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缝补衣裳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无奈,仿佛是哀愁:“阿兄待我有大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云阁大致记得灵徽的忌讳,滚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了半晌,才幽幽道:“赵将军今年二十有五了吧,他怎么也不愿意成个亲,若是后宅有了人,这些事也无需女君替他操心了。”

    灵徽面色如常,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斜斜地倚在胡凳上,凝眸远望。绵密的雨丝敲打在庭前的青石板上,轻微的噼啪声。

    对啊,他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啊。若是阿父还在,定然又要念叨了。

    灵徽的思绪慢慢飞到了儿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赵缨的场景。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依稀想起他挺拔修长的有些过分的身姿和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内敛。他祖籍陇西,却长于中山,说起官话时还带着一些口音。在这个出身重于一切的世道里,他虽非寒门,却也不是盛族,因此做起事来总比别人遇到的艰难挫折多些。

    再后来,阿父看中他的天赋和才华,将他养在了身边,亲自教他兵法谋略,作战之策,灵徽和他就渐渐熟稔起来。

    五年时间,不长也不短,他出落的越发英俊,一口官话说得流利,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初的青涩和局促,落落舒展,威仪万方,做起事来比阿父还周到。

    再后来,晋阳失守,阿父被匈奴人所杀,而他因为被派去搬救兵,幸免于难。等到再相见时,他已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护国柱石,驻守在荆州要地,手中握有将近一半的兵马。

    不知道他一次次北伐究竟是不甘心多一些,还是和自己一般报仇的心思更重一些,总之阴差阳错,她被她所救,结束了三年不堪的流离。

    “圆月,是阿兄不好,来迟了。”那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没有时间去共诉离殇,只有类似于亲人般的依恋和劫后余生的激动难言。灵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他,缩在他手臂圈起的一方天地里,依靠在他如山的胸怀中。

    若说世上还有哪个让她全心依赖信任的人,赵缨便是唯一。

    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天地间织成了一张白色的帘幕,灵徽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月牙般的眼睛里雾气弥漫,愁绪萦绕,很快就掬起了一层水光。

    然而还未等她伤怀太久,就看到星台撑伞走了过来,雨丝绵密,她的发和衣服都湿了一半,一面阖着伞一面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好衣物匆匆走了进来。

    云阁见她一身狼狈,忙递了布巾过去,又笑着指责:“这样的天气还跑出去疯,若是淋雨受了风寒,可怎么好。”

    星台胡乱擦了几下湿透的发,语气焦急地解释:“还不是小国舅,这样的天气非要遣人送什么东西过来。女君嘱咐过不能怠慢,我也只能冒雨去拿了。”

    灵徽确实嘱咐过,谢衍派人送东西来须得客气周到,不能怠慢,但是尽量不要将人请入山门,她并无多少热情去面对那位隔三差五就送东西来的贵胄。

    或许这也是一种挣扎,一面智告诉她,若要报仇,必须要借助谢氏这样的权贵之手,另一面情感又提醒她,她并不想要打开心门去接纳任何人,哪怕对方有千百般好。

    拿到手中,一盒黄澄澄的梅子,上面放着一方素白的梨花笺。素笺上带着幽微的香气,几行字写得丰华俊雅,恰如谢衍其人。

    “梅子黄时,落雨如丝,若入机杼,可堪成匹。”他这般写道。

    “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灵徽慢慢吟着,继而露出一丝笑意。小国舅着实风流之人,一语双关,如此情思婉转,哪个怀春少女会不动心。可惜,这“丝”从何来,怎么就到了“成匹”的境地,她却是想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那日匆匆一面就有了这般想法,的确过于草率荒唐。

    两情相悦,悦的是心性志趣,求的是志同道合,色相再沉迷终究难得长久。小国舅太年轻,终究还不明白。

    不过那梅子确实味道不错,灵徽一贯喜酸,不由得吃了好几个,直到感觉牙疼才不再继续。

    然而这牙疼却有了持续的态势,本以为用些土方子就能见效,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延请了医官来解决麻烦。对于求医问药,灵徽一直有些讳疾忌医的怯懦,执拗了好几日,才终于在脸肿的不成样子后,暂时妥协。

