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这可麻烦了。”过了几秒,她总算反应过来,叹了口气。

    问题倒不在于嘉比盖尔。半山镇与黑市相隔不过三十几公里,她不愿意去Bliss的话,大可以走去黑市签到;但无论哪个地方,始终都与大峡谷太远了——她的担忧成了真,一来一去就得花掉近一天的工夫,她竟然没有时间在刚刚买到手的房子里多呆了。

    难道是因为大峡谷附近荒无人烟,所以连签到副本也懒得去?

    她一想到Exodus,就忍不住心疼起来:花了那样大价钱,买下了一幢那样完美的理想屋子……总不能再回来天天住“丧家之犬”吧?

    快回到“丧家之犬”旅馆的时候,林三酒遥遥地在巷口又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那人浑身破布条层层叠叠,一双腿细得像木杆,远看如同一支拖把成了精;在与她乍然四目相对的时候,拖把布愣了一愣,忙不迭地退出去了好几步:“你、你不是不住这了吗?”

    这家伙之前不见人影,看来是真的在躲她。

    也是,换第二个自控力不那么好的人,恐怕都要把踩进副本的一腔怒火发泄到他头上了,更遑论林三酒这样叫人烦躁的处境——她来回运了好几口气,才算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半山镇?”即使她控制住了情绪,拖把布还是被她一手揪着领子从地面上拽了起来。这个领子也很值得一说,感觉好像随时都要断裂了——“噢,噢,不是半山镇……再往北去?多远?诶呀我的娘,你没事跑那荒山野岭去干什么?啊,签到点?我当然不知道了,我都去过……”

    他唠唠叨叨地说到一半,就被一松手重重扔到了地上。

    拖把布咕咚一下摔了个实,看来即使是有进化能力也强大不到哪儿去。他翻身爬起来,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林三酒头也不回,很快在红砖小巷中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喃喃说了一句什么,转身消失在了人潮中。

    第730章

    没见过这么惨的中产

    林三酒返回布莱克市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没有急着回Exodus,反而与其他上百人一起经过了一次药水和红外射线的消毒浴,再次进入了黑市。

    布莱克市场的面积,恐怕比一个国家的首都占地还广阔。林三酒今天走的是A门,竟然觉得自己像是来了个新地方似的,触目所及之处全是一片陌生;她顺着街道走了几分钟,甚至不得不掏出黑市地图,才敢肯定自己现在的确在布莱克市场里。

    上次她在黑市度过的夜晚,充斥着各式食物的甜香,与哄笑、隐约歌声混成一片热烘烘的空气;一个个圆圆胖胖的橙黄色路灯漂浮在人们头上,照亮了一张张红润明亮、泛着汗意的脸。

    但是A门这一片街区,却换上了一副冷冷的面孔。

    现在应该是黑市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了,不过这片街区中仍然行人寥寥。没有人的目光会互相碰上,更别提他们的肩膀了——有人面色阴鸷,只从眼皮底下打量着身边行人;有人浑身肌肉高高隆起,步伐又大又重,每一次踩在地面上的闷响,都像是一种充满了侵略意味的警告。

    假如他们彼此之间走近了,或许确实会有点麻烦:因为人人身上几乎都带着一些样式不同、有时甚至叫人难以辨认的武器。

    林三酒微微垂下目光,假装没有看见迎面而来的一群人。

    在这片气氛阴沉的街区里,三五成群、占据了大半街道的人特别醒目,更何况他们人人脸上都罩着一张样式令人极不舒服的防毒面具——每一个人都像是长了一张放大后又扭曲了的苍蝇面孔,硕大的圆形眼部玻璃上泛着暗光,仿佛随时都在用一种贪婪的眼神打量着猎物。

    五六个人中有男有女,恰好大多也是战术背心与长裤的打扮;在林三酒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这群人忽然慢下了脚步,纷纷朝她转过了头。

    林三酒的步伐没有停顿,甚至没有与他们拉开距离,依旧目不斜视地从一名成员的身边走了过去。二人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只相隔一个拳头的距离。

    一群苍蝇般的脸沉默地盯了她几秒,在她后背上投下了清楚的、沉甸甸的目光。她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走了一会儿,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在她紧绷的神经中渐去渐远了。

    她心里暗暗呼了口气。

    这种人在末日世界里猛嗅着寻找弱者的鲜血气味,即使来了十二界依然积习难改;只有在面对食物链上一层的人时,他们才会管住手脚,转头离开。不仅不能示弱,甚至连提防的神色都最好不要露出半点。

    肩膀上扛着一架单人迫击炮的一个壮实男人,从视野里不远处走了过去;林三酒顺着他来时的方向一瞥,目光落在了一块写着“不择手段地生存!”一行字的招牌上。

    牌子下是一排铁皮门,半开半掩,挂着一个“营业中”的牌子。

    一走进去,光线顿时昏暗下来,迎面扑来一股浮灰的气味。天花板上挂着许多形状各异的黑影,像老树密密麻麻的气根一样垂下半空。她不得不微微猫下腰,尽量躲避着空中各种各样的东西,朝店内深处走去。

    一盏光芒黯淡的白灯,在店内后方不情不愿地亮着,好像随时会被昏暗给一口气吹灭。林三酒刚朝那个方向一转身,就不小心碰上了天花板垂下来的两个什么东西——硬硬的触感打上她的肩膀,她一转身避开了,却突然猛地拧过头,盯着它们凝固住了动作。

    两只套着登山鞋的脚,在半空中一晃一荡。

    “这一双脚的主人,想用一个假东西骗走我的货。”一个嘶哑低沉的嗓音忽然打破了寂静。说话的人听起来上了年纪,喉间好像永远发着炎:“旁边那一双脚,是来调查这起事件的黑市治安员。”

    林三酒愣愣地转过眼睛,果然发现在那双登山鞋后方不远处,悬挂着一双穿着皮靴的脚。她没有顺着脚一路往上看,转过头望向那个不知何时坐在灯光后的店主。

    他一头稀疏的灰白头发,足有六七十岁的年纪,面颊松弛地垂下来,在鼻唇旁挤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老人用黄黄的手指夹起一根烟,一眼不看林三酒,“说吧,你想要什么?”

