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我真他妈受够你们的戏剧屁了,”灵魂女王一把将断颈扔回地毯上,又抓起了人头。然而就在这时,它动作顿了一顿。一眨眼那么长的沉默扫过海面,忽然有一个宙斯低低地向同伴问道:“诶?好、好像……不能让它这样吧?”

    这句低语被海风吹散开,隐隐约约地飘进了进化者们耳朵里。

    不能“怎么样”,那个宙斯自然没说;但灵魂女王却好像冻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它一动没动。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一只肉触手才从缓缓地伸出来,带着几分不确定,轻轻戳了几下宙斯尸体的断颈。

    “他妈的,”这一次骂粗话的,变成了不知哪一个宙斯:“去抓住它!”

    第656章

    关键时刻还是得上礼包

    “大人!”

    世上再也没有比灵魂女王见机更快、更会转舵的生物了。那群宙斯刚刚一抬脚,大肉虫已经掉头冲向了不远处的人偶师,地毯被它的身体摩擦得沙沙作响;它一边游走,一边尖叫道:“大人——”

    宙斯的速度确实惊人极了。在大肉虫刚刚叫了第一声“大人”的时候,它身边已经踏上了宙斯的一只脚,第二声“大人”才一出口,那个宙斯已经一把抓住了它后颈上的皮,将扑腾着的肉虫拎在了半空里。当人偶师愣愣地抬起眼睛的时候,这一群宙斯已经带着他们的战利品,转瞬间就飞速退回了刚才所在的海面。

    直到这时,大肉虫才顺着惯性说完了后半句话:“帮我一把!”

    话音一落,它也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只可惜,就算灵魂女王勃然大怒,这位陛下也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了——一个宙斯顺手捞起一捧海水,将这股突然变得像是软胶一样的海水在它头上严严实实地缠了几圈,将它一层层的口腔都横腰拦住。大肉虫只能含混不清地“呜呜”着,但谁都不明白它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把它给我。”人偶师眼周的亮粉渐渐地泛起了血红,低沉地吩咐道。

    “想得倒是怪美的。”有一个宙斯嗤了一声,转头问同伴道:“现在怎么办?”

    “这……这倒也算是一个戏剧化的转折吧?”那个穿着碎花裙的宙斯,像是征求意见似的反问道。

    “算是算……但是……”

    一阵皮革咯吱作响的摩擦声,静默了这一小群戏剧爱好者的嗓门。这些张一模一样的脸同时朝一个方向转了过去,一起盯着步步接近的人偶师。

    一个戴眼镜的宙斯犹豫了一瞬,指了指同伴手里的灵魂女王:“你过来,它就没命了。”

    他身后的几个宙斯立刻交头接耳起来,窃窃私语隐隐约约地在风里传开了:“这种威胁……有点俗套……”

    人偶师像没听见一样,然而当他走到宙斯尸体身边时却停住了脚。他蹲了下来,半边面孔拧着,露出了一个清清楚楚的嫌恶;他一边捏着宙斯尸体的肩膀,一边将尸体翻了半个个儿。

    宙斯们安静了下来,好像都浮起了几分紧张。

    几个人偶不知何时赶了过来,远远近近地立在主人身边,防备着宙斯们的一举一动。人偶师端详了尸体一会儿,忽然伸手在脖子上一划,那截绷带顿时碎成几块,纷纷松散下来。

    绷带下,几十厘米长的脖子软软地伏在地毯上,像一条死长虫。

    “林三酒是一个很蠢的人。”人偶师低垂着目光,声音平淡地开了口。“她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是连路边的狗都知道,她系在脖子上的绷带是为了遮住一件东西……完全就是欲盖弥彰。现在——”

    他点了点那根无头脖子,又迅速在地毯上蹭了一下手。“这底下什么都没有。”

    灵魂女王猛然扭起身子,看起来好像在努力点头。

    “啊,对,因为我、我们拿走了。”

    “有可能。”人偶师仍然注视着地上的尸体,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了一眼浮在海里、像块破布似的季山青。“不过我还记得,他说过林三酒肩膀上有一块圆形伤疤。”

    露在工字背心外头的死尸肩膀上,却只有一片泛青的光洁皮肤。

    那一小群宙斯又微微骚动了起来,声音模糊得一时间叫人听不清他们到底都互相说了些什么。人偶师慢慢直起身,浮起了半个沉沉的晦暗笑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拿我当娱乐?”他轻柔地问道,声音阴鸷得仿佛能滴出水。“看我的戏?”

    每问一句,他往前走近一步。宙斯们已经全戒备了起来——但他们看起来倒不太害怕。那个戴眼镜的宙斯再次开了口:“我们手上有两个……”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猛然扑进了他的口腔里;戴眼镜的宙斯反应不及,被那东西打得连连后退几步,砸在后方宙斯们的身上。与此同时,身后隐隐传来“咕咚”一声水响——人偶师没有回头,一跺脚,地毯前方顿时像是活了过来,昂扬着朝宙斯们脚下的海面扑了过去,将后方黑格尔二人都掀翻在了地上。

    当那地毯骤然舒展开身体,即将碰上季山青的后背时,海水却登时活了过来,呼啸着裹卷起人事不知的礼包,擦着地毯边缘将他远远甩向了另一边。宙斯们在最后一刻,终于及时察觉到了人偶师的真正目标。

    “哈,”碎花裙宙斯笑了一声,“这个可不能给你——”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宙斯们的数张脸忽然安静下来,一齐转向了礼包飞出去的海面。后者砸进海水里将会激起的浪花,始终没有飞溅起来——因为季山青根本没有摔进水里。

    水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后脑勺。瞧那一头乌发,只能是木辛莫属了。

    此时他正一手紧紧攥住礼包,一手拼命地分开海浪,在一双双宙斯的眼球注视下迅速冲回地毯——他趁着双方刚才初一交手的时候跳进了海水里,一直在水下潜行,此时一扑出水面,正好接住了迎面飞出来的季山青。

