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林三酒一边想,一边回头飞快地扫了一眼,这才突然吃了一惊。

    她仅仅是往电视屏幕上看了几眼的工夫,花生镇中似乎再次跳过了一段漫长日子,与刚才排队时又大不一样了。

    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花生镇镇民好像都要在每天早上六点钟来汇报,晚上九点钟做登记。他们仍然像刚才那样排队朝黑山缓缓走去;只是不论男女,每一个人身上都穿着款式一模一样的衣服,唯有色彩各不相同,颜色鲜艳浓烈得甚至叫人感到刺眼。

    艳粉红、浓宝蓝、荧光黄……种种颜色,把花生镇居民的脸色衬得没有一点儿人色。站在林三酒身边前后的,还是刚才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不同的是,他们一个个忽然肥壮了起来,撑得衣扣都快崩开了,浑圆下巴叠成好几层搭在胸口上。天气仍然阴冷,但每一个人的额头上、鼻尖上、人中上,都挂着一层汗珠。

    林三酒成了人群中最纤瘦的一个,连远处一个七八岁小孩,瞧着都比她圆滚滚地胖一圈——看见那小孩,她才发现人群中的孩子多得叫人惊奇;数不清的一个又一个肥胖小孩,正在大人的腿间腰旁钻来钻去。与他们的父母一样,他们也满脸红光,跑上几步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她抬头看了一眼。

    清晨的日光始终如一,而那一座漆黑的、光滑的山,却似乎比印象中高涨了数十米。它在四周投下了更庞大的一片黑影,每一个衣着鲜艳的人走进那片黑影里时,都会昏暗下去,像幽魂一样被吞没了色彩。

    他们仍然和多年前一样,用天灵盖紧紧抵住山体,在“咕叽”、“咕叽”的声音里被吸吮着。

    端着枪巡视队伍的镇警比刚才足足多了几十名,密密麻麻站在马路两边,盯着每一个来汇报的居民。

    林三酒目光梭巡一圈,想寻找一条冲出去的路——她如今身在梦中,能力起伏不定,如果贸贸然离开队伍的话,很有可能应付不了那一架架枪口。在梦境副本中若是受了致命伤,那么现实里也很难活下来了。

    “今日的早饭真是太丰盛了,”当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她不由神经一跳,循声望了过去,花了好几秒钟才认出来说话的那黑发女人正是长了些年纪的约瑟芬·路尔——她肥胖得叫人认不出来,草绿色的上衣被汗浸湿,半透明地贴在她肥厚的后背上。

    “真感谢奥夜镇长,物质太富足了,太幸福了。”她一边抹汗,一边对身边的男人说道,“汇报完了又会饿的,一会儿回家你想吃什么?今天还得吃七餐呢,得好好计划才行……噢,再来一顿煎培根和鸡蛋卷吧!”

    她是附近唯一一个说话的人,虽然因为肥胖而喘息着,声音却洪亮得意。她的新丈夫,一个沉默的长脸男人,一言不发地听着,两腮上的肉沉得已经坠了下来。

    林三酒望着约瑟芬一愣神的工夫,马路上远远走来了一个刚刚汇报完的中年女人。她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手举着一根巧克力棒;她用牙撕开包装的样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狰狞——巧克力棒才一露在空气里,立刻被她几口吞吃干净了,仿佛饿得狠了,差点咬着手指。

    也不知道为什么“汇报”这么消耗体力,每一个颤颤巍巍从黑山前站起身的人,脚步都摇摇晃晃、十分虚浮,眼睛里闪着狼一般的饿光。

    林三酒看了一眼路边那一排排全副武装的镇警,在那中年女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时,忽然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队伍,一副即将要昏过去的虚弱样子——就在几个警察冲她扬起枪口,半信半疑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了?”的时候,那抱孩子的中年女人正好也走近了,急急忙忙地刹住了脚步。

    说时迟那时快,林三酒骤然从原地扑了上去,一把抓起那孩子衣领,将他抢在了怀里。她体内力量时强时弱、如同电压不稳似的,一发力就叫她一阵阵头脑晕眩;忍着难受,林三酒死死箍紧了孩子,在附近众人惊呼声中急急冲入了人群里。

    “开枪我就杀了他!”

    她单手攥住那孩子的喉咙,声嘶力竭地威胁道。进入梦境以来她第一次试图使用能力,结果叫她心凉的是,自己一连叫了几次,却发现那把猎刀始终出不来。

    孩子大概只有一岁多点,却肥胖得叫人抱着都吃力了。他也不挣扎、不哭,若非还有呼吸,就仿佛一块死肉。林三酒盯着对面的镇警,见他们果然有点儿犹豫起来,立刻朝那中年母亲吼了一声:“你过来!”

    她本意是要将那中年母亲当作人质的,谁知那女人面色一僵,不但没有过来,反而噔噔连退几步,躲去了镇警身后。

    “你不过来,我就杀了你儿子!”林三酒不得已,又喊了一句。

    那中年女人瞥了小孩一眼,仿佛是瞥过了路边一个消防桩。

    林三酒不再喊了——因为即使是养的一头家畜遭了殃,恐怕也没法比那中年母亲表现得更加漠不关心了。

    “她不是我们花生镇的人,”一个肥肥白白的女警眼睛亮了起来,“是外头混进来的恐怖分子!她竟然不知道孩子都是分配下来的!”

    分配……?孩子?

    林三酒一愣,随即忙喊道:“这孩子总归是你们镇上的人吧!你们如果还顾及他的命,就让我现在立刻走!”

    几个镇警对视了一眼。

    “奥夜镇长有指示,”一个面红耳赤的老镇警,拿眼睛扫了一圈周围镇民,抬高嗓门喝道:“无论做出多大牺牲,坚决不给敌人留出一寸阵地!”

