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来,你也试试。”他嗓音沙哑地笑了,眼睛里泛起了湖面蒸腾的水泽。“把脸贴近地面应该很容易,但要保持在一个距离上就很难了,对吧?”

    林三酒点点头,浑身都在颤抖着抗拒那股引力。

    “我不是为了要挑战自己。”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人的心思,斯巴安又一次笑了:“地底下有东西。”

    “什……什么东西?”

    “深紫色的,一条一条的东西,我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他轻声说道,“但我发现它们只会受到脸的吸引力,钻出地面,钻入人脸。你看我们身边的这些人,大概都是在我们之前进来的,不知多久了……每一个人的头脸都被挖空了。”

    斯巴安说到这儿,低低地呼了一口气,重新将头垂低了,目光盯住了地面。

    “我在拿我自己作饵,将那些东西吸引回这些空壳子中间。这样一来,后面的人就不会……不会被挖空脸了。”

    他这句话说得似乎有点儿吃力。不止是这句话,他看起来正与自己激战着,每一个动作都十分艰难。

    林三酒点点头,沉默地朝地面低下了脖颈。她生怕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力,会无法同时支撑低头和说话两个任务,从而彻底崩塌。

    过了几秒,斯巴安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此时的嗓音叫人难以形容,只是叫人皮肤一阵阵酥酥麻麻。

    “真好。”他呢喃般地说,“像双生的灵魂一样……我现在一点都不孤单了。”

    第781章

    柳枝般的丝绦

    这样一个人,也会孤独?

    他所谓“双生的灵魂”,总不至于指的是自己吧?

    林三酒一时有些怔然,还没能说点什么的时候,只听身后骤然响起了一声惊呼——短暂的惊叫声一闪而过,随即没入了重重迷雾。那叫声消失得太快,她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都听不出来;然而斯巴安却咬着牙低声蹦出了两个字:“米姆!”

    对了,现在除了那个男孩以外,恐怕香巴拉里也不会有第三个能发出声音的人了。

    “他一定是把被挖空脸的人搬起来了。”

    林三酒叹了口气——叫她隐隐感觉到事情有异的是,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为那个男孩感到担忧。

    并不是她不关心那男孩死活,而是因为她始终不害怕这个地方可能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正如斯巴安所说,她接下来的一切行动,都必须要按自己的意志反着来。

    米姆很有可能是在扶着那昏迷的兵工厂成员回了列车之后,又跑出来了第二趟;林三酒与斯巴安交换了一个目光,点点头,跳起来冲向了来时的方向。

    “等等,这个给你!”

    她顿住脚步一回头,正好接住了一个迎面飞来的小小黑影;斯巴安依然半蹲在地上,低声说道:“它不需要你的意志驱使就能发动——小心点,还有,别惊动了地面下的东西。”

    林三酒点点头,来不及看那是什么,转头就跑。

    她匆忙之中没有带上手电筒,又怕【龙卷风鞭子】会打草惊蛇,只好叫出【能力打磨剂】照明;银白光芒洒进层层重雾之中,隐约透出了雾气后影影绰绰的景象,总算不至于叫她又绊上一跤。她举步维艰地走在一地人体之中,轻声叫了几句“米姆”,却始终没听见那男孩的回应。

    她一边走一边检查着地面上的人的面孔——看来她走对了方向,刚才被她和斯巴安翻动过的人,仍然原样彼此依靠着躺在地上;从这儿再往前走,应该就是余渊所在之处了。

    林三酒顿住了脚步,想了想,又掉头回去了。

    她既不为米姆着急,心底也仍然不愿意从这片凹地底部走出去。即使她清楚不能听从自己的意志行事,但既然眼下什么也没看见,她也自然没有了那种一定要找着人的急迫劲儿。

    抬起脚、在一个个趴伏在地上的人体间找到空隙落下去,再重新抬起脚来——林三酒就这样跋涉着,接近了她刚才与斯巴安分手的地方。在【能力打磨剂】被雾气浸染得发蒙的银光里,她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了。

    她张开了口。

    “斯巴安!”

    林三酒听见自己尖利的呼叫声,突然在一片寂静中炸响了,刺穿了重重雾气:“斯巴安!”

    她愣在原地,嘴唇依然张着。

    那的的确确是她的声音,只不过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不——更准确地说,那声“斯巴安”其实也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的,但却是她几分钟前找他时的呼唤声——她当时的那一声呼叫,就像是被人录下来、又重播了一次似的,余音在灰雾里远远近近地飘浮着,叫人辨不清声源在哪儿。

    林三酒只怔然了半秒就回过了神,然而斯巴安比她的速度更快,在她张口示警之前,那一个高大人影已经蓦然跃了起来,一头朝更深处的雾气里冲了进去,眨眼就消失了影子。

    她顾不得打草惊蛇了,急忙一挥【龙卷风鞭子】,灰蓝浓雾顿时从眼前一层层散开了,徐徐露出了前方一片地面。

    林三酒原本要追上去的脚步停住了。

    紧挨着刚才斯巴安所在之处的地面上,骨殖般的灰白砂砾一点点鼓了起来,慢慢破开,逐渐露出了一片紫黑色。紫黑色从大地中越升越高,破开的沙土一圈圈荡漾开来,拱托着这个东西,一直到这个庞然大物升得比人还高时才停住了。

    沉沉的黑影慢慢扭过身体,仿佛看见了林三酒;随即这密密麻麻的一团东西,彼此配合着弯下腰,又朝她挥了一挥其中几条细长的影子。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上下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了下来,仿佛泡进热水里以后长长吐出去的那一口气。

    自从末日降临以来,她很少有这样安宁放松的时刻,此时她甚至有点儿感激。

    “过来。”那个东西没有张口,没有出声,她却真切地从思维中捕捉到了这两个字。

    林三酒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在它身前的阴影中停下了。

    ……仿佛一只离家太久,如今终于归巢了的小鸟;她终于能卸下疲惫,重新永远宁静下去了。

    在她仰起头时,那东西垂下了无数丝绦般般的紫黑色阴影,轻柔地扫着她的头脸,像柳条一样丝丝缕缕地抚过她的皮肤。

    林三酒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老师仿佛在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遥遥地听不清。

    【防护力场】在外力挤压侵蚀之下支撑不住,终于像玻璃一样迸碎了;她感到某个细细的东西正从失去了防护的地方,缓缓地爬进她的鼻孔。

    它将会这样沿着鼻腔一直向上,直到爬入她的脑子里……林三酒闭上眼睛,听着紫黑色庞然大物轻轻地、不出声地说道:“母王需要你的养分。”

    母王……

    “是,”她低声说,“带我回家吧。”

    她说话时,鼻腔中那细细的东西同时也加快了速度;当她被一阵尖锐疼痛淹没了的时候,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电子合成的平淡女声:“自主驱除模式开启。”

    什么?