    “快快,”宙斯们顿时有些慌了神,“拦住他!那家伙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对于木辛来说一向温柔顺从的水,此时赫然变成了另一幅陌生模样。海浪像黏胶一样沉滞起来,一股又一股地反向推着他,仿佛试图把他和礼包都缠起来困住;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吃力极了,即使木辛面上浮起了一层血色和几根青筋,却始终无法寸进。

    身后宙斯们纷纷踏着海浪冲上来,眨眼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木辛一咬牙,似乎正打算拼个鱼死网破的时候,头上却霎时间笼下来了一大片阴影;那片阴影宽广得惊人,他已经来不及再逃出去了。神色一凉,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伴随着遥遥两道听着有点熟悉的惊叫,那片阴影落了下来,却一点儿没有碰上木辛。他再一睁眼,回头一看,顿时不由松了口气,随即急急地冲开海水朝远方游去——人偶师控制着脚下地毯,将它从另一端尾部处翻卷起来罩向了海面,正好挡在木辛和宙斯之间,给他留出了一个宝贵的短暂机会。

    与地毯一起掀上半空、又与它一起落进海面的,是两个想逃跑却没跑成的进化者;黑格尔和莉丝的惊叫声,迅速被自己身体击破水浪的声音掐断了,等他们再度浮出水面的时候,人偶师的声音也在这时候传入了耳朵里。

    “给我挡住他们。”

    木辛一眼也不敢往回看。那两个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卷进战斗中央,一定不会全力以赴;尽管宙斯们被缠住了,但他身边的海水却仍然像黏胶一样阻力重重,他使劲划了几下水,挪开的距离却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了一眼夹在胳膊下、人事不知的季山青,又看了看远方那个黑色人影;木辛猛然停浮在水里,松开了手,任礼包跌在海面上。

    “你干什么?”人偶师大步走向海水,“把他带回来!”

    木辛充耳不闻,抬起胳膊将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他修长健美的身体在海水里泡得发白,像是落在冰海上的一块雪;三两下,他就将那件套头短袖从季山青头上罩了下去——要将礼包的手臂从袖子里穿出来实在太麻烦,所以木辛干脆就把他的双臂困在了衣服里。

    刚罩上一件衣服,季山青顿时就沉重了一分,好像脸色看着也稍微像个人了。木辛有点儿拿不准地重新抱起他,眼见身后的战团已经离他越来越近,急忙扬声吼道:“接着!”

    几分钟之前才想要拆开季山青的男人,现在却成了唯一一个能把季山青扔给他的对象。假如人偶师一拿到礼包,立时不管不顾地拆开他,那只能算他命里当有这一劫了——眼看着礼包的身影在空中翻滚着落向人偶师,木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禁放声喊道:“别杀他,让他看看林三酒是怎么回事!”

    “用你说。”

    人偶师退后一步,任礼包“啪嗒”一声掉进了脚下的海水里。他伸出两根手指,厌恶地捏着季山青的后脖领,将他拖出水面;明明头也没回一下,一个人偶却大步走了上来,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木辛顿时吐出了一口长气。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只见那个黑沉沉的人影忽然朝他一摆手:“去把那虫子弄回来。”

    态度自然得仿佛在吩咐家仆。

    黑格尔和莉丝二人确实十分靠不住——与其说他们是在战斗,不如说他们是在寻隙逃跑;当一个宙斯转头一瞧,叫了一声“那个礼包恢复神智了!”的时候,二人登时趁着这个机会,一口气冲向了遥远的海平线;这次他们终于挑对了时机,因为所有的注意力,此时都被季山青给吸引了过去。

    猛一张开眼睛的礼包,在恢复意识的震惊与茫然中又一次看见了人偶师的脸。

    很显然,与人偶师离得这么近,把他给重重惊了一跳;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具穿着工字背心的无头尸体时,谁也没想到,季山青的脸色竟然能在一瞬间变得那样差。他看起来像是被暴风雨笼住的乌云天,眼睛、嘴唇、皮肤,仿佛都像是要消融一样渐渐褪了颜色。

    人偶师却什么也没说,只阴沉沉地盯着他,仿佛在考量他到底有没有用处。

    “等、等等,”礼包飞快地眨了眨眼,“姐姐脖子上……没有……”

    “这一点我已经知道了,”人偶师立刻打断了他,“说点有用的。”

    礼包浑身软得站不起来,颤着手脚,从地毯上爬了过去。他靠近了尸体,仔细检查了一番,目光在他的肩膀上流连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这不是姐姐。姐姐变成的宙斯,一定还活着……他们想必是互换了衣服。”

    远方的宙斯们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海面上,好像有几个闻言还耸了耸肩。

    人偶师顿时皱起了眉毛。

    互换了衣服以后,林三酒可就彻底认不出来了——每一个宙斯都长得一模一样,而且没有一个宙斯穿了能露出肩膀的衣服。

    “我……我能猜到是哪一个。”季山青忽然颤巍巍地出了声。他垂着眼睛,不敢看身旁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嗯?”人偶师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哼。

    “请、请你……在救回姐姐以后,再拆我。她是我的主人,我至少也应该有被主人保护一次的权利……”

    第657章

    看,你背后

    人偶师垂下眼睛,漆黑的一缕缕头发从苍白皮肤上滑了下来,一双瞳孔被亮粉映得仿佛正流动着血光。顿了半秒,他轻轻开口了:“你没有任何权利。你只是一个礼包。”

    季山青的面孔霎时间白了下去,死死咬着嘴唇,却不敢抬头。

    “林三酒对我没有半点用处,我也用不着救她。”

    季山青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拽着刚才从人偶身上脱下来的外衣,看起来像是被遗忘在冬天之后的一个雪人,随时都会颤抖着从世间消逝。

    海面上静了下来,只有一阵阵波浪拍打的涛声更响亮了。

    宙斯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似乎都在等着看局面怎么发展。木辛浮在海水里,一时间进退不得。