    当他朝周围人望去时,林三酒已经意识到了不妙。接下来那短短的数秒,似乎一下被放慢了、拉长了。周围几个胖子发出了一声喝,动作缓慢地朝她扑了过来;她在这个时候,一拧身冲向了人群深处,手指同时从那个孩子身上松开了,将他扔了下去。

    紧接着,在几声震耳欲聋般的枪响后,一股硝烟味骤然浓烈起来。林三酒在大步狂奔中一低头,发现地面上被溅出了长长一片血。她一点点拧过头去,正好瞧见那孩子的身体被子弹打得颤抖几下,终于栽向地面。

    那个中年母亲冲上来几步,盯着那孩子看了半秒。

    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林三酒的身体总算是清醒过来了一点儿,给了她足够的力量与速度撞开人群,在眨眼间就冲出去了远远的一段路。风隐约送来了那一个母亲的声音:“我养了一年,他现在死了,那我这一年的贡献积分还算不算了啊?”

    她脚下的速度再次快起来,身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一边跑,目光一边在街道上梭巡,希望能发现一辆没有锁上的车;然而叫她觉得意外的是,这一个刚进来还充斥着汽车的小镇里,现在竟连一辆车也没有了,像是所有人一起回归了步行。

    “抓住她!”

    “抓住那个敌人!外贼!”

    隐隐约约的吼声,像远方地平线滚动起来的闷雷。林三酒一眼也没有回头看,趁着现在身体灵活自如的时候,循着记忆向着镇政厅一路狂奔。

    或许是因为全镇人都在黑山处汇报的原因,她这一路上没有撞见一个人,顺顺利利地一头冲进了镇政厅里。她将两扇大门“砰”一声在身后关上,四下一扫正好看见一柄扫把,急忙拿过来卡在门把手上,随即转身打量了一下这座大厅。

    镇政厅宽敞漂亮得能叫人想起国家剧院。

    她匆匆几步,鞋底在干净透彻、能映出人影的地板砖上发出了吱吱摩擦响。正当林三酒要顺着大厅中楼梯向上走时,那一个柔和女声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将神经正紧绷着的她给惊了一跳:“提示,你即将与另一个进化者的梦境剧本相连接,请注意。”

    又要与另一个人的剧本连接了?这儿不是奥夜镇长——也就是那一个梦见了黑山的进化者所在之处吗?难道之前与她剧本相连的人,不是奥夜镇长?

    林三酒一边压下心中惊疑,一边飞快地冲上了楼梯。

    她还不等跑完这一截楼梯,只见头顶上一道木门被轰然击破了;如同一个小型炸弹被引发了一样,一股激烈气流裹着无数碎片一起从墙壁中喷了出来。在这一片爆炸后的碎片里,还裹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咚”一声摔在了地上。

    林三酒止住脚步,戒备地扫了一眼,发现那男人浑身刺青,显然也是一个进化者。

    “去你妈的,”奥夜镇长的声音带着喘息,从房间里响了起来:“你给老子放了一个什么?”

    那刺青男人勉强爬了起来,呛咳几声,还不等说话,神情忽然一滞。在房间内外二人同时安静下来的这一瞬间,林三酒浮起了一个想法:他们也像自己一样,收到了剧本相连的提示。

    因为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个柔和女声朝她也开了口:“提示,你现在已与另一个剧本相连接了,请注意。”

    第756章

    白手套

    那男人转过一张布满刺青的脸,一双眼睛在青黑墨水中与林三酒对视了半秒。

    他望着林三酒,嘴唇忽然无声地动了两下。

    怎么?

    林三酒一愣,仍然站在原地戒备着一动没动;她紧紧盯着刺青男人,皱起了眉头:“你在做——”

    话音未落,她忽然只觉自己手腕处一阵麻麻痒痒,低头一瞧,手腕皮肤上忽然浮起了一片青黑墨水,从浅到浓地缓缓形成了两个字。

    她陡然明白了奥夜镇长刚才那一句“你给老子放了什么?”的怒吼。

    “这是什么东西?”她抬起头,怒声喝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说话间,从二楼办公室破碎的门后也走出来了一个人影——那人面貌平凡,唯有额头上一条醒目的巨大伤疤,正是刚才在电视屏幕上看见的奥夜镇长。他在门口停下脚步,扫了一眼林三酒,皱起眉毛:“又一个。”

    三个进化者一时僵持住了,彼此隔开了一段距离,谁也没有擅动。

    “你们别怪我,”那个浑身都是刺青,几乎瞧不清五官的男人抬起双手,慢慢站起身,胸膛仍然因为喘气而在一起一伏。“这是我的梦境,凡是与我梦境相连的人,身上都得多这么一个东西。”

    “放屁,难道你不能控制吗?这儿是半个清明梦,你唬谁呢!”奥夜镇长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转头喝了一声。他仿佛把电视上正气凌然、慷慨激昂的那层皮揭掉了,只剩下了一个眼角尖尖、满面心思的男人。

    “你也知道是半个,”刺青男人反唇相讥道,“我顶多只能在几个不同选项之中,选出其中一个给你们,但我可没有不给的能力。”

    奥夜镇头颅面相浑圆,下巴与脖子连在一起,生了一副女人似的厚嘴唇。但奇怪的是,他这副面相却一点儿也不叫人感到憨厚。

    “好,你解释解释,”他盯着刺青男人,一把撸起了袖子。林三酒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与花生镇居民同样款式的深蓝色衣服——“这是什么意思?它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她眯起眼睛,在他露出来的那只手腕上看见了同样由墨水形成的三个字,“白手套”。

    “恐怕这得问你自己才行。”

    刺青男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了手腕。在“推手”两个字后,是他浮起来的一个苦笑。

    “你也有?”林三酒吃了一惊。

    “对,我一进来就发现自己手腕多了这两个字,让我思考了很长时间。”刺青男人说话时,眼睛仍旧紧盯着奥夜镇长。“怎么样,你们愿意先放下打打杀杀,听一听我的猜测么?”