    林三酒的余光瞥了一圈,见身边没有第三双垂下来的脚了,这才稳了稳气息问道:“你有什么交通工具吗?最好是像飞机一样高速的。”

    老头儿重重地清了一下喉咙,发出一道响亮的痰音。他似笑非笑地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珠,吸了一口烟:“上我这儿找交通工具?你没看见招牌吗?”

    林三酒犹豫了几秒。她不愿意表现得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掏出一张黑市地图告诉他自己是顺着指示过来的,幸好那老人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道:“怎么,夜行游女提供的班车不够你坐么?”

    “夜行游女”是运转管理十二界的组织之一,林三酒在碧落黄泉中搭乘的所有交通工具,无一例外都是由这个组织提供的,她为此花的红晶也全进了它的腰包。不过大峡谷附近人烟稀少,交通方式就更少了;她上次搭乘的那一趟飞机不仅速度不快、又只肯停在半山镇,而且很不准时,一天之中能飞几趟、什么时候飞,全都是不定数——她可不敢将自己的命交给那位老机长的心情。

    “不太方便。”她只简短地答了一句,心下忍不住隐隐开始失望了。

    老人响亮地咳嗽了一阵,等好不容易止住了肺里嘶嘶的破音,他又吸了一口烟,眼睛在劣质烟草的烟雾里眯了起来。

    “你愿意出多少钱?”

    “你有?”林三酒眼睛一亮。

    “我只有一辆自走轮,是我自己用的。”老人笑着说,脸上皱纹深深绽开。“不过你来我这儿倒是来对了。”

    “怎么说?”

    “我可以替你把话放出去,看看有没有人能弄到一个飞行器什么的。”他清了清嗓子,声带仿佛即将破裂一般:“但是这种违禁品难度大,你得耐心等等。”

    违禁品?

    或许是林三酒的神色出卖了她的想法,那个老人嘿嘿一笑:“原来你不知道。速度在三十公里每小时以上的交通工具,都属于违禁品。”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钱。”老人掐灭了烟头,慢慢靠在椅背上,脊梁骨咯咯作响。“除非你是十二界头顶上的大人物……不然谁也不能有属于自己的飞机或者旱地船。哦,除了一样东西之外。”

    “什么?”

    “飞天蜘蛛,”老人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因为它的重点不在速度。”

    林三酒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还要我问吗?”

    她顿了顿,微微一咬牙:“问。”

    “那你最好是挑个没人的地方去。”老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直起腰一抹嘴:“现在咱们来谈谈定金。”

    “还要定金?万一没人有飞行器的话呢?”

    “那也不退,我从不给人白干活。”老人懒洋洋地摸了摸桌上一只宠物狗标本,“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没有选择。”

    两个小时以后,转了一大圈又无功而返的林三酒,终于一脸丧气地重新推开了“不择手段地生存!”的门。

    “不贵的,”老头儿嘿嘿笑了一阵,看着她又险些被天花板上的死人给踢着肩膀。“早点儿同意,你也不必浪费这么多时间。”

    他说的不贵,倒真是不贵。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店主不收红晶,仍旧坚持以物换物;林三酒用礼包给她的新鲜蔬菜、肉、面粉,以及一些不知什么时候给清久留收进来的烟酒,就算是交过了定金。

    返回大峡谷的路程,竟然比来的时候还要折腾人。她找出一件连帽大衣将自己从头遮住,怀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几分心虚,站在半山镇镇口处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是等来了那架又旧又破的小飞机。

    在老机长发现只有她这么一个乘客的时候,吞吞吐吐地摆手说自己喝多了不能飞;她不得不又掏出一袋红晶,才叫这个机长突然醒了酒。

    下了飞机时,天已经黑透了。林三酒拖着酸痛的一身骨头,在夜幕初上时跋涉了一个钟头,才总算是又见到了伪装屏障制作出来的一片树林。她爬上峡谷、顺着江面下的吊桥,一步步在一片漆黑中往下摸索,感觉自己离人世越来越远,仿佛是一个正逐渐沉入深渊的死魂灵。

    Exodus什么都好,就是位置实在叫人头疼极了。

    这个抱怨沉沉地压在她的肚子里,叫她一路上不断地叹气。当她终于踩上铁质楼梯台的时候,面前的圆环墙壁像是感应到了她的重量,忽然在一片死一般的漆黑中徐徐亮起了温柔的银白光芒,如同永恒而宁静的冥河彼岸。

    “欢迎回家,执理人。”莎莱斯嗓音柔和地说。

    在这一瞬间,林三酒什么抱怨都没有了。

    “我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又要走了。”她轻轻抚摸着为她打开的液压门,感觉它像是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来,带我观光吧。”

    第731章

    天才的灵感都是在浴池中被激发出来的

    “观光行程覆盖的区域,约占Exodus全面积的三分之一。”

    莎莱斯的声音一定是经过精心选择调试的,因为它听起来永远这样轻柔动人。林三酒坐在稳稳前行的磁悬浮单人运输舱中,仿佛又回到了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她去游乐场时,最爱钻进用吊臂悬挂起来的旋转飞车里;等着机器一开,她随着咚咚的音乐声腾空而起,一圈一圈地留下快乐的尖叫。

    “那剩下的地方呢?”