    “我要做什么事,只是因为我想做。你的理由,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人偶师慢慢弯下腰,皮革在他腰间咯吱吱地响起来。一股浓浓冷香随着他的话一起扑了下来:“现在,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宙斯们顿时嗡嗡地交头接耳起来。

    好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季山青猛地吐了一口气,嗓子眼里差点因为骤然放松而发出半声呜咽。他急急忙忙地往前挪了两步,说话时仍然带点儿哭腔:“是、是这样的……我们都被骗了……姐姐变成的宙斯,在那里。”

    他说到这儿,抬手一指远方那一小群宙斯。

    被人抓在手里的灵魂女王也听见了,从它顶部那块很难辨别不出是不是脸的红肉上,竟奇迹般地浮现出了隐约的惊奇;这位陛下明明自己还身陷囹圄,却仍然压不住好奇,使劲拧过身子、翻过眼睛,试图打量身边的宙斯,好像想要看看到底哪一个才是林三酒。

    “收买人的能力,不是林三酒才有的吗?”人偶师拧起了一边眉头。

    “是,的确是姐姐独有的能力。”礼包气息顺畅多了,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正是因为刚才那一个【SacDuckpower】,我才推测出了姐姐是谁。”

    这次不等人偶师发问,礼包赶紧继续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如果一个宙斯穿上姐姐的衣服,而姐姐却躲在一旁悄悄对我们使用出了能力,那么我们谁都不会怀疑,穿着工字背心的人一定是姐姐,对吧?这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简单计策,转移了我们的视线。”

    “只不过,想要用出这个能力,姐姐本人不能离得太远。所以她一定还在这里。我想,她就在这一小群宙斯之中。”

    遥遥地,宙斯们有的互相看了几眼,有的面无表情。

    “那么……到底是哪一个?”人偶师直起腰,望着他们轻声问道。

    “被绷带藏在下面的是一个项圈,那个项圈有一个很古怪的特征。除非被砍下头,否则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季山青的目光一遍遍在各个宙斯脸上梭巡着,终于慢慢地停住了,定格在了其中某一个宙斯身上。

    “她把脖子上的绷带给了别人,就得另找一个什么来遮住项圈。要不然,这个把戏从一开始就演不下去了。”

    季山青白玉一样的手指,定定地指向那宙斯,微微地有些颤抖。

    “诶呀,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一个宙斯笑着叹了一口气。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伸手解下了自己系在脖子上,用于挡住前胸、给婴儿喂奶的罩巾。

    【皮格马利翁项圈】顿时在灰沉沉的海天之间迸发出了宝石般耀眼的光芒,跳跃的颜色像带着无穷生命力一样,灼灼燃烧在人们的视野里。

    “大人,”季山青面上浮起哀求,刚刚一转头,却不由一怔。他身后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人偶师的影子——身后骤然爆发出了一声熟悉的、灵魂女王的尖锐嘶鸣声;礼包匆匆扭头一看,正好看见大肉虫挣脱出了海水束缚,像是被嫌碍事儿一样,叫人给甩上了半空。

    “拦住他!”

    所有的宙斯一瞬间都慌了神。他们像是不慎被黑狼闯进来的羊群,一下子就被人偶师的攻击冲散了;那个刚才系着喂奶罩巾的宙斯转身想跑,然而上一个宙斯已经用性命证实了,在人偶师面前他们的速度并不占优势。

    “搞什么啊!崩了啦!”

    一道捏得尖尖的嗓音从宙斯后方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某一个宙斯不满地叫了一声。然而季山青刚一抬起头,却正好瞧见所有的宙斯都猛然停下了步子;他们一听见那声音,每一张脸都顿时跌了下去,面皮仿佛即将撑不住某种情绪了一般。

    自从来到这一片海面战场上以后,季山青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那种神色,他自己也不知体验过多少次那种情绪了——宙斯脸上的,分明是恐惧。

    木辛和灵魂女王甚至没有来得及冲上去帮忙,脚下地毯就被彻底掀翻了。

    轰隆隆的声音不知从世界何处炸响了,却没有人看得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片海洋像是突然被人颠倒了一个个儿,万丈海浪在呼啸间吞没了天空;海底陆地从头上倾泻下来亿万吨的沉重海水,黑沉沉的世界再不见一丝光,只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才叫人知道自己似乎还活着。

    只是好像也活不了很久了——水,到处都是的水,从来没有这样凶狠无情过;它席卷了一切,颠覆了一切,将性命、呼吸、思绪、灵魂……猛烈的海浪将一切都能冲出了人类躯壳之外。汪洋与天空再也没有了界限,仿佛造物主突然发了怒,要将所有东西都一把抹掉,要让这个末日世界再迎来一次末日。

    这一次席卷天地的海啸好像无穷无尽一样,与意识一样漫长,好像亘古以来就存在于世间,还要继续永远存在下去。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海水终于跌落回陆地、天空再次出现茫茫白雾时,海浪缓缓地趋向了平静。

    七零八落的人体,像一根根折断的浮木一样,无知无觉地漂浮在海面上。

    “哗啦”一声水浪四溅,却清脆得像炸雷一样,猛地打破了水天之间的静谧。伴随着破风箱似的喘息声,一个看起来与浮尸没有区别的人忽然一动,却紧接着就沉了下去——他挣扎着使劲拍了几下水,终于重新浮了起来。

    不是他水性不够好,是他在昏迷之时依然死死地一手攥着一截肉皮,一手抓着一个衣领。那两个颜色各异的后背都沉沉地坠在水下,险些把他也一起拽下去。

    木辛仿佛把这辈子吞进去的水都咳出来了,才终于又一次看清楚了眼前的大海。

    人……太多了。

    在他被滔天巨浪冲击得失去意识以前,他明明记得海面上一共才不过十几个人。

    但是现在……

    轻缓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打上来,又落下去,推得水面上衣着各异的无数浮尸也一摇一晃地,就像是全部被放在了一只大摇篮里。木辛用力眨了眨眼睛,目光在海面上扫了几圈,却越发茫然了。

    最起码也有数十具……不,数百具。成百上千的人一路铺展出去,七零八落地一直蔓延到了天边。这些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其他人去了哪儿?