    奥夜镇长面色很不好看,一双厚厚的女人嘴唇往外凸着,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林三酒一抬下巴:“你说。”

    “我认为,这个词是对我在这一个梦境剧本中的角色定义……我本人就是一个‘推手’。接下来遇见你的时候,”他冲奥夜镇长瞥了一眼,说:“在梦里也不讲逻辑,我反正一下子就是知道,我要挑一个词汇给你,而且你肯定会拿到它……你懂这个感觉吧?”

    奥夜镇长没有吭声,但林三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当时眼前出现了一排好几个词汇选项。我认为如果我选得合适,就能在互相连接的剧本中,促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线,这样我就可以结束任务、脱离剧本了。”

    至少有一个人提出了剧情猜想——只不过,他的猜想对林三酒并没有什么帮助。

    显然奥夜镇长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给我选了这个?”他狠狠一甩手,仿佛这样就能把“白手套”三个字甩掉似的,“你给我选的词,你却让我问自己它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认识你,”刺青男人冷笑一声,“只是在那一瞬间根据直觉,挑了一个感觉上最适合你的名词。至于为什么你给了我这种感觉,你问我,我问谁?”

    眼看着他们一来一往几乎快摩擦出了火星,林三酒不由咳了一声,打断了二人。

    “奥夜……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她转头望着镇长,尽量平静地问道:“我们三个人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想要尽快完成我们的故事线,然后早点儿从这个剧本里出去。”

    奥夜镇长说了一声“对”。

    “你是梦见黑山的人吧?你不妨说一说,黑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你们还能帮着我分析不成?”他用半边脸笑了一下,浮起一个古怪表情。

    不等二人回应,他伸出手一拽,竟从空气中拽出了一根烟。他将烟叼在嘴里,又一拽,这次拽出了一个打火机。他说话时,那根烟贴在厚嘴唇上一动一动:“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了一个黑山形态的巨大怪物……接下来,我和你的梦境相连了,我发现自己正坐在镇政厅里,他们都管我叫奥夜镇长。”

    出于同样的震惊,林三酒与那刺青男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我拿他的话回应你好了,”奥夜点燃了烟,吸了一口。他品了品烟气,对林三酒吐出了一口白雾:“黑山形态的巨大怪物是我梦出来的不错,但是眼下这个情况,都是在与你的梦境相连后才发生的。也该由你来说说了,你的梦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你这烟……是怎么办到的?”刺青男人退后一步,神色戒备起来。“在梦里,我们的能力都时灵时不灵的……你怎么能够无中生有地变出烟来?而且你刚才轰击我的那一下也很顺畅。”

    奥夜镇长拿下烟,看了它一眼,嘿嘿笑起来。

    “怎么,我漏说了?”他抑制不住自己满面笑意,面颊高高耸起:“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座黑山就是我,我就是那座黑山。似乎正是它,给我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可不像你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力起效,什么时候能力失灵。”

    不约而同地,林三酒与那刺青男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尽管这一步其实无济于事。

    “我不管你们怎么打算,”他一手拿烟,一手在身边挥了一圈。“白手套”三个字,在他手腕上晃成了一道黑影。“但我要提醒你们一句,最好不要让你的故事线与我、或者黑山作对。”

    刺青男人望着他缓了缓,再开口时,语气平和多了:“剧本相连了,也不一定是要彼此作对的嘛。相辅相成的故事线,我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林三酒沉默着,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带墨字的手腕,声气凉凉地问道:“镇民们都是怎么了?我的梦刚开始时,他们还很正常。”

    或许很正常吧——她说到这儿时忽然想起了差点砸上鼻子的门,高声指出她身份的高中少女,和那辆被盗的汽车。

    “他们啊,”奥夜镇长耸耸肩膀,“他们活得多好呀。梦境刚刚连接的时候,他们每天要开车上班,要为了工作犯愁,想要什么东西却又买不起……现在可不一样了。”

    走廊忽然带着几人转了一圈,将外界透过一个窗户映进了林三酒眼里。这是只有在梦里才能办到的事情。

    早晨汇报看样子已经结束了,过于肥胖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在大街上。没有一辆汽车的镇子,人们也不需要交通灯、不需要绕开马路了;他们像一群草原上的羊一样,慢悠悠地在镇子里散步,仿佛一座座会走路的小肉山。

    ……一边散步,一边咀嚼。

    每一个人的腮帮子里都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食物。他们好像生怕出门散步会饿死似的,人人水桶似的腰间都捆了一大包各式吃食,走几步就往嘴里塞一口,吃得额头冒汗,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镇警们端着枪,排成一列列,堵死了周围街道的出入口。他们是唯一不在吃东西的人,只是盯着镇民们,似乎在防止他们突然逃窜。

    “他们怎么总在吃?”林三酒忍不住问道。

    “吃点东西怎么了?”奥夜镇长匆匆瞥了一眼,不以为意。“他们现在能享受到以前很少能吃上的昂贵食物,衣服全部由镇政厅免费提供,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连配偶都由我们来分配,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除了干点轻省活,黑山对他们最大的要求就是多吃一些,这不仅仅是是他们对我,对黑山,对这个镇子做出的贡献,他们自己也很满意这种悠闲幸福的日子。”

    “谁能一天吃下这么多?”

    “他们不是已经在散步消食了吗,一边活动一边吃,就能多吃下去一些。”

    林三酒仿佛被人攥住了舌头,盯着外头一个个慢吞吞散步咀嚼的人。

    “你和黑山……”她喃喃地问道,“到底做了什么?”

    “你可别把功劳都算在我头上,”奥夜镇长带着一种好为人师的模样,摇了摇手中烟,教训似的笑道:“如果不是你梦见了这个狗屁镇子,黑山也不会扎根在这儿。没有基础土壤,你以为黑山这种怪物,在哪儿都能活下去吗?”

