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当初……”他声音哽住,仓促地收起了一闪而过的颓然,对她缓缓道,“何必说当初呢?能再次相见,难道不能证明你我缘分未尽?”

    说罢,他缓缓起身,将她抱起放在了榻上,又解了外袍披到了她的身上,道:“穿得这样单薄,也不怕冻着。这个时候最不能受寒,你且坐着,我给你倒些热水来。”

    不可一世的慕容桢何曾有过这般做小伏低的时候,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灵徽看在眼中,却只觉得他的殷勤周到,不过是因为曾经错过。

    人就是这样,执着在得不到和已失去之中,从来看不到眼前所拥有的东西。慕容桢如此,赵缨又何尝不是这样。

    “君侯何须如此,我们此次重逢哪里是缘分,分明是当年故事的重演。我又落到你手中,你大可如当初一般对我。”她冷冷说道,并不因为他的殷勤而生出太多慈悲。

    “不会了……”慕容桢将水递到她手中,低低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寥寥几句话,就说出了千回百转的遗憾,“当初年少恣肆,做错了许多事,一直想要弥补,可惜上天始终不肯给机会。”

    “灵徽,我们能重逢,这是上苍怜悯我,肯再给我一个重新补过的机会。这一次,我不会再弄丢你了。”

    灵徽没有拒绝他递到手中的水,但态度也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所松动。她的神情疏淡冷漠,仿佛是听了一段不相干的故事。

    “我与你本就没有什么牵连,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过错不过错的。”说到这里,灵徽的唇角牵起一个凉薄的笑意,“那时我落到你手中,与落在别人手中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我本不该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你待我尚可,也曾护佑我三年,若没有后来的事情,我难免会对你心生感激。”

    “徽儿……”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曾经他会叫她的名字,调侃时会叫她“小夫人”,怒气冲冲时也曾出现过侮辱性的称呼。她从不知他们之间会生出再多亲密的情感。

    “那是段氏自作主张,我从无伤害你之心。”过去他就很想解释,但她并未给过他解释的机会。这一次,他要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不然误会积攒的太多,便会生了怨恨,怨恨太多,注定伤人伤己。

    “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欢喜!那时我初为人父,心中又疼惜你,怎会不在意你们母子的死活。我原想着求了父王,正式将你纳进门,你有我的长子,迟早都是府上最尊贵的女人。”

    “迟早?”隔了这么久,灵徽还是会被他的自负气到,“你还是会娶段氏,她还是会凌驾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动动手指就能决定我的生死,对吗?”

    “我会护着你,有我在她不敢动你。”慕容桢将灵徽的肩膀揽住,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到妥协和退让。然而她的眸中却是一片冰凉。

    “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委身做妾?凭什么认为我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你的护佑之上。过去我不会,现在更不会。”

    “又落在你手里是我时运不济,但是你不要妄想能让我屈服。那时我年岁太小,根本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可若是再有一次,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匕首捅进段氏的胸膛,而不是刺入自己的腹中。慕容桢,你当真要冒这个险?”

    她说着这句话,手控制不住的抖。

    曾经她最怕疼,手臂被树枝划伤都会哭,央求着赵缨把树砍了,给她解气。可是那日她被段氏羞辱逼迫,激愤之下将匕首刺进去时,她才真正知道什么叫疼。那么多的血汩汩的流,好像连她的生机都要带走般。她蜷在地上,看着段氏扭曲又恐怖的嘴脸,哪怕意识慢慢消散,她心中的恨意却依旧激涌。

    即使到了现在她仍放不下。

    爱可以放下,恨不可以,若有机会,她不会那让软弱,将最严酷的惩罚留给自己,却让始作俑者逍遥法外。

    “徽儿……我会将段氏休弃,不会让她扰到你我半分,”慕容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只要你肯回去,你就是我唯一的妻室。我有军功在手,羽翼已丰,父王也无法左右我的选择。”

    “回去好不好?”他一遍一遍重复,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怀中的女子回心转意。当初年少轻狂,只为一时意气,可这些年日夜折磨,才知自己真心所念是什么。

