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龙二这句话没有说完,脚下大地猛然震动起来;这不是那具尸体一下下的撞击了,反而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巨兽正在咆哮着醒来一样。大地轰隆隆地裂开了,土块翻滚着从半空中滚落下来,剧烈的震颤将二人甩得立足不稳,险些一起再次滚回副本里去。好在林三酒反应极快,一把按住了龙二的同时,自己也将一根棍子插进了土地里,这才勉强稳住了冲势。

    “来了,”她面色有点儿发白,“密室的掩护终于落幕了,它也忍不住了。”

    “谁?”

    “副本啊,”林三酒低声说,“副本要出来了。”

    第847章

    今天副本站起来了

    原本平坦的大地上,现在鼓起了一个高高的山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两个小小的进化者。

    谁都能看出来,有一个什么体格巨大的东西,明明马上就要从地下钻出来了,却停在了即将破土而出的前一刻。厚厚的泥土层、石块和植物丛,在夜色下隐隐约约地遮掩住了底下那个庞然大物;依然亮着灯光的仓库在土坡上歪歪地倾斜着,墙壁嘎吱作响,随时都会散碎翻滚下来。

    刚才还在不断撞击房间的尸体,被张开的土地淹没了,消失了踪影。

    “什……什么?”龙二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你知道地下面的东西是什么?”

    林三酒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静静地说:“与其说知道,不如说我猜到了一点儿。”

    “你猜到了什么?你刚才说的那句副本来了,就是指这个吗?”

    好像听见了他这句话似的,石块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撕破了夜空。

    “请玩家宣布解开密室……我非常,啊,非常需要一、一块头皮,”副本的声音像是一段被掺入了其他内容的凌乱录音,一会儿是流畅清楚的解说,一会儿却又不成调地唱着难听的歌:“一块一块,头皮头发,整整齐齐……请玩家立即宣布解开密室的过程。”

    “……真是个混乱的家伙啊。”

    林三酒叹了口气,望着面前拔地而起的山坡以及那间岌岌可危的仓库,沉吟了一会儿。意老师的声音几乎又尖又快得连成了一条线:“到底是怎么回事?地面下的是什么东西?副本怎么了又?你快点从头说啊不要卖关子!”

    脑中话音未落,大地忽然又一次摇摇晃晃起来,登时将龙二甩得摔了一个跟头;无数土泥石块咚咚地砸在仓库墙壁上,又滚落向了地面——山丘般的影子越升越高、越来越大,漆黑的轮廓逐渐顶住了夜空。

    “请玩家……”

    “等等,我这就开始!”在大地的震颤中,林三酒急忙稳住脚跟,仰头高声应了一句。龙二坐在地上,怔怔地盯着她。

    “你看好了,”她头也不回地喊道,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前方隆起的山丘黑影:“你不是很想知道这个密室的形成办法吗?事实其实很简单。在犯人杀人以后,他将死者的裤子放在了仓库中某处,并且把那串钥匙也装进了裤袋里。他带上了死者的外衣,走出仓库,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然后,他从外头把门锁上了。”

    “诶?他怎么锁的?”

    “用钥匙。他其实只是把仓库的钥匙拿了出来而已。”

    随着一声呜咽,那山丘般的黑影猛然震动了一下,仓库被压迫得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响声,几块碎裂的墙面终于翻落了下来,“砰”地砸起了高高的尘土。林三酒往后挪了几步,背在身后的一只手里,悄悄地叫出了一张卡片。

    “既然提示是密室,说明死者拥有唯一一把钥匙。从这一点反推,可能也是为什么凶手想要把死亡现场做成密室的原因……仓库管理员有好几天都不露面的话,对于公司来说一定很不方便。也许是觉得奇怪,也许是因为要进去拿货,总而言之,其他人用强硬手段进了仓库,其中一个人就是凶手。”

    林三酒说到这儿时,手中卡片轻轻一摆,夜色里顿时多了个人影——画师在一瞬间摆好颜料桶、支好了画架和马扎,却举着支笔迟迟没动。

    因为她还没有选好“对象”。

    “这也是我怀疑凶手是同事的原因。凶手在光明正大地破门而入后,凶手只要找机会把仓库钥匙放回去就行了。”林三酒瞥了一眼龙二,那青年正好也在这时开了口,一脸狐疑:“就这么简单?不对吧?”

    “哪里不对?”

    “他放好钥匙后再出来喊说死人了,不就成了自导自演的第一发现者了吗?一旦意识到这是密室,警察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啊。”

    “越是简单的计策,有时反而越难以看清。”

    林三酒朝龙二招招手,示意他走近来:“……如果我告诉你,凶手不是单独进入仓库的,也不是第一发现者呢?”

    “不是?”

    “一般需要进仓库的话,都是为了搬货吧?况且为了让自己不受怀疑,凶手大概会与另外几个人一起进入仓库。”林三酒眯着眼看了看土坡上的水泥房子,轻声道:“他根本不必去发现尸体。从衣物来看,案发时是秋冬季节,尸臭或许还不浓烈。再加上尸体被藏在了仓库深处,他只要在别人发现尸体前,趁机找到那条牛仔裤,把钥匙挂回钥匙扣上去就行了。只要距离不是很近的话,在装满衣服的仓库里摆弄一件衣物,是不容易被人发觉异样的。这是第一个他要脱掉死者衣物的原因。”

    静了一会儿,龙二依然没有被说服。

    “我还是觉得太简单了……脱掉死者衣服是个很不自然的事,别人看见脱下来的牛仔裤里有钥匙,说不定也会想到是有人后来放进去的呢。”

    “有一个办法,能保证大家不会这么想。”

    “什么办法?”

    “这就涉及到第二个脱掉死者衣物的原因了。凶手特意将牛仔裤放在了某个角落里,过了几天以后,牛仔裤上、周围的平面上,都会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只要事先做好准备,比如把钥匙扣的铁环弄得翘起一点,露在外面,那么他在几乎不碰到裤子的情况下就能把钥匙挂上、推回去,所以裤子周围的灰会显示出这条裤子几天里都没有被人动过。”

    龙二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能发出来。

    “但是,毕竟铁环翘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龙二皱着眉毛说:“这也是个疑点吧?”