    这句话回荡在二楼走廊中,直至它的余音消失,林三酒才找回了自己的嗓子。

    “你……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这儿的人全心全意地对这种生活感到满足,花生镇能够在短短时间内,人口上涨到两千多人?”奥夜镇长嘿嘿笑道,“噢,说是全心全意吧,也不大对。你还不知道吧?你梦境里的这个镇子很古怪。所有住在这儿的人,胸膛中全是空的,他们是真的没有心。”

    看了一眼林三酒的神色,他扔掉了烟头:“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他们身上有什么没有什么,黑山吞几个人就全部一清二楚了。至今为止,没有一个花生镇镇民,胸膛中有心脏这个器官。”

    第757章

    奥夜镇长读书少

    自打进入梦境剧本以来,林三酒虽然能掌控自己大部分行动,但不管试了多少次,却始终没法改变梦中环境。她不能在感到寒冷时让天气暖和起来,也不能突然将自己化身成为巨人,甚至连能力也发挥不出来——进化者们很大程度上仍然受制于梦境本身,就是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梦境副本是“半个清明梦”的原因了。

    她很难想通,为什么奥夜镇长会是一个例外。

    “你要走?”

    奥夜镇长冲她晃了晃一张又圆又厚的脸,女人一般的两片厚唇勾起了笑容。“先把你手腕上的字给我看看。”

    他的意思很明白:要是林三酒身上的字词不太对头,恐怕她也很难走得掉了。

    林三酒喘了口气,暗中放弃了她想改变环境的又一次尝试。

    她刚才用尽力气,将精神全集中在眼前景物上了,然而现在除了脑子生疼之外,身边仍然一点儿变化也没有。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一束束地照亮了空气里的灰尘。

    相较之下,刚才奥夜镇长一挥手,就将镇政厅转了一个方向——难道那座黑山为他输送的力量,真有这么强大?

    “快点,让我看看你手上写的什么,”他那个与脖子连在一处的下巴抖了抖,抬手一指刺青男人:“别耽误时间,我还要问他话。”

    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三酒与那个刺青男人交换了一个目光,慢慢地抬起手腕。

    奥夜镇长眯起了尖尖的一双眼睛,仔细看了看她的手腕。当他张开厚嘴唇的时候,她心里不由紧了一下;紧接着,只听对方喃喃地开了口——“‘良夜’?”

    他咂了咂嘴,慢慢收回了探出去的脖子。

    “什么意思?”他转头看了刺青男人一眼,“你怎么净给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词?她良夜,和我的白手套,都是什么含义?”

    林三酒一时间惊得怔住了,刚一回过神来,立刻收回了手腕——她将手背在身后,又用另一只手将它紧紧攥住了,惊疑不定地朝那刺青男人望了一眼。

    对于同一个人,他难道能给出两次不同的定义词吗?

    “她是一个女生,我想这种比较温和的词更适合她。”刺青男人后退两步,干脆倚着窗台坐了下来,一副全无敌意、毫不戒备的模样:“良夜,这个词你没听说过?最有名的出处是一句诗,我就是因为记得这句诗,才决心把这个词给她的。”

    “什么诗?”

    “‘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吧’,”他仰起眼睛,一边回忆一边说:“‘看,天边光明逐渐熄灭’……作者是狄兰·托马斯。”

    奥夜镇长将信将疑地抿了抿嘴,又看了林三酒一眼。

    “我不管你怎么看,”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迅速插口道:“反正我要走了,我还得出去找一找我梦境剧本的剧情线索。”

    尽管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话说得有多忐忑。假如奥夜镇长一定要拦住她的话,她真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脱身——然而对方犹豫了几秒以后,终于冲她一抬下巴:“你走!”

    看起来,他似乎也不希望身边有人碍事。林三酒没有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最后瞧了一眼那个刺青男人,掉头就冲下了楼梯。

    那句诗乍听之下,叫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却不知是哪儿隐隐不对;当那刺青男人提起作者名字时,她终于醒悟了过来——她听过那首诗。

    当她一脚踏出镇政厅大门、天光骤然染亮视野的时候,她蓦然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刚才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那条街道上。她回头一瞧,发现整座镇政厅大楼不知何时又转了回去——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从大楼后方离开,结果它这一转个儿,正好将她吐回了那一群绵羊般的镇民里,四周由重重镇警把守着。

    “自然点,他们好像没有认出来你,”意老师突然出了声,“但是有几个镇警已经注意上你了。”

    林三酒闻言,立刻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用余光四下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梦境里又有改变,那一片乌压压的镇警看上去如同一片黑蓝色海洋一样,只需看一眼,都会叫人微微心惊。他们将附近几个街区团团围住了,除了能出入街上几幢大楼之外,绵羊一般的镇民哪儿也去不了。

    意老师说得没错,那些镇警看上去的确没有认出她——事实上,她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种感觉:仅仅是从镇政厅一出一进,花生镇上好像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明显的是,那座黑山又涨高、变大了好几圈。它早已不甘偏安在镇子一角了,整座山都往镇子中央跨了过来;它碾压过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房屋碎片和废墟,似乎足有小半个镇子那么大。

    不过好像没有一个人会把目光投向它身后,或者说,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它脚下曾经发生了什么。

    环顾四周,林三酒没有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肥肥腻腻、一脸油汗的人们,像海象一般沉重迟缓地从她身边咚咚走过去,空气里充斥着他们粗重的喘息声。那些颜色鲜艳刺眼的衣服,放大了好几个号,依然快要包裹不住他们身上层层颤抖的肥肉了。很难辨别到底谁是男、谁是女,甚至连成年人与小孩子的区别都不明显了;一眼望去,一个个的眼睛鼻子都淹没在了厚厚皮肉里。

    一双由于太过肥胖,脚趾头全从凉鞋里挤了出来的脚,停在了林三酒身边不远处。

    “你怎么这么瘦?”直到这个人开口说话,林三酒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她年纪不小了,头发里掺杂着银灰,油腻腻地在额前垂下几绺。然而那一双宝石似的眼睛中,却闪烁着警惕狐疑的精光:“你两手空空的,是怎么回事?”

