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不干什么。”年轻人沉闷地应了一声,就要绕开他们往外走。

    “你是要去追那个凶手吗?”哥哥忽然问道。

    “嗯。”

    “你现在去也晚了,”弟弟立刻补充道,“他刚刚又抓了一个妓女,但那女的呼喊求救声被人听见了,所以开膛手杰克扔下人就跑了——”

    林三酒一愣,这才突然意识到,开膛手杰克没能杀了她,自然就换了下一个目标;她走近了抬眼一看,只见那年轻人面色发青,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居然又一次与开膛手杰克擦身而过——“而且那个女的也死了,”弟弟看了看他的脸色,继续说道:“凶手在跑之前,一刀捅死了她,大概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模样吧。”

    这也就是说,现在一共有五名死者了!

    这个念头一浮起来,林三酒顿时忍不住松了口气。她此刻早就被这个游戏给搅糊涂了,只想早早脱身出去;然而此时神情放松下来的,却也只有她自己——那对土豆兄弟中的哥哥骂了一声“他妈的”,至于那年轻人,自然更不必提了。

    “咱们现在就等着游戏结束吧,”弟弟叹了一口气,抬步就往屋里走,也有几分不情愿似的:“真是……这杀手动作还真快,莫名其妙的。”

    安妮的尸体正在屋子里——

    这句话刚刚冲上嘴边,就被林三酒咽了回去,随即忽然一个冷战,想到了一件事;她几步冲了上去,拦在了弟弟面前。

    “杀了安妮,又把她藏在屋子里的人,就是你们吧?”

    雨夜里,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弟弟的黑影直立在她面前,没有出声。年轻人吃了一惊,豁然转过身来。

    “你在说什么呢?”哥哥不耐烦了。

    “如果你们不是早知道安妮就死了,为什么会说出就等着游戏结束这样的话来?”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过于敏感了,但是只有他们四人之一,才能将安妮藏尸在屋子里:“——对你们而言,这个时候应该只死了四个人才对!”

    兄弟俩一齐沉默下来,只有雨声哗哗地响,打在这片肮脏凌乱的小院里。过了半晌,那弟弟才忽然说道:“四个人,不就快了吗?我说等着结束,也很正常啊。”

    林三酒一愣,刚一觉得这话有理,但隐约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正当她死死皱着眉头,试图理清脑海中的头绪时,只听旁边那一户的门在这时被推开了,之前与她搭过话的那个圆脑袋,笑嘻嘻地朝兄弟二人招呼道:“先生们!你们在雨地里站着干什么,不如来我家坐坐?”

    他显然还在替自己老婆拉皮条。

    林三酒瞥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眼的功夫里,她猛地明白了是哪里不对。

    在发现了尸体之后,她与土豆兄弟碰过一面;其后她找人、返回的这一过程,大概花了半个小时。回来以后,她在门口遇见了圆脑袋,后者提过一句“道尔顿先生刚走”——那时她只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指的是半小时前,土豆兄弟离开了这间廉价租屋;那么用“刚走”这种词来形容,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但是她差点忘了:在游戏里,整个黑夜也仅仅只有四个小时的时间。

    在四个小时的黑夜里,走了半个小时的人,起码相当于在现实生活里已经离开一个半小时左右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刚走”吧?

    “你们藏完尸体,走的时候,被他听见了。”尽管这只是一个推测,林三酒依然冲着兄弟二人低低地、不容置疑地说道。

    她有意诈一诈他们,但没想到这兄弟俩忽然退后一步,叹了口气:“……对,那个妓女的确是我们藏在沙发底下的。”

    林三酒一惊,不及反应,只听他们又说:“但人可不是我们杀的!”

    “不是你们杀的,那你们又为什么费劲要把她藏进屋子里?难道你们认识凶手?”

    兄弟俩顿时沉默下去,好像低声咕哝了一句“不认识”,却又不吭声了。

    圆脑袋车夫站在自家门口,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是见那兄弟俩被“卡罗”拦着不往里走,不由也着急了;他一把从屋里抓起几张旧报纸遮在头上,冲进院子里,便十分热情地去拉弟弟的袖子:“二位很该上我家来坐坐!我正好买了一些茶点,一块吃——”

    林三酒不耐烦地一偏身,让过了那个热心拉皮条的车夫,仍紧盯着那兄弟俩;他奔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因此门大开着,从屋里透出了电灯泡的亮光——身为一个车夫,竟也在家里安上了这么先进的物件儿,想必是为了他老婆的客人方便。

    兄弟俩对视一眼,又同时看了看林三酒;大概是为了摆脱她的问题,他们二人十分默契地一点头,冲那车夫笑道:“好,进去吧!”

    车夫登时喜不自胜,转头一看林三酒似乎有阻拦的意思,一边立起两条眉毛喝了句“快走,今天上别处去!”,一边主动挡住了她——兄弟二人早抓住这个机会,走到了邻居家;车夫那个肥肥白白的老婆,立刻将他们迎入了房间。

    车夫一瞧大势已定,也不管林三酒了,蹬蹬跑回去,报纸往地上一甩,就关上了门。

    林三酒和那年轻人不由跟了过去,却都站在门外,彼此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真不是他们杀的,”那年轻人忽然低低地说道,“……不然没有理由只承认藏尸,不承认杀人。”

    林三酒只盯着脚下某处,没出声。

    年轻人又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些什么话,她没有听见,因为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脚下那张报纸上。

    头条新闻的标题,用过去老式英语的语法写着“白教堂附近出现第二名受害人”,下方有一排小字:“五十岁老裁缝惨遭毒手”。

    第544章

    死里逃生

    “你不是说……死的五个人,全部都是妓女吗?”