    “不,这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小事。而且凶手做了个障眼法,让人下意识地以为铁环翘起是在死者死亡之前发生的。”

    “诶?是什么?”

    “那把小的窗户钥匙。”林三酒指了指地上的外套,“它被单独拿下来,和死者的员工卡一起装在兜里。任何人看到时,都会下意识地以为是钥匙环松了,所以死者把掉下来的小钥匙顺手揣进了衣兜吧?”

    “啊,确实是会叫人这么想。”龙二恍然大悟,“但你出副本的时候拿上了外套,就说明凶手也把外套拿走了,那是怎么回事?”

    “我打开门的时候,没有马上迈步出来,你还记得吗?因为那个时候我能强烈地感觉到我缺少了一个出去的条件,所以停下来想了想。”林三酒说到这儿的时候,龙二一脸茫然,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是什么时候停下来思考的——“然后我发现,衣兜里的窗户钥匙,除了能暗示钥匙圈早在受害人死亡之前就坏了之外,还有一个别的作用。”

    “什、什么作用?”

    “它为上衣和裤子提供了一种连续性。”

    “我……我不明白。”

    “一般推测是这样的:死者发现窗户钥匙掉了,于是把它塞进了衣兜。他遇害后,衣物被脱下来时,大串钥匙留在了裤子里,窗户钥匙还在衣兜里。注意到了吗?钥匙就像一根线似的,把外衣和裤子被放在仓库里的时间点给联系了起来。有了它,你不会怀疑外套是在发现尸体的当天才被放进仓库里的。”

    “啊?”龙二吃了一惊,甚至连不远处的山丘黑影都顾不上了:“为什么凶手要这么干呢?怎么办到的?”

    “穿在自己的外套下面带进去,再把它脱掉就行了。”林三酒耸耸肩膀,“至于为什么……我想凶手一定有不得不带它走的动机,很有可能是要处理掉什么证据吧。”

    但这一点就全是推测,没有凭据了。

    “但是外套上没有灰……”

    “别忘了,这儿是一个服装仓库,”解说已经到了尾声,她再次盯紧了山丘:“随便塞进别的包装袋之间就行。在货架的遮掩下,动作快的话,一两分钟就能办完所有事,然后向同事们打个招呼先离开……等真正有人发现了尸体的时候,再和看热闹的人一起赶过来,还有谁会怀疑他呢?”

    “果然,有时越简单就越难想到。”龙二叹了口气,表情竟然隐隐有点满足,就像看完了一本;但满足感一闪而逝,又换上了一副低沉沮丧的样子:“但是……这个土丘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还没说啊?”

    “喂,”意老师忽然叫了一句,“你的【意识力拟态】已经开得够久了,再开下去,意识力就要耗光了。”

    也好,反正该思考的问题都已经思考完了。

    林三酒呼了口气,关上了【意识力拟态】;她打量着前方的土丘黑影,高声喊道:“作为一个副本,你是最近才移动到这附近来的吧?恐怕你和以前也不一样了,是发生变化了,还是进化了?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话音落下时,土丘轰隆隆地破碎了;在大地轻微的震动里,一个黑影从土块之间慢慢直起了腰,站在了夜空下。

    第848章

    幸亏对方智商低

    即使拽住龙二连连后退了好一段距离,林三酒依然被漫天的灰土尘雨给扑了个灰头土脸,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画师抱起画架匆匆忙忙地跟了上来,急促不安地直转圈;当她的咳嗽声停息下去以后,前方的那个巨大黑影也完全站直了。

    只消打量几眼,林三酒就不由愣住了。即使她在拟态季山青时已经有了猜测,但当她亲眼得见时,还是被这冲击给震得失去了声音,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这……咳咳,这是什么,”龙二咳得满脸涨红,一边喘息一边问道:“这家伙是……巨人吗?”

    从地面上仰头望去,这个看起来几乎顶天立地的黑影,确实是一个人类的外形轮廓。黑影的头部坐落在肩膀上,上半身很长,一双胳膊却更长,晃晃悠悠地落在夜空里——这个巨人有几层楼高?五层?八层?

    黑影忽然抬起了手,小树干一样的五指在夜色中竖起了黑漆漆的几根长影;二人一惊时,只见那黑影挥起胳膊,一把拍开了身下的土丘——在仓库和泥石碎裂飞溅之中,它高高地迈起一条腿,“咚”一声,脚就踩在了二人面前。

    “画师,到后面去,”林三酒匆匆叫出【能力打磨剂】卡片,低声吩咐道:“目标是那座仓库!”

    像是求之不得似的,画师从她身边腾腾小跑着冲向后方,没过几秒就开始传来了笔刷沙沙摩擦纸张的声音。林三酒举起手中小银瓶,光芒四下一照,龙二立即发出了一声鸡被掐住了喉咙的抽气声。

    好几层楼高的黑色巨人,慢慢地弯下了腰。随着一阵像是皮革拉扯绷紧般的“吱吱”响声,巨人将自己的脸送进了光芒中,与二人静静地对上了目光。

    ……有那么短短一会儿工夫,夜晚仿佛死去了一样,只剩下了一片幽寂。

    不论是龙二还是林三酒,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既挪不开眼珠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硕大的、形状不规则的脸。

    深黑的、浅黄的、古铜色的、肉粉色的、苍白的……无数片颜色各异的皮肤,一块块拼接起来,共同组成覆盖了这张足有二十平方米大的脸。从这巨人的脖子望下去,他的肩膀、手臂、胸膛,都像脸一样充斥着各色皮肤。

