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赵缨的心口悄然涌起一丝莫名的苦意,就像是一根小小的刺,突兀地扎在了柔软的地方,痛意并不强烈,但绵绵密密的,怎么都无法忽视。

    有什么好失落的呢,他们原本就是极般配的,无论是样貌还是出身。

    知道谢衍有心于圆月后,赵缨曾调查过他。这是一个身份履历都干净的无可指摘的男子,有兄长承担家族重担,有长姊在朝为后,双亲健在,性情豁达,为人善良……那是一种自己一生都不敢奢求的幸运。圆月飘零多年,失了依祜,若是能嫁给谢衍,便可得到安稳无虞的人生。

    皇后不也是这个意思吗?哪怕明知道皇后的图谋是什么,谢家又在想什么。但他既然答应过师父,圆月和他就会永远都是荣辱与共的关系。用他的军功和权力做她的依仗和靠山,他甘之如饴。

    为什么要失落呢?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关心和爱护里掺杂了贪念和欲望,她一定会觉得无比龌龊,从此后也会和他疏远吧。

    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他的圆月,永远都会是他的亲人。

    再抬眼时,窗口的人却不见了,好像方才只是他的错觉。人声依旧鼎沸,越来越多的百姓向着这边聚集。赵缨觉得嘈杂,吩咐车夫掉转马头:“回府吧,不去城外了。”

    白壁丹楹,飞檐反宇。哪怕久不住人,他的府邸还是华丽又干净,每一处花卉都受了精心打,用最好的状态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然而终究空寂。

    赵缨不惯人侍候,独自去内室换下了朝服,顺便卸下了穿在里面的金丝甲。随着最后一层衣物脱下,他强健紧实的后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就暴露在了潮热的空气中。纵横交错的伤疤,仿佛蛛网般盘布在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有几处位置凶险,那是他以命相搏过的证据。不知是不是建康城太过湿热,赵缨觉得伤口隐隐作痛,连带骨头都牵着疼。

    沐浴更衣后,赵缨决定小憩一会儿。起初有些辗转,后来昏昏沉沉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比预想中的久,做了许多诡谲的梦。他做梦,一贯是有关过去的,唯有这次梦到的却是多年以后。内容记不大清楚,但恐惧的感觉却弥漫于胸口,久久徘徊。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恐惧了,哪怕到了战场上,长戟戳破身体时,也未曾害怕。但这一刻,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害怕,那是一种心跳狂乱,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觉得难受。

    光影幽暗,已然上灯之时,赵缨揉着太阳穴,仍昏沉茫然,半晌也未起身。窗外雨声潺潺,这样没完没了的,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一般。

    大概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侍候在外的仆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十分拘谨。

    赵缨想:“此处真像客居之所,连仆从都对他这般陌生。结绿谨慎周到,管家得力,不如让他从荆州过来,教一教这里的仆从,再采买几个机灵的婢女,灵徽住着才会舒服些。”

    她大约……不会来吧。有了谢家郎君,自己做的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

    “方才府中无事发生吧?可有人来?”不过随口一问。

    没想到仆从却说有:“一个时辰前,有一女郎前来拜访,带着幕离看不清脸。听说将军休息了,便递了个东西让转交于您。”

    另一个仆人见他脸色有些不豫,急忙将东西递了上来。

    软软的一团,打开,分明是一件素色的夹衣。针线有些粗糙,但尺寸却十分合宜。

    “阿兄喜穿玄衣,里面的衣物就要多穿素色,这样才好看。”“你总是不爱穿厚衣服,若是冻伤了骨头,看你怎么征战四方。”言犹在耳,就连说这些话的神态他都能想起。

    “人呢?”赵缨霍然而起,急急向外走去。

    “东西给了,人便离开了。”仆从跟在后面,怯怯地回答。

    赵缨的焦急和愤怒显而易见,行动有些惶急,几步便消失了踪影。

    第11章

    十一、灯火

    前方的路,荆棘丛生,风雨……

    灵徽送衣时,外面风雨正急,细密的雨丝从西面八方袭来,哪怕撑了伞也阻挡不住。这时节的气候就是这样,明明午后已经有了见晴的趋势,晚上雨还是来了。

    不知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绞疼的厉害。

    她鼓足勇气,将过往的伤疤揭开,让他知道。以为彼此是最亲近的人,他会一如既往的保护她,心疼她,与她站在一处同仇敌忾。然而,他就那样转身离开,甚至再也不肯来看她。

    她以为自己看透了人性,也单纯执拗地觉得赵玄鉴永远都是个例外。找了无数说服自己的借口,硬着头皮借着观傩下山,甚至出现在了他必须要经过的路口。他分明看见了自己,却立刻就转身离开,好像她的突兀出现,让他觉得羞耻,让他觉得不堪。

    这个世上,谁都可以伤她,赵缨不可以啊!