    “我吃完了。”林三酒想了想,仔细打量了一下她。这个怀抱着几个大纸袋的女人,总是让她感觉有点儿熟悉。

    “吃完了?你知道多穿件外套,你不知道多带点吃的?”她舔了舔嘴唇,依然舔不干净油光。“在花生镇上,你竟然瘦得像一把排骨一样,真可耻!我们的物资如此丰富,生活如此幸福,偏偏你还要保持出一副瘦伶伶的样子,给奥夜先生丢人!你是不是对我们花生镇有意见?”

    林三酒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胖女人虽然声疾色厉,却一直将嗓音压得低低的,所以始终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你要怎么样?”她盯着对方那张失去了边缘的面孔,试图找出一个相识的轮廓。

    胖女人又舔了一下嘴唇。

    怒气突然从她脸上消逝了,如同化了的冰雪。她左右扫了一眼街道两旁的镇警,见附近无人注意她,这才低声笑了一句:“我实在带的也不多,但是总不能看着你这样饿着可怜,给我们花生镇丢人!”

    她话还没有说完一半,已经一伸手,将怀中一个大纸袋重重塞进了林三酒胳膊里。“你自己掂量掂量,拿不拿吧!”她像是怕人瞧见似的,刚一摆脱掉了一袋食物,立刻转身急急走进人群;以那样肥壮的躯体来说,移动速度可真是不慢。

    说来也怪,直到她一转身,林三酒才突然意识到她正是当初告发自己不是本镇人的那一个女高中生。

    对她而言不过是短短几个小时,对方却已经走完了大半的人生。

    她急忙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按住了女高中生的肩膀:“喂!”

    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林三酒的时候,她那双眉毛猛然挑高起来,一股凶相已经作势欲扑——林三酒忙压低声音:“我认识你!”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曾经的女高中生冷笑一声。

    林三酒瞥了一眼她怀中剩余的几只纸袋,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和我聊聊,回答我几个问题的话,我会把你所有的食物都接过来。”

    花生镇民们显然也觉得这么大量的食物,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负担;她本以为自己这个诱饵肯定不会有错,没想到那女高中生却白了脸色,又急又慌地低声骂了她一句:“你瞎说什么东西!”

    “你不是吃得很累了吗?”

    “你懂什么!”她这一次,似乎是动了真怒:“吃东西累了,不是很正常吗?歇一歇再继续吃就好了!谁吃东西不累?你别以为我分你一些东西就怎么样了,奥夜先生为了我们创造出一个这么美好的镇子,我愿意为他、为了花生镇,一直吃下去!”

    她话音一落,劈手就来夺林三酒怀中的食物袋子。就在这个时候,路边的镇警发觉了不对,遥遥地扬声喝了一句:“你们干什么呢?分开,都分开!不允许结伴散步!”

    女高中生仿佛被电打了一下似的,马上缩回了手,重重瞥了林三酒一眼,又一次快步走远了。

    林三酒抱着沉沉一袋子食物站在原地,目光从肥胖的人群身上一次次梭巡过去。煎烤的肉类气味、油香气、调料气息一阵阵扑向她的鼻间,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勾起来,反而叫她一阵阵地想吐。

    刺青男人临场胡乱改编的那几句诗,再一次从她脑海中响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她回忆起的是它本身的原貌。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Do

    n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Rage,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她一边想,一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

    阳光下,两个青黑色的小字正清楚地渗在皮肤纹理之中,如同天生一般。

    自由。

    这才是她真正得到的那一个词。

    第758章

    这一对未来的夫妇

    那两个小字仿佛有千斤重,沉沉地坠着她的胳膊。林三酒拉下外套衣袖遮住手腕,一抬眼,发现镇警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几个人将头凑在一起,盯着她窃窃私语了几句;附近几个镇警也被吸引了注意力,都靠拢了过来,纷纷将手放在了胸前挎着的长枪上。

    林三酒尽量保持着神色平静,跟在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身后,散步一样走开了。

    她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纸袋里,拿出了第一块她碰到的东西。那是一块厚厚的、外层烤得焦脆油香的东西,她仔细看了看,感觉它似乎是一块烤猪皮。在远处镇警们沉重的目光下,林三酒尽管毫无胃口,依然硬着头皮咬下了一口。

    这个举动仿佛是一个信号,微微松懈下了那些镇警们的肩膀。然而直到她咽下去、又咬了第二口,才终于有人开始移走了目光。

    她松了口气,尽可能缓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替自己争取一点儿思考时间。一转眼,她忽然与另一双眼睛对上了——有个身穿宝蓝衬衣的男人刚才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二人目光一交,他立刻低下肥厚脖子,把手伸进怀中纸袋。

    林三酒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空手伸进去,又空手掏了出来。他冲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张开大嘴,又煞有介事地咀嚼了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就在她吃了一惊的时候,那胖男人突然从眼角瞥了她一眼,微微露出了一个笑。

    林三酒飞快地扫了一眼镇警,正犹豫间,那胖男人却朝她走了过来。在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说道:“当心了,一会儿散步结束后,他们会检查你的袋子。”

    话音仍未消散时,他已经远远走了出去。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袋子。可想而知,这样沉甸甸的一满袋吃食,是绝不可能通过检查的。

    她想离开这个“大猪圈”,然而镇警们将这几片街区全包围住了。整个花生镇都显得破败而落后,民居似乎已经多年没有修整过;唯有允许他们活动消食的地方,被一只只摄像头包围着,拉上了一圈又一圈崭新的电网。

    写着“为了人民的安全”一行字的红横幅,挂在墙上的摄像头旁边,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那胖男人为什么要提醒她?

