。”

    “我给他做的检查还不够充分,不过从我得到的结果上来看,简直就像是有人闯进了他的细胞和基因,毫无顾忌地破坏了一通似的。”他微微皱起眉头,金色睫毛的倒影投在翡翠里,像阳光落在了湖面上。

    “那……那他还能好吗?”

    斯巴安看了她一眼。

    林三酒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走上两步。躺在治疗舱里的人偶师,看起来苍白得就像是死了一样,比教堂里时的情况又更坏了。她双手放在舱门上,定定地望着他,一时间仍然有点恍惚。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主动把这个魔头给请进了家门,更不太敢相信自打二人相识以来,他眼角的亮粉竟然第一次消失了。

    在教堂里时还能隐隐看出一点儿颜色,现在却像是从没有染上过一样。

    如果人偶师知道了,大概会高兴吧。

    “我不是医生,我没法给他实施深层治疗。情况暂且算稳定下来了,接下来要看他自己,”斯巴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他的体质和意志。”

    意志?林三酒唰地抬起了头。

    “你是指那种……强烈的生存意志吗?”

    “是。”

    “……那可糟了。”林三酒苦笑了一声,一颗心直往下沉:“他……好像没有那种东西。”

    斯巴安又瞥了她一眼。

    在那双眼睛之下,仿佛连人的灵魂都即将动摇喘息起来一样。林三酒赶紧转过头,向医疗室门口走去:“走吧,先让他在这儿休息好了。”

    如果可以,或许应该找个医生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却在表盘上看见了16个数字,这才想起来这挂钟与Exodus一样不知道是从哪个世界里流出来的。

    “凌晨四点了。”斯巴安一夜未睡,嗓音沙哑低沉了下去。

    “我在中午之前还要去签到……刚一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不小心踩进了签到副本里。”林三酒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他一眼,疲惫地笑了笑:“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边吃边说。我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你呢……莎莱斯是一个好厨子,而我的食材恰好特别丰富。”

    斯巴安很显然也累了。他将金发松松散散地扎成一个小髻,露出了肩颈处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像是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似的,冲林三酒微微一笑:“那么,请你带路吧。”

    第889章

    小番茄与大洪水

    不管波西米亚本人的意愿如何,她最终还是被林三酒生拉硬拽地弄出了房间。她倒是学聪明了,特地找莎莱斯要了一顶鸭舌帽戴上了,还将帽檐压得低低的,这才肯跟林三酒、斯巴安二人一起在餐厅里坐下来。

    “我是这么想的,”

    当莎莱斯为他们几个一道一道地送上各式菜肴时,林三酒把玩着酒杯说话了。她猜斯巴安、波西米亚的饮食习惯或许和家乡世界中的西方人差不多,所以准备的也都是一些西餐。她顿了顿,在心中斟酌几遍,开门见山地说:“我希望我们能够组成一个守望相助的同盟。”

    “噢?”斯巴安只发出了一个字,带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的味道。

    “……我真的好累。”

    林三酒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晃了晃酒杯。金红色的酒光欢快地闪烁荡漾,瞥一眼好像就能叫人忘记了愁苦——怪不得清久留这样着迷于杯中物。

    “在末日世界里流浪了这么久,我真觉得够了。我从很久以前就不再记日子了,老实说,打从离开家乡后到现在过了多少年,我都记得不太确切了。”

    也许是开场白太过沉重,桌上二人都没有去动自己的餐具。

    “这些年里,我不断遇见伙伴,又不断和他们失散。大家都像是不由自主的散沙,风把我们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为了不落在一个无法回头的地方,每一天最大的意义就是找一张签证,能让自己下一次的14个月活得轻松一点。”

    对于这一点,十二界的进化者感触似乎尤其深。波西米亚“嗯”了一声,用极低的鼻音说道:“……我下一个世界还没有着落。最近十二界里,流出市面的签证越来越少了,价格也贵得一塌糊涂。”

    没让她一个人离开果然是对的。林三酒看了她一眼,把她差点掉进盘子里的一绺长卷发给拨到了肩膀后面。

    波西米亚怔了怔。

    “正好我略微知道些情况,”斯巴安轻轻抿了一口酒,唇上留下了一点湿润的红渍。他朝林三酒抬起眼睛,舔了一下雪白的牙齿,笑了:“你先说,我可以等。”