    林三酒将目光从报纸上收了回来,紧紧地盯住了年轻人。

    “对啊,没错啊!”那年轻人强调了一句,跟着一低头,也看见报纸上硕大的标题,神色顿时有点儿慌了。“我没骗你,历史上的确是这样的。但是这里毕竟只是游戏,一旦进了人,肯定对事态发展有影响,这、这总不能怪我……”

    他这话倒不能算错——自从有了玩家插手以后,“开膛手杰克”事件的走向已经偏得越来越远了。不仅仅是死者中多了一个裁缝,现在受害人已经达到五名了,但游戏却还是没有要结束的趋势。

    林三酒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思路越转越迷糊,但是隐隐觉得哪儿不对的直觉,却一直像伤口里的神经似的,在她脑海里咕咚咕咚地跳。

    “再说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只是听那一个女人说已经有两个人死了而已。”年轻人说话时从不看人,只是低着头辩解道:“我理所当然以为是像历史上那样,死的是两个妓女……我怎么知道其实不是。”

    “算了算了,”林三酒皱起眉,冲他连连摆了几下手:“等一会儿吧,看看这个游戏到底会不会结束。”

    游戏没有结束。

    她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游戏里日头升起,又落了下去——却仍然在继续进行着。一直到了夜里,土豆兄弟也没从车夫家里出来,林三酒起了疑心,冲进去一看,发现他们两个早就从后门跑了——再一问车夫和他老婆,谁也不知道那兄弟俩到底跑哪儿去了。

    游戏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不能按照历史进程去衡量了;又一名受害人在这天傍晚,被人发现陈尸在一个僻静幽暗的转角里,死法与前几人一模一样。

    接连死了这么多人,白教堂附近的街道上顿时清净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娼妓与流氓们,也不知道都想了什么办法,躲到了哪里去——只是当夜晚再一次伴随着大雨降临时,几乎已经看不见几个行人了。

    ……游戏里的雨,也越来越大了。

    外头是黑沉沉的雨夜,偶尔一道电光打过,照亮了客厅——林三酒与一具已经泛起尸斑的死尸一起坐在厅里,屋子里一片死寂。

    要是有人这时推门进来,八成要被她吓出个好歹来;只是自打那个年轻人又出去找开膛手杰克了以后,这儿也不会再有人来了。屋子里的蜡烛早就烧完了,她又无处可去;反正不能把安妮的尸体扔出去,林三酒就干脆把她放在了沙发上,肩并肩地坐下了。

    她既不愿意看着这具尸体,也不敢看不见它;反倒只有这个办法,最能令人接受。

    这样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林三酒既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又丝毫没能减轻心里的焦躁。更何况身边正冰冰冷冷地坐着一具尸体——每当外头有闪电打过时,她一偏头就能看见安妮的身体;在一片黑暗里,尸体胸口仿佛马上就要一起一伏、重新呼吸起来一样。

    要不扔卧室算了?

    林三酒有点儿踌躇地想道。

    自打经历了如月车站以后,她面对这种情况时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敏感和紧张;把尸体放进卧室倒没什么,但林三酒生怕会在不知不觉间一转头,看见她白森森的面孔从黑暗里一步步浮出来。

    想归想,但这儿毕竟不是如月车站;一个连环杀手的副本里,再出来鬼可就不讲道理了……

    林三酒压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站起身,摸黑在房子里走了一圈。这游戏发展到现在,她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干——这间公寓又小又破,杂物也多,她在卧室里摸索了一圈,也没找着哪儿还有多余的蜡烛。

    身为酒馆老板,这也太穷了。

    林三酒叹了口气,转身又一点点往卧室门口走;在黑暗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她的眼睛适应了环境,因此走得虽然慢,却什么也没碰着——就在她来到门口时,她忽然听见了一点细微的杂音。

    ……很难说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然而这声音一闪即逝,随即消失在了窗外的雨音里,叫人以为几乎是自己听错了。

    林三酒静静地立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什么声音也没有。

    说什么声音都没有,倒也不对——这间小院里住的人杂,她始终能听见邻居家里各种模模糊糊的声音,咳嗽声、吵架声、开关门声……只是这间小屋的客厅里,一直寂静着,仿佛远离了人世。

    林三酒慢慢地走回客厅,在昏暗中,一切看起来都与刚才一样;乱七八糟的椅子、矮脚桌子、被年轻人踹翻的衣帽架、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尸体……看来刚才只是来自邻居家的声音。

    呼了一口气,林三酒弯腰坐了下去——这一次她坐得离尸体远了一点儿,只是也远不到哪儿去,因为这沙发本来就很小。

    身子一落在沙发垫上,沙发顿时传出了一道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细微杂音。

    ……有人刚才也坐在了这一具沙发上。

    林三酒顿时如同被冰雪浇透了,慢慢、慢慢地拧过了头。

    尸体也在同一时间,缓缓地转过头来,在黑暗中向她露出了一排白牙。

    黑影子在她身边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嘶哑,正是她在小巷里听见过的声音。

    不是安妮!

    林三酒猛地跳起了身来,这才发现,在那个黑影脚下还伏着另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大概那才是安妮的尸体——与此同时,那个黑影也猛地一跃而起,挥手之间,一道金属寒光在黑暗里骤然一亮。

    这儿是遭遇开膛手杰克最糟糕的地方的了;四周一片漆黑,又布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家具和杂物——林三酒纵使身手敏捷,也在急急退了两步之后被什么东西一绊,咕咚一下摔倒在地,肩膀上一下子被长刀划了过去;这一次,伤口深得皮开肉绽。

    那影子又是一声笑,高高地立在她的面前。年轻人猜测开膛手杰克块头大,确实猜中了——这男人是林三酒进入游戏以来,遇见的最高大的人;从对方的气力身手看起来,此刻没有了进化能力的林三酒,甚至有些吃不准自己能支撑多久了。

    “有人吗!”

    猛一翻身,她险险避过了朝她砍下来的长刀;在刀尖陷进一件什么木家具里的时候,林三酒扬声大喊道:“有人吗!杀人了!”