    林三酒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那个宝蓝色背影。正当她下定决心,打算跟上去、也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一次的时候,一个镇警忽然用扬声器响亮地喊了一声。

    “注意,刚刚接到通知,”他在扬声器中嘶吼着,“花生镇中可能混有外界恐怖分子,为防止镇民遭受不必要的伤害,散步时彼此间距坚决不能小于一米!一旦靠近就是违法,希望大家遵纪守法,都再散开点儿!”

    林三酒抬起头,果然在镇政厅大楼的窗户后看见了一个刚刚转过身去的影子。那是奥夜镇长——他显然是注意到了她与那个蓝衣胖子之间的细微动作。

    她紧紧咬着牙关,在心里问了一句:“意老师,我现在什么能力也用不出来,你难道不能想点办法吗?”

    “嗯?”过了几分钟,意老师才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跟林三酒相比,她听起来倒像是正在睡觉。“你的进化能力都在身体里,而当你在梦中时与身体的联系是最弱的……”

    “你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能力是物质,梦是意识。”意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时而清楚时而飘忽,“假如说你可以在这儿用【扁平世界】,你又能把什么东西收进卡片呢?这一切都不是物质,是仅存在于大脑中的梦。”

    “难道就这样束手无策下去?”

    林三酒吐了口气,正要再说下去,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响从街边无数个电喇叭里同时响了起来,撕破了空气。

    “散步结束,请各位镇民尽早回家,开始今天的工作。”说话的不再是当初那个主持人了,而是另一个严肃周正的女声。

    海象一般的人们迈开沉重迟缓的步伐,咚咚地朝同一个方向汇聚了过去。林三酒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只吃了两口的食物,压根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好;她顺着人群涌到了一条街口,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没有吃完的:镇警们将每一个人的袋子都打开看了看,随后至少有一半的人在他们一挥手之下,灰头土脸地走向街道旁边。口袋空空的人,则加快步伐纷纷离开了。

    “都抱头蹲下!”一个镇警喝了一声,“没有命令,不许抬头看!”

    一个个没吃完食物的人都垂着眼皮、表情麻木地蹲下了,驾轻就熟地将双手放在了后脑勺上。一眼望去,街上多了一片黑压压的脑袋顶,人们鼓胀的肚子顶在大腿上,被自己装得满满的胃给挤压得喘不上气。林三酒又瞧见了那个女高中生;她的面皮涨得通红,嘴里鼓鼓囊囊地凸起了一个惊人的弧度,仿佛要把腮帮子撑裂了似的。不过她最终还是通过了检查,骄傲而飞快地走出了街口。

    盯着人们手中袋子的,不仅仅是镇警们。花生镇镇民突然一下子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眼珠不断在彼此身上警惕地来回转圈。没有地方能让她把食物袋子扔掉,这片街道上到处都长满了眼睛。

    林三酒被一阵脚步声引得抬起头来,又一次瞧见了那个蓝衣胖男人。所有人都挤在这条路上,很难保证每个人间隔一米以上了;他站在半米远的地方,伸着脖子,嘴唇轻轻颤动着说:“如果发现有谁扔掉食物,举报给民警知道,就可以抵消掉没吃完的扣分了。”

    她四下看了一圈,满腹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一直在提醒我?”

    “你是新移民过来的人吧?”蓝衣胖男人用眼角上下扫了她一圈,面颊高耸着笑起来:“应该还没有分配伴侣吧?”

    林三酒蓦然沉下了面色。

    “我愿意把你的袋子接过来,我不怕扣分。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家地址,只要地址就够了,”他低声笑道,“我分数高,有资格提出申请。你总归是要结婚生育的,跟我总比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要好,是不是?”

    “……你妻子呢?”这个男人看起来起码也有四十多岁了,不可能一直未婚。

    “上个月她违法了,被带走了。”蓝衣胖男人耸耸肩膀,“她好歹生了两个孩子,虽然最终行差踏错了,但总算是为花生镇做出了贡献。”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幸好她年纪也大了,对社会也做不出什么贡献了。”

    林三酒盯着他看了一眼,目光又挪上他的左胸口,在那儿停留了半秒。

    “好,”她一点头,随即报上了当初镇政厅分配给她的住址。“把你的住址也告诉我,我一会儿就过去。”

    蓝衣胖男人大概万没料到她竟然会这样积极,一脸惊喜:“午饭后吧,午饭后有十分钟的户外活动时间。我倒是没听说过你家那个地址……我家很好找,在镇子中央的红砖二层小楼里。”

    他用自己身体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悄悄接过了林三酒的食物袋子。林三酒双手一空,倒没急着走,只是轻声问道:“你提出了申请,就不怕我拒绝吗?”

    “哈哈,”胖男人一脸春风得意,“你基本没有分数吧?我分数肯定比你高。由高分一方提出来的要求,低分一方没有拒绝的权利。”

    林三酒点点头,二人不再交谈了,逐渐分开了距离。她跟随着队伍慢慢走向街口,果然顺利通过了检查;过了几分钟她再回头一看,正瞧见那个蓝衣服的高分镇民吃力地往地上蹲了下去,两条胳膊像是两片巨大的肉袋子一样,覆盖住了他的脑袋。

    “请各位镇民尽快返回自己家中,”电喇叭里传出了一遍又一遍的女声,“为了我镇土地安全,回去后立即打开电像屏幕,确认位置。再重复一遍……”

    黑山投下的阴影,笼住了半个镇子。昏暗倒是为林三酒提供了不少方便——她一路走,一路观察着路边的摄像头。在经过一条小巷时,她左右扫了一眼,一闪身躲进了墙后的阴影中。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垃圾箱里,正散发出一阵一阵荒芜的臭气。