    想到这儿,他猛然回过神,忙一边蹬水一边将手里的人拉出了水面;那截深红肉皮一点点被海水吐出来,好半天才终于露出了一个疑似是头的部位。木辛一咬牙,喘着气将另一人一扔,甩在了自己肩膀上——礼包像是一袋土豆似的软软地摔下来,双目紧闭,气息全无。

    海风吹过无数死尸,奥林匹克里静得好像再没有活人了。

    木辛又干起了老本行。他找不着那张地毯了,只好一肩扛着礼包、一肩扛着肉虫,随便挑了个方向朝前游去;不料他才刚刚划开水,远方水面上忽然“哗啦”一响,人偶师的声音就在海面上传开了:“是你?过来。”

    木辛楞在海里,四下看了看。

    “就是你,往哪看?”人偶师听起来顿时不耐烦了,“我在这,带着礼包给我过来!”

    直到这时,木辛才终于隐约察觉到海平线上似乎有一个极小极小的黑点。即使对方是人偶师,也比一海面不知道哪里来的死尸要强得多;他拽上两个休克过去的人,气喘吁吁地游了过去:“这、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

    当他见到人偶师的时候,后者正阴沉着脸,盘腿坐在一具浮尸上,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连人带尸体地一起沉下去。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拾荒者,将收集品铺满了身边的海面;只不过他收集的不是垃圾,而是一具具宙斯的尸体。

    “怎……怎么连宙斯都死了?”木辛游近了一看,不由吃了一惊。“我还以为刚才的海浪,是他们掀起来的……”

    “你问我,我问谁。反正他们都死了。”人偶师极不耐烦的样子,双臂抱在身前,朝旁边一具具浮浮沉沉的尸体扬了扬下巴。他苍白的面颊随着这个动作,看起来尖尖得十分削瘦。“你把他们放下,找找哪个是林三酒。”

    木辛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又有几分狐疑地看了一眼人偶师,迟疑地没有松开拽着礼包的手。“那个……你……你怎么不找?”他鼓起勇气问道。在他到来以前,对方似乎一直就在这儿坐着,完全不必等他来了才找。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

    “你觉得我想拆他,还至于骗你?”人偶师半张脸拧了起来,比之前那种全无血色的样子,看起来更加惨白了几分。“你要是不嫌累,背着他们去找!”

    木辛咽下了怀疑,决定什么也别说,缓缓朝最近的一具宙斯游了过去。还不等他靠近,他已经看出来这不是林三酒了,因为那条浮在水面上的长脖子上空荡荡的。就在他一转身,即将游向下一具尸体时,木辛忽然顿住了动作。

    人偶师慢吞吞地抬起了眼睛,挑起一边眉毛。“怎么了?”

    “你……”或许是因为海水太过刺骨,冻得木辛好像连骨头都在打颤。一件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了一个最糟糕的时机上——他感到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你……受伤了,对吧?”

    “那又怎样?”

    正因为人偶师受伤了,行动不便,所以才叫自己去检查尸体。

    所以,他才会没有发现“那个”。

    木辛重重地咽下一口口水。

    “你背后的海面上……有、有一个人。”

    那人这时正盯着他们慢慢地笑了。

    第658章

    他欣赏文艺作品的品味原来是这样的

    人偶师一拧身的时候,手臂不由落了下来,露出了横跨他胸腹的巨大伤口。苍白的皮肤、渐渐失去血色的血肉,以及沉沉的浓黑,在一眨眼间就闪了过去;紧接着他头也不回地一摆手,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猛地划破空气,猝不及防地打上木辛的鼻子,将他重重地送进了水下。

    人偶师这时才转过身,轻轻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以为我受伤了,你就有可趁之机了?”

    “你干什么!”木辛一边在水中扑腾,一边疼得连嗓音都变了,脸上的血正不断地被海浪冲走,“你疯了?回头,回头啊!”

    “我身后没有人。”人偶师慢慢抬起了一边眉毛。

    木辛不住地拍水,终于重新稳住了平衡;他即使在挣扎之中,也不忘了拼命往后退:“你说什么——”

    忍着海水刺痛一睁眼,他也怔在了水面上。

    人偶师背后的确没有人,只有空荡荡的海面和无知无觉的浮尸。

    木辛的面色渐渐白了下去,好像受伤的人是他。

    “那、那个……”他又像刚才一样打了个寒颤,舌头再一次沉滞起来。“是,现在你背后的确没有人了……”

    因为那个人在不声不响之间,已经从人偶师背后的海面上挪近了他的身边,此时正靠在他的耳朵旁边,朝木辛露出了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

    人偶师似乎全无觉察——

    直到那个人转过头,朝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他说的没错啦,因为我在这里哦。”

    人偶师下意识挥出的攻击竟然全数落空了,只在海面上激起了数股高高的水浪。还不及海浪落回去,那个裹着皮革的单薄人影已经在转瞬之间远远退了出去,落在另一具尸体上站稳了。所那具浮尸竟连晃也不晃,稳稳地撑住了人偶师;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失去了颜色的幽灵,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二色。

    “你太唐突啦,”

    不速之客曼声一笑,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梳理着他金棕色的闪亮短发。“搞得我好像很吓人似的。”

    木辛下意识地转过头,与人偶师交换了一个目光,二人又同时将眼睛落回在了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看看我,”他微笑起来,仿佛一缕阳光投进夏日的森林。“我的模样,难道很可怕吗?”