    黑影登时低低一喷气,使劲将长刀从家具里拔了出来,立刻又扑向了林三酒。

    若是换一个平常女人,恐怕早就被他一把抓住了;然而林三酒身手灵巧,矮身伏在地上,抓住刚才那件家具,用力朝他一甩,当即便砸在了黑影的小腿上。黑影控制不住地低叫一声,似乎是吃了痛;趁此机会,林三酒就地一滚,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离她最近的窗户旁边。

    在这样狭小拥挤、遍地都是绊脚之物的客厅里,她连自保也没太大把握,更别提制服或杀死对方了;然而如果不能把这个凶手公之于众,那就不算是“捉住了”他,这个游戏就结束不了。

    因此林三酒明知道身后黑影马上就会又扑上来,依旧抓住了这个机会,使劲拍打着窗户,高声叫道:“来人!来人啊!”

    她只来得及叫了这么一句,便听见身后又起了风声;林三酒来不及回头看,只是一闪身,长刀便擦着她扎进了窗棂。

    见他又一次卡住了,林三酒当即当胸一脚踹了出去,正中了那人的肚腹;只听黑影子痛叫一声,便跌了出去。

    然而那影子正好堵住了通往大门的方向,林三酒焦急得没法,只有再次朝窗户外叫了一声——这一次,她的话音刚刚一落,外面的夜空里忽然闪过去了一道电光,照亮了紧贴着窗户的两张人脸。

    正是土豆兄弟。

    “开膛手杰克在这儿!”林三酒一惊,随即眼睛一亮,扬声叫道:“快来抓他!”

    19世纪的窗户,是谈不上什么隔音不隔音的。她的话传了出去,落进了雨地里,土豆兄弟一愣,显然是听见了——然而紧接着,二人对视了一眼,耸了耸肩膀,朝林三酒露出了一模一样的两个笑容。

    林三酒浑身一凉。

    她不明白为什么土豆兄弟不肯进来抓凶手,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当黑影又一次站起来的时候,林三酒急急一退,想要抓一个什么东西来防身;然而她这个时候正巧已经退到了沙发旁边,脚下忽然踩上了一个什么圆圆的东西,一个没站稳,就又坐倒在了地上。

    安妮白森森的脸,在窗户投下的微光里呆滞地看着她。

    林三酒一惊,却已经来不及了——那一把长刀已经凌空刺了下来,她手边却什么东西也没有;仓促之间,她只能抬起小臂,打算豁出去以半条手臂的代价来保住性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房门猛地被推开了。

    年轻人的语气里尽是沮丧:“我找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开膛手——”

    “杰”字还没说完,他当时就傻在了原地,结结巴巴、竟带着几分激动地说:“啊,啊……莫、莫非……”

    黑影一滞,似乎也明白万一被年轻人跑出门去,自己会陷入极大的麻烦;他一声不吭,转身就将长刀朝那年轻人砍了下去。

    “快跑啊!”林三酒吼了一声,趁此机会也赶紧爬了起来,从另一头冲向了房门。

    那年轻人虽然性格内向,反应倒是不慢,猛地往后跌出几步躲过了长刀,却差一点失了平衡。他虽然对开膛手杰克十分着迷,却显然也不想死在对方手下;因此林三酒才一扑到,他赶紧“啊啊”地叫了一声,与她一起冲出了房子,跑进了雨地里。

    土豆兄弟早就不知道又上哪儿去了,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林三酒不能冲到邻居车夫那儿去——因为两家挨得近,开膛手杰克正从那个方向追了出来;她只好一路跑,一路喊,然而今夜的雨势实在太大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了轰轰的水声里,好像谁也没听见。

    一口气冲上了马路,林三酒喘了口气,眉毛睫毛上全是沉沉湿湿的一片了。她朝年轻人喊了一声,却没听见回应,一转头,才发现那年轻人不见了踪影。

    莫非是被开膛手杰克抓住了?

    一浮起这个念头,她立即转身回去,蹲在院墙外头朝里看。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令她不能理解的声音,伴随着两道雪亮强光,瞬地在她身后撕破了雨幕。

    ……那是汽车引擎的声音,与两个刺眼的车头灯。

    第545章

    五百年前是一家

    就在林三酒回身跳起来的时候,她眼前一黑,那两束车头灯瞬地消失了。隆隆雨声里,前方依然是漆黑一片的马路,没有人,自然也没有车。

    “幻……幻觉?”

    还是副本的设置?

    她记不确切了:汽车是什么时候被制造出来的来着?19世纪末时,有没有汽车了?

    林三酒喘着气,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雨势太大了,即使她不停地抹脸,仍然被浇得睁不开眼睛。

    就在她满腹疑惑时,一声踩在水里发出的“啪嗒”响,立即将她惊得回过了神。林三酒一抬头,发现她这一站起来,立刻落入了杀手的眼里;此时那个黑影正朝她大步跑来,即使在黑沉沉的雨夜里,手里拎着的长刀也一闪一闪地划过了寒光。

    她立刻拔腿就跑——林三酒肩膀上的伤口被雨一浇,在冰冷中越发灼热了,仿佛即将要感染一样地滚烫起来。她不敢带伤与开膛手杰克纠缠,只好一边跑,一边高叫,盼望能惊动附近居民。

    她速度不慢,开膛手杰克始终也没能追上她;然而在跑了一会儿工夫之后,林三酒渐渐地察觉了不对。

    她已经在街上狂奔了近七八分钟,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依旧如影随形,好像那黑影根本不怕被人发现。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地方。

    连几十米外的脚步声,林三酒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怎么她扯着喉咙的呼喊,反而没有人听见?