    下一秒,她只觉一股强烈的、像电流一样猛烈的波动霎时穿过脊椎,直朝鼻骨处扑去;她在浑身战栗之中刚刚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一片细细黑影冲出了自己的鼻腔,伴随着思维中一道嘶叫,那黑影“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

    林三酒这才恍然发觉她一不留神,就忘了抵抗自己的意志;她忙退了两步,低头一看,只见地上几条如同拉长了的人舌头般的紫黑色东西,正扭动着,一拱一拱地钻进了苍白的大地里。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一座……一座由同样的紫黑舌头所组成的人形上。

    没有比这更古怪的人形了。

    不知多少条长长的“舌头”彼此纠缠、裹结、扭曲在一起,蠕动着颤抖着勉强形成了一个脑袋架在一个肩膀上的人样;但它远看时既像是无数死人血管打了结,又像是成千上万条黑蛆在不断翻滚。

    无数紫黑舌头像是意识到了刚才的失败,猛地拧摆着朝她扑近了一步,身体表面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雾气中顿时浮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

    她应该有所动作了,她应该叫出什么特殊物品反抗了,她应该动了……

    但林三酒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与另一个只想匍匐下去的意志不断厮斗着,再度被阴影笼罩住了。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一下子砸散了她头上那一片阴影;无数黑蛆尖叫着在半空中炸开了,扭动着像肉雨一样纷纷洒洒地溅落下来。有的一落地就飞快地钻进了地面,有的被炸成了几段,挣扎着不动了——林三酒终于能调动起自己的身体,急急地往后又退了一段距离,回头顺着枪火声一瞧,不由叫出了声:“米姆!”

    “你要被那东西钻进脸里了,你也不反抗?”

    其貌不扬的瘦小男孩匆匆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利落地拆下了地上的单人迫击炮。

    “你不是去搬运那些昏迷的人了吗,”林三酒哑着嗓子问道:“怎么回来了?”

    “我送回去了一个人……出来时,我看见他们那样趴在地上,老觉得太渗人了,刚才就一个个地把他们都翻了过来。”米姆的脸色红红白白,更叫他不好看了:“结果不知翻到第几个……一个人的脸,脸突然掉了……”

    不必他说下去,林三酒也明白了——见她点了点头,米姆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长官有没有发现,就跑过来想报告情况。”说到这儿,他将东西一股脑撞进战斗袋里,四下一看,顿时急了:“我长官呢?”

    说来也巧,他话音一落,不远处前方的雾气里紧接着响起了一道枪火声。

    “那是兵工厂单人炮的声音!”米姆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长官也开枪了!他肯定是发现了不对!”

    林三酒瞥了一眼身旁仍有半人高、仿佛摔过的果冻一样的黑蛆堆,见它们似乎又要翻拧着重新聚在一起,竟也有点头皮发麻了。她叫出【战斗物品】,卡片在她手上迅速变化成了兵工厂单人炮的模样,她像米姆刚才那样把它往地上一架,低声道:“这堆东西交给我,你去找斯巴安!我们现在最好不要再分开了,你找到他就把他带回来!”

    男孩应了一声,塌鼻尖上全是一片汗珠。在林三酒猛然倾泻出的枪火声里,他抬脚就朝刚才那方向跑了出去——黑蛆堆在半空中不断炸开、黏液伴随着碎肉朝后飞溅了一地,将趴伏在地上的人后背全给淋湿了。

    眼见那堆舌头般的黑蛆好像全都被打得稀碎了,林三酒才突然一个激灵,从眼前这副景象中回过了神。一个猜想在她脑海中成形了。

    “米姆!”她腾地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叫道:“快回来!”

    ……第二声枪响很有可能就是米姆自己的枪声,只是又被重放了一遍。

    第782章

    米姆的呼救

    林三酒喊声落进眼前翻滚的浓蓝中,随即被吞噬了。她仿佛在雾里听见了一点儿隐隐约约的声响,但她也说不准那到底是不是米姆的回应。她瞥了一眼脚下烂果冻般的一地碎肉,没有冲进雾气里,反而忽然蹲了下来,用手捻起了一块碎掉的黑“舌头”。

    与她想象中的不同,这并不只是一块碎肉。

    它体外包裹着一层类似于塑胶质地的壳,像虾壳一样紧紧攥住了里头紫黑的、黏黏的、还布满了颗粒起伏的肉条。她忍着反胃探进了一根手指,不想手指刚一碰着它,它立刻化作一泡黏糊的肉汁,令指尖“咕叽”一声陷了进去;【防护力场】霎时亮了一亮,随即意识力就迅速开始流失了——这说明【防护力场】正在不断被腐蚀。

    林三酒抽回手,又捡起了另外几块不同的部位,总算大致拼出了一条完整的紫黑色“舌头”:这是一个长舌形状的节肢生物,没有手足,只在壳的一头里藏着好几根细细的钢针,伸缩自如。钢针里是空心的,通管一直延伸进了肉条里——林三酒拿着它观察了几秒,终于想明白了它的用途。

    这种“舌头”可以先将自己体内极具腐蚀性的肉汁注入人脸上的孔洞里去,随即再一点点将脑壳里化了的内容物全数吸出来。仔细一想,当初她在一闪之间看见的那些往地里钻的“舌头”,似乎的确要比眼前这些大上一圈。

    在眼前一地稀烂里,她还找到了一根扎着半个眼球的钢针,仿佛在无声地证实着她的猜测。

    林三酒总算弄明白了那些匍匐的脑袋们是怎么成为一个个空皮球的,但却又升起了一个新疑惑。

    这些东西明明只是构造简单的低级生物,连脑子都没有……她一边琢磨,一边将单人炮扛在肩上,沉默地一步步朝浓雾深处走去。

    她不愿意再贸然出声呼唤了,毕竟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重新播放出来。刚走了两步,她忽然感觉胳膊上一阵发痒,低头一瞧,发现原来是斯巴安给她的那一件色泽冷冷的小机械——它正伸出许多只铝合金爪子,迅速抓着她的袖子一路爬了上去,在她的肩膀处咕咚一下坐住,铝合金爪子吱吱伸长了,啪地一下将两只金属片贴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多亏这个玩意儿刚才在危急关头,及时驱除了钻进她鼻腔中的紫黑“舌头”;看来它是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电一电她了。林三酒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心里倒是多多少少有了点儿底。

    她一口气还没吐完,前方猛然响起了一连串枪火声——突突的轰击声撕碎了寂静雾气,还伴随着一声隐约的怒吼:“林三酒!”