    她忍不住面上的微笑,扬声问道。风呼呼地吹起她的短发,运输舱灵巧无声地一拐弯,带着她滑进了另一条金属通道中。

    Exodus中布满了这样四通八达的金属通道,它们在温柔的白色光芒中,连接起了一个又一个肩负各种功能的不同空间。

    “主要有电力运行供给系统,备用电机与应急系统,气温调节设施,水循环与储水仓,气压控制系统……”莎莱斯非常尽责,不过它报上来的一系列名称都实在算不上有趣;林三酒听了十来个,见它仍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忙摆摆手:“不用往下说了。这些东西万一坏了怎么办?”

    “大部分基础故障都可以由我进行自主智能修复。如果有超出我能力范围的大型故障,请呼叫技术维修人员。”

    看来这房子是末日前建造的,还以为它的屋主能一个电话叫来水电工。

    “三分之二的地方,都被这些设施占去了吗?”

    “并不是。为了能够节约时间,像一些占地面积较大的生活设施,如花园、网球场、健身房、厨房等,我认为没有每个角落都看到的必要,所以仅为您安排了穿越这些区域的最短路线。如果您有兴趣,我可以为您……”

    “好好,我知道了。”莎莱斯确实非常智能,林三酒的确不希望在一个花园里转上一个小时。她心里痒痒地激动,不由笑着问道:“我们第一个要去看的是什么地方?”

    “执理人套房,”莎莱斯温柔地说,“您以后的居所。”

    林三酒闻言一顿,随即一抹鼻子,重重踩下了运输舱的前进踏板。

    考虑到Exodus的面积,她的套房实在不算大,仅有一百几十余平。她脱掉自己脏兮兮的靴子拎在手里,赤脚踩着厚厚的地毯走进了客厅;明亮的橘黄色光芒暖暖地迎接了她,在工作台、沙发及一排排的红木书架上,映起了质感润泽的反光。

    即使它已经属于自己了,林三酒仍然不敢随便乱摸;她只是猫着腰、打量着,暗暗赞叹每一个干干净净、闪闪发光的细节。

    前任房主将书都拿走了,只留下了几本、一本不知哪里的地图册和一个不知是谁的历史人物传记。她穿过客厅,刚走到两扇深色木门前,门就缓缓地为她打开了。

    “室温24.7度,湿度40%,”莎莱斯轻柔地说,“需要为您准备热水吗?”

    原来是浴室。

    光洁的巨大白色浴池,镶嵌在一个大理石台中央,足以让更高的人也全浸进水里去;在这个宽敞房间的另一角,走下几节台阶,就走进了一片大概半米深、凹下去的平台。身后是一片色泽淡雅的瓷砖墙,林三酒一抬头,目光竟落进了一线星空中。

    大峡谷上方的夜空,是她见过最纯粹的黑夜,散落着最耀眼的银星。碎钻般的夜星泼洒成了一条动人心魄的璀璨银河,在她的视野里徐徐横跨夜空。

    “这是您的淋浴间,”莎莱斯依照次序介绍道,“头上是单向玻璃。淋浴头有可以模仿不同程度雨量的雨天模式,Hands

    Free模式,按摩和普通模式。站累了的话,还有躺椅、靠背……”

    林三酒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洗一次澡的渴望,又看过了卧室和卫生间;套房内的装潢并不十分豪华,但看得出来,为了让人感觉舒适,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设计——躺进去就像陷进了天堂的床、能感应到脚步走动的地灯,甚至连坐在椅子上时,身体与旁边柜子的角度,都无一不体贴,仿佛整个公寓无时无刻不在奉承她、讨她欢心。

    唯一一个有点奇怪的是,紧贴着床一侧的墙上不知怎么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痕迹。

    “也许是拆除了什么东西吧?以前这里时不时地就会动一些小工程。”

    莎莱斯似乎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林三酒没在意,一腔满足地重新钻进了单人运输舱里。

    “这是哪儿?怎么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在看过占地广袤的健身房、没有枪和子弹的射击室之后,林三酒一边驾驶着运输舱穿过一间金属制、铺着厚毯的巨大房间,一边扬声问道。

    “习武场,”不管她走到哪儿,莎莱斯永远能够在她身边响起回应,像一只从不走远的忠犬。“墙壁经过了特殊金属改制之后,如今不仅完全隔音、防火、防腐蚀,还可以承受高达四十吨的冲击力。”

    “什么时候改制的?”

    莎莱斯报了一个年份,但林三酒不知道它是哪儿的纪年方式。

    “从习武场出去,很快我们就可以到达半自动无人智能医疗室了。”

    这样的安排还真是很人性化——林三酒失笑道:“受了伤正好可以去治嘛。”

    “是的,希望您能避免重伤。”

    “我尽量。”

    莎莱斯好像不太懂如何应对笑话。

    磁悬浮轨道铺展到了几乎每个角落,她从运输舱中下来,就可以直接推开医疗室的门——也许是为了防止系统错误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号称半自动的无人医疗室中,需要手动操作的地方反而多了起来;她一连用手打开两道门,在莎莱斯的指示下走进了一个拉着帘子的隔间里。

    一个医生正闪烁着红光等待着她。

    具体说来,“医生”是一个隧道形的庞大仪器,黑黢黢的内部空间足以容纳下一个成年人,外形有点让人想起磁核共振仪;林三酒犹豫了几秒,还是躺了上去,被莎莱斯送进了“隧道”之中。

    “这是全科诊断扫描仓,”温柔的语音操控系统安抚着什么也看不见的林三酒,“对您整体状况都可以做出一个全面的初步检查。”

    最先检查的项目也是一般来说最紧急的;林三酒躺在黑暗里,听着莎莱斯用一种报喜的语气向她通报:“恭喜您,您没有高温,没有内出血,内脏也没有破损和异常。”

    “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事?”

    “太阳上有水。”

    “什——什么?”