    有的皮肤细腻,有的皮肤粗糙,有的皮肤苍老,有的皮肤带疤……不知多少个人在这儿留下了他们的一身皮,又被拼组成了这个巨大人皮娃娃的一部分。

    如果这巨人只是一个娃娃,那倒好办了。

    真正让林三酒感到不适的,是这个庞大东西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想要尽量模仿出人形”的强烈意识——人脸上该有的物件,这个东西脸上也一样不少;在嘴巴所在的地方,不知多少个人的嘴唇被扯了下来,不知被用什么手段黏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嘴角向下的、黑洞似的嘴。

    鼻子、眉毛、甚至睫毛,都是从不同人类的身上拽下来的。乍一看是个鼻子,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是由密密麻麻、大小不等的人鼻子组成的鼻子形状;只是瞧了一眼,龙二就突然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干呕声——林三酒用余光一瞥,发现他浑身都变得和脸色一样青白。

    巨人的脸上,唯有眼睛是两个黑黑的空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张大嘴慢慢地裂开了,无数人皮承受着被扯开的压力,吱吱响了一声。

    “虽……虽然你破解了……但,但我不管……”那个石块摩擦似的声音高亢地响起来,仿佛要刺入人的大脑里一样:“我需要头皮和头发,啊,头皮和头发……”

    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林三酒举高了小银瓶。在银光光芒的边缘处,她隐隐约约地看见了这个巨人的头顶——在各种颜色、长长短短的头发覆盖下,它的头皮突然缺了一块,只有黑幽幽的一片,仿佛被凿出了一个深洞似的。

    “是我的,我不管你有没有破解我的密室,我要头皮和头发。”

    “我的密室?”林三酒立刻捕捉到了这几个字:“你果然是这个副本本身?”

    一个活过来、拥有了自我意识的副本,偏偏让她给遇上了?

    那张巨大的脸上,眼皮睫毛微微一动,让人感觉它似乎转了转眼球。一种难以描述的滑腻感贴着二人皮肤划过,像是被它的目光碰上了似的:“你……认出我了?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密室副本,我需要头皮和头发。给我!”

    “怪不得在一个没有副本的地方,会突然出现一个副本。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过来的?”

    “我走得好累呀,走了好久好久。”副本含糊不清地说,慢慢他们抬起了手:“以前的地方没有人了,但我还需要头皮和头发……再加上你们两个人的,应该够了……”

    “画师!”林三酒拽住龙二朝后一跃,怒喝道:“还没好吗!”

    她话音刚刚一落,背后恰好蓦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吸力。气流被以高速抽向了身后,在空中发出了一阵尖锐的鸣叫;在她一把压下龙二的头时,原本就已经支离破碎的仓库,顿时化作无数片黑影,疾风暴雨般地划过那巨人的身体、又越过二人头顶,纷纷冲进了画布里。

    那巨人躲避不及,胳膊上的各色人皮登时被纷纷刮破了,露出了底下一道一道的幽黑。它似乎没有痛觉,慢慢转头往自己手臂上一瞧,这才突然高亢愤怒地嘶嚎了一声,震得人耳膜都在发颤——林三酒趁机抓住龙二再次后退,高声喝道:“你如果不离开的话,下一个被吸进画里的目标就是你了!”

    画师迅速撕掉上张画布,在新画布前举起了笔。

    巨人顿住了嘶吼,似乎正在考虑她是什么意思。尽管披上了一身人皮,但它显然没有像人一样灵活的思维能力;过了半晌,它断断续续地开口了:“头皮……头发……”

    “它好像不害怕啊?”龙二颤颤巍巍地问道。

    林三酒稳了稳呼吸,眉头渐渐收紧了。

    “你听不懂吗?”她将银瓶交给龙二,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画风突变版一声叮】刚一打开,石块登时在手中炸成了齑粉:“你再不走,我就杀了你。到时候,别说头皮和头发了,你身上连一块皮也不会剩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虚张声势能不能吓住一个副本。

    她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敌人。

    副本怎么会活过来呢?活过来以后,它现在又是什么状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没有实体?

    一开始副本所呈现出来的外表——也就是那间仓库——早就被她给毁了,但副本本身却还在。而且撕破了巨人皮肤以后,它不仅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皮肤底下仿佛也只有幽黑深邃的一片虚无。

    面对这样的东西,怎么打,朝哪儿打?

    如果能避免与它一战,当然是最好不过的……林三酒想到这儿,再次喝道:“我现在有马上要去做的事,不愿意在这跟你空耗时间。我给你十个数,数完了你还不走,我就会把你从这个星球上抹掉。一!”

    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对方能理解多少,又会不会相信。那巨人面无表情、嘴角向下的一张脸上,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当她一颗心越提越高,口中也数到了八的时候,副本巨人终于慢慢地直起了腰。

    它似乎意识到,眼前的头皮头发不是那么好拿的了。

    “头皮,头发……”副本巨人一边嘶嘶哑哑地说,一边沉滞地转过了身体。“密室,找下一个进入密室的人,我会有很多头皮和头发,一块一块,切得整整齐齐……”

    它一步一步地朝远方走去,随着迈出去的每一步,它都越来越矮,好像一点点陷入融化在泥土中了。二人紧紧盯着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一时间谁都不敢相信进展竟如此顺利,以至于都忘记了呼吸;直到龙二尖锐地吸了口气,林三酒才突然回过了神。

    这……这个空城计,真的成功了?

    “走、走了,竟然真的走了。”龙二结结巴巴地说,显然也看出她刚才是在虚张声势:“诶?你怎么看着好像不高兴?”

    林三酒此时的面色称得上是极难看了。

    “这个副本不仅活过来了,会移动,会追寻自己的目标……甚至还会权衡形势,利用副本内容去捕捉进化者。”她低低地说,望着那副本巨人一点点沉入大地的背影:“它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只有它自己知道了。”龙二垂下了一张脸。

    “你说得对。”林三酒瞥了他一眼,不等他反应过来,蓦然高声喝道:“喂,副本!”

    这一声叫刚出口,仿佛连画师都被吓得“咿”了半声。

    那庞大的人形黑影竟然真的渐渐停住了动作。

    “我还没问你,你本来没有自我意识的吧?为什么会活过来?”林三酒扬声问道,“你为什么要人皮?”