    周围越来越暗了,建筑一栋栋地没入了一片漆黑里,仿佛消融了一般。几分钟之前,明明还有几盏路灯的昏黄光芒,现在也全退进了黑暗里去。林三酒什么也看不清了,眼前只有脚下的这一小截路面,耳朵里尽是雨声、脚步声、喘息声、水溅声……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男人越来越近了——她后脖子上的汗毛,仿佛也随着他一热一热的呼吸而立了起来——

    不知是她慢了,还是那男人快了,林三酒猛地一拧身,掉头冲进了旁边一条小道里。血液在肌肉中炸开了,她感觉自己已经迸发了极大的力量,然而却没有跑出去多远——只听身后嘶哑的一声笑,一只大手便袭向了她的肩膀。

    不知怎么,他没有用手中的刀。

    林三酒速度快、反应也快,这一下原本压根也碰不着她才对;然而那只手却猛然一下落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扳,她脚下打滑,立即被顺势撂倒在了地上。林三酒后脑勺一磕地面,视野一震又一花,慢慢侧过身,好几秒才缓过了神。

    那个黑影已经如铁塔般堵在了她身旁,看上去更高大了。他手中刀尖在雨水里泛着银光,刚才刺伤林三酒时染上的血,早就被冲洗干净了。

    黑影好像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弯下腰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登时将她的脸按进了地上的水洼里。

    林三酒把脖子扭到了极限,想要从余光中看清楚背后的脸——但那个杀手仍然戴着同一顶帽子,被雨浇透了以后低低地垂了下来,将面容完全挡在了阴影里。

    “第五个了。”他嘶哑地说,呼吸在雨声里依然粗重;右手的刀提了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林三酒猛地向后一仰头,顿时当地一下将后脑勺砸在了他的下巴上。一吃痛,那黑影不由低叫了一声,手微微松了松,给她留出了一个宝贵的空隙;趁着这个机会,林三酒使劲一挣扎,撑着地面翻了起来。

    她明明用上了吃奶的劲儿,但刚才那一下,却仅仅只是让黑影痛了一痛。

    不仅如此,林三酒所有的挣扎反抗,都像是被装进了一个无形的套子里,被拘束住了;她还是能够打出去、踢出去,然而落在那人身上的时候,却不知怎么变了味道——

    ……简直像是一个没有什么力气的平常女人。

    雨仍沉沉地下,涂黑了视野中的一切,这附近既没有人,也没有建筑;仿佛在这一瞬间,林三酒和她的性命都一起被困在了这个黑暗的、无人的角落,孤零零地面对着一个高大粗壮的杀手。

    在被一拳狠狠打中了小腹的时候,林三酒只觉全身血液上涌,仿佛连眼珠都要迸出来了——假如当年的受害者能说话,想必会告诉她,她们也经历了一模一样的痛苦才最终死去的吧?

    她也会同样死去吗?

    这个念头刚刚浮上心头,她面前忽然一阵明晃晃的雪亮;猛地被强光一打,林三酒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一时眼前全被晃花了——引擎声随即咆哮起来,那黑影一惊,立刻噔噔退后了几步。

    “还不快上车!”

    年轻人焦急的吼声,从那两束雪亮白光后头传了出来。林三酒勉强睁开眼,只能在这一片漆黑的天地间,勉强看清两个刺眼的车头灯,以及灯光里纷纷的雨丝。

    原来刚才不是幻觉,是他去开了车——

    “快点啊,来不及了!”

    年轻人又叫了一声,林三酒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她飞快地向那黑影一瞥,见那人好像又要冲上来,急忙掉头就扑向了那辆老式汽车,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在尖锐的引擎声里,汽车一路后退,退出了那条狭窄的小路。年轻人一打方向盘,汽车立刻急急地拧了近乎九十度,正好让司机位置对准了小巷——年轻人却不踩走了,只是呆愣愣地盯住了小巷,盯住了小巷里的人。

    “快走吧,你在干什么?”林三酒一身伤痛,只觉浑身肌肉都在打抖,简直像是退化回了末日之前——不,就算是那个时候,她的体能也比现在好得多。

    “啊,噢,”年轻人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踩油门,声调里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我知道开膛手杰克是谁了!”

    林三酒一怔,忙转过头——只是这时汽车已经远远开了出去,她只模模糊糊地瞧见后方的小巷里扑出了一个人影,却看不清外貌了。

    “他到底是谁?”她一放松下来,连喉咙都突然哑了:“是我们见过的人吗?”

    年轻人没理她,仿佛还沉浸在激动里。林三酒又问了他一遍,见他仍然没应,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忙道:“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汽车的?19世纪末已经有汽车了?”

    “有了,”年轻人这次答道,因为兴奋,声音仍然在颤抖着:“好像汽车就是这个时间段被制造出来的。”

    林三酒也根本不记得这一点了,只咬着嘴唇愣了几秒;她想了想,叹了口气:“看来知道杀手是谁还不够,游戏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你现在往哪开呢?”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汽车一直在呼呼地向前开,除了被车头灯照亮的前路之外,刚才外头的浓黑也渐渐淡了下去,路两侧的建筑物重新在雨夜里现出了轮廓。当视野从一片浓黑变成昏昏暗暗时,年轻人说:“我正要去漆咸道与公主道交口啊。”

    林三酒一怔。

    这两个地名她都没有听说过,却不妨碍她的指尖猛然开始颤抖。

    ……在微微亮了一点的光线下,她看见了许多熟悉的东西:油量表,里程表,手闸——

    在车窗前,挂着一个晃晃悠悠的菩萨雕像和一个写着“出入平安”的牌子;她坐在副驾驶上,对面正放着一张带照片的出租车司机工作卡。工作卡上的字样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黑白照片上还能辨别出人脸——丹凤眼,双眼皮,正是身旁的年轻人。

    林三酒猛一回头,正巧与照片中那一双丹凤眼对上了。

    “我们认识这么久,好像还没有交换过姓名。”年轻人冲她咧嘴一笑,“认识一下啦,我姓林,我叫林国裕。”

    车门“咔”地被锁上了。

    “……不过后来呢,我自己改过了名。我现在叫林过云,人生嘛,本来就是过眼云烟。”年轻人转过头笑道:“……在香港,他们也叫我‘雨夜屠夫’。”

    第546章

    一部分答案

    “你听到没有?”