    能力虽然不在了,但多年战斗培养出的反应意识仍在。她从垃圾箱旁捡起半块砖,走至小巷另一端,往外一探头的工夫,砖块扬手飞了出去,准准地砸碎了外面一只摄像头。她摸索着摄像头死角,一点点沿着街边走,很快就按照路牌的指示来到了一栋红砖二层小楼里。

    与她初来时相比,如今花生镇上人口暴增,人们早就住不上独门独户的房子了。这样的二层小楼,成了花生镇上最常见的建筑。

    她没敢露头,只是当一个镇民打开大门走进楼里时,她也迅速跟了进去。

    那个蓝衣胖男人名叫施密,住在二楼209室,正好是走廊深处最后一间。正如林三酒所猜测的一样,他没有锁门——这并不是因为在一个对外界彻底封闭、所有人统一行动的镇子里,锁门没有必要;是因为人人家中都没有门锁。

    原本应该挂着门锁的地方,被一律挖出了一个圆洞,家家户户的圆洞都是同样人头大小,弯腰往里一看,就能将狭窄的户内扫个七七八八。

    林三酒推门进去,将门在身后合上了。她快步走向厨房,然而叫她吃惊的是,除了如山似海的熟食以外,她竟连一把菜刀也没有找到。这间公寓就像是专门给抑郁症患者居住的单间一样,她找不到任何尖锐的、能刺破皮肤的武器;施密连一条皮带也没有,因为那么肥胖的人,绝没有裤子下滑的担忧。

    最后她不得不抽出了施密的所有鞋带,将它们打成一条绳子;林三酒攥着它刚刚在门后站好,门就被人推开了。

    第759章

    邻居们静静地听着这一场交谈

    林三酒低估了一个男胖子的体力,却高估了鞋带的扎实程度。

    在施密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她从门后一跃扑上,将鞋带扎成的绳子牢牢绕上了他的脖颈。鞋带眨眼就淹没进了他肥肥厚厚好几层的脖子之中,施密猛然一惊,立刻拼命扑腾挣扎起来,好几次都反手重重打在了她头脸、肩膀上。

    林三酒不敢放松,只是忍着他的扑打,死死地攥着鞋带两端,拼命用它收紧他的喉咙;只不过施密又高又肥大,像一头发狂的海象,以她瘦伶伶的身材来说,根本压制不住他——紧接着她双手骤然一松,鞋带从打的结中滑脱开了。

    施密呼哧呼哧地摔倒在地上,一张面皮涨得紫红。

    他的眼珠像是要凸出来滚落一样,全外露在空气中:“是你!你……你……”一句话没说完,他回过神,转身朝门口扑了过去,张开嘴:“来——”

    不等他将求救喊出口,林三酒一把抓起刚才被她掏出来的鞋子,扑头盖脸地望他嘴里打、塞;施密后半句话被堵了回去,不甘示弱地踢打起来,拳拳都力道不轻——说来也好笑,林三酒从没想到自己打得最吃力的一场近身战,竟然是和一个二百多斤的普通男人。

    饶是她体力过人,在闷声厮斗几秒以后,也不由浑身冒起热汗。尽管力量上克制不住对方,但林三酒多年来的战斗反应却是施密远远比不上的;她有意挨了一拳,往后踉跄退了出去,施密果然立刻抓住了这个空隙,跌跌撞撞扑向门口,喊道:“快,快来——”

    他一句话刚刚响起来,后脑勺上顿时被砸出一声闷响,一张木椅在他头上碎成数片、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二百多斤的巨大胖子,轰隆一声朝地板上倒了下去,眼珠不断往上翻。他还没有失去知觉,但剧痛让他连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林三酒找出一截断茬还算尖锐的椅子腿,将它比在了施密的动脉上。

    不等她说话,屋子中一个严肃周正的女声突然惊了她一跳:“注意,镇民同胞施密·格温,你尚未在规定时间内进行确认报到。你还有最后三十秒钟……”

    林三酒还在寻找那声音来源时,施密竟不顾她手中的断木椅腿,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她站起身退开两步,蓝衣胖子一眼也没看她,竟不知从哪儿找出了力气,又颤又急地勉强挪到墙角,打开了墙上一个黑色小方匣。

    “施密·格温,”他气喘吁吁地说,“确认报、报到。”

    黑色小方匣里头光芒一闪,映亮了他的脸,霎时间没了声息。蓝衣胖男人重重出了一口气,将它合上,再次摔倒在地。

    当林三酒投下的阴影笼住了他的面孔时,施密·格温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来聊聊吧。”她一边说,一边将尖锐断茬抵进了他肥肥厚厚的层层皮肉中。“你只要干了一点儿我不喜欢的事,这根木桩就会插进你的动脉里。你听懂了吗?”

    施密的面孔扭曲起来,一时间叫人分不清他的神色到底是憎恨还是恐惧。

    “你完了。”他喘着气说,“哪怕你杀了我,你也会被抓住。”

    “噢?怎么讲?”

    “你是不是确认报到之后偷偷溜出来的?”他冷笑一声,“没有用的。每十分钟就要确认一次,一旦组织上发现你违禁离开,你——你跑到哪儿也没用,根本出不去我们花生镇……”

    林三酒耸耸肩:“我没确认报道。”

    望着胖子仿佛没听懂似的神色,她轻声说:“我根本没有回去。”

    “这不可能,”胖子一口否认了,随即好像想起什么,自己也犹豫起来。他盯着林三酒,迟疑地问道:“你……你的邻居组同伴,怎么会没瞧见你擅自行动?”

    “什么邻居组同伴?”

    施密更加不可思议了,仿佛她是一个外星人。“早上散步后,住在同一个街区的邻居……都会一起出发回家……他们应该监督你!是他们没有做好监督你的工作!我要去举报他们!”