    皮肤被拉拽得吱吱作响,那巨人慢慢回过了头。被无数只鼻子组成的鼻子,在黑夜中看起来仿佛一片布满碎石的乱葬岗。

    “大、大洪水就要来了,”它低低地说,“我醒过来,我需要腿,我需要人皮,我需要跑。”

    第849章

    善行的回报(之二)

    东方再次亮起的日光映进天空,渐渐褪去了黑暗。与昨夜相比,眼前重新被照亮的荒野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假如有两个世界在日夜双轨上并行,那么她现在身处的这一个,一定是长久的黑夜。

    清晨阳光在碧蓝天空中亮起一串串的光圈,闪得林三酒微微眯起了眼睛。

    末日也好,洪水也好,她现在身心俱疲,只庆幸自己总算又活过了一日,又见到了一次早上的太阳。

    “……为了你的安全,你最好别再和我扯上什么关系了。”在她与龙二结伴走向重建区的路上,林三酒疲惫地说道:“追踪我的人,现在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找你麻烦了。你为下一次传送准备准备——”

    她本想说“可以再次正常生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末日世界中的日子,既不正常,更谈不上生活。

    龙二从喉咙里发出了含混的一声“嗯”,看起来仿佛因为得知了大洪水一事而更加消沉了。他满脸菜色,眼睛、眉毛、嘴角都垂成了八字,一张嘴就先溢出了一声叹息:“也不知道我还剩下能传送几回的命。那个大洪水,只是针对碧落黄泉的吗?”

    “恐怕不是。”林三酒看了他一眼,只觉自己在连续几日的奔波疲惫之下,脸色恐怕远比他更差:“我如果打听到什么消息,会发布在木鱼论坛里的。你常常留个神就行……有了签证吗?”

    “有了,”龙二怏怏地说,“是去椰岛的。就因为我拿全部身家都买了它,所以我才身无分文了。”

    “椰岛?”林三酒在困倦得如同浆糊一样的脑海中搜索了一会儿,全无所获:“这么贵,是十二界吗?”

    “不是,但比十二界还贵,我攒了三四年的身家全没有了。”龙二沉沉地叹了口气,“那个世界的资料你可以在木鱼论坛查到……是个传说中的好去处。”

    “噢?”

    “一般来说,危险程度最低的世界也是E级,但椰岛比E级还要安全。那儿的人类世界,好像是因为生活太过安逸宜人,在进入无子化社会以后,人口数量越来越少,不知怎么就逐渐消失了。”

    居然还有因为这种原因消亡的世界?

    在经历了高温、辐射之类的末日以后,林三酒觉得那一个椰岛世界简直像是在开玩笑。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里的设施资源都还保存得很完好,很适合人类生活。没有经历过灾难的世界……算是唯一一个异数了吧?有传言说它会变成中心十三界呢。”

    如果真的这么安稳,或许她可以把它作为据点之一……林三酒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性以后,二人也总算回到了进化者的聚集地,街上人流渐渐稠密了起来;昨夜那个离开的副本巨人,好像还没有往这个方向走来,一切都看上去和往日无异。

    “别忘记去木鱼论坛发一个通告,”在二人即将分手时,林三酒又嘱咐了一次:“管理十二界的组织里,我记得有一个是负责副本的对吧?希望他们能把那个副本管控住——噢,对了,这是手续费。”

    龙二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挠了挠自己的耳朵。“谢谢你之前帮我找旅馆……我这次回木鱼论坛,可以试着说服他们,把我以前的工作再还给我。”

    他从林三酒手中接过红晶,突然更加窘迫了:“那个……嗯,还有一个事……”

    “什么?”

    “小纱……”龙二吭哧着说,“如果给它喂棉花,好好养一养,还能长回来……所以……”

    林三酒一拍脑门,赶紧将那卷纱布还了回去。小纱似乎很高兴能够物归原主,在龙二手里来回扭了几下。“我们彼此都不欠什么了吧?”她笑着说,“那么我可走了。”

    在她转身之前,龙二打量了一眼她的面色,忽然忍不住说道:“我知道你还有事要做,但你看起来很累了……这个状态下,连自身安全都难以保证的。”

    “放心,”林三酒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起透明般的光泽。“希望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别再见面了。”

    龙二垂下眼皮点点头,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拖着脚走进了木鱼论坛——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都是老样子,挤挤攘攘地叫人心生厌烦。

    话说回来,有什么不让人厌烦呢。

    他按照林三酒的嘱咐发了消息,走向地下一层,打算去找以前的上司求情。一切都是沉重的负担,为了活下去所做的挣扎,总是压得人喘不上气。但即使这样辛苦,他也仅仅是活着而已,仅仅是满足了生存需求而已,没有快乐也没有追求,跟一头猪没什么两样……

    在经过一排茧形舱时,龙二被人叫住了。

    就算不穿制服,大概他在别人眼里也像是一个打杂的,不像是用得起单人舱的客户吧……他在心里沮丧而低沉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转过了身:“我不在这上班……”

    话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凝住了,眼睛眨了眨,茫然地立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面前那个身材纤薄的美人才忽然一笑:“我知道,你早就从这儿逃走了嘛。”

    龙二没有出声。

    “见到她了吧?东西拿到了吗?”