    想着想着,泪如雨下,脚步都有几分踉跄,却也想明白了很多。前方的路,荆棘丛生,风雨交加,不能携手同行,那她便一个人走。

    “女君,你怎么了?”云阁见她神色有异,不由担忧万分。

    还好,雨丝落在脸上,混了泪水,谁也看不到她的脆弱和伤心。有多久没哭,好像已经记不清了,所有的眼泪都在阿父殉城那日留了个干净,就算是将银刀刺入腹中,眼看着血流不止时,她也忍住没有哭。

    灵徽摆了摆手:“没事儿,咱们回山吧。”

    “马车不在这边停着。”云阁想要阻止她踉跄而行的脚步。谁都能看出她的难过,但她仍倔强着掩耳盗铃。这样的女君,让人心疼。

    云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只错过了三年,但忽然觉得她已错过了太多太多。三年,足够时移世易,足够人事全非。

    “云阁,陪我走一走吧。”灵徽淡声吩咐,然后只身走向了无边丝雨之中。雨水像是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将许多刻意遗忘的东西,从尘封的记忆里捡拾出来。她的脑中出现了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那个人的眼眸过于漆黑幽深,看着她时,如狼阴沉锐利。

    “你总想逃离,可你知不知道,你回去的那个家国,早就不是你曾经的家国了。你阿父守着孤城半生,不过是给那些骄奢淫逸的蠹虫提供了更恣意妄为的机会。前方浴血奋战,后方纸醉金迷,这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大义?徽儿,你在我这里是人人尊敬的小夫人,回去了只会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孤女。没有人会敬你的大义忠贞,只会暗自耻笑你流落胡族多年,失了清白。”那个人的声音徘徊在耳边,带着清冷的梅香气。

    “将军莫不会以为能困我在这里一辈子吧?家仇未报,沦为妾侍,眼睁睁看着你们鲜卑人与匈奴人一样,践踏我们的土地,伤害我族的百姓?”她轻声嗤笑,并不因为处境困顿而折损了骨气。

    “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你能不能逃,看看你期待的所有事情会不会发生?”那句话仿佛是一句警告,也像是一种诅咒,让她午夜梦回时仍会冷汗涔涔。

    也不全都是恨啊,但恨总比爱要来得清晰,记忆的也更加深刻。她有时也在迷惘,自己恨的究竟是那个叫做慕容桢的男人,还是当初无能怯懦的自己,抑或是这个乾坤失序,混乱扭曲的世道。

    白骨参天,红烛罗帐,碧血染地,酒池肉林……

    就这样茫然地沿河走着,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一般。云阁的衣衫有些湿,灵徽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她的身上:“你小时候身体不好,顾阿嫂怕你受风寒,穿得总比别人多一些。”

    “女君都记得……”

    “云阁,你说要是一切都还是三年前,该有多好。”她的惆怅如同淮水上的雾气,惹得云阁的心也觉得湿漉漉的。若是一切都回到三年前,该有多好,那时胡马还被阻在雁门关外,中原还没有变成一片焦土,她的阿母还活着,她虽然是杨府的家生奴婢,但也过着体面尊严的生活。

    “人总是要向前看啊,女君才十八岁,还有许多好日子在后面呢。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意见怜,也会让您今后都平安顺遂,福乐无边的。”

    “福乐无边……”若是不能报仇雪恨,哪里会有什么福乐无边。

    沿河的灯火都燃了起来,暖色荡漾在河水上,仿佛燃烧的火。千家灯火万户宁,在这乱世里的偏安一隅,灵徽却仍旧觉得漂泊无依。

    那么多灯,一盏都不属于自己。

    惶惶然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宜城君。”那个声音清清朗朗地,听着有些微喘。

    灵徽回头,果然看见谢衍向她疾步追来。灯火映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碎金满目,波光粼粼,一向在意仪容的人,此时额上带着微汗,腰间的玉佩不安的晃动着。