    他怎么舍得再放手。

    “回去吧,他就是我的澈儿,我不会允许有人欺辱你们母子。”慕容桢安抚地摸了摸灵徽的肚子,自以为柔情万千。

    可她还在拒绝:“我不会回去了,慕容桢,若念旧情,你就放我走把。我会忘掉仇恨,念着你的好。”

    “你和赵缨已经决裂,你还有哪里可去?这次若非我出现,你当真能全身而退?徽儿,不要任性,这世上除了我,谁会待你如珠如宝,倾尽一切。”他捧过灵徽的脸,迫着她看向自己。

    ……

    片刻的沉默,灵徽冷然而笑:“原来你还是这般自信,你便以为我非得依靠男子才能活下去吗?慕容桢,我不知道如今世道是什么样的,我已经做好准备,哪怕头破血流,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会再依靠任何人。你也好,赵缨也罢,都非良人!”

    顿了顿,她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自嘲的叹息:“你知道我和赵缨决裂……我就知道,哪有什么不期而遇。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吧,赵缨在冀城有探子,你也会在他身边藏细作。你们这些人算得太精明,就当别人是傻子。”

    “我劝你一句,南朝虽乱,但妄图和乱臣贼子勾结,趁火打劫实在不可。有这样的机会,不如想想如何从匈奴人手中夺些城池回来。”

    她不知道,每次她说这些时,都会露出一丝小小的骄傲。那是她将门之女刻在骨子里的底气,也是她聪慧头脑的彰显,他爱极,也恨极。

    “徽儿,你是用什么身份在劝说我呢?”

    “若是你愿意做我的夫人,我心甘情愿对你言听计从,可好?”

    第101章

    一百零一、来客

    孽缘罢了

    门外不远处,

    章胡听着侍女的禀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早就知道这女子是个祸水。先前听说她和谢家那个半大小子有婚约,后来又不清不楚地和赵缨纠缠在一起,

    建康那边还有她害死彭城王的传言……果然是个不安分的货色。亏她的父亲名震天下,

    忠义之名远播。

    现在就连鲜卑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若此计成功,鲜卑人肯心甘情愿的南下出兵豫州,掣肘韩昭和谢衍,

    那么攻下建康指日可待。到时候他便是头功,

    封侯拜相,

    指日可待。那些狗屁世族算什么,他一定会将他们踩在烂泥里,

    让他们被一个水匪左右着生死,

    挣扎呼救,无能为力。

    他想着想着,

    不禁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侍从匆匆而来,

    上前禀告:“王妃自宛城而来,请将军即刻去见她。”

    章胡的笑意僵了僵,

    不屑地撇了撇嘴:“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待在王府,

    跑到这里裹什么乱?”

    但他也不好拒绝,只能移步前往。

    ……

    “府中今日有客?”王令华甫见章胡,

    便如此问道。

    章

    胡一向不喜南阳王妃倨傲,

    不过看在自己暂居麾下,也只有忍气吞声。陪了一个笑,道:“大王有意结识冀北王慕容执,一直苦无机会,

    那老东西一个蛮夷,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魏忠臣,可不可笑?如今正好有个机会,他的四子慕容桢隐瞒身份来了襄阳,被我察觉,所以特地请到府中做客。”

    “慕容桢?可是那个鲜卑人口中的‘战神’将军?”王令华问。

    章胡不免自得,道:“正是他呀,若能通过他结交冀北,那大王就不用忧愁那韩昭和谢衍挡路了。”

    “你的意思是……?”王令华不同政事,听不大懂这些弯弯绕绕。

    章胡心里暗暗腹诽,脸上却装得谦恭耐心:“大王如今对淮南等地久攻不克,有一大半原因是那豫州驰援而来的韩昭和谢衍。听闻那韩昭勇猛更胜其父,谢衍也智计百出,几人率兵将咱们得兵马阻挡在寿春一带,无法前行。若是能说服冀北王出兵攻打豫州,韩昭为保其父,自然要分心驰援,那时淮水一带防守薄弱些,便可一举攻克。”

    说罢,他见王妃仍懵懂,于是轻笑一声道:“王妃无需操心这些,只要知道臣此举全是为了咱们南阳军,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说完,又抬眼看了下南阳王妃,看她讷讷点了点头,也不知到底明白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琅琊王家的女儿,骄傲的像是只孔雀,艳丽的一张脸上写满了对他们这些人的不屑一顾。章胡心下鄙夷,装什么名门淑女,不过是个借子上位,勾搭姊夫的贱人罢了。