    他点了点头。

    那双尖尖细细的眼角,笑起来时像是薄薄的竹叶一样,微微上挑着。那人朝他伸出了手:“给我吧。”

    龙二慢腾腾地拿出了一只小银瓶,将它递进那人手里。

    “了不起呀……怎么到手的?”银光像水一样洒落在那人脸上、手上,将他的面容染得像月光下的薄冰。“我本来对你没抱几分期望呢。”

    “她要使用一个双手的能力,顺手把这个给我拿着了。因为要用它照亮,所以当时没有收起来。”

    “那么仿造品呢,你把仿造品给她了吗?”那双眼睛又转了回来,望着龙二问道。

    他又点了点头。

    “真好,”那人举起一只手——那手腕、手指都纤细单薄,隐隐能见骨骼的轮廓。伴随着轻轻一声响指,那人最后的笑声也在龙二脑海中淡去了:“那么,从此以后你就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吧。”

    第850章

    林三酒的备忘录

    天空里漂浮着一片片薄薄的雪花,在初晨阳光中闪烁着消失了。半山镇中交错覆盖着苍青与雪白,空气寒凉而锐利。林三酒拉起衣领和帽子遮住自己的面孔,远远地顿下脚步,朝山坡上的Bliss展馆扫了一眼。

    四楼右侧尽头的格子,是她当初和Bliss约定好的“信号”——当然,是建立在林三酒还能够活着看见它的前提下的。如果它亮起了鲜黄色,则证明Bliss回来了;亮起蓝色,代表她找到了余渊;亮起红色说明与她一起回来的,是余渊的尸体。

    现在那个格子里,只是一片灰暗。

    没有任何灯光,就证明Bliss的搜寻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林三酒低声安慰了自己一句,转头朝半山镇下走去:“……搜山总要花一段时间的。”

    她现在迫切地需要食物,需要温暖,需要睡眠。由于饥寒疲惫,她现在连十个指甲都泛着一片青灰;从她身边经过的人,目光从她身上一转,就默不作声地与她拉开了距离——她偶尔瞧了一眼自己的倒影,才发现她两只血红的眼睛下是一片深浓青黑,看上去简直像是断了毒品的瘾君子。

    昏昏沉沉地回到Exodus时,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吃完了一餐饭、又是何时倒在了床上的。莎莱斯关闭了一切光源,遮蔽了所有窗户,她的房间黑暗得像是漂浮在宇宙深处的一个小盒子。她昏迷一般地睡了过去,睡得昏天黑地,压根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又身在何处——只有梦中一张张相识又陌生的脸,凌乱摇晃地不断从眼前闪过。

    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嘶喊,随即就忘了为什么;伸手去抓身边的人时,却一把抓了个空,因为世界末日快来了,大家都在四散而逃——Bliss、余渊、季山青、人偶师,抱着猫医生的大巫女……她拼命地叫,让大家等一等,她会想出办法来的,但所有人都转眼间就不见了。

    林三酒猛然从睡梦里醒来时,她发觉自己的呼吸沉重而急促,眼角湿湿凉凉。

    她摸索着从黑暗中坐起身,正要叫出【能力打磨剂】照明,忽然想起自己身在Exodus里;拍拍手掌,一盏夜灯就从脚边渐渐地亮了起来。

    “哗啦”一捧热水泼在脸上,让她略微清醒了一点儿,但仍然感觉脑子里像是在天旋地转。微微调亮了灯光,她望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半晌没有动。

    “莎莱斯,”她嘶哑地开了口,声音仍然带着浓重的睡意。“什么时候了?”

    “你睡了四小时二十分钟,离下一次签到还有十三小时。”

    这么快就醒了,怪不得身体和大脑仍然如此疲乏困倦。

    人的睡眠分为几个周期,其中一个被称为“快速眼动期睡眠”,又叫做REM睡眠,也即是人做梦的时段。有研究者认为这段睡眠周期对人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大脑在这个周期里处理清醒时接收的信息,巩固记忆,甚至当人从这个阶段睡眠中直接醒来时,大脑会进入“超敏感”状态,展现出对于特定领域的创造力。

    林三酒记得自己是被一阵急迫恐惧的感觉,硬生生从梦中推醒的。她并非做了噩梦——也很少有噩梦能比她的现实生活更残酷——她强迫自己醒过来,是因为她突然在梦中想明白了几件事,几件她必须要去做、必须要赶紧记下来的事;如果任自己继续睡下去,到自然醒来的时候,恐怕就什么都忘了。

    “莎莱斯,”她哑声吩咐道,“帮我记录一下。”

    “叮”一声,镜子上浮起了一行亮盈盈的“语音备忘录”字样。

    “第一,设法重回意识力星空,顺便寻找大巫女。”她一边说,一边在洗手台前转着圈:“……可以像波西米亚那时候一样,找个人把我拉进去。”

    就像地震前动物总会事先逃亡一般,如果连副本这种东西都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准备从大洪水中逃跑的话,那么她一定不会是女娲之外唯一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意识力星空中的讯息流传速度极快,那儿的人又一个比一个强大;要说哪儿能打听到大洪水的消息,肯定就是意识力星空了。

    更何况,她也得想办法提醒一下波西米亚和J7。

    “第二,找签证官开椰岛签证,顺便雇人把鹿叶的尸骨送回家乡。”这两件事倒是不难办,有钱什么都好说。假如能雇佣到一个合适的签证官,或许能够让她和朋友们在两个世界之间轮流传送——有什么办法能笼络到签证官呢?

    他们几乎处于生态链的顶端,什么也不缺,谁也不畏惧。

    林三酒记得自己好像在梦中想到了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她使劲回忆了一会儿,只觉答案就在脑海深处徘徊了,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没法将它从深海中勾出来。

    “第三,联络礼包。”她有点儿抵抗似的说——大洪水这件事,肯定是必须告知季山青的。当然,在联系他之前,她必须先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说、怎么处理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第四,找到斯巴安,再借由他手找到人偶师,然后记得发布一条有关大量甜食待处理的广告。”她认识的朋友不少,但要说战力拔群的,数来数去也就是那么几个。骗也好拐也好,她现在得把人都找回来;她必须用上一切可用的力量,与暗地中追杀她的人格们开战,夺回卢泽。

    这件事说来简单,然而此刻敌在暗我在明——她连卢泽的那些人格都分别是谁、长什么样子,也不是一一清楚。最糟糕的是,那些人格似乎可以随时从她眼前消失,她既不能跟踪,也没法逼问,只能再想个办法慢慢将他们的身份发掘出来了。

    “噢,说到这个,还有一条最重要的事差点忘了。”她的口齿因为困意仍然有点含糊不清,不过好在莎莱斯依然能清晰地记录下她说的每一个字。

    “第五,冯七七说的话,至少一半都是狗屁。”