    “怎么走得那么快,也不撑伞。你看,都淋湿了。”他皱眉,温声道。

    灵徽虽一直知道他生得样貌好,但却从未仔细看过他这个人。不同于赵缨的周正俊美,也不是那个人的深邃英武。小国舅有种温和纯良的气质,举止热情却半点不轻浮,总是周到的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

    他的靠近猝不及防,他的态度诚挚温暖,这越发让她觉得自己的别有用心,如此卑鄙。

    但是别无选择,不是吗?

    “你说自己有些事要处,我以为你早就回山了,怎么还在这里?”他柔声问道。

    对于灵徽的谎话,谢衍有些委屈,不过很快又豁然起来。她是个清冷腼腆的女子,自己太唐突,让她为难了。

    “可是想看看河边景致?改日再来吧,一会儿雨下大了,不大安全,我先送你回山。”还没等到灵徽想好由,他已经替她做了回答,周全了她的为难。

    “好。”灵徽点头,抬眼时眼角弯弯,分明是一个笑容,可眼里破碎的光影仍暴露了她方才的伤心。

    谢衍心口猛地一紧,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蔓延在胸怀间,让他整个人随着覆在淮水上的灯火一般,摇曳轻晃起来。

    第12章

    十二、卦辞

    七郎将来的功业不在朝堂,……

    漫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久违的阳光终于出现,虽然还带着潮湿的气息,但仍能让南渡不久的人欣喜若狂。

    云阁和星台打闹着晾晒被褥,灵徽坐在廊下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手上握着一只精巧的药包,时不时放在鼻尖嗅一嗅。

    先前那个给她看病的医女,听说是家中世代行医的,所以技艺十分出众。不过几副药下去,效果倒是比玉清真人的药包还好一些。只不过灵徽已经习惯了那药包的味道,时不时拿出来嗅一嗅,胸闷气短顿时就好了。

    “女君怎么不留下那个医女,她医术好,脾气好,长得也秀气。”星台干完手中的活,忍不住抱怨。

    偌大的道观,只有几个仆从,好容易来了一个温柔懂事的,女君还不要人家。

    “成日里和我这个出家人待在一起,的确太寂寞了些。”灵徽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庭中的那棵巨大的榕树,抿了抿唇。

    “可她是赵将军送来的人啊,迟早要回荆州的。”

    这话说的孩子气。

    云阁对星台努努嘴,前些日子还一口一个阿兄,这几日就生分成了赵将军。

    那日送衣回来后,女郎就很古怪,她也没多问。可谁知过去十多天了,赵将军却毫无消息,再未上过山。想来也是个粗心的,不知道哄女孩子有个时机,过了便淡了。

    “过几日豫章长公主在乐游苑那边安排了晏集,也给女君下了帖子,女君不准备去看看吗?”云阁笑着转移了话题。

    “我一个出家人,何必凑那个热闹。”灵徽拿起了便面,轻轻扇着,显然对此并不感兴趣。

    “谢郎君才不会答应呢,此次他可是多番相请,连衣服首饰都送了好几套。”星台对谢衍很有好感,那般温柔和善的郎子,平日里又能见到几个。

    “听说整个建康城的贵女都会去,那些世家儿郎也会趁此机会相看未来妻室。曲水流觞,吟诗品画,斗茶投壶,射覆捶丸……比洛城那时花样还多,女君不想去看看么?”