    这样一比,那个宜城君倒算是个识时务的聪慧女子。

    “我听说宜城君在你这里?”王令华被章寻说得话弄得一头雾水,她在家时就不大喜欢听阿父谈政事,总觉得这些都是无聊的勾心斗角,是男人无处安放的自尊所在。他们喜欢用玩弄权术来彰显自己的能力,以获得权力来刺激自身的斗志,这在她看来都没什么意思。

    她喜欢萧庭,便是喜欢他萧萧肃肃的气质,和一派温柔雅和的气度。可是刚刚得偿心愿嫁他不久,他竟然就反了。若他安心做个贤王,他们定会过上安稳舒适的日子,绝不会如现在一般,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芾儿尚在襁褓中,而她的阿父竟全然不顾及她们母女的死活。

    但她有什么办法,王家在其中也牵扯甚深,她没有任何退路可走。

    章胡摸不清楚王妃的意图,只能含糊道:“前些天确实有个美貌女子来了这里,自称是宜城君。可是王妃也清楚,这年头招摇撞骗的太多,下臣也不敢轻易相信啊。”

    “她人如今在哪儿,带来见我。”王令华淡淡吩咐。

    谁知章胡却摇头,指了指寝屋的方向,面露无奈之色:“这……那慕容桢一眼就看中了她,挑她今夜侍寝,下臣也不好拒绝啊。”

    “你……”王令华被他气了个倒噎,指着他道,“你果然胆大包天。你可知那宜城君是和身份?她和赵都督是什么关系?若此事被赵都督知道,你猜他会不会砍了你的脑袋。”

    “赵缨已辞了荆州都督之职,如今不过是白衣,咱们何必怕他。”章胡抢白。

    王令华冷笑:“你只知道殿下想要笼络鲜卑人,却不知他更想交好的是赵玄鉴。你们这些废物,襄阳一处都久攻不下,怎么就想不到那是赵缨从中作梗。他治下的荆州铁板一块,要不是皇帝猜忌,殿下哪有机会起事。若有他助力,那问鼎天下指日可待,何须结交鲜卑奴。”

    这些都是她从萧庭口中听说到的,她虽然不大明白战局,但对于赵缨却是满心满眼的佩服。皇帝无识人之明,白白损失了大将,这是皇帝的损失,却是他们的机会。不过仔细想想,同样是皇族,她的夫君还是景帝嫡系,凭什么给一个藩王的儿子俯首称臣。

    想到此间,她更觉得灵徽不可得罪,于是催促道:“我要见宜城君,你立刻去传话,无论如何把人给我带来。”

    章胡露出为难之色,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好吧,此时打扰……”

    里面此时还不一定在做什么呢,他若是打扰,惹怒了慕容桢,只怕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

    显然,屋中并不如他所想。

    灵徽腹中忽然作痛,额上沁出密密的汗水,蜷在榻上强自忍着。慕容桢见状,慌了神,忙令侍女去请疾医前来。

    侍女出来时,脸上带着惶急之色,只说要赶紧找个疾医前来。

    消息传到章胡这里,他脸色的表情十分精彩,半晌后才道:“蛮夷之人果然凶悍,这……”娇滴滴的贵女,果然受不了磋磨,可若是出了事,他当真不好给坐在那里脸色发黑的王妃交代。

    王令华动了怒,催促前来禀报的侍从,疾言厉色道:“那还不快去找,愣着做什么,女君若有什么闪失,我饶不了你们。”

    饶不了谁呢?只怕首当其冲的便是这个喜欢自作主张,一身匪气的章胡了。

    疾医到的很快,忐忑地诊了回脉后,对面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子犹豫道:“脉象上看,夫人已怀孕五个多月了,可是她忧思过重,又不怎么进食,所以胎儿十分虚弱。若长此以往,恐生变故。”

    “什么变故?”慕容桢雅好儒学,汉话颇好,但还是听不惯这些半遮半掩的表达方式。

    “轻则胎儿受损,无法成活。重则母体被牵连,一尸两命。”那疾医一面说一面觑着这个异族的脸色。

    他并未发怒,只是对纱幔之后的女子轻声道:“徽儿,你可听到,莫要折腾了,你需要好好将养。”

    说罢,又叹息:“我原以为赵缨好歹算个英雄,你又对他深信不疑,他怎么都不该让你受这个委屈。他既然无法保护好你,那就换我,我会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委屈。”

    帘后的女子声音柔软,此时却分明带了怒气:“你们拿我当什么,一个物品?说什么护佑不护佑,当真以为我无法独活?”