    车厢中沉默着,除了引擎声之外,只有无数密集雨点打击在车顶和玻璃上的唰唰声。

    林过云忽然一拍方向盘,控制不住地大笑道:“你听到了——你听到了。上帝要与人沟通,怎么沟通?别人我不知道,不过呢,他总是落雨在我的车顶……告诉我要去杀人了啊,杀人。”

    林三酒转过头,面色苍白地盯着他。车门锁上了,从外面黑暗中浮出的建筑物,也越来越不像是19世纪的英国伦敦了——用繁体字写着“天宝餐厅”、“陈氏西医”的招牌,层层叠叠地从挤挤挨挨的楼房里伸出来,被雨夜罩了一层雾,依旧看上去五颜六色。

    ……伴随着八十年代香港街景一起渐渐清晰起来的,还有林过云的广东口音。

    “不要担心啦,马上就到了。”他说话的时候还是不看人,眼睛里泛着亮光:“香港很多山,我们找一条山路——”

    他话音未落,林三酒猛然扑了上去,一拳打向他的太阳穴。她没有受过系统武术训练,只是被黑泽忌指点过几次;但也正因为这样,尽管她的每一招不大好看,却狠准朴素,都是往死里去的——然而这本应十拿九稳的一拳刚刚打出去,她就在心里叫了一声糟糕。

    她现在力道虚浮得像是一个没怎么锻炼过的普通女孩子。

    林过云一偏头,抬起胳膊就将她的手拦了下来,好像只是捉住了一只小飞虫,用力一推,将她甩回了副驾驶位子上;车子歪了一歪,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摩擦响声,马上又调正了方向。

    “好烦哪你!”他面色唰地阴沉了下来,车厢里充斥着震耳的吼声:“还没有到地方,你就想我杀了你,是不是啊!”

    林三酒的脑袋在车窗上一磕,“咚”地一声响;她在疼痛里愣了半秒,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问题脱口而出:“你一向在车里杀人?”

    雨声沙沙地响着,林过云开了一会儿车,头脸仍僵直地冲着前方,眼珠却向她慢慢地转了过来。

    “对啊,”他声音轻柔地答道。“我本来以为,开膛手杰克也是在马车里杀人的,不过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在小巷里呢。”

    在这一个瞬间,林三酒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冷战,突然明白了。

    进入游戏以后,她的体能虽然急剧降低了,但至少可以自保,在前两次面对开膛手杰克时,也始终有一搏之力。唯有在两个地方时,她才突然退化成了一个平常女子的气力——一个是遭遇开膛手杰克的小巷,一个是雨夜屠夫的出租车内。

    这两个,都是他们的“杀人场景”。

    这个游戏还原了连环杀人案的每一个细节,凶杀地点,凶手,历史背景,甚至连天气都一模一样……同样,“被害人”的角色也应该高度模拟历史史实——不管是谁陷进了“被害人”这个角色里,只怕都会被局限住,变得像历史上真实死者一样。

    “你……你为什么会选择要杀我?”林三酒一边问,一边飞快地搜寻着车厢,希望能找到让她防身的什么东西:“还有,你又怎么会知道副本这一回事?”

    林过云咂咂嘴,笑着问道:“我一直就很想问你呢,为什么你们几个要一直说起副本啊?副本是什么?”

    猛一抬头,林三酒竟有些茫然了:“你不知道?你自己也说过一次,在这个‘游戏’里——”

    “对啊,你们一直说这个游戏怎么怎么样,”林过云耸了耸肩膀,“你们是不是以为那是一个真人扮演游戏啊?听你说了这么多次,我也就跟着说咯。”

    车子仍然在平稳地开着。林三酒咽了一口口水,这才意识到,林过云从来没有提起过“进化能力”,或者“副本”这几个字——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其他人说完以后,低着头不讲话而已。

    “你们这种女人,死了世界上才干净。”林过云忽然又毒又轻柔地笑了一声,声音被某种抑制不住的激动给束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告诉你啦,那个不是真人扮演游戏啊,也不是什么副本——哪有那么真实的游戏呀!那个,其实是上帝安排的,是上帝带我和你们走过了历史,他是在告诉我,我是当代的杰克——不,我要比他更出色才行——而你这样的女人,是我注定要杀掉的。”

    “像我这样的女人?”林三酒强压着满腹焦虑,贴着车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鸡啊。”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声。

    “那只是分配给我的角色而已——你不是也一样吗!”

    车子猛地一下刹住了,惯性差点将林三酒甩上挡风玻璃;在尖锐的吱嘎声中,林过云仍旧深深地踩着刹车,慢慢地弯过身子来。

    “我跟你可不一样。”他的眼角眯成了两条细缝,泛着浓浓的厌恶:“在我突然发现,我可以自由走入伦敦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上帝的旨意。我暗中观察了很久,发现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几个不属于本地的人,说明别人也可以进去。那对兄弟早就到了,在我之后又来了一个男人。”

    这就对了——林过云只是副本生物,那个男人才是真正的第三个进化者!

    那也就是说,其实在林三酒进入游戏时,开膛手杰克才只杀了一个人。

    但是,难道游戏在第四个进化者进入前就已经开始了吗?

    这句话她还来不及问,只听林过云又开口了。

    “他明明很年轻,他们却都以为那个男人是一个五十岁的老裁缝,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他他的态度也很讨厌,甚至对我盘问了起来,问我为什么不知道进化者,所以我就干脆杀了他。”林过云低低一笑,在阴影中,只能看见他一个长长的下巴,慢慢尖了起来。“然后,我忍着更强的杀人欲望,在街上走啊,走啊,跟那些狗日的说话,告诉她们我也是一个妓女……不这么说的话,她们根本不肯相信一个东亚人呢。”

    “我本来很迷惑,上帝为什么会让我进入伦敦?难道他想让我看看开膛手杰克是怎么完成他的工作的吗?但是后来我看到了你——我一下就明白了。”

    车内空间阴暗狭小,外面是漆黑的雨夜。车头灯照不远,照亮的也只有马路和雨丝。在这样一片安静的幽暗中,林三酒几乎能感觉到对面人的沉重呼吸。

    “……明白什么了?”