    林三酒一惊,急忙抬步冲了出去。地上一具具尸体已经不知道在这儿趴伏多久了,在布料包裹下成了一包包稀泥;她“咕叽咕叽”地从尸泥里踩着跑了过去:“斯巴安!”

    雾气在眼前破散了,不远处一个高大的金发影子猛然拧过身,似乎吃了一惊似的,手中枪火也停歇了一息:“你……你怎么在——”

    不等他说完,林三酒突然睁大了眼睛。

    一片黑影蓦然从斯巴安前方不远处的雾气中扑了出来,不等二人作出反应,那片黑影顿时轰散开,仿佛从天际袭来的一片无穷无尽的蝗虫群,霎时铺满了视野。

    “别犹豫,开火!”斯巴安话音落时,林三酒也已经咬牙调动起了意志,将单人炮对准了那片“黑蛆”形成的风暴。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尖呼扎破了那片狂风暴雨,清楚地穿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长官!”米姆的声音被裹在无数紫黑舌头里,仿佛被狂风吹得摇摇摆摆了:“长官!”

    斯巴安一愣,手中那一具沉重庞大的枪械就不由顿了一顿。

    仅仅是这一瞬间的迟疑,他们就失去了唯一一个以枪弹击退风暴的短暂窗口。林三酒抬起眼睛,望着头上雾气被无数黑舌嗖嗖地刺穿了,在她身上落下了一条条飞鱼般的阴影。

    她回头看了一眼怔怔立在不远处的斯巴安,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在身上不断闪动的白光里,林三酒收起【战斗物品】、脚下一蹬,像头豹子一样扑向了斯巴安。他一扭头瞧见她,似乎硬生生地忍下了反击的动作;下一秒,二人重重地撞在一处,直直朝地上摔了下去。

    “别动,”她在他耳边沉重地喘息着,低声道:“我来挡,你射击!”

    她紧紧伏在斯巴安身上,他身上沾染着硝烟、血腥气与隐约无花果的气味,一阵阵扑满了她的鼻腔。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为对方高大的体型而烦恼过,只好将意识力全注入【防护力场】里,甚至将那一层隐隐白光从身体上扩展了出去,终于把二人都笼在了【防护力场】的保护之下。

    “快,”她的气息吹乱了对方散落的金发:“我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除了意识力正在飞快地消耗之外,林三酒也正在不断与自己的另一个意志相抗争着,才不过几秒工夫,撑着地面的两条手臂就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偏偏斯巴安却愣住了似的,在她身下一动没动,身体竟都僵住了。

    “你快点,”无数紫黑色“舌头”像暴雨雨点一样,不断击打在她身上、打在二人身旁地面上;它们一落地,就朝二人飞快地游了过来,溅得他们身旁地面上尽是一片沙尘。在无数紫黑影子的侵蚀下,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句,“我——”

    话没说完,斯巴安忽然伸出手,将她的重量一把压在了自己胸膛上:“没事,我这样也可以开枪。”

    他迅速缩回手时,手背上已经被几条紫黑色舌头的钢针划出了一片血痕。林三酒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动作,感到他将一支枪口从她肩膀上探了出去。“挡住你的耳朵,”他低声说,嗓音带着一点儿沙哑的颤抖:“坚持住,要一会儿工夫。”

    林三酒用一部分意识力挡住耳朵,依然感到强烈的枪火声在她耳边如怒潮一般倾泻而出;兵工厂的出产果然与平常枪械不同,她肩上烫人的灼热与浓浓的硝烟气在她身后持续了整整两三分钟,才终于渐渐稀疏了下来。

    枪声一停,她立刻翻身爬了起来,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雾气渐渐合拢了,在被轰碎的一地紫黑色汁液、碎壳和肉之中,她果然没有看见米姆的影子。

    “米姆的声音怎么回事?”斯巴安仰躺在地上,双肘撑地望了她几秒——林三酒后背上尽是一片腥臭潮湿,但他身上却还是一片干干净净。“我刚才听见了你的声音,以为你遇袭了的时候,你却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了……这里有东西能模仿我们的声音?”

    “不,”林三酒摇摇头,“我想应该不是模仿的。”

    说到这儿,她忽然一愣,不由顿住了。

    “怎么了?”斯巴安站起身问道。

    “不管发出我们声音的东西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它说过我们没亲自说出口的话……我怀疑它录下了我们的谈话声,再截取了一部分重放出来误导我们。或者是想让我们分散开,再一一击破吧?”林三酒微微换了一口气,逼迫自己紧张起来——即使她理智上很清楚真实的事态,但心情却总像是被打了麻醉一样。

    她话音一落,斯巴安就明白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米姆是确确实实发出过刚才那几声呼救的,只是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紧紧地闭了闭眼睛,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我与他才分开不过七八分钟,在此之前我从没听过他那样呼救过。”林三酒皱起眉毛说道。

    “说明他遇险是这七八分钟的事。”斯巴安点点头,有点儿烦躁地一把扯开了制服领口,手指颤抖地拎起了地上的机枪。“事已至此,不必再担心惊动地下的东西了。你尽管把雾吹散吧,我们必须尽快找到米姆。”

    如果那男孩落入了紫黑舌头的中央,这么几分钟已经足够他被溶解好几次了。林三酒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愤怒、应该着急,但偏偏一点儿情绪也没有,好像米姆只是出去郊游了一样。

    她叫出【龙卷风鞭子】,尽己所能地卷出了一片片势道猛烈狂风。风声撕裂天地,尖锐得叫人心慌;在这样肆无忌惮的风力之下,雾气终于再也聚集不住了,像云丝似的一缕缕飞散开来,逐渐将这一片碗状的洼地露在了天光下。

    二人站在布满了一个个人“蘑菇”的缓坡上,在雾气一点点打开后,突然都没有了声音。

    在这个碗状的洼地最深处,也就是“碗”底那一片大地上,此时朦朦胧胧地显出了一片小山般的庞大影子。

    “……母王。”林三酒听见自己喃喃地说。

    第783章

    洞口

    所谓“母王”,究竟是什么?