    “方外之人,凑什么红尘热闹。”灵徽仍旧不为所动。

    星台和云阁满脸失望。

    “若是皇后殿下亲自相请,女君去还是不去呢?”温柔悦耳的声音陡然响起,不知什么时候,榕树下已经站着一个修长玉立的身影。谢衍穿着一件天水碧的袍服,内里是洁净雪白的襌衣,盈盈笑着,仿佛一幅画。

    他果然跑熟了,连郑叟都已经习惯,半点都不阻拦,甚至连通传都免了。

    不知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几句,灵徽有些讪讪,顺势拿便面遮住了脸,扭过头去装作要睡的样子。

    谢衍一向好脾气,浅笑一声,缓步过去坐到她身边,拿起便面替她扇起风来。云阁他们见状,笑着退了下去。

    “当真不去吗?”半晌后,见她睫毛翕动,便知她并未睡着,于是谢衍低声问道。

    “天气太热,不大想动弹。”灵徽声音闷闷的,带着倦意。

    “那日皇后殿下也要到场,她专门和我说,想要见见你。”谢衍的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喜之意,意有所指地说。

    皇后是他的胞姊,专门想要见她一面,大概是什么意思,猜也能猜到几分。

    她没有那么多矫情的心思,如同当年在洛城的闺中一般,将情爱看做天底下头等大事,心中存着非谁不可的妄念。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她并不反感,甚至愿意好好相处。

    但是,刚拒了王家,又有了谢家,听着热闹,却处处都是古怪。

    纵然杨家门第甚高,但族人南渡者甚少,她家这一支更是人口凋零,远没有人人攀附的道。除非有更诱人的筹码和代价。这个代价是什么,她暂时想不出来,不过一定是她无力承受的。

    她的愿望从来都不是嫁入高门,庭院深深,不是养尊处优,得享安闲,不是相夫教子,隐姓埋名。

    她的愿望,是被仇恨催发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收拾河山的野心。她想要攻入长安,斩下刘棼的头,想要收复晋阳,看看阿父坚守了一生的城池,想要让北地的河山重回旧日模样,让在胡人马蹄下痛苦挣扎的人回到家园。

    她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一个小女子能在这个乱世好好活着,已经算是极大的幸运。是她看不开。

    “玉清真人留了许多书,我闲来无事翻了翻,学了些扶乩占卜之法,七郎可愿一试?”灵徽看着谢衍,眼波微动,忽然笑意渐生,道。

    “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谢衍有些有意,本能想要拒绝。可是她的尾音那么软,她第一次这样叫自己……

    灵徽见他为难,枯了枯眉眼,神色间有几分落寞:“不过是些小儿女游戏,哪里还涉及鬼神之事,难不成七郎还指望我说出些谶纬之事。”

    “我现在好歹是正经女冠,若是连你都轻视怀疑,传出去,此观哪里还能有香火……”

    她今日穿着道袍,皱眉叹气,还真像个担忧香火钱的正经女冠。

    谢衍不觉笑了起来,自然也答允了她这个看似无的要求。眼看着她虔诚起卦的样子,心里柔软又快乐。初见时那个冷漠清艳如山鬼花妖般的女子,一点点被她拉入了红尘之中,虽然眉眼里仍有风露清愁,但却逐渐显露出明媚活泼的一面。

    若是能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圆满。

    “哎呀,我忘了这是什么卦象了,你等等啊,不许乱动。”她敲了敲额头,苦思冥想半天,仍摸不着头绪。可见确实是刚学会,不大熟练的样子。

    “你别动乱了,我去将书取来,比对比对。”她站起身就要回屋取书,脸上还带着羞惭的神色。

    哪有卜卦的人,临场翻书的道。谢衍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

    “这是师卦②,”他耐心解释道,“上坤下坎,地中有水。”

    “你占卜的这一卦,为师卦九二,爻辞③是‘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你想想,可是如此?”

    灵徽露出佩服的神色,像是分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正被谢衍紧紧握住,满心都是自己占卜的卦象,像个好学的学生。

    “原来七郎会这么多呀,不是说不信鬼神么,那研究这个做什么?”她的眼睛盯着卦象,露出深思的模样,“我想起来了,此卦的意思是:‘若能率领军队,谨慎用兵,必然会大获全胜,得到君王的嘉奖。’如此……”

    她十分认真地看着谢衍:“七郎将来的功业不在朝堂,而在军中啊!”