    真是个倔强的女郎,如今天下乱成这样,她却还想着不依附于任何人。勇敢的太多便是鲁莽了。

    医者父母心,他不该多话,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夫人切莫动怒,一定要好生将养着。这女子从怀孕到生产,便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不敢大意哦!不管什么事情,生了孩子后再说也来得及。”

    帘后的人沉默了,半晌后,仿佛认命般的轻叹:“多谢先生,我会注意的。”

    男子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茶色的眼睛因为这样的表情,看着漂亮到近乎妖异。

    唉,孽缘罢了!

    王令华也得知了这个消息,脸上且喜且忧,对身边的侍女道:“她与赵都督一路走来不易,好歹是有了个结果。只是不知道她为何要独自出现在襄阳,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若那个人知道,必定是要怨怪我们的。”

    那侍女生得美丽,眉心长着一颗朱砂痣,恰如皎洁梅花上的一点娇美的蕊。

    “女君受了委屈,赵都督未必肯善罢甘休,不如王妃殿下卖她个人情,先让那鲜卑人将她带走,然后再派人途中相救。如此这般,既有了人情,也能将咱们摘得干干净净,只说是那章胡自作主张。”她轻声道。

    王令华皱眉思索良久,也不知该不该听这侍女的话。

    见她犹豫,侍女又道:“奴跟在章胡身边多日,知他野心颇大,这次他想要结交鲜卑人,未必是为了殿下。咱们这样做,既不得罪赵都督,也能让鲜卑人和章胡起了芥蒂,两全其美。”

    她说得确实不错,骤然相救难免引火烧身,不如寻个时机伸出援手给杨灵徽。她既然挟恩图报,自己救了她也算还了恩情。

    于是点头:“就按你说得来,既然那慕容桢如此紧张她,想来也不会伤害她。且等个机会吧。”

    她看了看那个侍女,问道:“阿婉,章胡可是带你不好?”

    阿婉垂眸,引袖拭泪,缓缓回道:“非打即骂,动辄得咎,奴实在受不了了。”

    王令华叹息了一声。

    阿婉忽然跪了下来,央求道:“求殿下让奴回来吧,奴待殿下忠心耿耿,只要是殿下差遣无有不从……”

    然而她并未等到王令华的回答,只听她不咸不淡地安慰道:“毕竟将你给了章胡,是殿下的主意,你再忍一忍,过些天我寻个机会给他说,好不好?”

    阿婉的眼泪寂然蜿蜒,慢慢渗入青砖之中,她叩首,只回了一个“好”字,便再不多言。

    第102章

    一百零二、失去

    我诅咒你,此生此世所……

    灵徽知道,

    慕容桢说要带她回冀城绝非虚言。当时出了那样的事情,他都不愿意放她回去,何况现在。

    可是她也是个执拗的性子,

    当初不会妥协,

    如今也是如此。

    他们之间没有好的开始,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她怎么可能随他回去做个妾侍,怎么可能对着段氏俯首为婢,

    他到底有多自信,

    以为靠着那些缥缈虚无的爱,

    就可以折断她的脊梁骨。

    当年的痛苦历历在目,男子从来看不到女子的苦难,

    把自己对美色的欲望包裹成宠爱和痴心,

    然后逼迫着她们付出自己的所有。

    连皮带骨,片甲不留。

    她现在的希望,

    是婉儿。不知道她会不会将话带给王令华,骗她将自己救出来。

    王令华其人,

    被家中保护的太好,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情爱,

    她的喜恶,挟恩图报对她来说并一定起作用,

    她也不会认为当年灵徽的出手相救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毕竟在她看来,世人对她的好,

    不过是天经地义。

    唯一能拿捏她的,

    只有萧庭的利益。

    必须要让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快烫手的山芋,若是让慕容桢带走,只会给南阳王惹下无穷无尽的麻烦。