    二人立在斜坡上,有好几秒钟一动未动。当雾气逐渐打开后,尚未完全消散的腥风抚过鼻间,清淡的天光染得视野里尽是一片鸭蛋青色。在遥远的洼地里,那一个如同小山般的影子上布满了驳杂的、灰蒙蒙的颜色,像是打上了无数细小的补丁。

    “我……我们过去看看吗?”林三酒轻声问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座小山。

    它沉默地凝立在她的视野里,就像是记忆中一别经年的家乡,叫人的眼眶一点点酸涩起来,想要匍匐在它的脚边,告知它自己离家后的每一件故事。

    这种感觉,显然并非是她独有的。

    斯巴安紧紧抿着嘴唇,大概也正在体内抗争着另一个意志,但眼睛里却汪着一汪碧绿的水泽,仿佛森林里被风吹动了的湖面。他一时没作答,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了:“……我觉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情况,但是我刚才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又反复与这个念头抗争了几次。”

    “我也是……现在你怎么看?”

    “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过去。”斯巴安望了她一眼,天光映进他翡翠般的瞳孔里,呈现出半透明的淡绿:“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她没有。

    漫无目的地寻找米姆,也只是浪费时间罢了;既然这一切的源头都摆在眼前了,有什么理由不过去呢?

    这个想法到底是她思考后得出的,还是她假装自己思考过了,给了自己一个接近那座小山的借口——她不知道。

    即使林三酒听不见意老师的回音,还是向她简单交代了一句,才与斯巴安一起顺着斜坡往下走。二人穿过了一具具僵死在地上的人尸,尽量不让自己一脚踩进稀泥一样的腐肉里;在越来越浓郁的恶味中,他们艰难地一点点靠近了凹地底部。

    这一路上,他们都没看见米姆的影子。

    不知走了多久,大地总算不再向下倾斜,平平地向远方铺展开来了。他们来到这座庞然大物不远处的时候,空气中的腥臭气已经浓郁得犹如实质,缓缓地流进鼻腔、气管里,中人欲呕。

    二人面色青白地抬起头,身体微微发颤,一时间谁都没说话。等他们终于将那一股扑上去的冲动克制住以后,斯巴安看了她一眼,嘴唇几乎都没有张开地说:“……这下可不好办了。”

    一张嘴,就感觉舌头上能尝出死尸味道了似的;林三酒也以同样的方式,嘴唇微微打开一点儿答道:“真没想到,我还以为这儿肯定是母王了呢。”

    说罢,她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

    在二人前方的“小山”上,密密麻麻地向外伸出了一双双沾满了尘土的黑鞋底,远看就像是山坡上钻出来的一簇簇成双成对的黑蘑菇。无数只脚一路蔓延上去,直到到达这座小山的尽头,才叫人隐约看见了死尸们的腿——这些人生前想必都是以同一个姿势扑上来的,所有的头脚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一具具尸体挤压堆积在一起,连形状都难以区分了,只有他们身上颜色各异的衣服,还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大概。

    尸山下方,匍匐着的后背更密集了,人尸与人尸之间,甚至挤不下去一只手。

    二人不得不忍着反胃,将挡在小腿前方的尸体一一拨翻开,硬是挖空了一条通道——如此大量的尸体在这儿堆了至少有十来年,一经翻动,尘土、碎布片、尸体上掉下来的黑色絮状物、碎骨渣……以及种种叫不上名字的污糟烂,全都扑进了空气里。当二捂着口鼻、好不容易走到尸山脚下时,林三酒一低头,发现自己靴子上正缠着一绺绺乌黑的死人头发,登时嗓子眼儿里“咕咚”了一声。

    “从尸体的腐化程度来看,这座尸山里头的人,应该是最早来到香巴拉的。”

    有了手掌遮挡,斯巴安的声音听起来沉闷不清:“一批又一批的人,都像我们刚才那样忍不住想扑倒在这儿……直到这儿实在挤不下了,后来的人们就围着它一圈一圈匍匐着贴在地上。”

    “这座尸山底下……”林三酒一边想象着最初的景象,一边轻声说,“就是母王了吧?”

    “对,我想应该和刚才那些黑东西一样,都住在地下。你看这些被吸引而来的人,都会将面孔贴上地面……这样方便它们从直接钻进人脸里去吧。”

    “那么米姆……”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斯巴安似乎难得有这样焦躁的时候,没等她说完就开了口:“而且他是一个实习战员,身上没有联络器。”

    他的声音落下以后,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过了这么长时间仍然毫无声息,那男孩活下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他试图救过我们,”林三酒只说了半句,喉咙里似乎就被堵住了——她赫然发觉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为那男孩感到悲愤,唯有一点儿淡淡的感伤,仿佛只是刚刚挥别了一个朋友。

    过了半晌,斯巴安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让我们去看看这个母王。”

    在末日中沉沉浮浮地挣扎了这么多年,比米姆更突兀、更叫人难以接受的死亡,他们也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失去早已是常态了;所有对于死者未尽的感激、喜爱、期冀,都会空落落地黯淡下去,最终与那个名字一起蒙上尘埃。

    每次送别一条生命,就像是自己也死去了一点点。

    林三酒叫出了【龙卷风鞭子】,掂量了一下眼前尸山的规模与重量,猛然一鞭子抽进了半空里。与被她撕裂的迅疾气浪一起扑向尸山的,还有斯巴安甩出的一颗颗【便携式炮弹】——它们冲入空气时,蓦然激起数道蓝光,像是在空中硬生生制造出了一条通道;眨眼间,炮弹就轰地一下在尸山中砸出一个个庞大的空洞。

    地面颤抖起来,尸山仿佛通了电似的,不断抖落下一具具尸体,又在半空中化作齑粉;远处匍匐着的人体终于维持不住平衡,接二连三地骨碌碌滚下坡来,将四周斜坡都埋没在漫天的烟尘里。

    “你看!”