    “明白为什么我会在那里了啊。你是唯一一个外来的女人,肯定是上帝为我安排的目标。”林过云用一种陶醉般的语气说道:“在开膛手杰克杀掉那些本地妓女的时候,让我来杀你……这是大都市杀手的雨夜双重奏啊。”

    “后来,事实也证明了你果然是一个妓女。”

    “安妮也是你杀的吧,”林三酒喃喃地问道。话说到这儿,她已经把脉络理顺了——她亲眼看见过的那具死尸,其实只是第二个受害人,却被误认成了第三名受害人。如果林过云不杀死安妮的话,那么当开膛手杰克顺理成章地杀掉安妮时,就会出现一个破绽:原本是第三个受害人的女人,却在第四次凶杀案时死了,这样一来,很有可能会引起林三酒的疑惑。

    假如她这时回头一查,马上就会发现前面有一个死者根本不是妓女,死法也与开膛手杰克的作案方式格格不入——林过云不能冒这个险,让她先一步怀疑上自己。

    林过云闻言一笑,坐了回去,却反而令林三酒的神经一下子绷得更紧了。

    他歪着身子,不知道在掏什么:“对啊,因为我对开膛手杰克的身份也很有兴趣,因为一见到那个老妓女,就忍不住叫破了她的身份。如果我当时没多说那一句话,也就没有后来的事——”

    他不等一句话说完,拧身扑了上来,手中的绳子已经套向了林三酒。好在她心里早有准备,猛一挣扎,到底没有让那条绳子围上来;然而这里终究是林过云的杀人场景,林三酒的气力几乎没法抗衡,在几番扑打之后,就被他攥住脖子按在了车门上。

    林过云手脚很快,迅速套上了绳子,死死地勒住了她;林三酒支撑的时间,却比想象中更短,没一会儿就软软地瘫了下去,不再动了。

    然而年轻人却还是不放心,又用力收紧了几下绳子,这才喘着粗气,一下子坐倒在了驾驶座位上。他听着车身被雨点击打的声音,平息了一会儿心跳,突然猛地坐了起来。

    ……前方车头灯的黄色光圈里,走出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的身影。他们模样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此时尽是一片惊讶,一边走一边来回打量——一眼望见车里的林过云,二人忙几步赶了过来。

    林过云想了想,摇下了车窗。那女人瘫倒在座位上,他们是看不见的。

    “喂,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一开窗,雨点就落了进来;那弟弟顶着雨,眯着眼睛问道:“你不是说是英国伦敦吗?怎么全变了?”

    林过云低下眼睛——他还是很不喜欢与人对视:“我、我不知道啊。”

    弟弟嗤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他正要开口时,忽然又不出声了,两只圆圆的眼睛忽然越过了林过云,直直望向后头——年轻人心里一凛,猛地一扭头,紧接着,出租车里就响起了一声刺耳的惨叫。

    林三酒喘着粗气,使出了浑身力气,生怕被不断挣扎的年轻人甩下来——她的右手握着那个放着林过云工作卡的玻璃夹,尖角正扎在了他的眼角里,一道细细的血流正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当她再也吃不住劲儿,即将要被甩下来的时候,她死命地将玻璃尖角一送,随即在震天痛呼里匆匆忙忙地解开车锁,一头冲进了雨里。

    第547章

    出租车内

    雨帘一下子模糊了视野,林三酒在水花四溅中跑出去了十来步,当她感觉到身上不再发抖、逐渐恢复了力量时,她停下脚,转过身——那辆暗红色的出租车,被雨打得沙沙响,车头灯撕开了夜幕。

    雨太大了,即使她连连抹着眼睛,仍然看不清车里的人影到底动了没有。在响彻天地的雨声里,连刚才隐隐约约的哀嚎声也销声匿迹了——不过林三酒知道,对方没有死。

    她喘息着,摸了摸颈间的绷带。要不是有项圈挡在中间,可能她想假装昏死过去也假装不成了。

    只有出租车内才是林过云的杀人场景,一旦离开了出租车,林三酒的体力便又恢复到了刚刚进入游戏时的水平,她现在至少可以自保了。

    头发衣服在一瞬间就被浇透了,湿湿沉沉地贴在身上。林三酒又抹了一把脸,看见车头灯的光束在雨里暗了几下——两个人影正穿过光幕,朝她走了过来。她立即扬声吼道:“站住!”

    土豆兄弟顿住了脚。

    林三酒掂量一下,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同时对上两个男人;她眯着眼睛,望着雨夜里那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一时间头脑发涨,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几秒才喝问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弟弟立刻开了口,“我们还想问你,你是怎么回事呢!你伤他干什么?这里又是哪里?怎么我们走着走着就来了这儿?”

    林三酒嗤了一声:“他叫林过云,根本不是进化者——你们看不出来吗,副本已经从伦敦转换到香港了!”

    兄弟俩同时吃了一惊,互相望了一眼。

    “我之前被开膛手杰克追杀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见死不救?”林三酒冷冷地盯着他们,“你们又为什么要把安妮尸体搬进房子里?”

    “你被追杀?什么时候?”

    “你不承认?我拍着窗子向你们求救,你们那时正站在院子里——”

    “那个时候,开膛手杰克在你身边?”弟弟一脸惊诧:“我们哪里知道啊!房子里一片黑,除了你什么都看不清楚,外面又下着雨,你说话声也是隐隐约约的……反正你这不是没死吗。”

    林三酒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只听雨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晰而突兀的水溅声——她急忙一抬头,却什么也没看清;在昏昏暗暗的雨夜里,只有两束车头灯光柱直直地射向远方,更衬得周围一片黑暗。

    那对兄弟显然也听见了,往旁边退了几步,四下张望着。随着又一声“啪沙”水响,几个人的目光猛地一齐投向了光柱后。

    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半爬半走地从车子另一边绕了过来,走进了光束里。

    林过云半张脸上尽是被雨冲散了的淡淡血迹,化成粉红又迅速流干净了。看来林三酒在生死关头迸发的力气很大,他一只眼睛里仍然插着那个玻璃夹——玻璃夹碾碎了他的一部分眼珠,随着他的步伐在眼窝里颤颤巍巍;一张小小的林过云的脸,正血迹斑斑地扎在大的林过云的脸上。

    当他猛地一把将玻璃夹从眼睛里拔出时,一大块也不知是不是眼球的组织被带了出来,顺着脸滑了下去——伴随着痛吼,林过云弯下腰去,在车头强光中成了一个半明半暗、颤抖着的人影。

    林三酒盯着他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身边有什么动静——她明明已经重伤了凶手,这个游戏却还不像是要结束的样子。

    难道必须要把他杀了,或者交给警察才行?