    慕容桢不会在此处停留太久,

    襄阳久攻不下与他也无关,何况他来这里,也并不是章胡猜想的那样,想要和南阳王有什么勾连。

    如今慕容部在北地已成气候,连续从匈奴人手中夺了数座重要城池,尤其是冀城打下后,慕容执直接将都城南迁,放在了这座匈奴人当年费心经营的坚固城池中,距离大魏和北汉都不算太远,野心昭彰,路人皆知。

    没必要和一个反贼扯上什么关系,何况他寻回了灵徽。

    他素有傲气,战场上没输过,但是在这个女郎这里却输的一塌糊涂。他阿母活着的时候就说,灵徽会是他的劫难,他那时并不相信。他觉得自己年少有为,十六岁便能指挥千军万马,身先士卒,攻无不克。不过是区区一个女人,生的再漂亮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可是他却栽在了她手中。

    她的每一滴泪都能落在他的心口,她每次眉眼盈盈地看着他,他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但她分毫都不在意。

    段氏不过是阿父的联姻之策,立足中原不易,由不得他任性恣意。他的兄弟们,纷纷从鲜卑各部迎娶了妻室,甚至二兄还娶了刘棼的女儿,只为缓和目前与北汉越来越剑拔弩张的关系。

    可她不肯妥协,非要和段氏关系处的无比僵化。恃宠而骄之下,甚至不惜和段氏女在府中大吵起来。

    段王妃哪里会纵着她,命人将她当众鞭笞三十。

    鲜卑旧俗,鞭笞时需除去上身衣物,以沾了水的鞭子抽打背部,众目睽睽执行,以达警示之意。但是念及她是慕容桢的宠妾,未除上衣,也算是全了慕容桢的脸面。可惜即便如此,她仍不堪羞辱,在打了六鞭后羞愤昏倒。

    那时他才知,灵徽已有了身孕。

    可惜,那种兴奋并未持续太久。灵徽醒来后,先是愣了几瞬,继而当着所有人的面,引刀刺向了自己的小腹,然后将血淋淋的匕首扔在了段王妃和段氏的面前,脸上带着扭曲痛苦又诡异讽刺的笑容。

    “你们千万记住,今日之羞辱,我活着一日便会记一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怨毒的眼神仿佛一柄利剑,刺入对方的胸口,即使段王妃那种手上沾过无数鲜血的人,也不免打了个寒战。

    慕容桢近在咫尺,却阻挡不及,眼看着一切在瞬息间发生。

    他只觉得眼前血色一片,有猩红色的液体粘腻的沾在他的手上,顺着他的指缝蔓延于掌心纵横的纹路里,散发出不详的气味。那个气味他曾无数次在战场上嗅到过,可他却第一次感觉如此刺鼻,闻着让人窒息。

    “灵徽……”他仓皇地喊着她的名字,几乎是本能地揽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巨大的恐惧填满了整颗心,却又悄然将其吞噬,让他觉得空荡荡的,满心皆是无措。

    她却挣扎着推开了他,全然不管自己已经虚弱到极致的身体。

    “肮脏的鲜卑奴,不要再碰我一下。我不会饶恕他们,更不会饶恕你。慕容桢,我恨你!我诅咒你,此生此世所愿皆空,所念皆妄。”

    所愿皆空,所念皆妄……

    她真是被宠坏了,以为靠着一张利嘴就能将人伤得体无完肤,可惜,这一招对谁都不管用。不过是用刻毒的话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方毫发无损,自己尸横遍野。

    不过是仗着自己喜欢她,愿意纵着他。

    慕容桢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舍得转头离开,连多看她一眼,多安慰她一句都不肯。那时她该有多疼,心里会有多难受。

    后来,再也没有后来了。

    从仆妇口中日日听着她的消息,听她被救了过来只是再难有孕,听她情绪消沉却挣扎着喝药吃饭,后来听到她慢慢康复的消息……他原本是想去看看她的,可偏觉得轻易原谅了她,会将她养得太刁蛮,日后还会吃大亏的。