    秦汉时期出现的扇子,在魏晋时十分流行,为文人雅士钟爱。一可障面,二可扇风。

    ②《周易》第七卦,讲如何兴师动众、出兵打仗。

    ③八卦(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以不同的次序两两重合、就产生了六十四卦,每一卦由六个爻组成。每一卦的六爻自下而上称为“初、二、三、四、五、上”,阳爻称为“九”,阴爻称为“六”。

    第13章

    十三、宴集

    即使淡扫蛾眉,一出现时仍……

    谢衍看着灵徽带笑的眼眸,这一刻忽然有些恍惚。

    他其实一直厌恶打打杀杀什么的,圣贤以德治天下,如今天下纷乱,便是不通教化,德行不修之故。

    如今天下人多尊崇黄老之说,好清谈,喜放纵,哪怕是士大夫也不思天下大任,只图及时享乐。

    他不一样,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心中念得确是重拾礼教之义,游历天下,修编史书,开坛讲学,传习天下。

    他并不想对她隐瞒。

    “果真卦象如此吗?”他浅浅笑了一下,忍不住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了些,自以为耐心温和,“也是可惜,我志不在此,并不想要去博什么军功。比起庙堂之高,我或许更向往江湖之远。”

    灵徽虽然仍带着浅笑,但是眼中希冀的光芒,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去。被他握着的手有些僵,慢慢抽回的刹那,心也慢慢变冷。

    “灵徽?”他尝试着去喊她的名字,不想再用疏远客气的称谓,让彼此的关系始终僵在不远不近的尴尬中。

    灵徽瞬了瞬眸子,重又收回了方才的恍惚和失落,只用温柔低缓的调子回答道:“天命之事,谁又可知呢?卜卦扶乩之事本就虚妄,权当一乐罢了。”

    说罢,她又煞有介事地占了几卦,对照古籍比比划划,不时回头问他其中奥妙,俨然好学的学生一般。

    宴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一日阳光很好,天色干净如水洗过的琉璃。

    乐游苑在城东北,地形高显,下临城阙,花木如锦,竹柏成林。南渡后,以其风景秀逸为皇帝萧祁所钟爱,于是逐渐成了皇家园林。公主王孙多在此修建别苑,一时廊庑相连,宛若蓬莱仙境般。

    灵徽今日装扮依然简素,不过一件浅青色的襦,配着素白的罗裙,唯一亮色便是那件黄色的锦半臂,还是皇后所赐,无法推拒。

    灵徽不欲惹人注目,但即使淡扫蛾眉,一出现时仍旧引来不小的议论。

    或许是身份的特殊,或许是经历的复杂,或许与容貌相关,或许与传言相关。总之她是个风波中心的存在,无论怎么掩藏,也免不了遭受流言和侵扰,眼神的凌迟。

    不过她全然不在意。

    一双水眸敛得平静无波,梨花面容仍旧清冷,穿着虽然简素,但仪容气度却端庄的无可指摘。

    “到底是弘农杨氏的女郎,容止甚美。”谢后坐在莞席之上,头顶的绿杨遮蔽出一大片阴凉,她清秀的容颜便隐在一片树影下,斑驳出绰约的柔美。

    谢后比上一次见面略丰腴了些,因而一笑起来更显得温和。她说话时,无意识地抚着小腹,灵徽这才注意到,那里已经微微隆起,已然四五个月的样子。

    皇帝萧祁已然而立,膝下却只有一个皇子,为原配赵氏所生,如今已有八岁。朝中曾有人提起立储之事,但萧祁显然不为所动。长子有名有份但并无一个显赫的外家支持,就算立为储君,地位也不会稳固。因而谢皇后这一胎,倒像是众望所归了。

    皇后的夸赞立刻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几位贵妇人上下打量着灵徽,不免又说了许多当年之事。

    “你阿母是博陵崔氏贵女,闺中时我们唤她‘十一娘’。那风骨仪容皆是佼佼,洛城中谁不跟着模仿……”一个敷着厚重脂粉的贵妇人笑着说道。她生着一张富态丰腴的脸,眉眼弯弯,笑容可掬,看着确实有几分面熟。

    “这是江州刺史陶襄的夫人裴氏,仁安皇后的妹妹。”身后有人提醒,声音清朗,好闻的沉水香气让热气蒸腾的夏日都有了几分清气撩人。

    先帝的皇后裴氏在洛阳城沦陷后,落入匈奴人手中,坚贞勇烈,投缳而死。南渡后,朝局渐稳,为安天下之心,朝廷特从匈奴人那里讨回骸骨,为其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并追封为“仁安皇后”。

    灵徽回头,果然看到谢衍就坐在身旁的莞席上,一身月白色的袍服穿在身上,气质干净,仪态大方。他正在处一颗葡萄,纤长白皙的指不过三两下便剥好了,然后顺手就递到了她的面前。

    席间的夫人们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之辈,看着小国舅的神态动作,哪有不明白的,立时便有笑谑声传来。

    灵徽素来清冷自持,此情此景下,也不免闹了个满面通红。

    “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灵徽蹙眉微嗔,指了指竹林的那边,“郎君们都在那边射覆,你不去看看么?”