    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女君,爵秩堪比诸侯之女所封的县君,所以听闻她身体不豫,派来的医官也是医术精湛之人。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医官捋着自己打齐整的苍白胡须,半晌才说了句:“阴虚火旺,气血亏损……女君年岁尚小,不可轻视此症,老夫也只能开些药,暂时解了你牙疾之苦,要想调养好,还得再让医女看看。”

    干瘪的老者,仿佛成了精的树,哪怕心中再了然,脸上也分毫看不出端倪。灵徽亦明白他的意思,垂目自嘲地笑了笑。侍婢被远远打发了出去,身边只有云阁和星台,皆为心腹,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笑意低沉地说道:“医者慈悲,先生当知何为可言,何为不可言。”老医官连声答允,只说不敢,然后战战兢兢地从云阁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袋子,匆忙离开。

    “可要请医女前来?”星台犹疑着,还是问出了口。云阁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暂时不要提,但还是迟了一瞬。

    那三年经历了什么,大家或许都有些模糊的猜测,但灵徽从不提起,也就无人敢问。医官说是要请医女前来,已经给了明显的提示,这时候问出口,又让灵徽情何以堪。星台毕竟年岁小,不明白此事若传出去会引发多少蜚短流长,闲言碎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更何况在这人事纷杂的建康城。

    灵徽自己也明白,不过态度确是疏淡的,并无尴尬之色,也无责怪之意,只有那双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露出几分哀婉伤感的情绪。

    “不用请了,我的身体我自是知道的。玉清真人留下的药包还有几个,省着些用就对了。”说罢,神色有些恹恹的,慢慢歪在引枕上,阖上了双眸。

    第5章

    六、故人

    今日观中倒是热闹,先来了赵……

    却不想延请医官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谢衍的耳中。担忧之情难以抑制,顾不上自己约了友人品评一副名家之画,打马便出了府。

    雨天路滑,即便是骏马都行得艰难,身上的蓑笠虽织的细密,但到底还是浸湿了衣衫。庚寅紧随其后,想要叫苦,忍了忍还是咽到了肚中。谁知快要走到城门口时,忽见十余骑自身旁飞奔而出,玄衣如铁,连斗笠都没带,更不用说蓑衣。那些人行色匆匆,就连过城门时速度都未有任何迟缓,很快便消失在城外雨雾蒙蒙的官道之上。

    谢衍不免皱眉,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污泥溅到的乌皮六合靴。忍了忍,继续策马前行。

    遥岑寸碧,雾霭氤氲,本就秀丽的雁回山在烟雨笼罩中,显得越发秀致,如同仙境。清都观在半山腰,顺着青石板路拾阶而上,依稀可闻乐声袅袅,细细听来却是笛声,但又仿佛与寻常的笛声不大一样。

    待他走至观门,惊异地发现了方才出城的那些玄衣人,正笔直守在门外,凶神恶煞的注视着他的到来。谢衍担忧地看向观内,只闻得笛声仍在继续,透过雨雾,调子听着有些悲伤。他稍稍放心,命庚寅去递了名帖。

    开门的郑叟见是经常来送东西的小郎君,笑眯眯地打开了门,又见一位俊秀如玉的郎君缓步入内,和庚寅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猜到这位便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小国舅了。掬起一个殷勤的笑容,一面领着人往后院走去,一面笑道:“今日观中倒是热闹,先来了赵将军,如今又来了谢郎赵将军?”谢衍愕然,不知这老叟口中的赵将军与他所想的是否为一人,“荆州刺史赵玄鉴?”

    郑叟摇了摇头,他是女君到了建康后新添的仆从,当然不知道那个赵将军是什么身份,不过依稀听到几句话,也不吝于和这个面相温和俊雅的郎君分享一二:“女君喊他‘阿兄’,看样子十分亲密,像是旧相识。”

    “那个将军个子虽然很高,人也长得壮实,但面相却很秀气和善,真看不出来是上过战场的人。”

    听着郑叟絮絮叨叨,谢衍轻轻皱眉,转眼已走到了寝屋的廊下。按说,有客来该在堂室见客,但清都观不大,正堂中设了三清真人神像,平日里也不会有熟人拜会,所以谢衍才会被直接带到灵徽的居室之外。

    还未及通报,便听到里面的笛声停了下来,轻柔婉转地女声低低抱怨:“阿父偏心,连羌笛都只教给了你。”

    男子声音低沉浑厚,语调温柔至极:“你若是喜欢听,就只管吩咐,我吹给你就是了。”

    “那阿兄就在这里住下吧,晚上吹笛给我听,我也能睡得安稳些。”听着像是在撒娇,谢衍不知,灵徽那样疏淡清冷,如月下梨花般的女子,竟也有这样小儿女的情态。

    男子顿了顿,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儿才道:“圆月是大姑娘了,我住在此处于礼不合……”话语停了停,很快又转了个弯,变成了哄孩子般的语气,“你睡不安稳吗?又是怎么回事?听说你牙疼,王医官的药你可有按时吃?他让你去请医女,你可请了?”