    第851章

    喝个圆茶,放松一下

    在做好备忘录以后,心中放下一块大石的林三酒,又足足睡了八九个小时,才在莎莱斯轻柔亮起的灯光中被唤醒了。她吃过丰盛早饭,泡了个热水澡,又换过一身干净衣服,感觉自己如同重获了新生。

    她拿起昨晚的备忘录,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嘴边泛起了一个苦笑。昨晚困得迷迷糊糊时,思考方式好像都彻底换成了另一种;今天清醒了再一瞧,她马上就意识到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要想一件件地去把事情办下来,她必须首先甩掉暗中盯梢追踪她的人格们。

    换作往常,这并不难;但她偏偏被“签到副本”给固定住了——她的活动范围恐怕早就暴露了,而在她活动范围里的签到点又只有那么几个;每日去签到的人之中,肯定有一个是她。

    林三酒打开当初买的签到点册子,和地图对比着看了一阵。布莱克市场的相反方向,在几乎横跨了半个洲以外的地方,有个规模比它小一些的进化者聚集处,叫做“橘园”;因为它太远了,拖把布没有在那儿标明签到点,但想来橘园附近是一定有的。

    从地形上来看,橘园位于一片丘陵之间;如果将Exodus停在群山之间,应该也足够避人耳目了。

    “莎莱斯,”她将所有地图都扫描进了Exodus操作系统,吩咐道:“今晚十点之后,前往这个目标地点——清楚了吗?”

    “是。”莎莱斯轻声应道。在控制台随即弹出的三维地图上,一个鲜红的“X”正在她的目的地处慢慢旋转。

    接下来就是去签到了。

    林三酒身上的【面具】都已经消耗完了,想了想,她没有乔装,反而从卡片库里掏出了她以前塞进去的几套衣服——那几套衣服,全是相同的黑色工字背心,野战裤和短靴。除了因为天气凉而加了一件外套,她现在与当初在极温地狱时的打扮一模一样。

    “不遮掩了,”她对脑海中的意老师解释道,“反正遮也遮不住。虽然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但他们好像总能够认出我。”

    “那也不必主动跳起来、使劲挥手地告诉他们自己在哪儿吧?”

    “真有那么显眼?”

    林三酒一边问,一边在镜子前转了半个圈。

    镜子里的身影,高瘦、修长而精炼,每一道画家笔触般的流畅线条,似乎都是为了最大化发挥身体机能而凝聚成的。静止时,她看起来仿佛一座名家手下的雕像,只需轻轻一动,却会迸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量。

    “……越显眼越好。”林三酒一笑,转身走出房间,坐进了等候她的单人舱里。“老实说,我恨不得能举着一块牌子,写着我是林三酒呢。”

    她前往布莱克市场的一路上,仍然像以往一样波澜不惊。

    签到点前同样没有人——当林三酒走近那根电线杆时,她隐约间仿佛感觉有人从背后看着她;但这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知道卢泽人格正在暗中追踪她而产生的错觉。

    “他们看见我没死,应该有点吃惊吧?”

    林三酒顺利地签了到,四周看了一圈。也不知是因为外貌还是气质,她很容易吸引人注意;从电线杆边走过的进化者之中,总有三三两两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去。

    签到前后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如果真有人在寻找、追踪她的话,她或许应该多给对方一点儿时间,让他们跟得牢一点,免得错过了她。

    离开了签到点,她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慢悠悠地逛起了街。布莱克市场的面积惊人,即使来了不知多少次,仍然有不少她从未涉足过的陌生区域;林三酒在街市中绕了几圈,正巧远远瞧见了一家饮茶的帐篷,桌椅茶具都摆在帐篷外的路面上——看样子生意还不错,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

    ……这儿真是太合适了。

    “老板!”林三酒看着帐篷上手写的茶单,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来一壶……呃,微,‘微弱的智慧之光’?”

    这是什么东西?

    “马上就好!”忙得一头汗的红脸姑娘笑着应了一句。她一点儿也没夸大其词,这四个字刚一落下,一个茶壶就“咚”地落在了林三酒眼前。

    “这个茶,难道……喝了能变聪明吗?”她有点儿狐疑地问道。

    红脸姑娘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不能,这不是那种茶!”

    她一边笑,一边为林三酒打开了壶盖子;里面四五片被泡得圆乎乎的褐绿色叶片,正在水里一圈一圈慢慢打着转。“哪,喝一口茶,再吞掉一片叶子。”红脸姑娘嘱咐道,“不能嚼,要直接吞下去,叶子和叶子之间一定要隔着茶水。”

    这又是为什么?

    林三酒满心疑惑,但不等多问,帐篷另一头就有人高声叫了一壶“铁血勇者之心”;店主姑娘在围裙上一抹手,匆匆地跑了过去——她明明跑过去的时候还空着手,到那人身边时已经为他放上了一壶茶,竟叫人看不清她是从哪儿掏出茶壶的。

    ……既来之则安之,不妨试试好了。

    林三酒疑虑地盯了一会儿壶中茶叶,发现那四五片圆圆胖胖的叶子始终在茶水里保持着匀速转动,简直像是机械制品。她看了看身边的茶客们,按照那店主姑娘的话,喝了一大口茶水,又挑出了一片圆叶子吞了下去——那圆叶子瞬地就从喉咙里消失了,顺利得让她甚至觉得有点儿措手不及。

    直到她一壶茶吃喝干净,她也没发现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

    “既然这样,”林三酒推开茶壶,手里多了一张卡片:“那我也该干正经事了。”

    她心念一动,卡片在手心里立刻变成了一个道具【乙方设计师】。

    这是一个可以根据要求定制特殊物品的特殊物品,看上去只是平平常常的一份表格,还附带了一支笔。表格最上方是几个不同的物品模板,林三酒作为一个“不肯出大钱的小气甲方”,只能从物品模板里挑一个出来,再填上自己的要求。

    “嗯……就这个吧,”她拿起一份“非攻击类、生活便利类物品模板”,自言自语道:“这个应该可以了。”

    第852章

    莫非这一章是大结局吗?