    “太阳上存在的元素包含了氧和氢……”

    林三酒突然意识到,莎莱斯似乎也听不懂带有讽刺意味的话,它正根据吩咐在说一点“她不知道的事”。

    等待了二十分钟,“基本健康、只是未来可能会出现膝关节磨损,并且得知了一个冷知识”的林三酒,晕头涨脑地钻出了扫描仓。她看过了一排可以自动寻找血管给人注射的机械手臂,一张能够实施基本抢救工作的手术台,还有一片似乎是监控生命指标用的仪器,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好像大多都是治疗外伤的?剩下的我就不看了,”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满面笑容,“会有一个真正的……嗯,会有一个医生来接管这片医疗室的。”

    不过也许有一些按键仪器之类的东西,需要改装成适合猫爪操作的形状和大小。

    林三酒驾驶着单人运输舱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她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房子,甚至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它:这不是一所寻常意义上的“豪宅”——Exodus比人类自己更体贴人、比人类自己想得更周到,因此它牢靠、坚固、舒适、周全……但唯独并不奢华。

    实在要打比方,它就像——就像是一个末日中的堡垒。

    接下来要参观的只是厨房和食堂,不看也罢。

    林三酒一边打了个呵欠,一边跟莎莱斯招呼一声,随后掉转过头,朝执理人的套房方向飞了过去。当她进屋的时候,浴室门后哗哗的水声刚好停下了。

    白白的热汽从池水上扑起来,清冽的水面在灯光下闪烁着碎宝石般的光泽。林三酒将浑身的脏衣服全扒了下来,胡乱冲了一下身上的灰;在她缓缓沉进一池热水中时,她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再见。”

    莎莱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知由什么乐器演奏的轻柔音乐,从角落里一点点地飘荡起来。

    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惬意地泡过澡了。浑身的骨头、肌肉和皮肤好像都在热水中不断发出呻吟;她渐渐往池底滑去,直到水淹过了下巴。靠在乳胶枕上,她呼吸着味道清洁、又暖烘烘的热汽,神智慢慢地迷糊起来。

    进化者大概不会在浴缸里淹死,不过这毕竟是一所末日以前建造的房子;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睡意,浴池两侧探出了扶手,以一个舒适的角度将她的身体架住了。随着“哔”地轻轻一声,池子里旋转起了柔和水流,轻轻打在她的皮肤上,始终维持着同一个水温。

    朦朦胧胧之间,林三酒的睡意越来越浓。她只觉自己滑入了一个黑暗温甜的地方,凌乱的念头像碎片一样闪过去,不成形,也不成逻辑,渐渐散开了,沉入了睡梦的深渊里。

    龙二……突然不去上班了。

    梅和过得很辛苦……

    “百分之五十,”地莫惊讶的脸逐渐远去,“百分之五十……”

    Exodus架在大峡谷中……

    “违禁品,要耐心等等……”斯巴安的信里说。

    最后,水波潋滟的光泽晃动着浮在视野里,一裘红衣飘在碧蓝水面上,越飘越远。

    当林三酒从一池热水中醒来的时候,她胸腔中依然残留着入睡之前,心脏微微一缩的感觉。

    有什么事很不对头。

    第732章

    机票价格上涨两倍?

    当林三酒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正身在何处。从屋顶角落里一条窄长玻璃中,天光正缓缓地流进房间里;那道窄玻璃窗,此时看上去像是一道碧蓝明亮的绸缎。

    莎莱斯控制着房间里的明暗度,将灯光随着日光一起慢慢调节到一个令人舒适的程度,柔声问道:“早上好,执理人。昨晚睡得怎么样?”

    林三酒一脚踢开被子,浑身骨骼都仍旧懒洋洋地舒散着——她的身体乍然享受一次,简直像是被冲昏了头;即使昨晚那个隐隐的警钟依然回荡在脑海深处,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特别好。”

    “您需要来点儿饮料吗?咖啡、橙汁,还是牛奶?”

    Exodus的前任房主没有给她留下多少食物库存,这些东西还是她昨晚从卡片库里拿出来的。

    “橙汁,”林三酒答了一句,目光停留在墙边那个碗口大的痕迹上。

    米白色的墙纸上只有这一处是不平整的,时间长了,就印出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圆形痕迹;她伸手摸了摸,“嘶拉”一下将墙纸给撕了下来,露出了底下的金属墙壁以及一个断面。

    断面很粗糙,硌着指尖留下了坚硬的触感。感觉像是墙上原本镶了一个什么东西,又被掰掉了似的。而且揭开了墙纸她才发现,原来不远处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圆形痕迹。

    莎莱斯没有出声问她在干什么,它似乎没有“眼睛”。

    时隔多年以后,林三酒终于能够再度像一个现代人一样,站在洗漱台前,用温热的水刷了牙、洗了脸。明亮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了一张甚至叫她自己也觉陌生的面孔;她凑近了,仔细打量着脸上、身上的伤疤,半晌没说话。

    过往那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年轻姑娘,早就被时光冲卷得不见了踪影。

    充盈着面颊的脂肪早就消磨得不剩多少了,露出了她坚硬流畅的骨骼轮廓。以前时不时会被人夸奖的大眼睛,不知何时变得细长了,总是微眯着打量一切,盛满了冰水一样的目光。皮肤摸上去干干的有点儿粗糙,头发也被她自己剪得乱糟糟,长的长、短的短,像遭了狗啃。

    礼包的体贴简直称得上可怕——因为林三酒竟从他给的“生活杂物”包裹里,找出了几瓶乳液。

    “简直毫无帮助。”

    涂完以后,她对着镜子嘟哝了一声,走出套房,告别了莎莱斯。

    离开峡谷以后,她在老地方等来了那一架飞往半山镇的小飞机。白天离近了看,这架小飞机就更破了,机身上坑坑洼洼,仿佛被谁使劲抡过一顿王八拳。别的不说,光是它的型号就足以让人担心:林三酒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种机头上还有扇片呼呼转的老式飞机。

    如以前几次一样,与她一起等飞机的进化者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这附近除了一个规模极小、难度也低的副本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又小又平凡的副本,被硬生生地打造成了一个九流景点——顺着地图来这儿转过一圈的人们,没有一个脸色是好看的。

    “那种地方也敢收门票?应该倒付我钱才对!”