    在尖锐呼啸的飓风中,斯巴安的声音也被吹得摇摇摆摆:“尸山下有一个洞口!”

    他说话时,又有更多的尸体扑簇簇滚落下来,一眨眼就将那一闪而逝的洞口重新填满了。林三酒立即停下鞭子,待风势渐渐停息下来后,拔脚就冲向了那一片狼籍的尸海。

    他们在垃圾场般的一地尸体中间跋涉着,艰难地清空了刚才出现了洞口的那一片地。所有尸体都没有脸,只有半个空皮球似的空脑勺,感觉上已经不大像人了。扭曲断裂的一截截残尸堵死了那个向下的洞,当二人好不容易将洞口重新挖出来时,连斯巴安看起来也难得地有了几分狼狈肮脏。

    “我一直没有问你,”当二人望着地上哪个黑幽幽、人头大的洞口时,斯巴安低低地叹了口气:“你到底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境?你从剧本里带出来的东西把我们引到这儿来了,说明它和你的梦有一点联系。”

    “我不想回忆它,”林三酒硬邦邦地答了一句。

    虽然她是在梦境中血洗了花生镇的,但那种真实感与她实际上屠戮了一个镇子没有区别,她甚至还能鲜活地感觉到镇民身体的温热和抽搐——但让她不愿意回忆起梦境的不是屠杀的真实感,而是她对这场屠杀的无动于衷。

    梦中的感觉,本该比现实中更强烈才对。

    过了几秒,她觉得自己口气不大好,又补了一句:“实在要说的话,我梦里……有座山,和这儿有些像。”

    斯巴安点点头,没有追问下去。他转开那一双碧绿眼眸时,林三酒忽然浮起了一个感觉:他是一个能够迅速切断与他人联系的人。

    “洞口太小了,我们钻不进去的。”他一边说,一边在手腕上一拍——一片投影立即跃入了半空,密密麻麻地浮起介绍各个物品的图形和文字。“你也找找看,有没有能够挖洞,动静又不大的东西?”

    林三酒想了想,发现自己还真有一个——尽管挖洞不是它的本行。

    画师被叫出来的时候,斯巴安和他看起来都一样茫然。

    “你别画洞口这一圈土,”林三酒跪在地上,比比划划地说:“明白吗?我要这个洞口的土去填补你的画,这样它就足够大了。你要是不会画,就蹲下来给我挖洞。”

    最终那一幅铺满了死尸、色调阴惨的画,就像是地狱打开了一个缺口似的,即使以最黑暗的美学标准来看,也毫无美感。以前的画,林三酒不知道画师都是怎么处理的,但这一次,画师将画布卷了卷塞给了她。

    “挺聪明的特殊物品,”在米姆消失以后,斯巴安难得地笑了一笑。“准备好了么?”

    林三酒点点头,望着那个漆黑幽深的洞,一咬牙,顺着洞壁滑了下去。

    第784章

    庞然大物

    画师只挖开了一人多深的土层,从洞口跳下去以后,通道就开始收窄了。林三酒不得已,只好一路往下爬,一路不断挖下前方土块、再将其转化成卡片——她每日能转化的卡片有限,很快就将次数用得差不多了;好在这个时候,前方的土道却渐渐开阔了起来,终于伸进了一方宽敞空洞里。

    他们总算直起了腰,尽量悄无声息地扶着土壁往前走。

    在几十米深的土地下方,一切都浸没在昏蒙蒙的黑暗里,遮蔽了人的视觉。视野中不辨五指,唯有土腥气越来越浓,时不时地,脚下还会“咕叽”一声,踩上一滩滑溜溜的黏液。二人在漆黑的恶味中摸索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无花果气袭上耳畔,随即斯巴安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照明。”

    不等林三酒拿出【能力打磨剂】,一片淡白光芒就忽然从她肩上投了出去;她低头一看,这才意识到原来斯巴安刚才吩咐的是她肩头上那只多爪的小小机械。

    光一落进黑暗里,立刻淡淡地飘散开,与无数浮起的尘埃一起充斥了整个土洞。

    土洞看起来仅有二三十平方米,与一间卧室差不多大。土壁上偶尔会陷下去一片片弯弯曲曲的凹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经过时压出来的;地面上滑滑的,一汪汪黏液泛着湿湿的微光。

    正对着二人的那一面墙,仿佛能够吸收所有光线一样,仍旧沉在一片黑暗中。林三酒走向那一面墙,光线顺着她的脚步缓缓漂浮了过去,空落落地掉进了昏黑里——她上下一瞧,不由微微吃了一惊,回头低声叫道:“这后面是一个空腔,我们还能继续往下走!”

    “这个土洞两边也是一个放射性的走向,越往后越宽。”斯巴安也跟了上来,借着光线打量了一下:“……不过,这个空腔还真够大的。”

    他的声音空荡荡地飘落进了空腔里,逐渐消散了。土洞后方这一个空腔,看起来像是一个连接着卧室的大厅,只是实在太深了——光线能隐约照亮头上拱起的穹顶,却照不亮脚下深幽幽的一片黑暗。

    连接着空腔与土洞的,是一片比土洞墙壁宽阔得多的斜坡,地上同样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凹痕。只是斜坡上的凹痕更加粗大了,留下的印子也更深了,斑斑杂杂地搅在了一起;二人踩着这些起伏不平的凹痕,在一片空幽的死寂中慢慢往下走,离人间越来越远,却像是与一个荒诞梦境离得越来越近了。

    空腔下方又有空腔,而且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广阔。一直走了不知几个小时以后,他们甚至早已经看不见空洞的边缘了,唯有地上弯曲的凹痕仍旧一直陪伴着二人,不过现在的凹痕,已经足够二人并排躺进去了。斯巴安又拿出了两支手电筒,但光芒在刺穿了黑暗以后,依然只能无能为力地渐渐消散,最终融化进了遥远的黑暗里。

    “这处地面是水平的,”

    在明暗不断交迭的光影中,斯巴安的面容看起来像是森林湖水下的一段倒映,几乎没有了凡人气息。他将地面上的圆筒收好,站起身轻声说道:“也许还有继续往下深入的空腔……不知道走到多深的地方才是尽头。”

    林三酒转头看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无尽的黑暗。空气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稀薄起来,呼吸仍旧顺畅得与在地面上时无异。即使下方还有一个更大的空腔,他们也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走了;不管哪个方向,看起来都是同样的遥远的一片虚无。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道:“为什么空腔越来越大了呢?”