    他的模样不但不可怕,正相反,世上很少有人竟能够长得这样俊美无铸。

    如果说宙斯是把漂亮的五官扭曲、放大、摆错了位置的话,那么这个人可以说是完全抹除了那些错误。事实上,他的长相身材几乎找不出半点儿缺憾——他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眼波流转之间,就像有夏夜星辰在幽幽地闪光。

    “嗯?这样呆愣地盯着我,是因为我身体太好看了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年轻人又笑了一声,伸手在自己胸口前示意了一下。随着他在海面上迈出了一步,他浑身赤裸的健美身体和下方的……一个部件,都一起晃了晃。

    水中的两个男人不得不一直抬着眼珠,以免自己的目光不慎划向他的锁骨以下。

    “你是谁?”人偶师阴沉沉地问道。

    “你们猜一猜,都不是笨人,我想你们应该都能猜到。”那俊美男子叉开腿蹲了下来,木辛赶紧拧过头去,额头上跳起了几根筋。“我给你们一个提示好了!我现在可是一个丧子的悲痛父亲呢……这些宙斯,都是我宝贵的孩子呀。”

    他一边笑,一边抓住脚下那个宙斯尸体的手腕,像一个手欠的小孩儿一样,拽着尸体在海里来回划圈。木辛条件反射似的先看了一眼那宙斯的脖子,见他脖子上什么也没有,这才皱起了眉头;不等他开口,人偶师先出了声:“你是最高神?”

    年轻男子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小狗般的笑容,叫人一看就觉得他是打从内心里觉得欢喜。

    “对,就是我!”

    他喜滋滋地说,一甩手将刚才那具宙斯尸体拽起来,反手扔向了身后的大海。水花四溅的“哗啦”一声响,不知怎么叫木辛打了个抖。从刚才人偶师叫他去翻宙斯尸体的时候,他就隐隐存了一种古怪感觉,仿佛这中间有一个什么不合理、说不通的地方。但是在今天短短一日之内发生的——拿宙斯的话来说,“剧情反转”——实在是太频繁了,加上他无数次死里逃生之后又一直头昏脑涨,竟始终想不起来那不合理之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的海啸……”

    刚才那一场席卷天地的大洪水,感觉上就像是整个海洋都被翻了个个儿;除了眼前这个号称最高神的男人以外,始作俑者不作他想。但是……

    木辛皱起眉头,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掉这些宙斯?”随着这句话问出口,那种感觉竟然更强烈了些,隐隐地折磨着他,徘徊不散。下意识地,木辛往人偶师那儿望了一眼。那个黑沉沉的侧影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最高神盘腿坐了下来,伸手划了划水,又抓住了一具宙斯尸体。他掐着那宙斯脖子将他拎出水面,笑道:“因为他们太过分了。”

    水中两个男人保持着目光端正,等待着他的解释。

    “这场觐神赛一开始,跟往年没有什么不同。大家各施手段啦,明争暗斗啦……不是很新奇,但也不难看。”

    最高神将第二具宙斯也扔了出去,慢悠悠地打了一个呵欠。“其他的比赛也是那样,老样子,好多年啦。改一改规则,也只是新鲜一会儿……怎么说呢?就像一部已经演了一万多集的肥皂剧,或者连载了很多年的。虽然对情节设置很熟悉了,但还是会继续往下看。”

    “等、等等,”木辛也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突然开口打断了他。“你的意思——你的意思难道是——奥林匹克所有的比赛,你都在看?这些比赛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观赏节目?”

    最高神耸了耸肩膀。他的肩膀、肌肉、胸口,每一处线条看起来都确实如同希腊的神袛雕塑一般,流畅漂亮。

    “要不然呢?”他一边说,一边又一次伸手抓向了第三具尸体。“体育比赛这种东西,你以为是干什么用的啊?最初在希腊,就是为了要将比赛展示给神看的嘛。你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这个观众而做的啦。”

    木辛轻轻发起抖来,不知道是因为这一席话,还是因为突然想明白了脑海中缠绕不散的那一个疑惑。

    “不过,后来因为这个家伙,”

    最高神一甩手扔掉了第三具尸体,在抓向了第四具的时候,朝人偶师抬了抬下巴。“觐神赛忽然变得有意思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居然有人想抓比赛主持人的。”

    木辛怔怔地浮在水里,身上依然扛着季山青和灵魂女王,双臂浸在水里,好像一个探出水面的雕像。

    “怪不得那些宙斯一直在说……什么戏剧、什么娱乐性……”

    “他们是在讨论怎样才能让我看得高兴。”最高神一笑,一排雪白润泽的牙齿让他看上去如此干净,仿佛他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识过世间艰险的天真青年。“老实说,因为谜团和反转设置得很不错,尤其是那个假装林三酒的简单计策也成功了,有一阵子我确实看得挺开心的。”

    在甩出去第四具尸体以后,他歪过头,水珠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滴下来,顺着他的胸膛、腹肌,一路滑了下去。“因为宙斯是我创造出来的孩子,所以理所当然,对于我来说宙斯们才是主角。我就喜欢看主角智高一筹、大杀四方,把敌人耍得团团转……你们一开始的战斗戏中死了不少宙斯,就让我很不满意。要不是还有一个林三酒的戏码支撑着我,我正等着反打的情节,恐怕早就放弃了!”

    木辛忽然想到了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老女人。

    他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生死存亡其实只是一场瞬忽而过的配角戏。

    “结果搞什么啊!”最高神说到这儿,那张俊美无铸的面孔上还是忍不住泛起了气恼:“哪有这样虐待主角的啊?计策被识破了,主角被抓住了,连个礼包都没拆开,我看得好憋气!高开低走,剧情崩了,真是一群蠢货!所以一生气,我觉得连陆地上的比赛也很没有意思,干脆全弃了算了!反正还会有新人来的。”

    他眨了眨一双长得惊人的睫毛,眼睛里水润润地又泛起了光泽。在最高神伸手抓向第五具尸体的时候,他又明熙开朗地笑了:“不过我都忘了,那些宙斯用‘神的眷顾’收买了你们,所以我还得照顾着你们不被大水淹死。就算那个家伙受伤了,也是他自找的……”

    在木辛屏住呼吸、越发紧迫的目光之中,最高神捞起了一具模样陌生的男性尸体。这个人五官模样很平常,与宙斯没有一丝吻合的地方;换一个人,也许会猜他只是个在大陆上遭受了池鱼之殃的进化者——只不过他颈间那个耀眼漂亮的【皮格马利翁项圈】,正鲜明地否认了这一点。

    “啊,找到了。”赤裸的年轻男人高高兴兴地笑着说,“就是这个。”

    木辛一回头,又与人偶师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上了。

    他的猜想果然没错。

    第659章

    三酒!三酒!