    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留着红卷发的姑娘这样向同伴抱怨道。

    摇摇晃晃的四个小时后,在半山镇下了飞机的林三酒,立刻头也不回地逃向了布莱克市场——好像生怕被半山镇里的人看见似的。黑市与镇子之间这三十几公里的路,她已经走得熟门熟路了;签过到,她采买了一些氧气瓶之类的物资,找“不择手段地生存!”店主打听过消息后,果然失望了。

    消息放出去的时间太短,暂时没有人出售交通工具。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烦人的副本,”往回走的时候,林三酒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下次我再见到拖把布时,要把他的头发薅下来。”

    就连【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这个道具,在面对这样一个副本时也仍旧帮不上忙:有一次她试着用它记录了签到副本,并且果然成功地在Exodus里重现了出来,给她激动坏了,以为创造出了专属于自己的签到点;不过在她即将走进去签到之前,她愣愣地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拍脑门,把它重新收了起来。

    如果说碧落黄泉的签到副本是编号1,那【可爱多,留住缤纷时光】中的签到副本就是编号2了,毕竟它的功能只是记录下信息,并且根据信息重现出一个新的副本。她在第二个副本里试图给第一个签到,就像是在厨房里打开水龙头,指望浴缸会装满水一样傻——这样想来,她幸亏没有走进去;否则就不得不每天在两个副本里签到两次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三酒把每一天都花在了来回奔波的路上,甚至和那个老机长都混熟了——混熟了的唯一一个好处,大概就是那老机长总算能定时接送她了。期间她还去过一次木鱼论坛,不过除了斯巴安一封没什么意义的回信之外,她没有收到任何签证官的响应,也没有见到龙二,据说后者好像是辞职不干了。

    她开始怀疑自己那一天晚上究竟是不是想多了。

    这天傍晚,林三酒再次拖着双脚,一点点走回了半山镇。Bliss展示馆中闪烁着的光芒,在夜幕将临之际看起来鲜妍而富有生命力,就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诱惑着四周人们的目光。她站在镇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际绚烂的光色,总算在一阵风里又听见了那架小飞机降落时的引擎声。

    临近夜晚时去景点的人不多,仅有寥寥的三两个:一个是抱着七八岁儿子的父亲,一个是梳着长马尾的男人。几个乘客坐在昏暗的机舱里,被颠簸得有苦难言;等飞机一降落,几人都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

    留着一圈白胡须的老机长这时走了出来,拦在过道里。

    “我飞这一条线的利润太薄了,一天飞四趟还不够油钱的。”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咳了几声,搓着手,眼睛在几人身上一圈圈地扫过去,就是不停下来看准一个地方。当林三酒怀疑他是想打劫的时候,老机长忽然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我问问……我打算从明天起把票价上涨两倍,你们看怎么样?噢,今晚回去的这一趟,我还是收原价。”

    没错,就是在打劫。

    林三酒不等张口说话,果然就有人先不高兴了。那个抱着熟睡孩子的父亲面皮蜡黄,看起来似乎在碧落黄泉中混得不大好,听见钱就格外敏感的样子,此时直嚷嚷道:“两倍?你疯了?你这样胡乱涨价,夜行游女不会同意的!”

    “营业额多了,组织上肯定也乐见其成。”老机长慢吞吞地说。

    梳着马尾的男人皱起眉头,咕哝了一句什么,没再出声,但看起来也一样不满意。

    林三酒只觉脑子都疼了。即使红晶是她不费劲得来的,她也不愿意就这样大手大脚地浪费掉,尽量平静地说:“两倍太多了,我承担不起。”

    “那你能出多少?”看老机长的样子,他好像恨不得能立刻掏出一个计算器。那个马尾男冲他喊了一声“我要走了!”,他也只是朝旁边挪了两步。

    想不到自己又用上它了——林三酒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开了麦克老鸭的技能。她刚一微微张开嘴,声音却顿住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嗯?”老机长歪了歪头,还在等她提出一个价格。

    但是麦克老鸭的能力没有给她提供报价。

    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林三酒飞快地瞥了一眼机舱,见那一个父亲已经走出了门口;留长马尾的男人反而落在了后头,回头朝他们望了一眼。二人目光一碰上,他就转过头去,噔噔地走了。

    “明天再说吧,”她稳了稳神,抬步也朝门口走去。“我都坐你的飞机一个星期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吧?”

    正如她隐隐预料到的一样,老机长挠了挠白胡须,随即干脆利落地同意了。

    “我也就是看在你的份上,”

    他笑着将林三酒送到门口。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广袤的荒原上没有一丁点灯光;只有遍布银星的墨蓝穹顶,在大地上投下了雾气般的微光。前面两个乘客的背影,在漆黑色的大地上远远地散开了。

    “毕竟你可是我的招财童子啊。”

    “……怎么说?”林三酒看了他一眼。老机长背对着机舱站着,面上神情都淹没在了阴影里,唯独一双灰色瞳孔在夜色中闪烁着两点亮亮的光。

    “你坐飞机的这段时间里,我生意特别好。”他使劲拍了拍机身,在当当的铁皮响声中笑道:“行了,你赶紧走吧,明天见。”

    林三酒顿了顿,朝他一点头,轻声答道:“明天见。”