    斯巴安一怔,随即皱起眉头,半晌没有作声。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我刚才似乎闪过去一个念头,让我想想……”金发男人喃喃地自言自语了半句,却忽然抬起了头——林三酒一怔,刚要开口问他是不是有了主意,不料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什么?

    她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随即也不由变了脸色:“那、那是什么声音?”

    就像是风暴和雨点击打着大地一样,从头上穹顶之中传来了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楚的窸窣声;二人又惊又疑地立在原地,手电光芒不断朝上空扫去,然而光芒在映亮穹顶以前,就像刚才那样被黑暗吞噬了。

    他们此时正身处深深的地下,即使外面真的突然落了暴雨,也绝不会被他们听见半点动静的。

    在手电光圈又一次划过黑暗时,一片细碎的黑影从二人视野中一划而过。

    “那边!”林三酒叫了一声,二人手中的光芒立刻朝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手电光圈在黑暗中持续地灼烧出了一片亮,但光圈中却只是一片空空荡荡;头上的窸窸窣窣声更大了,在空腔里嗡嗡地交织着、回响成含糊不清的声浪。

    正当林三酒差点以为自己刚才看错了的时候,又一块不成形的黑影蓦地划过光圈,“吧嗒”一声掉在了远处地上。

    那东西就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头上穹顶里开始扑簇簇地落下无数细土。在漫漫扬扬的尘土中,一块又一块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黑影接二连三地扑进了光芒中;在光圈照不亮的远处,还有更多雨点般的黑影纷纷划过了半空,直直朝地面上落了下来。

    “先退回去,”斯巴安拽起她,二人拔腿就跑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仅仅是须臾之间,从穹顶上掉下来的黑影已经密集得如同一场暴雨了;不等他们跑出这片穹顶,无数湿湿臭臭的东西就“吧嗒”、“吧嗒”地接连落在了他们身上,顺着领子往衣服里滑。

    林三酒忍着反胃,一手遮头,一手拼命将身上的东西扑扫下去;一股泛着腥气的熟悉腐臭味,又一次浮进了鼻腔。

    上一次她是在那些紫黑色舌头组成的“人形”上,闻见这种气味的。

    “是那些紫黑舌头!”她浑身一震,忙朝斯巴安喊了一声;身上【防护力场】白光一现,将自己重新包裹住了:“你当心!”

    斯巴安松开她的手,身上接连亮起几道闪电似的耀眼光芒,“噼噼啪啪”地打碎了空气,跳跃着接连击落了几个黑影。从头上掉下来的影子越来越多了,他却猛地顿住了脚步,一边遮住头脸,一边扬声道:“不对,你看看我们脚下!”

    林三酒差点儿撞上他,匆匆低头一扫,不由也楞了一愣。

    这股腥臭气的确来源于紫黑舌头不假,掉下来的也确实是那些长蛆一般的黑东西——但更准确地说,是它们的碎片。

    一地稀烂的肉块、片片碎壳、以及偶尔一小截针管,或是一泡不知是什么化作的液体,泥泞了他们脚下的地面,闪烁起腐肉沼泽一般的微光。林三酒忍受着身上不断被这些污糟击打的触感,忙叫出帐篷在二人头上展开了;听着帐篷布上接连不断的“砰砰”声,她总算勉强喘上了一口气。

    她低头仔细打量了地面一会儿,升起了满腹疑惑;再抬头时,目光与斯巴安的正好撞了个正着。

    “怎么……怎么都是烂泥一样的碎块?”她一张嘴,觉得那股味道好像也钻进了牙缝,忙啐了几口,一抹嘴问道:“都是哪儿来的,这是要干什么?”

    假如像刚才那样,从土里钻出大量紫黑“舌头”来,或许还能在黑暗中出其不意地造成伤害。

    斯巴安的侧影在手电光外,凝成了雕塑般的一线轮廓。他脱下湿透了的制服外套,一甩手扔了,解开衬衣用它抹干净脸,这才低声说道:“你不觉得这些玩意儿很眼熟吗?”

    “我们打碎过不知道多少了,当然眼熟。”

    “不,我的意思是,”斯巴安轻轻地说,在暴雨般的沙沙声中,嗓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这些东西就是我们刚才打碎的。”

    林三酒怔住了,又一次仔细看了一会儿脚下。

    “你是说……”她开口时,自己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十分荒唐:“在我们打碎了这些东西以后,它们的碎尸从——就从——”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半空,喃喃问道:“……从土地里钻下来了?”

    “或者说,是被某种力量弄下来的。”

    金发男人轻轻用靴子尖踢开了半条残缺的黑色肉条,望着它低声说道:“它们都死了,根本不会动了。”

    会是什么力量?又为什么要把它们弄下来?

    在林三酒满腹惊异时,斯巴安又继续说了下去:“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空腔一个比一个大……那时我就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些空腔,想必都是为了那个被你我称为母王、住在地下的东西而准备的……”他的嗓音又一次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正忍受着某种战栗般的兴奋:“也就是说,它一开始只有一个房间那么大,后来越长越大,只好不断挖出新的、更大的空腔来容身……”

    即使被麻醉了紧张感,林三酒还是不由心脏一缩。

    “你也感觉到了吧?”斯巴安耳语一般的叹息声,轻轻从耳际划了过去,气息吹动她的碎发,在她脖子上痒痒的:“我们身后,现在多了一个庞然大物。”