    现在,一切都很清楚明朗了。

    在人偶师命令木辛从一海的浮尸中寻找林三酒的时候,他就下意识地发现了不对:林三酒变成的那个宙斯,是绝对不能死的。那具身体一死,就代表林三酒再也救不回来了;所有人至今为止的努力,也都将化为泡影。

    然而海面上却只有尸体。偏偏人偶师又平静明确地告诉他:在这片尸海中,有一个是林三酒。

    “诶,这位小哥,难道你一开始没有发觉吗?”

    最高神捏着那男性死尸的脖子来回晃荡,笑道:“这个宙斯可是一个叛徒哦。在我掀起海啸的时候,那个穿皮衣的家伙一直在保护他,但当他发觉即使有了自己的保护,宙斯也难逃一死的时候……他让这个宙斯干了一件你们心心念念想让他干的事。”

    林三酒宙斯当时想活命——想活命,他就只有把【人贩子花名册】拿出来了;这样当他遇上性命危机时,才会被里头的养人救下一命。

    正如宙斯计划的那样,替他死在最高神手里的,果然是花名册里的养人,也就是此时那一具被最高神拎着、脖子上戴着林三酒项圈的男尸。而宙斯本身,却被替换进了【人贩子花名册】里……不知道被替换了以后,是复原成了林三酒,还是依然保持了宙斯的形态。

    木辛很想叹一口气。要不是他状态如此之差,恐怕早已想通这一点,也能早对方一步找到这具尸体了。

    “这个养人无法像林三酒一样,把特殊物品收进身体里。”

    突然开口的,竟是不远处的人偶师。他的声音很轻很平淡,随着海风飘散在深蓝水面上,听起来像是近在耳边一样,仿佛真的只是在为一个观众作剧情解说:“所以那个花名册要是没丢,就一定在他身上。只要把花名册找出来打开,我们就知道活下来的到底是宙斯,还是林三酒了。”

    木辛顿时咽了一下口水。

    “对,”最高神一拍膝盖,高高兴兴地说,“你们放心,我可以告诉你们,花名册就在这个死人身上。宙斯们上演的一出戏虽然让我很不满意,但是有一点我不得不夸夸他们——”

    说到这儿他伸出手臂,在一具漂浮着的宙斯尸体头上使劲拍了拍,给这个死掉的“孩子”送去了一点儿充满父爱的鼓励。

    “没想到,他们竟还能给我留下一个悬念。老实说吧,我也不知道打开花名册以后看见的到底会是宙斯还是林三酒……是宙斯的话,我必须得惩罚他;但假如是林三酒的话……”

    最高神仰起下巴,流畅有力的下颌连着颈肩,构成了一条被天光染得微亮的漂亮线条。他肌骨均匀润泽,确实有一种能叫人目不转睛的美——“是林三酒的话,我就把她继续养在花名册里好了!”

    他一歪头,金棕色的浓密头发垂荡在了空气里,绽开了一个仿佛会发光的笑容:“我老是一个人看比赛,连个交流的对象也没有,很无聊的呀。把她当个电子鸡养也不错。”

    木辛愣愣地转头看了一眼人偶师,但是那个黑沉沉的身影仍然一句话也没说。

    他甚至觉得人偶师好像连动也没有动过。

    “诶呀,在这里,”最高神连摸索也没有摸索,直奔对方背后的皮带,果然抽出了一本A4纸大小的文件夹。在它光滑的塑料上,贴了一张办公室常用的标签纸,写着“人贩子专用”。尽管是刚从海水里捞起来的,但那标签纸平整干燥,连一丝水渍也没有印上。

    最高神低下头,哗啦啦地翻开了文件夹。

    好像是为了故意折磨面前二位一样,这个俊美男人是从第一页仔细看起的。刚一翻开,他立刻激动了:“诶,是女养人,女养人!”

    木辛心脏猛地一提,最高神却又长长地“噢”了一声。

    “女的倒是不假,不过……这好像是一个七月龄的养人嘛,”他一边说,还一边指着文件夹内页给二人看了看——在发灰的天光之中,那一张塑料薄膜里的胖女孩正趴在夹页上,转头四下张望着什么。她如同是一张A4纸上画着的人像,远远地看不清楚脸上表情。靠近页脚的地方,同样贴着一张写满字迹的标签纸,或许正是对于养人的介绍。

    “才养了七个月,就已经有过四次濒死经历了啊?”最高神啧啧称奇地朝那女孩摆了摆手,跟她打过招呼,翻到下一页上。这一页的塑料薄膜里,夹着的只有一具小小的尸体。“十岁,再养一个月就到一年了……死因不明?看来养个电子鸡还真不容易。”他伸手夹出那具尸体,也一甩手扔到了背后。

    木辛真希望能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叫他早点找出林三酒。

    然而在他忍不住焦躁起来以后,最高神的一举一动却仿佛有意拖得更慢了。

    “男的,不是……嗯,老太太?怎么什么都养……啊,这个人好帅!”最高神眯起眼睛,“噢,是块镜子。真不好意思,原来那是我。咦,这个夹页里面还有一些化妆品呢。”

    在即将揭晓答案的时候,他的废话却特别多;木辛简直不知道人偶师是怎么一言不发地忍受下来的。

    文件夹里并不是每一页都有养人;当最高神终于翻到最后一页时,他举起花名册,把头都埋进去仔细看了一会儿。

    过了两秒,他抬起头,朝二人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

    “你们猜,”最高神一双眼睛水灵灵地闪着光,“里面是宙斯还是林三酒?”