    “玩了一会儿,怪无趣的,想过来找你讨口水喝。”秀气清致的脸,一旦带上楚楚可怜的神情,便怎么样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似乎以为灵徽已经认同了他们的关系,相处起来俨然未婚夫妇一般。并不吝于在人前显露亲密,也不屑于遮掩自己的感情。

    灵徽没有再回答,顺势将自己未饮过的那一杯酒向着他推了推,然后转头去和裴氏说起了话。

    “家母的相貌,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也曾听乳母提起,裴夫人与阿母最是要好。今日见到夫人,便如见到阿母一般,心里觉得很亲切。”她生得袅娜,柔声细语说话时,天然一段绰约之姿,看着很是楚楚。

    裴氏忍不住怜爱:“自当如此,你阿母与我有金兰之谊,可惜她走得早。我如今看着你,便如看着自家女儿一般。”

    说罢,她又指着灵徽对众人道:“她的阿母出身名门,阿父更是忠义之士,她又生得这般品貌,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好女。老妇今日想腆颜求个恩典,认她做个干女儿,就是不知女君是否觉得高攀了……”

    这个举动突兀又合。如今朝廷内部纷争的厉害,陶襄手里亦有兵权,只是夹杂在王谢之间,处境尴尬。

    灵徽身上的价值,不仅皇后看到了,其他人也清清楚楚。一个为国而死的太尉,有时候声名之盛,威望之高要比一个活着的大将军更甚。何况那些人数众多的北地流民更是一股充满变数,却谁都想笼络的势力。

    当然,皇后想得更深,因为只有她注意到了赵缨对灵徽的不同。

    所以当灵徽答允下来,恭敬行完拜礼后,皇后便发了话:“今日果真是个良辰吉日,孤以茶代酒,祝贺裴夫人了。”

    说完,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缓声道:“宜城君婉嫕淑慎,容止皆美,孤也十分喜欢。若是也能有裴夫人之幸,有女君时时来宫中陪伴,便再好不过了。”

    第14章

    十四、拒婚

    他所以为的水到渠成,原来……

    贵人说话,讲究的是点到为止。皇后虽未言明,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众人看着谢衍和灵徽,笑意暧昧。

    既然没有直接赐婚,便还有转圜余地。

    灵徽像是未听懂皇后的话,依旧带着浅淡的笑容,矜持的刚刚好:“臣女哪敢高攀天家,若蒙殿下不弃,臣女愿应召时时入宫,为殿下解忧。”

    坐在皇后下首的妇人,样貌与皇后有几分相像,十分心直口快,见灵徽不解皇后之意,于是笑道:“女君尚未成亲,不如考虑一下我家七郎?”

    灵徽赧然,言语却冷静:“夫人说笑了,妾蒲柳之姿,哪里高攀得起谢家七郎。何况家孝在身,父仇未报,不敢言婚嫁之事。”

    她说得谦恭又认真,想来不是玩笑。

    谢衍的笑容一寸寸消散,清俊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所以为的水到渠成,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昨日还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女郎,如何就这般拒绝了这场人人都艳羡的婚事。以这般委婉却决绝的方式。

    灵徽没有看谢衍,只是垂眸沉默。

    既然皇后未点破,那便算不得抗旨。她的由无懈可击,又不能让人轻易指摘。

    裴夫人有些惋惜,认亲的女儿若是和谢家结了姻亲,对于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叹了口气,劝说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阿父阿母在天之灵能明白你的孝心。可是也得考虑自己的终生啊,总不好一直做个女冠,荒废了大好的年华。”

    灵徽却摇了摇头,十分执拗:“阿父之仇不报,灵徽不会出嫁。”

    拒绝的话无论多委婉,难免会让人心生不快,尤其面对的还是尊贵的一国之母。皇后面上并无任何不满之色,还赐了灵徽一支步摇,嘉奖其忠烈。但兴致却有些缺缺,不一会儿便以更衣为借口,离了席。

    灵徽见此,也向诸夫人告了退。

    沿着竹林缓步而行,身后的星台不住抱怨:“女君看到谢郎君的脸色了吗?真可怜见的,您这样拒绝他,他该多伤心啊!”