    伪装屏障铺展的范围很远,在通往大峡谷的半路上,就开始稀稀疏疏地立起了一片片树林。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很多次,闭着眼也能摸到大峡谷边上;林三酒脚步轻快地走近树林,一闪身就没进了昏暗的林荫中。

    她摸着黑,窸窸窣窣地走了一会儿,停下来听了听,随即爬上了一棵树。

    过了半分钟,树林入口处就多了一条黑影子。

    第733章

    来,说出你的故事

    林三酒屏住呼吸,将身体伏低,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那个影子。

    她明明连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发出来,但那个影子往林中走了两步,不知怎么却停住了,来回看了看。他刚才走路的时候,双手都在身边摆动;此时他再一转头,她顿时更加确定对方的身份了:因为她看见了那人脑后一条长马尾。

    马尾男似乎不知怎么起了疑心,在原地站了几秒,忽然转过身,慢慢地退出了树林。在外头隐约昏蒙的月光下,他看起来似乎没有走远,仍然留在树林入口附近,在林地间投下了长长的、不断晃动的黑影。

    林三酒在心里低低骂了一句,尽量悄无声息地顺着树干慢慢滑下了地面。

    能力再怎么强的进化者,也没法消除掉衣服与物体表面的摩擦声——尽管这沙沙的摩擦声十分轻微,但好像还是叫长马尾给听见了;当她踩在阴影中,一步步向林外靠近的时候,那人影忽然顿了一顿,接着转身就走。

    林三酒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林间弹射出去,在月下化作一道黑影,转眼已经扑至那人的头顶;长马尾反应极快,拧着身子在地上一滚,逃出了她的攻击范围。

    “去你妈的!”

    马尾男怒骂了一声,不等完全爬起身来,回手就向她甩出了一片亮晶晶的粉末;林三酒的意识力登时汹涌地迎了上去,卷动着空气裹住了那一片粉末。在她正要叫出【龙卷风鞭子】把粉末吹回去的时候,没想到那马尾男却毫不恋战,一顿脚,从他一双鞋子后跟处突然窜起来两道白光——光芒乍然一亮时,他已经嗖地一下远远冲了出去。

    那两道白光在平地上粼粼闪烁,在他脚下模仿出了一片起伏不定、光影形成的海浪;那马尾男如同冲浪一样,在白光形成的水波上半弯下腰,一边控制着重心,一边飞速滑向远方;他回头瞥了一眼林三酒,还高高叫了一声:“你以后可小心点,别让我看见你!”

    竟还有这么嚣张的家伙。

    平地里猛然挂起一阵强风,被意识力包裹住的粉末轰地一下喷薄而出,亮晶晶的微光登时扑满半空,被风直直吹向了那马尾男;那马尾男似乎十分忌惮这粉末,脚下慌忙一加速,一瞬间就成了远方夜色中一个小小的黑点。

    粉末没有抓住目标,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漂浮着,看样子半晌也散不尽;林三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紧盯着那马尾男隐隐约约的影子,立即转个方向,绕路追了上去。

    对方那双鞋子的性能,实在是超乎想象的惊人——她才刚刚追了几步,只见昏暗大地上紧接着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白光形成的高高“水墙”,马尾男几个冲刺,就在“波浪”间消失了影子。他一消失,白光就在地平线上倏然暗了下去,天地间重归一片夜色深浓。

    十二界的进化者果然不能小瞧。

    当林三酒满腹烦闷地走回林边时,她发现那一片粉末仍然密密麻麻地漂浮在半空里。它们似乎具有某种腐蚀性,每一颗粉末附近的空气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灰黑色,好像一片即将渐渐弥漫开来的浓浓毒气。

    不仅没有逮住跟踪的人,家门口还被扔了这种东西,林三酒一想到这儿,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用意识力裹住那一片粉末,轰地一下将它们全砸进了一只银色垃圾桶中——那还是从萝卜身上拿到的特殊物品,不管扔进去什么东西,都会在里头消失得干干净净。

    “别人在这儿连孩子都能养大,我怎么就不能安安稳稳过上十四个月?”

    她低声朝意老师抱怨了一句,拖着脚步往树林走去。来到刚才马尾男驻足之地时,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林边地上有一张扁平的什么东西,在朦胧的夜色中看起来昏暗不清。林三酒警惕起来,把教鞭拉长了,隔着好几米戳了几戳那玩意儿——那玩意儿发出了飒飒声响,被教鞭戳得不住泛起反光;她走近几步一看,发现原来那是一张地图。

    折成几叠的地图,似乎被人开开合合地看过不少次,纸张边缘露出磨损后的白脊。这是碧落黄泉中最常见的那种地图,林三酒自己也有一份;她攥着地图,眉头渐渐皱紧了。

    这显然是刚才那个马尾男掉下来的。

    “跟踪别人的时候,为什么要把地图拿出来?”

    她暗自嘟哝了一句,下意识转过身。她此时正站在一片徐徐拔起的坡地上,夜幕下深黑色的大地在她脚下铺展开来,蔓延下去,直至远方。送她回来的那架小飞机,此时成了遥远地平线上隐隐约约的一点灯光——它今晚还有最后一班返程要飞。

    经过刚才那一次交手,马尾男绝不会再傻乎乎地坐飞机回去的。

    林三酒皱着眉毛摇摇头,胡乱将地图塞回裤袋里,抬步就要往树林里走。这一步刚刚落下,她又顿住了。

    就像出门时偶尔会觉得自己忘带了东西一样,她此刻正被一种隐隐约约、不知忽略了什么的感觉所困扰着。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地平线上的小小橙红光点,想了想,打开了【意识力扫描】。

    【意识力扫描】能覆盖的范围,比她的目光更远,很适合用在树林下方没有阻隔的荒原上。她一边往前走,一边不断转头扫描着身边的大地——终于在她走向坡下的时候,【意识力扫描】的边缘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一个晃动的影子。

    难道那个马尾男真的这么傻?