    “先别急着愤怒,”她说话时,木桩又陷得深了一点。“那一座黑山往镇中心迈进了这么多,分配给我的房子和附近那片街区,早就被黑山压成一片废墟了。”

    “但、但那是……”施密结结巴巴起来,下意识地四下打量,仿佛要找一个能告诉他怎么办的人。“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林三酒没有吃惊,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所以你们都知道黑山以前压塌了一大片的房子吗?”

    施密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哼,“你尊重一些,别随随便便的叫!那是我们花生镇从古至今的精神骄傲,是一座保佑了我们千百年的灵山!”

    看他的年纪,当黑山入侵镇子时,他似乎也已经十来岁了。然而施密似乎全身心地相信这座黑山“自古有之”,一份坚信密不透风、毫无空隙,让人甚至没有与他争论的余地。

    “……压塌的房子里都有人吧?”林三酒轻声说,“我亲眼见过它将一片街区里的人变成了肉酱。”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施密皱起眉头,“你说得对,过去的迁徙过程中,因为当时条件所限,的确是不慎压死了几个人。但灵山只有在镇中央,才能更好地保护我们、照顾我们、带领我们。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镇子的福祉,不能轻易否定。它为了能够走到镇中央来,难免会有一些人因此死亡,但你不明白,这都是历史不可避免的趋势。”

    他这番话说得是如此流畅,以至于像是已经演练了不知多少遍。

    林三酒才刚一愣,只见他咳了一声,翻起一双眼珠:“你如果始终要对过去斤斤计较、念念不忘的话,你根本看不见我们这么多年来的进步!告诉你,我就是花生镇小学的教材编写人,我劝你还是从小学课本开始补补课吧。”

    他又急又快地说下来,她才意识到施密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不少,甚至已经传到了外头走廊上;她急忙一戳木桩,低声喝令他“闭嘴!”,随即矮下身子,从门边那个圆洞的旁边悄悄探出目光。

    林三酒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是走廊对面那户人家门上的圆洞。在那个黑黢黢的圆洞里,一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施密家的方向。

    她忙缩了缩身子,确认对面邻居没有瞧见她后,又飞快地朝走廊前方扫了一眼。一眼之下,她能看清的东西很有限,但她却留下了一个深刻清晰的印象:在走廊中一扇扇的门上,在门上一个个黑洞中,此时都正浮着邻居们的眼睛。

    在这栋单薄简陋的居民楼里,刚才一番搏斗厮打的声音想必已经远远地传了出去,大概都叫这层楼里的邻居听见了。然而没有一个人出来质问情况,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助施密,更没有一个人号召其他人一起抓住林三酒——他们只是静静地跪在门后,从门上圆洞中往外窥探着,等待着十分钟后再度向电像屏幕报到的时候,将这栋楼的情况向上举报。

    “离下一次报到还有多久?”她回头问道。

    “六七分钟吧。”施密仍躺在地上,一动弹就脸色煞白;但他看起来却反而有些得意的样子:“你终于意识到自己陷进牢笼、插翅难逃了?”

    这真是几句叫林三酒难以理解的话。

    “牢笼?”她甚至觉得对方有几分可笑。“你说我陷入了牢笼?你怎么没有看看你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施密一瞪眼,“物质极大丰富的生活!要什么有什么,全民幸福、全民安乐的一个生活!”

    “我刚来到花生镇时,我见过一个女人遛狗。”林三酒歪过头,打量了他几眼,握着木桩站起了身。“现在你们不经允许,还能够出门吗?”

    “你不懂。”施密紧紧按住自己的脑袋,刚才那一下击打让他后脑勺出了不少血。“外面很乱,很危险,如果镇政厅不多管着点,让人们随随便便就出门去,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呢。花生镇里已经算是很平安的地方了,你还没看外头呢!”

    “花生镇不是四周都封了吗?怎么,你看过?”

    “当然,电视里常放。”施密勉强挪到墙角坐下,看着林三酒翻箱倒柜地将他整整齐齐收好的一套小学教材全翻了出来。似乎是认为林三酒在劫难逃,他也不反抗了,只是静静地一笑:“外面没人管的地方,没有灵山的地方,简直要命了,杀人抢劫、恐怖袭击……全是因为没有我们这种优越的管理。”

    “好,我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林三酒头也不回,一边计算着自己的时间,一边将手中色彩鲜艳刺眼的小学教材哗哗翻了一遍。“他们为什么要逼你们吃得这么胖?简直像是在养猪。养得太胖了以后,你们会被怎么样?”

    倚坐在墙上的胖子愣了一愣,随即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让我们多吃,是为了我们壮硕健康,你想什么呢!”他一边笑,一边又因为这笑震动了伤口而扭曲了眉毛:“你以为灵山、奥夜镇长是为了要吃我们的肉吗?前两天我们楼里有个老太太死了,拉到墓园去埋了!我在这儿生活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哪一个人因为胖了,而被杀了吃肉的!”

    他伤口牵扯得痛了,只好又喘息着停下来。

    “再说,所有的食物都是镇政厅统一发放下来的,应有尽有,吃都吃不完。你说说,奥夜镇长要吃肉,直接吃他自己发放的不就行了吗,何苦要绕这么一大圈?”

    林三酒一怔,卷起书,回头看了他一眼。

    第760章

    反抗与结盟

    离下一次报到确认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六分钟了,林三酒明知道自己该走了,却还是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逗留了一会儿。

    “所有的食物都是奥夜镇长发放的?”她皱着眉毛问道,“你们当中,没有人从事农业或养殖工作吗?”

    施密看起来仿佛是受了侮辱一样,立刻一口否认了:“当然没有!每天早上向灵山剖析过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以后,回来家里就已经堆满了镇政厅发的东西了。可能是从外头买回来的吧。你扪心自问,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会像花生镇一样,免费无限量供应一家老小的吃食,一管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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