    林三酒左右一看,想找一个什么合手的东西,身边却什么也没有。林过云是带着她往山上走的,她下车的地方,正好是一条山下公路,触目所及,只有身后一面隔开了山上树林与人行道的石墙,远远地伸了出去。

    她一抬眼,看见副驾驶的车门仍然半开着,猛然有了主意。犹豫了半秒,她还是一咬牙,冲那兄弟俩吼了一声:“你们看着他!”随后一步并作两步冲向了出租车。

    林过云刚才用来勒她的绳子,她在解下来以后就扔在了座位上,现在应该还在那儿——

    刚刚将上半身探进车子里,林三酒便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扎破了的气球,力量迅速地逃离了身体;在车外昏黄的光线下,她急急摸索了几下,手指在绒布座椅套上划了几遍,却没有找到绳子。

    刚才林过云手上什么也没拿着,绳子应该没被他收走——林三酒想弯腰找一找座位下方,又不放心,忙抬头看了一眼。从挡风玻璃里,正好能看见林过云趴伏在车头上,身体下方被车头灯光打出了一条白边,好像已经因为受伤和剧痛而失去了知觉。而那对兄弟俩正凑在他的身边,对着他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林三酒松了口气,立即弯下腰去,在铺着脚垫的车厢里找了一圈,终于在座椅之间的缝隙摸到了麻绳粗糙的表面。

    当她听见车门“咯”地响了一声时,已经晚了。

    林三酒只来得及一拧身,还没看清外面是谁,接着便被人一把重重推进了车里;她反应极快,当即一脚蹬了出去,正中那人的胸口。然而她此时力道虚浮,虽然踹中了,却反而被那人一把抓住脚腕,顺势一推,随即一甩车门,将她彻底地关进了车子里。

    她立刻爬起来扑上车门,外面却被人顶死了;她在昏暗的光线中一抬头,正与弟弟的面孔隔着车窗玻璃四目相对。他的脸紧贴在玻璃上,却只有林三酒这一侧的玻璃漫起了一片白雾。

    即使林三酒在车里怒喝的声音,透过车门也清晰可闻;弟弟那张不规则的脸上仍旧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表情。

    就在林三酒一转头,想赶紧从另一侧出去时,驾驶座的门也在这时被打开了,一个人影一低头坐了进来,随即“砰”地一下合上了门。

    林三酒浑身一震,死死地盯着哥哥。现在她被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了。

    历史上有名的兄弟杀手——她记得是有过不少的……

    “你们是什么人?”她看着哥哥的侧影,又看了看前方的车头。陈过云的身体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那儿,看样子的确是因为受伤太重而昏迷了。

    哥哥没吭声,只是伸出两手,握成拳松开,松开又握成拳。试了两次,他转头对林三酒一笑:“啊,坐在司机座位上的人力量没有被削弱。”

    车厢内沉默了半秒,林三酒只觉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她缓缓地说:“……原来你知道。”

    “对啊,毕竟我们也看着好几个杀手杀过人了,杀人场景这事儿,想一下也大概知道能知道了。”哥哥一拍方向盘,看着前面车头上趴着的人影,夸奖道:“你不错嘛!你看你把他弄得多惨。”

    “你们看过好几个杀手了……?”

    “啊,我们已经在这儿好长时间了,从第一次凑齐了四个人进了副本以后,我们就没再走过。”哥哥一笑,“在我们的世界里,出现了这么奇怪的地方,自然要过来看看。”

    “你们——你们是神。”林三酒如坠冰窖,一字一字地说道。

    第548章

    友好交谈

    在沉默中等了几秒,哥哥的侧影转过头,朝林三酒露出一排牙齿。

    “是,也不是,”他轻轻地说,“……我们并不是你认为的所谓‘神’。”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语气里有某种细微的东西,令林三酒清楚地感觉到,就算她追问了,他也只打算说到这儿为止。

    不是神,那是什么?

    她咽了一口口水,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问道:“那……你们想怎么样?”

    “咱们先说一会儿话吧。你觉得,这个被你们称为‘副本’的东西是什么?”哥哥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一双圆眼睛仍旧直愣愣的。“我问过前面几个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你们怎么看待副本,我很有兴趣知道。”

    林三酒吞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为什么”,看了哥哥一眼。她右手紧紧地按在座位边缘,麻绳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她的掌心,垂落在座椅下方的黑暗里。

    “……我以前听过一个用于解释副本的理论,但我也不知道那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仅仅是我的臆想。听见它的时候,我正处于幻觉导致的昏迷里,也许是我的潜意识运作出了这个理论也说不定。”

    哥哥重复了一遍“潜意识”几个字,好像对这个词感到很新奇。“是什么?”

    “每一个副本,都是一个没能长成的末日世界。”林三酒尽力让自己的声气平稳下来,“它们依附在已经成型的末日世界里,就像一只大橘子里包着一个小橘子。”

    她以为对方会像自己当初那样吃一惊,但没想到哥哥却茫然地反问了一句:“末日世界?”

    林三酒猛一扭头,正好对上他一双圆眼睛。对方黑溜溜的瞳孔在车外昏暗的光线下反着一块光斑——但这光芒不像人眼珠那样是湿润的,生动的;倒像是塑料一样,光滑,平整,干燥。

    她后背上泛起了一片酥酥麻麻。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不知不觉有点哑:“……你是什么?”

    她的问题中去掉了一个“人”字。

    “不是说了吗,”哥哥一笑,“我们就算是‘神’吧。”

    “就算是……?什么意思?”

    “你呢?你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应该是人,但你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林三酒一怔——他怎么竟然像是一点都不了解末日世界一样?