    一连串的问题,一叠声的关切,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一副怎么样殷勤备至的表情。谢衍是男子,他明白这字字句句中包含的感情。

    脚步仿佛凝滞,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入内,回身时却看到了星台。她认识谢衍,忙出声道:“谢郎君为何不进屋,我家女君在里面呢。”

    这一句话自然打断了屋内诡异的亲密感。

    谢衍进屋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窗边坐塌上的那个男子。一身玄衣,高大挺拔,虽然逆着光看不清五官和轮廓,但一眼便知他是个极好看的男子,端正标致的那种好看。

    “赵使君,别来无恙。”谢衍自然认识他,礼节不失,面上却无多少笑容。

    屋中人的确是赵缨,却不知为何从荆州赶了回来,还出现在了灵徽这里。

    赵缨起身,看了眼不远处坐姿乖巧的灵徽,笑道:“想不到你还认识元和,那怎么还抱怨京中无聊,我当你一个友人都没有呢。”这语气,却又俨然是兄长一般,和方才又不大一样。

    赵缨微微一笑,转头去看灵徽。只见她将发髻轻轻挽起,只簪着一只素簪,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丁香紫襦裙,虽未做女冠打扮,但到底还是简素,人也瘦了好大一圈,只有右侧脸颊微微肿着,像是牙疾仍未痊愈。

    “怎么还是没好,早知道便不让你多吃梅子了。”话语里透出几分熟稔,听得赵缨微微侧目,看向灵徽。

    灵徽似乎不以为意,捂着脸颊,轻声道:“却是旧疾,与将军所送梅子无关的,不必放在心上。”

    赵缨本就是个寡言之人,亦有心知道灵徽在京中的处境,故而不再言语,只是吩咐云阁去准备些茶水点心,招待贵客。自己则踱了出去,站在廊下赏雨。

    无边丝雨,绵绵密密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柔旖旎,靡靡滂滂,沉醉不知归路。赵缨忽然想起了晋北,无论是高阔舒朗的蓝天,还是夏日倾盆而落的雨,都带着酣畅淋漓的感觉,尤其是冬日漫天飞雪时,冷是冷的些,却也着实壮观。那种感觉,空寂,苍茫,还有些悲凉。

    他不敢再去想晋阳城,更不敢去想关于那里的一切人和事,当匈奴人将师父的头高高悬在城墙上,只肯交还一副残躯时,赵缨觉得天地都变得昏暗,人生茫茫然,再也没了方向。

    可是他得活着啊,师父大仇未报,圆月也失去了消息。他不仅要活,还要手握权柄,要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去和匈奴人拼杀,要将丢失的城池一座一座都收复回来,要斩下刘棼的头祭奠师父和北方动乱中无数死去的同胞。

    当然,他也要保护好圆月,用命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想到圆月,不由透过天青色的纱窗向内望去。谢七不知道说了什么,圆月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温和了几分。那是少男少女特有的默契,不必有亲密的举止,亦有暖融融的情愫悄然流淌,暧昧的,诚挚的,他很羡慕。

    罢了,谢七尚年少,哪怕有些风流名声,到底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将来也会有光明灿烂的前途,圆月若是能嫁给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为什么心口处空落落的,她的笑容,她的嗔怪都像是刺,扎在心口处,微微的疼。

    第7章

    七、永夜

    他只是计较有个人在她心中落……

    谢衍未留太久,恐口舌是非,临走时允诺要让宫中最好的御医前来,为灵徽诊治。然而却被她断然拒绝:“王医官医术甚好,一事不烦二主,郎君莫要费心了。牙疾是小事,我一个方外人,若是因为些许小事大费周章,岂不是要惹人非议。”谢衍深觉她说得有礼,叮嘱了半日,才怏怏离开。

    然而,小国舅好敷衍,眼前这个人却很不好搪塞。当晚,医女就被请上了山,要仔仔细细地帮灵徽检查一番。

    “让人都出去,躲得远远的,谁都不许靠近,”灵徽捂着脸,任性地撒娇,“云阁也不许留在身边!”