    云阁也有不解:“得亏是谢郎君,他性子温和,若是换做别人,定要记恨女君了。”

    灵徽神色未变,仍旧冷冷地,眼眸深处的冰雪却慢慢消融,露出一丝柔软:“我昨日问过他……他既然无心于征战,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既然志不在此,万没有勉强的道,否则对他也不公平。

    幽篁深处一弯曲水绕过,水流潺缓,清澈见底。灵徽走累了,寻了个石头坐了上去,静静听水声,遥遥可闻人语细细,丝竹生生。左右无人,也不用端持仪容,她坐姿舒展,心境也开阔起来。

    若是谢衍知道她的过往,或许会感激今日的错过。她经历复杂,并不是什么佳偶良配。

    一阵风过,龙吟细细,疏竹潇潇,也带来了一阵馥郁的香风。一阵脚步越来越近,笑声也越发清晰。

    听着还不止一个。

    灵徽不想让人打扰自己的清净,拉着云阁她们,绕到了一处花木之后。

    片刻后,几个华服丽人经过,走在后面的几个女郎打扮得如同花树一般。五颜六色的衣裙绮丽繁复,头上珠宝收拾琳琅炫目,腰上挂着各色饰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甚是招摇。

    走在她们前面的人,尤其突出。

    那女子生得高大丰丽,头上繁复华丽的发髻,却压得她脖子都舒展不了一般,但她依旧挺着脊背,昂着头,走得高傲。

    豫章长公主。

    “你说赵使君今日也来了,怎么不见?”她扭头问身后,声音慵懒。

    她身后跟着的并非寻常婢子,而是侍从女官和朱衣宦官,迤逦一路,权势煊赫,人多势众的排场。

    豫章长公主身份十分特殊,她并非成都王一脉,而是实实在在的先帝骨血。洛阳被攻破后,先帝子嗣多被屠戮,唯有幺女躲过一劫,辗转流落,后来自己逃过江来。萧祁怜悯她的悲惨遭遇,又一向以正统自居,自然对先帝唯一血脉大加封赏。不仅加封了长公主,而且还赐了五百汤沐邑,平日也多纵容。

    灵徽对她的事迹了解不少,对于她的骄矜跋扈也很有耳闻。

    “郎君们此刻都在玉华阁中清谈论,想来赵郎君也在那处。”女官弓着身子回答。

    “说起口才气度,谁能比得上王九。”身后有女子笑道,“去年冬天,陛下在却非殿中召诸名士清谈,王九一句‘时人视名为衣,视利为天,视德为羽,吾不敢苟同也。’引得名士们赞叹连连。”

    又有女子反驳:“王九虽然博学,但囿于礼法,哪里比得上龙亢桓氏的十三郎。桓十三才是真正洒脱不羁,玄妙高远之人。”

    “桓十三相貌一般,全靠衣着打扮,哪有陆五人品风流,相貌出众。”

    “陆五那粉扑得比我都厚,说气话来娇娇柔柔的,哪有半点男子气概。”

    时人多重门第,先家族,再行序,因而大家习惯了不称名,而称排行。

    灵徽听得云里雾里,除了知道“王九”说的是王愔,其余人她皆对不上号。女郎们年幼,对于郎君们尚存在梦幻旖旎的想象力,若是再大些,想必不会有这么多期待了。

    豫章长公主听着身后七嘴八舌的议论,唇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她的神色有些冷傲,鼻中轻轻哼了一下,曼声道:“陆五鄙薄,桓十三虚伪,王九迂腐,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若说人品能力,谁能与赵缨相比。可惜……出身不好。”

    灵徽听闻此言,微微一哂。

    那些女子的说话声随着脚步的远去而慢慢消失,只言片语留存在风中,落在了竹叶上,散在尘土里。

    “听说皇上有意成全长主和赵使真的吗?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位赵使君,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将来的驸马生得何等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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