    木辛一点都不想猜。他只想让这个狗屁最高神赶紧揭晓谜底——拯救林三酒,已经成了一个突然闯入他的生命、并且不由分说就占了主要地位的目标;他为了这个目标已经耗费了太多心力、在生死上徘徊了太长时间,他现在很想早早地把这件事结束。

    最高神话音一落,他肩膀上的一人一虫忽然微微一动,好像即将抬起头;木辛一把按住了二人,刚想低声嘱咐一句“还不到时候”;不料话还没出口,一抬眼,却猛地悚然一惊,再也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

    最高神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依然在喜滋滋地等待着两个男人的回答。

    一只青里透黑的小手,缓缓无声地从他背后伸了出来。那手背上布满了尸斑,显然属于一个不知已经死去多久的小孩;在最高神腋下与胯骨之间的空儿里,那只死尸的手停了下来,没碰着他的半寸皮肤。接着,它朝文件夹伸出了两根手指,搓指朝空气里一弹。

    一片黑漆漆的指甲顿时被弹掉了;然而与此同时,那文件夹也像被一颗炮弹撞上了一样,豁然从最高神手中被撞飞了出去——直直地划过海面,朝人偶师飞扑而去。

    人偶师是什么时候——最高神也不过如此——

    这两个念头还没有来得及在木辛脑海里成形,它们的碎片就又被急转而下的局势击沉了。

    那个文件夹突然在海面上刹住了车,塑料壳像一张嘴巴似的大张着,仿佛正承受着两股不同的拉扯力,在海中央颤颤发抖。

    “你倒真是叫我吃了一惊,”俊美的年轻神袛咯咯一笑,这种笑法倒是与宙斯有几分相像。他转过头,身后那青黑难看的小孩尸体也在同一时间“咕咚”一声栽了回去,在海里溅起了高高的浪花。

    “你是什么时候控制住这个尸体的?你明明没有动地方啊……诶,你们这些从别的世界来的人,往往多少都会有一点儿惊喜。”

    与最高神的轻松自得完全相反的,是人偶师越绷越紧的身体。在皮衣咯吱作响之下,他连脸上也渐渐渗出了冷汗;一头黑发下,血红色的亮粉闪烁不定。

    那本文件夹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哗啦啦地响个不住,不但没有前行,反而却在一点一点、不容置疑地朝着最高神的方向慢慢退了回去。最高神看起来好像压根没费一点儿心力;他打了个呵欠,伸展开长长的两条腿笑道:“算了吧!你怎么可能比得过我呢?”

    木辛只觉扛在手臂上的季山青忽然微微一动,似乎偏偏即将在这个节骨眼上醒了;他刚刚下意识地低头扫了礼包一眼,却正好听见人偶师冷笑了半声。

    “拿不过来,我就不要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阴沉。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人偶师已经猛地松开了那股力量;就在文件夹冲回最高神的路径上,一股高高的海浪骤然从它的下方扑上了天空,连带着把花名册也一起卷了进去。

    塑料壳和内页薄膜都在一瞬间被分成了无数碎块;特殊物品一被毁,数个恢复了正常大小的人影随即被甩飞进了半空中。

    在木辛楞了一刹那的时候,季山青也抓着他的胳膊,艰难地抬起头。紧接着,他乌黑的眼瞳骤然放大了一圈,倒映出了天空里一个越来越近的人影。

    “姐!”

    第660章

    一只礼包的注定命运(终)

    那人影刚一摔进水里,木辛就像离弦之箭一样扑了出去。他必须在最高神有所行动之前救回林三酒,而他这一次也确实成功了:被激起来的白浪刚刚跃上半空,他已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将其拽出了海面。

    “姐——”

    下一个“姐”字还没出口,就硬生生地卡在了季山青喉咙里。他慢慢地、茫然地眨了眨眼。

    最高神楞了半秒,“扑腾”一声,忽然仰面跌回在海面上;他双腿不断在海水里踢打,白浪四溅之中,他竟是笑得不能自已了。

    等他畅快的大笑声终于从云际渐渐消退之后,这个年轻神袛才总算抹着眼泪抬起了头。

    “诶呀呀,干得好!”他笑得很辛苦,漂亮的脸蛋都涨红了。忽闪着碎金一样的长睫毛,最高神来回看了一圈几个人,声气很雀跃:“你们总算把朋友成功救回来啦,而且还超额完成了任务,恭喜恭喜。”

    超额……完成了任务?

    木辛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人。

    收回目光,他又抬起头,将视线从季山青、人偶师、最高神身上一一划过去,最终落在了波浪平缓的深蓝海面上。

    他救起来的人,确实是林三酒没错;就算才刚刚认识没多久,也不至于认不出来:她浅琥珀色的瞳孔、线条坚硬的下颌,以及一般女性很难达到的身高——但是,但是——

    从刚才破碎文件夹里跌落出来的每一个人,都是这副模样。

    甚至连衣服都是一样的。

    换句话说,此时的海面上正浮好些个“林三酒”,每一个都表情怔楞,好像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你是谁?”木辛一把将刚刚拉上来的“林三酒”推了出去,“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个林三酒豁然转过身,盯着身后的林三酒们,好像自己也楞了。那些林三酒们互相打量着,其中一个脸色特别似乎难看——正是那一个脸色最差的,忽然扬声喊道:“是我!礼包,我是真的!”然而她话音还没落下,却被另一个林三酒抢过了话头:“你伪装成我,想干什么?”

    最高神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那个,她刚才叫了一声礼包。”木辛迟疑地开了口。他的意思很明白,叫得出礼包二字的,也很可能是真正的林三酒;但他才刚要游过去,却听季山青在身后急急喝了一声:“站住,先别动!”