    林三酒点点头,停顿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她不知不觉将酒喝完了,望着酒杯轻声说:“作为一个流亡的人类,在遇见另一个人类时,第一反应却总是提防,戒备和猜疑。与我相知又可靠的伙伴们,都被无法反抗的力量给打散了,不管我战斗多少次,浸染了多少血,最后还是一个人在没有尽头的黑暗森林里跌跌绊绊、充满恐惧地往前走。”

    林三酒平时总是被各种生死危机追逐着,似乎从来也没有机会好好考虑过这些事情;然而一旦难得地有机会放松下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想法是从哪儿、自然而然地流了出来——好像她把这席话在心里练习了许多遍似的。

    “我知道我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我其实非常、非常地愤怒。我想要结束这个局面,想要打破它,想要反抗它。我想要摆脱这个把我们每个人变成了孤岛的庞然大物。”

    她的手指慢慢在酒杯上合拢了。

    “以前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是现在不同了。”

    在一片静谧中,斯巴安忽然轻声说:“……大洪水。”

    “是的。”

    “大洪水到底是指什么?”波西米亚小心地问了一句,“圣经里的大洪水席卷了全世界……但是这个大洪水不可能把每一个星球都冲毁吧?宇宙里总不会有水冲出来。”

    “老实说,我自己也还不太清楚。”林三酒摇摇头,神思在女娲身上游弋了几秒。要是她还能再见到余渊,或者她可以找出更多的线索……“我一开始也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尤其是在亲眼见到了副本有了自我意识,也在为了大洪水做准备以后,我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灼热的酒精一路滑下喉咙,落进身体深处,落地发芽地将热意徐徐舒展开,熨帖了她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你们别笑话我,我其实也只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我隐约觉得大洪水也许是一次最好的机会。万事万物,不破不立嘛,”她苦笑了一声,“我想利用这次机会,让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不必再受这种苦了。”

    “大洪水未必是实质意义上的水——或者说,未必会是任何实质的东西。”

    斯巴安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这才轻声说道。他显然有很久没有合过眼了,即使思维意识还不受影响,嗓子里却沙哑得像是漂浮着一阵烟雾。

    “那是什么?”波西米亚用帽檐挡住了视线,说话也流畅多了:“你有想法了?”

    “从你们告诉我的几件事里,我发现了一个……姑且叫做共通点吧。”

    他的嗓音又哑又温柔,仿佛是绕着人耳际徘徊不散的云烟,多听一会儿都要被迷失了神智——波西米亚多听了几句,立刻举起杯子,咕咚咚喝干了自己的酒。

    “什么共通点?”

    “不管是传送时限失常,还是签证把人送错了地方,或者是副本挣脱束缚逃走、对人类展开屠杀……”斯巴安说到这儿,仰在椅子上呼了口气,喉结微微一滑。“所有的事,本质上都是‘规律的失效’。”

    的确是这样……林三酒点点头。

    “大洪水如果指的是某种实质意义上的天灾人祸,它对规律应该是没有影响的才对。”斯巴安歪头想了想,一绺金发滑下了面颊。“比如说,如果它真的是圣经里那样冲毁一切的大洪水,也只能把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冲毁了,却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规律会不再起作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懂了。”林三酒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叉子无意识地扎起了一颗小番茄,来回摆弄。“那你认为它是……?”

    斯巴安望着她的叉子,忽然一笑,伸手从她叉子上拔下了那颗小番茄。他自己的盘子里明明也有几个,却自自然然地将它放进了嘴唇之间;雪白的牙齿咬在鲜红上,碎裂时那一下汁液声响叫人甚至忍不住想打个战栗。

    这个人怎么每时每刻都这么——这么——

    林三酒瞪了他几秒,一时也不知道该称之为什么好;直到波西米亚忽然也伸出手去,从斯巴安盘子里拣起一颗小番茄放进了林三酒的盘子里,这才用手压着帽檐催促道:“你快说啊,别光拿人东西吃!”