    第785章

    回归母王的怀抱

    大片紫黑影子钻过土层时的窸窣音,与掉落地面时的撞击响,终于渐渐微弱了下去,最后完全断绝静寂下来,像一场暴雨迎来了尾声。

    被手电光芒照亮的土地,在光下浮着一层蒙蒙的惨白色,嶙峋起伏地铺展向远方,直至没入黑暗再也看不见了。

    光芒中除了空空荡荡的土地什么也没有,但二人只是愣愣地站着,直直望着远方,仿佛身体与思维一起凝固在了这片昏蒙蒙的土腔里。

    林三酒隐约感觉到,他们是在好几分钟以前转过身朝后看的——目光一落进身后遥远虚无的黑暗中,他们就再也没有动过一下,再没有说过一个字。她现在只想这样一动不动地等待下去,像一尊空白的、无喜无忧的石膏像那样,直到她等来一切的终结。

    意老师隐隐的叫喊声,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响了好一会儿,但听起来就像是窗外走过的一阵风,没法让人把它放在心上。

    一路以来,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与自己体内另一个意志相抗;但是现在,体内另一个意志不见了,她与其抗争的意志也不见了,脑海中只剩下了雪茫茫的一片。

    她望着远方苍白无力的光圈中,逐渐膨胀、逐渐升起了一线庞大弧形;紧接着,脚下地面轰隆隆地震颤了起来——那庞然大物正在朝二人所在之处渐渐靠近,震感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强烈;土灰扑簇簇地落进半空里,在手电光中浮起了一层灰白的尘土。

    “快点躲开!”意老师突然尖锐响亮起来的一声高呼,与一道骤然刺穿了太阳穴的猛烈战栗感,一起从林三酒脑海中打了过去,仿佛暗夜中乍然亮起的一道闪电。她悚然一惊,终于回过神来,这才感到太阳穴上被电流击得又麻又疼。

    她肩上那只多爪的机械吱吱一响,一个电子女声平淡地说道:“即将加大至第二强度。”

    “不,不用了,我好了!”

    林三酒急忙叫了一声,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重新回到躯壳里的灵魂,神智总算清楚了;她来不及抬头看一眼远方正轰隆隆而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一把拽住斯巴安的手腕,拉着他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你醒醒,咱们快走!”

    金发男人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神色茫茫然地转过了头。他似乎没有明白为什么自己要非走不可,脚下一步比一步迟滞。林三酒越过他的肩膀朝后方黑暗里一扫,激灵灵地打了个战,反手一巴掌甩上了他的面颊:“回过神来!”

    斯巴安浑身一震,目光重新有了聚焦点。他捂住一边脸,刚要扭头往后看,却又硬生生制止住了自己的动作——仅仅瞬息之间,他已经立刻明白了眼下的状况:“你是怎么醒过神的?”

    “多亏了你给我的这个小玩意,”林三酒手掌心里还麻麻地微痛,她甩甩手答道:“和我的一个能力恰好呼应上了……快走!”

    二人不敢耽误,在震颤颠簸的土地上,大步大步地朝前飞奔起来。只不过他们甚至发挥不出平常一半的速度——不仅仅是因为地上到处都是滑溜溜、湿乎乎的一片烂肉泥潭;还因为逃离身后那东西的每一步,都必须经过一番挣扎与抗争才能迈出去,就像是在精神与肉体上压上了千斤重担一样。

    这样跑了一会儿,脚下震感越来越明显了,有时几乎能将他们甩离地面——那庞然大物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显然正在一点点缩短。

    “原来我们身后就是一个更大的空腔,”斯巴安一边跑一边说道,气息微微发颤:“我早该想到的。”

    “为什么早该想到?”

    “刚才一路走下来,我发现这些空腔一个接一个地往深处交错叠加,使地下的构造正好能够彼此支撑,不会让那大家伙出来时把地面给震得塌陷下来。”在土地隆隆的晃动中,他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声音模模糊糊:“如果刚才我静下心,或者能推测出下一个空腔的位置的。”

    “你是说,那个东西也懂……结构力学?”林三酒满心讶然——她甚至都不太确定自己这个词用对了没有。

    “谁知道呢,也有可能只是它的一种直觉。”

    在气息不稳的交谈声中,林三酒感到脚下地面正在朝上攀升,一点点爬起了一个缓坡。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了;如果斯巴安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他们只要及时冲回上一个空腔里,那身后的庞然大物就没法钻进去跟着他们了——它目前的体积或许还可以在两个相邻的空腔中活动,但上一个空腔对它来说,一定是过小了,早就容不下它了才对。

    “往上跑!”斯巴安显然也与她想到了一块儿。

    林三酒点点头,二人匆匆跑了几秒,脚下大地的震颤却渐渐减轻了,很快就弱了下去,仿佛一段终于消散的回音。他们急促的喘息声,在静下来的空腔里听起来更加响亮了;她终于没忍住一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

    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影子,幽幽地从漆黑里探出了一半,在昏蒙蒙的光线中看起来彷如黑暗太空中的半个月球。

    一瞬间,她脑中又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什么思绪也不存在了。

    “电她!”

    意老师的一声断喝,与那个多爪的小机械配合得天衣无缝;又一道电流刺穿了雪白的意识,林三酒浑身颤抖着回过神来,捕捉到了意老师又一次逐渐飘忽起来的后半句话:“……问斯巴安……有没有……驱逐寄生虫!”

    寄生虫?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只是没法告诉自己吗?

    林三酒一抹脸,沾了一手心的冷汗。斯巴安始终没回头,只是用余光笼住了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回过神,他立即一手拉住了林三酒:“快走!”

    林三酒只觉自己被电得双腿发软,那多爪的小机械刚才一定是把电流加强到了第二档——她一边勉强命令着双脚往前冲,一边说道:“寄生虫,我想我们体内应该正携带着某种寄生虫!”