    长足这几天有点烦恼。

    其实“烦恼”这种情绪,已经有很久都没有从它干涸的心里生出来过了。自从十四岁那年,它从梅裴裴变成了一只无名无姓的堕落种以后,它的意识就仿佛永远浸没在一片深深海底之中了。无论何时,只要手上动作一停下来,它就会立刻陷入那片黑暗深海里,只有空茫茫的仇恨、迷茫和虚妄,像海浪般推动着它的意识。

    它还残存着不少“生前”的记忆,甚至还记得一些人类会称之为“幸福时刻”的片段。尽管场景、时间之类的细节还清清楚楚,但当年她欢笑起来时的心情,与地莫一起找着食物时的喜悦,却早已遥远得陌生;如今当它偶尔回忆起过去时,就像是翻看一本别人家的旧相簿。

    长足知道自己作为一只堕落种,从此以后心中剩下的只有黑暗面——愤怒、恨意、杀欲、不平与毁灭冲动……但它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会烦恼。

    让它产生烦恼的源头,现在正穿着件黑色工字背心、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己面前,双手还插在野战裤裤兜里;每次瞧见她脖子上的绷带,长足都想一爪将它撕烂、连同下面的皮肤一起。

    “嗨,早上好,”林三酒毫无所觉地扬起下巴,照旧打了一声招呼:“老样子,来一份早餐。”

    什么老样子!谁跟你老样子!

    长足硬生生咽下去了一声嘶鸣,喘息又急促了起来,喷得口罩不断起伏。

    林三酒眨了眨眼,催促道:“快点啊。天天照顾你生意,连个折都不打,动作还挺慢。你这种杀意也该收一收了,我不就是没让你去报仇吗?你这个样子真的不好看。”

    “嘎嘣”一声,长足不慎将刀柄给捏断了。那一瞬间,它几乎要原地炸开——刀坏了老板不会高兴它又要受惩罚挨电击很痛很痛这个女人砍伤它的地方也很痛很痛暴躁想掀翻烤盘想一刀砍上去梅和这一切都是因为梅和要杀掉梅和——

    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住了,捏着刀片“唰唰”切好了一份奶糕。

    长足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它还知道,最近几天这个女人在黑市里住下了,天天早上都会来买早餐;所以这一份奶糕也是长足早就准备好的。为了不让这份奶糕上的粉末沾染到别的食物,它还特地将它放在了角落里。

    林三酒接过奶糕,眯着眼睛端详了它几秒。

    “对了,你不会真的恨我吧?”她突然抬起头,想起来什么似的笑嘻嘻地问道:“我记得你只恨你妈和你那个青梅竹马……你妈我是不清楚,不过你恨地莫是因为你很嫉妒他,因为他还是个人类,对吧?你不觉得这对他来说很不公平吗?”

    关你屁事!

    长足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滚过去一串低沉的咆哮,粗壮的青筋从它手上、额头上纷纷浮凸起来。

    “好了,我能理解你这种自我厌恶的深层心理。别生气,起码你的手艺很好。”林三酒一边说,一边三两口将奶糕全吃完了,还吮了一下手指尖。

    长足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体验过狂喜了,然而这一刻,它心脏竟又久违地飞快跳了几下——竟然这么顺利!真是连它自己都没有意料到。

    “你来黑市住下,就是为了每天过来激怒我吗?”它压下激动的心绪,勉强冷淡地问道。

    每当这个女人一露面,它就会半强迫地想起上一次她是如何破坏了自己的复仇;想起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依然是一个人类,自己却成了堕落种;想起自己的过去被透露给这个女人知道的时候,有多么屈辱……林三酒的脸就像是老板手中的电击器一样,永远能激发起它在无穷黑暗中的痛苦。

    “当然不。”林三酒耸耸肩膀,“有几个朋友似乎一直在找我,我特地在这儿等他们找上来。”

    祝他们好运吧,恐怕再过一会儿,他们就永远找不到你了。

    长足压下了一声冷笑,低下头,不愿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异样。

    “我每天都来你这里,有没有人找你打听过我?”林三酒将胳膊肘拄在店窗边沿,模样几乎称得上是吊儿郎当了:“或者说,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老在这儿转?”

    “那就只有你了。”

    “诶呀,他们真有耐心。”高个儿女人叹了一口气,面色如常,暂时还看不出奶糕的效果。“那好吧,我去以前认识的另一家店转转好了。”

    偏偏这个时候要走?

    长足手中刀片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林三酒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近了街道拐角了。它犹豫了半秒,将刀片一扔,关上面前窗户板,掉头从店面后方的小窄门里挤了出去。

    靠着堕落种比人类更灵敏的嗅觉,它没费多少工夫就远远跟上了前方的林三酒。它与那个女人之间隔了起码有两条街,她绝对不会发觉自己正在被跟踪;但她身上残存的气味,却如同一条清晰的线头,直勾着堕落种往前走。

    它下决心要实施复仇的对象,至今一个都还没死;它要跟上那个女人,体会一次得偿所愿的快感——如果它还能够体会到快感的话。

    还要过多久,林三酒才会也变成一具尸体?长足不耐烦地甩着尖锐得如同刀片一样的臂骨,胸膛里如同有一把火在烧。那个奶糕早就应该见效了才对!

    然而它跟着前方的高挑身影走过了半个布莱克市场,林三酒依然没有半点毒发的迹象,反而脚步轻盈,看上去比什么时候都健康。不知走了多久,她总算在一家黑乎乎的、洞似的门店前停下了脚,左右看了看,一闪身进了店。

    长足远远地徘徊一会儿,见她过了好几分钟都没出来,这才慢慢靠近了这家店。门上一块写着“不择手段地生存!”的牌子,似乎已经歪了很久也没有人扶;隔着门玻璃,在一片隐隐约约的昏暗中,天花板上悬挂的尸体正在微微打着晃。

    盯着那几具尸体模糊的黑影,它感觉到自己火热沉重的喘息,正吹鼓了口罩。长足找到一个隐蔽之处,藏在角落里的垃圾箱后,死死望着店门口。

    它正在等待着店里传出惊呼、传来骚动,等着有人喊那一句“有个女人死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它会重新感觉到久违的快乐吗?