    她转眼看了看车窗,发现弟弟依然站在外面,好像是为了拦着她不让她出去。哥哥坐在右侧的驾驶座位上,雨刷一下一下地划过玻璃,林过云的身体仍然伏在车头上——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浮起了一个念头:或许有些冒险,但值得一试。

    “我是从另一个末日世界来的,”考虑几秒,林三酒挑了一句最能吸引人注意的话开头。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哥哥的外貌:“每当一个世界崩塌毁灭以后,就变成了一个末日世界,就像这里一样。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到底有多少……生活在其中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一个世界,被传送到下一个世界里去。”

    “这儿……就是一个末日世界了?也在这个传送的体系里?”

    他目光还是一样直勾勾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除此之外,他看起来和一个真正的普通人毫无分别:血管从他的手背上浮起淡淡青色,下巴上生着短短的胡茬,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会缓缓起伏一次。林三酒听不见他的心跳,但是想来,他应该也是有一颗心脏的吧?

    “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姑且称为‘神’的家伙,把这世界灭亡的么?”

    “灭亡?”哥哥一听,立即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笑:“当然不是。你正好说反了,我们其实是在这儿重新建立起了某种秩序——在我们刚刚来到这儿的时候,这里才是一片真正的废墟。”

    “你们是指谁?这儿是指这个星球吗?你是从别的星球上来的?”林三酒立刻反问了一串:“这儿原本的人类社会又是怎么结束的?”

    “前面几个我不能说,不过我倒是可以回答最后一个问题。这里的原住民之所以灭亡,是因为发生了宗教战争。一个侵略性很强的宗教信众里,开始逐渐流行起了一种被他们称为‘原教旨主义’的东西——从小规模的不断冲突,渐渐演变成了国家与国家的战争。”哥哥说到这儿,玩笑似的耸了耸肩膀:“这些人类居然愿意为了从没有露过面的神毁灭同胞!真叫我们惊讶极了……所以我们就干脆重建了一个充满神的世界——这一下,他们可以尽情地崇拜神明了。”

    怪不得这里的神必须要靠堕落种来培养堕落种——因为他们根本不是毁灭这个世界的原因,没有一个神是!林三酒愣愣地陷入了思绪里,不由问道:“你们……是怎么重建的?”

    哥哥不置可否地一笑。

    他显然与副本外的神是不一样的,林三酒很想问问外面的神是怎么回事,但她很清楚,对方八成不会回答。想了想,她望着车窗外林过云的身影,问道:“你们都在这个副本里干什么了?”

    依照守门老人的描述来看,只怕这个副本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想要弄明白副本是个什么东西,就不能让你们这些进化者结束游戏,才好让我们一直研究下去。”他含糊地答了一句,问道:“……为什么我们在这个世界里,不会被传送走?”

    这一点,林三酒根本无法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但是她却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锁上了她这一侧的车门,说道:“这可说来话长了。虽然你不肯告诉我,我也多少能猜到你们的身份。我以前与你们这样的种族打过交道,它们也是从地外来的……”

    哥哥脸上又露出了直愣愣的神情,转脸看着林三酒,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

    “它们自称灵魂一族。从它们身上,我了解到——”

    下一个声音,并不是从她嘴里吐出的字句,而是绳子猛然抽上哥哥面颊的破空之声。林三酒早已蓄势待发了好一会儿,这一下甩出来,用上了她能积蓄起的全部气力——与一只手相比,一根像鞭子一样打上面门的绳子就难防得多了;那个哥哥正面对着她,猝不及防便被重重抽中了眼睛。

    在这一秒,林三酒一颗心几乎都快扑出来了。不过紧接着,对方的一声痛呼就让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知道痛就好!

    她虽然气力大减,但战斗意识仍在;趁着对方刚刚受击的这一瞬间,林三酒抓住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往方向盘上狠狠一撞——她不指望靠这一下能伤到他什么,只是为了让他低头;拼着挨了几下对方的反击,她挣扎着终于用绳子套住了他的脖子。绳套一落进他的脖颈间,林三酒立即死命往后勒,很快就听见哥哥的喉咙里传出了一阵“咯咯”响,皮肤紫涨起来。

    她身后的车门顿时被人使劲拉了几下,又传来了拍击的闷响;然而她早就把门锁上了,弟弟见一时拉不开,果然绕了个圈,冲向了驾驶座,一把拉开了车门。

    明明身后车门处没有人了,林三酒却没有转身冲出出租车,反而更加下了死劲儿。虽然土豆兄弟也被副本所限制住了,但她现在身处杀人场景之中,还是不能与弟弟拼力气——才抵抗了几秒,那个哥哥便被连人带绳套一起拉出了车门。

    好极了。

    夜色里,只见弟弟半拖半抱地将哥哥拽进了雨幕中;林三酒喘息着扑进了驾驶座——手掌才一撑在座位上,力量便又如同涓涓细流一样迅速充盈了血管。眼见那个弟弟将手里的人往地上一扔就冲了上来,她挑起嘴角,一缩身子上了司机座位,随即当胸一脚就将他再度踹了出去。

    反手拉上车门,林三酒立即将车子上了锁,随即一拉手刹,出租车顿时在猛然鸣叫的引擎声里急急后退,一拧头,就将车头上的林过云给甩了下去——在两束黄光里,他竟被这一摔给摔醒了,挣扎着要爬起来。不等那两兄弟反应过来,林三酒一脚踩上油门,直直朝地上的人撞去。

    林过云吃了一惊一扭头,在车头光束里,他的脸越来越清晰,一只眼的眼皮空洞地瘪着,另一只睁得又圆又大。下一秒,他便被卷进了车轮里,看不见脸了。

    车身咕咚一声颠簸了一下,林三酒没有半分犹豫,继续踩死了油门,汽车顿时从他的身上重重碾了过去,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车尾灯在雨里闪烁着,一下一下地刺破了雨夜。在一道长长的、浓浓的血迹后,躺着一个身体已经扭曲了的人体。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那对土豆兄弟在雨中一站一坐,竟只能呆呆望着,而没有插手的空隙。

    ……雨淅淅沥沥地停了。

    第5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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