    斯巴安一愣,没有多问一个字,已经迅速明白了过来。

    “对了,在雅典剧院时,我带着你绕过了消毒浴。”他压低了声音说,“那个消毒浴里用的是专门经过‘十二医院’升级的药物,即使感染的是寄生虫,它也能至少起一点儿检测作用……但那时我觉得,不走过消毒浴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其实我现在也仍然这么觉得。”

    一句“你有没有办法驱除它”还没堵在喉咙眼儿里,林三酒猛然只觉脚下一滑,登时失了平衡。正当她要稳住重心时,一股裹挟着腥臭与碎肉的洪流却猛然冲上了小腿——当一片片湿臭的东西飞溅在脸上时,她也反应过来了:上方那些紫黑“舌头”的碎尸与肉泥,此时不知怎么竟全汇聚成了一股尸浪,泄洪一般冲上了二人。

    手电筒在眨眼间就被洪流给远远冲了出去,光芒不断在漆黑穹顶下划过一道道圆圈,迅速消失、隐没在了黑暗里;一时间他们谁也不敢睁眼张口,双臂紧紧护住了头脸,被腐肉中暗藏着的、无数碎断的小钢针扎得皮肤生疼。

    林三酒被电了几次,好像脑子多少清楚了一点儿,此刻反受其害,恶心得恨不得能把浑身皮都扒下去才好——她忍了几秒,却突然浑身一冷,惊得愣住了。

    ……她赫然发现自己此刻的双腿,正随着这股尸浪不断后退,一步比一步快。

    她竟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脑是何时悄悄对身体下了这个命令的。

    “林!”

    前头不知多远的地方,响起了斯巴安微微颤抖着的一道喝声;林三酒想张口回应,却连这一点点意志力都难以调动起来。斯巴安尽管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力,却仍然没能抵抗住大脑的背叛——她只听前方又是一声闷哼,很快一个沉沉的什么东西就撞上了她;在一片混乱与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一起朝坡下跌跌撞撞地摔了下去。

    大脑好像不属于自己了,连自己究竟是站着还是趴着也辨别不清。她只觉自己脸上、身上到处都爬满了那些紫黑长虫的碎泥;当她在天旋地转之中,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止住冲势的时候,他们二人都已经被冲回了坡下那片平地上了。

    无数碎肉像放慢了的河流一般,从他们身边缓缓朝前流去,流向了那个巨大的、月球一样的圆形物体。

    林三酒浑身发抖地从碎肉河中撑起了身子。那只多爪的小机械被冲下了肩膀,没有了它,她也不敢回头看了。这个巨大空腔中,不知从哪儿亮起了幻觉似的微光;在雾气般的光芒里,斯巴安正站在不远处,微微发颤的亮光从他后背赤裸的肌肉上流淌下去,与他手中一道长弓状的弧形银光融在了一处。

    “它在吃……”他顿了顿,似乎正尽力稳住声气。“它在吃这些碎肉。”

    第786章

    孤单的大脑

    786

    她也听见了。

    在寂静幽暗的土腔里,那一个咯咯吱吱、持续不停的响声,一点一点地锯碎了空气,在回荡交叠中越发响亮,渐渐竟震耳欲聋了。

    林三酒僵立在地上,背对着身后那个巨大的东西。她与斯巴安都不能回头,但她却清楚他说得对——那个巨大的东西现在正在一下一下地吸食着地上的碎肉烂泥。

    碎肉块混合着黏液与人的汁液,像水洼一样渗进土地里,闪烁着暗淡的微光。伴随着身后响亮的怪声,这一片片黏糊糊的水洼反光时不时地会被拉成一条线,与地上浮土一起蓦地向后流去,就被身后的巨大东西给用力吸走了。

    伴随着越来越尖锐的气流声,一阵急似一阵的碎肉泥流打上林三酒的小腿,想要站立在原地不动也越来越难了;身后就像是开了一处真空似的卷起了强大的气流,裹挟着不能回头的二人,将他们沉沉地不断往后推去。

    正当林三酒拼命思索着有什么物品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只听斯巴安忽然低低喝了一声:“神婆!”

    她闻声抬头一瞧,正好瞧见一个影子从斯巴安的肩膀上滑了下来;刚一落地,那影子立刻站直了身体,发出了“诶呀”一声。

    “真是稀罕了,”一个嘶哑低沉的老年女性声音,含混不清地响了起来:“你可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叫过我了呀。”

    一边说,那个叫“神婆”的特殊物品一边还理了理自己肩膀上的纱巾。假如不是刚才斯巴安叫了一声,只怕林三酒绝对不会想到这个鼻头尖尖、皮肤晦暗的老太太,居然是一个特殊物品——她一句话刚落下,又一阵比刚才还强烈的气流猛然重重砸了上来,那神婆登时踉跄几步,一跤跌进了肉泥里。

    “那……那是什么?”她好像总算明白了眼下的状况,死死盯着二人背后的庞然大物,连尖鼻头都泛起了白:“那个玩意儿是怎么回事?”

    “告诉我们,你看见什么了?”斯巴安低声问道。他一向对女性和颜悦色,不管对方多大年纪,是不是人类——然而面对这个神婆时,显然是一个例外。

    神婆有好几秒钟没出声,只有一双稀淡的眉毛越来越紧,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你们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东西吗?”她像是怕惊动了那巨大的东西一样,压低嗓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脑子。”

    什么?

    林三酒有一瞬间,以为自己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脑子?”斯巴安也重复了一句,语气发冷:“现在我没有要求你占卜,你大可以把话说明白一些。”

    “这话没法再明白了,”神婆喃喃地说道,“你们后面,是一个巨大无匹的脑子。脑子,你们都见过的吧,大脑!”

    林三酒差点扭过头去看一眼,又硬生生地忍住了。她听着后面尖锐的吸气声、碎肉断壳细细碎碎的碰撞声,以及咯吱咯吱的古怪响声,怎么也没明白:“我们身后是一个……大脑?”

    “对,跟一座山头差不多大了。”神婆眯起她一双下垂的眼睛,沉下了长长的一张脸:“这儿光线太暗,但是看起来……它应该是肉粉红色的,脑皮层上的沟壑弯弯曲曲地,很深……”

    林三酒一下子想到了空腔土地上到处都是的弯曲印痕。

    那难道是这一个大脑在来回运动时,脑皮层皱褶所压出来的痕迹?

    “不光是大。”神婆打量着他们身后的方向,低声说道:“它的体外……似乎还罩着一层透明的硬壳。”

    林三酒一愣,立即问道:“是不是有点儿像虾壳?”

    “差不多,都是一层壳包着一块肉。”神婆用一只尖尖长长的手攥住了斯巴安的胳膊,总算是在急促的气流中稳住了身体,这才在风声呼啸中继续说道:“不过它身体上的一部分壳是打开的,现在看起来,就是脑子上挖出了一个黑幽幽的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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