    她大概是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斯巴安失笑似的吐了口气:“我认为,大洪水本身可能指的是‘秩序的崩溃’。”

    他抬起头问道,“小酒,你说的女娲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解释情况时,她曾简略地提过几句女娲;此时得了这一问,林三酒才将她与女娲是如何相识、当时所发生的事都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就像是重新经历了一次自己的过去,即使已经过去多年,她没想到自己关于女娲的记忆还是这样鲜明——最清晰最深刻的印象,还是女娲身上那种傲立于生物之巅一般绝对而强大的自信。

    “人类存在即是恶”——对那个人而言,这一点是神谕,是信仰,是使命,是宇宙间不可动摇的真理。

    “什么呀,这不是个反人类嘛。”她说完以后,波西米亚嘟哝着,笨拙地试图切开盘子里的惠灵顿牛肉——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熟悉西餐的人,“大洪水说不定就是她引起的……这破玩意儿怎么吃?”

    “虽然不是没有可能,”林三酒替她切开了牛肉,“但我很难想象她能有这么……这么令人无法理解的力量。”

    斯巴安低着头,额骨、眉骨和鼻梁形成的高低起伏中,光影恰到好处地奉承着他的每一抹线条。金色的浓睫毛微微一颤之后,他抬起眼睛:“如果女娲是这样一个人,我倒是对我的猜想更有把握了。”

    “怎么讲?”

    “这就要从世界毁灭开始说起了。”斯巴安啜了一口酒,“虽然我出生的时候,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早就已经彻底荒芜了……不过我也清楚对于正常世界末日来临的图景。每一个末日世界,几乎都是由一个成熟发育、完整运转的人类社会主宰占据了一个星球,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它们都在某一个时间点上迎来了人类社会的毁灭,对吧?”

    “是……不过这说明了什么?”

    “你想,尽管我们至今仍然不清楚是什么力量造成了14月传送、以及能力觉醒进化……不过不难看出来,它保护了人类,传下去了这个种族延续的火种。”

    灯光落在酒杯上泛起水晶般的光泽,映在那双绿得令人心惊的眼睛里。

    “不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斯巴安忽然笑了,态度比往日更加随意一些,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造成这个现象的,可能仅仅是初步崩塌这个过程中某个随机的原因,而不是背地里有什么人类的保护神。”

    “初步崩塌?”

    “对。”斯巴安微微低下了声音。“你见过雪崩吗?千丈雪崖上堆积的万吨厚雪,往往不是一次就砸下来的。我没想到世界末日也是同理……我们从第一次的物质世界崩塌中侥幸逃得一命,形成了一个适应性的新秩序。”

    他顿了顿,餐厅里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现在,轮到秩序崩溃了。”

    第890章

    跑腿大使波西米亚

    林三酒叼着一支叉子,陷入了沉思里。

    维持着末日世界运转的秩序,即将要全盘崩溃了……这就是所谓的“大洪水”吗?

    这个“崩溃”点,什么时候到来?崩溃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更重要的是,她和朋友们该如何从洪水中自保,甚至获得长久的安宁……?

    问题一个个堆压下来,像山一样积在她的心头,她此时却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要是知道的信息再多一点就好了,”当她反应过来时,心中所想已经脱口而出了:“规律失效了,也就是说我们就算有了签证,也没法预测到自己下一步会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对不对?这样的话,我们怎么形成同盟呢?”

    说到这儿,她又想起了人偶师向斯巴安要求签证官一事:“……他要那么多签证官,是要干什么?”

    “想做实验吧。”斯巴安低下头咬起了一块牛肉时,几丝金发一滑,从他眼尾处晃落下来。他难得流露出这种大孩子一般的模样,轻轻吮了一下自己沾上了酱汁的手指:“他和我们不一样——每个人传送时都只能拿一张签证,但他却有办法同时验证多张签证是否都把人送达了正确目的地。”

    林三酒注意到,他只是说了“同时验证多张签证”,却没有说人偶师自己可以使用多张签证。想了一会儿,她不由“啊”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如果他的人偶拿上了一张签证的话,也可以被单独传送?”

    这倒是和猫医生当初的情况差不多——那时她不大肯定胡苗苗到底能不能被传送走,但一拿上签证,它果然还是被送走了。

    “是啊。即使隔了很远,他依然能感觉到人偶的位置并传达命令……真是了不起的能力啊。”

    一直嘴里没停的波西米亚,闻言忙借着一大口酒将食物都送了下去,一抹嘴问道:“但谁知道人偶被传送到哪里去了啊!难道隔着半个宇宙,他还能感知到它的正确地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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