    林三酒心中一跳时,身体已经像一条黑豹般蓦然朝前扑了出去。夜风立刻鼓荡起来,凉凉地打在皮肤上,吹得她头发不住飞舞;听着脚下野草窸窣作响,她脑中的扫描范围迅速逼近了那一个影子。

    不是马尾男——她猛然刹住了脚步。

    她的速度极快,短短一分钟就拉近了一大段距离;前方的夜幕下,已经能隐约看清那架小飞机颇为简陋的轮廓了。一个男人的背影正朝小飞机快步走去,一只手牵着一个矮矮的影子,不用说,正是那个父亲与他刚刚醒来的儿子。

    “他们逛得还挺快……”林三酒叹了口气,转身想往回走。

    下一秒她忽然一震,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过来;她骤然拧过身,闪电般扑向了前方的两个人影。

    双方之间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或许是她激起的风声、或许是她脚下踩塌草丛时的响动,好像立刻就叫那个父亲察觉了身后有人。

    然而他连头也没回,拽了一把身边的儿子,拔腿就朝飞机跑去。那小孩速度竟然丝毫不弱于他父亲,双方在高速疾奔之下,离那架小飞机越来越近,在几个呼吸之间,那坑坑洼洼的灰白机身就从夜色中一点点露出了形状。白胡须的老机长正坐在门口的扶手梯上,手里拿着一瓶自酿酒;猛然见到一前一后几个影子朝自己飞奔而来,显然把他给惊了一跳,酒洒了一裤子:“怎,怎么回——”

    “带我们走!”

    那个父亲怒吼一声,一甩手,手中立即多出了一片不断旋转的叶片影子,看着倒与机头的扇叶异曲同工。他另一手抓起身边的矮小身影,抡起胳膊将他甩了出去,伴随着“呛啷”一声酒瓶碎裂的声响,那小孩已经一把抱住了老机长的脖子。

    在机舱内的灯光照明下,那小孩扭过头,露出了他腮边一圈青青的胡茬。他一张口,一个低沉的成年男性嗓音就从嘴里响了起来:“快起飞,不要让那女人上来!”

    “等等,有话好——”

    老机长似乎能力一般,不以战力见长;他扑腾挣扎几下,就被那“小孩”给拽进了机舱里。“父亲”噔噔几步抢上扶手梯,回头一瞥,一脚将扶手梯踹得翻滚了出去。

    林三酒此时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差点儿被扶手梯给砸上。偏偏在这一刻,引擎忽然轰轰作响起来,机身震颤着吹起强风;她一闪身避过那个咚咚乱滚、散落成几块的梯子,双脚一蹬地面,凌空高高跃起,一把扣住了飞机舱口边缘。

    那个“父亲”一脸焦急的油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他一手握住舱门后的扶手,另一手中那几片旋转的扇叶翻滚着向林三酒砸了下去。她身体被飞机震荡得摇摇欲坠,几片边缘尖锐的扇叶同时撕破了空气,直朝她面门切来——她吊在半空中,能躲避的地方实在太小,不得已之下只好一松手,直直落回了地上。

    “哈,”

    那个“父亲”的半声笑,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模模糊糊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然而不等他从机舱门口缩回身去,突然一脚滑出门口,接着整个身体像是被人拽了出去一样栽进了半空。林三酒仰面倒在地上,用意识力紧紧束缚住他的脚腕,将他重重地甩向自己身后。

    他长长的惊叫声,很快就化作了“砰”地重重一声闷响。

    飞机机身下的几排滚轮忽然转动起来,在简陋粗糙的跑道上摩擦起了一阵阵白烟。

    “等等!”那个男人翻身跳起来,嘶声叫道,“等我,让我上去!”

    可惜他的“儿子”好像压根还不知道他被拽下了飞机。小飞机充耳不闻地在轰鸣中朝前驶去,迅速离开地面,摇摇摆摆地滑进了夜空。它似乎起飞得太过仓促,左右机翼来回摇摆了好几下,才终于化作几点橙红亮光,消失在越来越高的黑夜中。

    那个“父亲”呆愣愣地跪在地上,似乎傻住了。

    过了半秒,他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跳起来就要往远方跑;然而这次他终究慢了半拍,脑后猛然被一条什么东西重重抽了一下,登时发出半声叫,步伐不稳地摔在了地上。

    林三酒浑身都裹在【意识力防护】中,一膝盖就狠狠压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说,你们是什么人?”她喘着气,咬着牙:“为什么要跟踪我?”

    那个男人面孔被她压在地上,嘴里的声音全都含糊不清地成了一团;听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对方正在控诉。

    “妈的,我就说没、没有人……没人会信我们是对父子的,”他半是沮丧半是愤怒地叫道,“十二界根本没有爹带孩子的!”

    林三酒闻言顿了顿,一把抓住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往地上一砸。

    “听好了,”她低声说道,“出卖你的不是你们的父子身份。”

    那个男人侧脸上转过来一只眼珠。在鼻孔里都是灰泥的时候,他还没忘记疑惑了一下。

    “那机长说明天要涨价,你那样激动干什么?”林三酒冷笑一声,“你如果只是一个观光客,你不会回来看那副本第二次。一个小小的副本景点,谁还能故地重游多少次不成?所以涨不涨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多学学另一个扎马尾的,那才是与己无关的态度。”

    男人愣愣地眨了眨眼,从嘴里噗地吐出去了一些泥。

    那马尾男刚才之所以一直跟着她,估计是把她也当成了前往副本的游客;大概走着走着感觉不对,才掏出地图想寻找方向。但林三酒对他的突然袭击,却把真正藏在暗处的“父子”二人给打草惊蛇了——好在她最终没有让这家伙溜掉。