    可惜,没有等到他自己想明白,她就逃离了,一人一骑,南归而去,怎么都追不到了。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慕容桢都会梦到灵徽,梦到她用那双美丽又带了些雾霭朦胧的眼睛,哀怨地看着他。然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当有一日,当他坐在了灵徽平日里梳妆的铜镜前,看着她留下的钗环时,忽然痛苦难抑,终于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无法正视的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可笑的男人的自尊罢了,那样爱她,却不敢把这份爱让她看到。怕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是个被她看不上的粗野的蛮夷罢了。

    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但在她这里,却始终是卑微的懦夫。

    人总是在失去后,才能想清楚自己错过了什么。这一辈子唯一的柔情都想给她,可惜,她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哪怕他想过弥补,将自己最心腹的人都派到她身边,由着她差遣,但还是得不到她的原谅。

    她将那些人留在身边,用他们执行着自己的计划。他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在建康遭遇的一切,心疼又愧疚,恨不得立时挥兵南下。赵缨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么,她那样心心念念着这个男人,为什么得不到他的一点点护佑,反而受尽了委屈。他有什么资格得到灵徽的倾慕,有什么值得她念念不忘。

    甚至,甚至他还算计她……怎么舍得啊!

    ……

    慕容桢打定了决心,要带灵徽回去,他绝不允许她再受半分委屈。即使怀了别人的孩子又如何,只当是他的澈儿又回来了,他会珍爱他们母子,再不重蹈当年的覆辙。

    灵徽这些日子也不怎么排斥他,偶尔与他说说话,言语也平和,这让慕容桢看到了一丝希望。

    “徽儿,你爱吃山核桃,我又剥了些,你多吃些对孩子也好。”慕容桢将剥好的核桃递到灵徽面前,核桃的皮没有剥干净,淡黄色丝丝缕缕的蜿蜒在乳白的果肉上,像是一道道疤痕。

    灵徽微微皱了下眉,却浅笑着道了谢,一颗颗放入了口中。

    以往她总挑剔,可是现在却平和又宽容,慕容桢并没有感受到喜悦,只觉得她的温和淡然像一只手,一点点推开他们的距离。

    无爱无恨,客气疏离,这样的灵徽更让他绝望。

    “我不大细心,没剥干净……徽儿,与我一起,你受委屈了。”当慕容桢叹息着说出这句话时,眼睛微微泛红。“我……今后不会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从头来过。徽儿,你当知我……舍不得你……”

    灵徽幽幽看着慕容桢,带着一丝笑,轻语道:“我亲眼见过胡兵屠城,他们将刀高高举起来,一刀一个,不分男女老幼……人就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可就算躲到了街巷的深处,还是被堵住了活路,先是被割破了衣裳,拿了钱财,然后头也被割了,血往外喷,一直喷……”

    “什么意思?”慕容桢一头雾水,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些人不是匈奴人,是你们鲜卑人啊!”她的语速不快,分明带了嘲讽,“慕容桢,你是当世英雄,我从不怀疑。过往我们之间的恩怨是非,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看淡了,那些没什么重要的……”

    “你我真正的隔阂,是这个世道造成的。你何必在我面前掩饰呢,冀北王野心极大,区区一个匈奴哪里在你们眼中。有朝一日若有机会,你们定然想铁蹄南下,一统天下是不是?到那时,你会和我谈什么情爱之事么?还是在你眼里我就只配做一个金丝雀,被你豢养在后宅中,不外面发生的一切。”

    “我不想忠于那个狗屁皇帝,但我必须在意那些南地的百姓,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再践踏我们的家园,杀戮我们的百姓。否则,我没有脸见我的阿父,毕竟这是他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啊。”

    “慕容桢,还不明白吗?你我之间,没有可能,你是冀北最锋利的剑,但我不会允许你刺入我汉人的心口。”

    “我恨你!”

    “我只能恨你……”

    第103章

    一百零三、刺杀

    这场火来得蹊跷又迅猛……

    慕容桢带灵徽离开荆州那一日,

    正逢寒食节。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要落雨,可终究还是没落下半分,

    只有狂风摇曳着官道两边的柳树,

    卷起无数飞絮,消失在寂静无人的旷野中。

    灵徽曾无数次行过这条路,记忆里还是麦田翻滚,

    农耕沸腾的景象。可如今,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