    “你能分辨出来?”人偶师阴沉着一张脸,轻声问道。

    “不——不太能。”季山青嘴唇直颤,使劲抹了一把脸,喃喃说道:“这些都是从文件夹里掉出来的吧?他们……都变成了姐姐的样子……就像进化者们变成了宙斯的样子一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人偶师忍不了两秒就打断了他。

    “我、我的意思是……他能把进化者变成宙斯,那也能把进化者变成姐姐。这两件事,本质是一样的。”季山青一双眉毛皱得紧紧的,抬头望着最高神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你刚才要一页一页地看养人,你当时是在改造他们。”

    年轻神袛又一次笑了,兴奋得面颊晕红。

    “你们真傻!”他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看你们刚才紧张的那个样子,还以为那个破文件夹就掌握了林三酒的生死呢!你们怎么没想到呢?我能把她变成宙斯,当然也能把她变回来,她到底能不能复原,关键明明在我手里!结果却连一个求我的人也没有。”

    说到这儿,他一撇嘴,情绪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又直落了下去。

    在众人怔怔的目光中,最高神起身走到一个林三酒背后,弯腰拍了拍她的头。他手掌拍击发顶的每一下,都叫那个林三酒面色白了一层,看上去几乎如同死人一般。这确实是真正林三酒可能会有的反应。“……所以,我特地让你们感受了一下神的威力。怎么样?”

    人偶师眼周的亮粉颜色渐渐黑沉了下去,仿佛暴风雨来临天边集结的沉重乌云。

    “你能够让宙斯都按照一个原则行动,那……他们也是一样的?”季山青脸上浮起了近乎恳求的神色,一个个从林三酒们的脸上扫了过去——但是每一个看起来都比其他的更逼真,压根无从选择。

    “对。我给养人们下的命令,就是要按照我灌入的林三酒记忆,尽可能地伪装,不能让你们看出来哪一个是真实的。”最高神耐心很好,笑着解释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把这个世界设置成奥林匹克的原因——我喜欢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地给人出难题。”

    正在灵魂女王脸上啪啪不断拍打、试图把它叫醒的木辛,闻言不由顿住了手。“你……你掌握了她的记忆?”

    “脑子都能改造,掌握记忆很难吗?”最高神失笑道。

    “但是——”怎么改造?怎么掌握?这两个问题对于木辛来说,实在是怎么也想不通。

    “废话少说几句吧。”

    一个阴冷低沉的嗓音忽然在身后咫尺之遥处响了起来,叫木辛一个激灵,立即拧过了头。不知在什么时候,人偶师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下尸体、穿过水面,此时已来到了季山青身旁。只要他一靠近,礼包就僵得连脸都木了——要不是眼下几人仍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恐怕季山青早就想尽办法逃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局面。”他低下头,半张脸都被浸在了阴影里。

    礼包眨了眨眼,突然面色一凝。

    还不等木辛开口问他是什么办法,灵魂女王偏偏在这个时候动了一下。然而仅仅是他下意识低头一瞧的瞬间,局面蓦地陡然直下——在遥遥几声怒喝里,那些林三酒们竟然都纷纷朝这个方向冲了过来;木辛一愣,顺着她们的视线一回头,也不由勃然变色。

    才过去了一眨眼的工夫,季山青却已经软软地失去了行动能力,像一只腊鹅似的被人偶师拎在手里。一把银刀陷进他胸前绽开的衣物中,隐没了刀尖。

    “看看谁最拼命,谁事后又最伤心,不就知道林三酒是谁了吗。”他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礼包,拧起半边嘴角一笑。“我救的是你姐姐,可没说要放过你。”

    “你——”

    人偶师声音低哑,在一贯的阴沉之中隐隐带了几分轻柔愉快。他抬眼看了看木辛,歪了歪头。“我没说清楚吗?对我而言是两全其美,对你们来说未必。”

    “木辛,帮帮我——”“帮我一把!”“木辛!”

    在人偶师说话的时候,好几个林三酒的喊声也同时在身后爆发了,呼唤的尽是同一个人——她们每一个都像是真正的林三酒那样只会狗刨,起码也得要一两分钟才能游过来。

    木辛飞快地瞥了一眼人偶师,一咬牙,迅速沉进水里。就在他入水的前一刻,他隐约听见了人偶师的后半句话——“……可惜我不在乎。”

    “嘶拉”一声衣物割裂的刺耳响声,被猛然冲上半空的水浪声给覆盖淹没了;木辛费尽全身力量掀起的一股海浪,卷起了所有他能够着的林三酒,不分真假一股脑儿地全砸向了人偶师。

    “啊,”最高神睁圆眼睛,伸长了脖子,“这个剧情发展我倒是没有意料到。”

    同时有五六个林三酒朝自己扑上来,即使是人偶师也不由退避了几步;虽然一手仍然抓住了季山青,但另一只握着短刀的手却不得不松开了,刀一落,就张手朝面前一个林三酒的脸上按了过去。

    即使救下季山青对养人来说毫无好处,最高神的指令却足以令她们舍生忘死;每一个林三酒都像是不要命了似的纠缠上来,一时间还真将人偶师的动作给拖住了。木辛眼看身后又有几个林三酒游了过来,不敢耽搁,连忙又用一道海浪将她们卷向了人偶师。

    “你放了他!”

    不知哪一个林三酒吼了一句,另一个林三酒接了下去,相同的怒吼声此起彼伏:“不然我跟你没完!”

    混战之中,有一个林三酒欺近了礼包,刚伸手要去抢他,就被人偶师一击给打得跌了出去。然而紧接着,却有更多的林三酒前仆后继地冲了上来——终于,有一个林三酒的手抓住了季山青的衣服领口,死死地将那裂缝重新攥紧了。

    攥紧了他的衣服,也抢不走季山青;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也或许是因为人偶师抽不开手,这一个林三酒竟然没有被甩出去。她紧握着礼包衣领,在他刚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一把将他拉近了自己嘴边。

    “你对我说谎了,是不是?”林三酒的声音低低地吐了出来。

    季山青的脸色骤然难看了下去。

    “宙斯们差点拆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一个林三酒飞快地说道,“你的奖励内容不是一个能力,怪不得人偶师一直要拆你。”

    “姐、姐姐……是你吗……”季山青的双眼里泛起了水光,不光是嗓音,连这汪眼泪也在颤抖。他颤巍巍地想要伸手去碰她的手,然而对方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手一松,反手拽住了已经破损的衣领。有一个林三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刚刚叫出半声;她不等身边其他林三酒反应过来,已经重重地撕开了他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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