    “你听说过300路吗?”林三酒朝他一笑。那男人眼睛圆睁着,无措地转了几下,还没发觉自己身上的不对——“你们应该盯上我有一阵子了吧?我却是今天才头一次见你。说吧,我想你大概有不少故事可以告诉我。”

    第734章

    你要对我做什么

    那男人将面孔埋在草丛泥土之间,呼呼地喘了一会儿粗气之后,当他终于艰难地再次转过半张脸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一副面皮蜡黄、饱经沧桑的模样了。

    300路生效之后,他的眼睛微微圆了一些,鼻子渐渐高了起来,下巴从国字脸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在面部下方形成了一个圆润的弧线。林三酒带着点儿惊奇地瞪着他,伸手在他脸上一抹,手上果然多了一张卡:【一次性面具之面貌平凡的中年人系列】。

    这个道具她自己在红鹦鹉螺时也用过一次,差点把它给忘了。

    用于掩藏面貌的道具,虽然从来没有占据过需求的主流,但也从来没有在十二界中消失过。

    “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她将膝盖从对方脖子上收回来,那男人立刻爬起了身。他刚一坐起来,立刻发觉了身上特殊物品的不对劲,一张脸唰地白了下来——“嗯,我现在看你,好像是隐隐约约有点面熟……”林三酒端详着他的面孔一会儿,脑海里浮起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应该是某一次乘飞机的时候见过。

    “对,我前几天跟过你一次。”这个下巴和双颊都肉乎乎的年轻男人,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口吻说:“你要拿我怎样?”

    他似乎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认清了他与林三酒之间的实力差距。

    “你现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三酒蹲在他面前,紧盯着他的脸:“告诉我怎么回事,你们是谁?”

    她蹲的方式很特殊,还是从黑泽忌那儿学来的;论起对身体的使用,他无疑是一个天才——她此时的身体在静止与爆发之间取得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只要面前一有异动,她随时可以像猎豹一样弹射而出。

    很显然,这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死死地笼罩住了这个男人。

    “我,我可以告诉你。”

    他考虑了一会儿,有点儿迟疑地说道。他一张嘴说话,两旁面颊就肉嘟嘟地鼓动起来,仿佛一只特大号的松鼠在不断地嚼一嘴果子:“但这事儿吧……你不要把它看成是一件针对你个人的行动……我们对你本人没有什么恶意,这一切都是工作安排罢了。”

    “工作?”

    年轻男人咳了一声,挠了挠他圆鼓鼓的饱满脸颊,挺起胸膛:“对,我和其他几个跟踪你的同事,都是在一个地方工作的。”

    林三酒瞪着他,没出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是,咳,”在这一刻,年轻男人看上去仿佛同时被羞惭和骄傲两种情绪占满了:“我是‘防止物价上涨与通货膨胀委员会’的行动专员兼任策划专员。”

    “你……把那个名字再说一遍。”

    “‘防止物价上涨与通货膨胀委员会’,简称‘防涨会’。”

    ……十二界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林三酒歪过头,眯起眼睛,又从头到脚地把他打量了一次。

    “……防涨会?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只觉一肚子全是疑问,竟不知道该问哪个才好:“十二界也有通货膨胀?”

    “有资本进行经济活动的地方,就难免会伴生出一系列的经济问题,物价上涨和通货膨胀当然也在此列。”年轻男人严肃地答道。他沉下脸的时候,就好像那一只特大号的松鼠吃完了晚饭,正在让腮帮子休息。“我们委员会,就专门负责处理这方面的事务,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林三酒试着回忆了一下,不过她实在想不起来维持运行十二界的那些机构之中,有没有一个这样的委员会了。“怎么防止?”她问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通过密切关注市场内的经济活动,积极展开多点人工监测,对大额资金的流动实行严密管理等手段,预防打击市场过热、洗钱行为或货币超发,对流通货币量进行实时宏观调控,稳定物价……”

    要是人偶师在这儿就好了。

    “你说人话。”林三酒冷冷地说。

    这个要求对他来说似乎有点困难。他支支吾吾、吭吭哧哧了一会儿,说:“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林三酒抽出教鞭,将它点在对方袖子底下露出来的胳膊上。

    年轻的“行动专员兼策划专员”突然急切了起来:“是,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在关切着涉及大额资金的买卖活动……那,那个,人工检测的意思是说,我们从线人那里得到消息……然后,然后跟踪可疑目标……”

    “接下来呢?”

    他“咕咚”一声,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

    “……最后我们以各种必要措施征收目标身上过多的货币,这样一来,市场上的货币流通量就、就被控制住了。”

    林三酒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两秒,竟拿不准自己此刻应该发怒还是发笑:“你们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其实不就是打家劫舍么?”

    “应、应该说,我们实现了财富的再分配,对十二界发展有好处……”

    “再分配个屁!”林三酒猛地骂了一声,惊得他立刻闭了嘴,一副不知道该把手脚放在哪里好的样子。

    她靠近一点,忍不住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这个年轻男人。

    看他的样子,似乎一边为了委员会的名号而沾沾自喜,一边却又为他实际上的行为而感到不大光彩;如此矛盾的两种情绪,竟然能同时和谐共存于一个人的头脑里,真是叫人惊叹于人类心灵的包容性。

    她抽出了教鞭,冷冷地问道:“你的线人是谁?”

    “啊?”这家伙的第一反应似乎是想装傻。

    “有人告诉了你们关于我的情报,这个人是谁?”林三酒将教鞭戳进了他的胳膊皮肤里。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脸色不大好看:“这……这个我真不知道。”

    好像是生怕她不信,年轻男人忙摆手说道:“负责线人这一块的是另外的一个同事,我不跟他们接触,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只知道线人都提供了什么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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