    长足强迫自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那个女人很强,身体素质也远超一般进化者,奶糕到现在还没发作也许是正常的,但决不会一点效果都没有——毕竟它亲眼看着林三酒没有耍任何花招地将奶糕咽下了肚,吃得一点不剩。

    但是怎么还没有声音呢?

    长足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店铺里隐隐传来了一阵人声。那声音尖尖高高的,听起来好像不是一个成年人,倒像是个小孩子;紧接着一声重重的“砰”,将它的心脏吓得缩了一缩,随即又疯狂跳跃起来。

    来了!

    然而出乎长足意料的是,在那一声之后,店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它等了几秒,正犹豫要不要上去看一眼时,猛然只见一个小小黑影从店里激射而出,哗然撞碎了两扇大门,轰地在半空中扑满了玻璃碎片——而那圆黑影高高地冲进了天空里,在阳光下飘扬起了一片短发。

    ……短发?

    长足一愣,忙仰头仔细看了一眼。

    那黑影从半空中划过了一条弧线,咚地一声落在了远处的人群之中。街上的进化者们登时发出了一片低低的惊呼,蚂蚁般四散分开,露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林三酒血迹斑斑的人头正骨碌碌地打着转。

    第853章

    特别容易得罪堕落种

    ……诶?

    长足扶着垃圾箱的边缘,一时间望着那颗人头愣了。

    “大家别慌!”

    当街上的进化者们嗡嗡地议论起来时,从店面里传出了一声喊。那声音稚嫩清脆,听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子;紧接着,一个瘦小人影就踩着碎玻璃半跳半走地出了大门——果然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一头蓬松的卷儿随着脚步直发颤。

    他脸色发白,伸手拿出一块布盖上了死人头,小心地将它像个足球似的抱了起来,朝众人喊道:“这个人刚才要打劫店铺,被防盗机制给打中了,不是什么大事!大家走吧,我已经叫黑市监管员过来了!”

    围观人们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不少。布莱克市场中有一套非常严格的秩序,将末日中习以为常的达尔文规则全挡在了门外,绝不姑息任何无故的杀戮;这男孩既然愿意叫监管员,就说明这家店仍然处于黑市规则效力之内——不管何时,知道规则体系仍然在运转,总是一件叫人心安的事。

    男孩似乎有点儿畏惧手里的东西,用十个指头尖抵着人头,伸直胳膊远远将它夹住了,不敢抱紧。血渐渐染湿了那块布,将它从浅蓝洇成了深黑红,又从布料末端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地上。

    那女人真的这么干脆地死了?她遇上了自己还强的对手,所以才死得这么快么?

    长足皱起眉头,体内空洞的黑暗中没有升起一丝喜悦,甚至连点儿快感也没有,仍然只有一片迷雾般的虚妄和慢慢燃烧起来的愤怒。不够不够她不是因我而死的好空虚要用更多的死亡填满要因为我而死才行我要复仇梅和这一切都是因为梅和我要杀掉梅和……

    当堕落种一个激灵,从那种失神状态里清醒过来时,发现那个孩子正捏着人头往店里走。看样子,他刚才那番话成功地驱散了不少驻足看热闹的过路人——毕竟死亡实在不算是什么新奇的事了。

    在那男孩走进大门之前,长足朝他脸上瞥了一眼。他皮肤光洁,身子骨纤瘦,乍一看有点儿像女孩;然而这并不是叫它上心的地方。才一从路人面前转过身,这男孩刚才的紧张就全消失了,只紧紧抿着嘴唇望着手中人头,一脸沉重的疑虑,连眉间都挤起了川字纹。

    ……就像是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林三酒会这么轻易就死了一样。

    长足刚想到这儿,那男孩突然抬起头,像是感觉到了它的视线;他的眼睛在长足的口罩上停留了一瞬间,又挪开了,举着人头迈步走进了店门。

    接下来怎么办呢?

    那个女人虽然看起来确实死了,但不能算是自己杀的。长足心里那片永远在啃噬着它的黑洞,仍然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满足,更让它想嘶吼、想切割、想毁灭了——那个女人怎么这样脆弱?真是没有一点用处,好歹也坚持到它的奶糕效力发作呀!

    它在原地怔了半分钟,还不等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办,却见刚才那个男孩又从店门口里露了头。

    “喂,”他扬起下巴,朝长足点了点手,“你是堕落种吧?你过来,替我打扫一下店里。”

    大概是把它误会成黑市里负责清扫的堕落种了。

    长足想了想,没有犹豫地走了过去。

    “地上都是血,你小心一点不要踩得到处都是。”那个男孩看也不看长足一眼,扔给它一条旧布,抱着人头朝黑乎乎的店后方走去,“我去把灯光扭亮一点,你把尸体立起来靠在墙上——你还愣着干什么?打扫啊!”

    在一片昏黑里,两个圆形货架中间的地板上,此时正倒着一具无头尸体。黑色背心,黑色外套,野战裤和黑色靴子,都是林三酒每天穿的那一套。她似乎死前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一点儿防御动作也没有,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长足抓起旧布,弯腰抓起了林三酒的尸体。女人的皮肤入手冰凉光滑,脖子断口上一截白白的脊椎骨,从一片血肉模糊里伸了出来。尸体软软地倒上它的胳膊,又顺从地被拖到墙边,由于还没有开始产生尸僵,一时间有些不太好立稳,总要歪歪地往下滑。

    就在长足与尸体搏斗时,它只听身后轻轻“当”地响了一下;回头一瞧,发现那男孩正在桌上端详着手里一只项圈。人头上的布被揭开了,那张看起来几乎已经不太像林三酒的脸,此时正浸在白亮灯光下,脖子上的绷带也被扯了下来——那只项圈应该就是绷带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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