    赵缨无奈,只好吩咐所有人远离,谁也不许靠近那间屋子半分。

    帘幕被层层落下,遮蔽起一方隐秘的天地,昏沉沉地烛火不安地摇曳,搅扰着人的心都跟着纷乱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医女从里面出来,额上豆大的汗珠暴露了她的紧张和不安,然而她只是搓着双手,嗫喏了半晌,才对赵缨说道:“女君小腹处曾受过很深的刀伤,且失了调养,所以气虚体弱。”

    “刀伤?”赵缨追问,心不由揪在一起。

    “看伤口,像是自戕所致。”医女字字句句,仿佛在进行一场凌迟。

    赵缨的脸一片阴沉,在阴云蔽月的雨夜,看上去十分可怖。医女是荆州人,他专门从属地带来的心腹,断然不会乱说什么。于是他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不知为何,脑海中还是她孩童时的样子,圆圆的一张脸,粉雕玉琢的可爱。她喜欢腻在自己身边,很会撒娇,爱吃一切酸到掉牙的东西。后来年岁见长,少女的仪态初显,他顾忌分寸,刻意疏远,然而她浑不在意,还是喜欢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玄鉴阿兄”。这样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姑娘,终究还是受到了伤害,而那些害她的人何其残忍,他们如何忍心。

    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直到掌心出了粘腻的汗,他才鼓起勇气走向了她所在的地方。纵使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当真相血淋淋的摆在面前时,仿佛带着尖利的爪牙,将人的心撕咬的七零八落。

    “阿兄!”灵徽见他独自走了进来,眨了眨眼睛,分明脸上犹有泪痕,但仍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看着愈发楚楚。

    赵缨的心口如巨浪翻涌,混合着愧疚,心疼,自责的复杂情感,一时之间澎湃跌宕。他几步走到灵徽面前,再也控制不住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时光仿佛和他们开了个玩笑,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过去,他们不曾分离,他们的人生了无遗憾。

    激涌而来的情感冲昏了赵缨的头脑,让他的五官都扭曲起来,他只能紧紧搂住灵徽,仿佛搂住她就能搂住失去的一切。

    灵徽柔软乖顺地像一只狸奴,就这样任他抱着,到后来亦伸过手臂,紧紧环住了赵缨的腰。

    “阿兄……杀了他们,好不好?”怀中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柔软又可怜,可这句话却让赵缨瞬间清醒过来。他承认,他的情绪完全被眼前这个娇柔又脆弱的女郎牵住了,她总有这样的本事,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克制,粉碎的一塌糊涂。

    他揉了揉灵徽的头,沉着声音问:“圆月想让我杀了谁?”

    灵徽仰头,一张小脸仿佛池中凝着风露的荷花,越是不施粉黛,就越有灵透动人的美。她的一双眸子蕴着水汽,就这样看着赵缨,是委屈也是幽怨:“那些害过阿父的人,那些危害江山的人,匈奴刘棼,琅琊王冀,还有……鲜卑奴!”

    最后一句是咬牙切齿说出的,她并不避讳自己三年的经历,也不想去将爱和恨都掩藏起来。

    “他……”赵缨斟酌了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去提那个男人,也恐惧于将那个人从她的记忆里唤醒。

    这是一种怎样复杂纠结的感情,比起她的彻底释怀,他更希望自己能忘却一切,不再提及。他全然不在意灵徽的过往,她在自己心中,从来都是明月相照的美好。他只是计较有个人在她心中落下一个可怖的疤痕,而自己束手无策。

    “我定会替师父报仇,那些伤害过圆月的,阿兄也一个都不会放过。”赵缨允诺,拍着灵徽的背,好像是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

    她果然缩在他怀中,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沉沉地睡了过去。听着她绵长的呼吸,赵缨缓缓呼了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他垂眸久久凝视着怀中女子的睡颜,海棠初绽,梨花落月,她的美貌随着年岁而长,算不得冶艳华丽,但却足以动人心弦。

    那个甜甜地喊着“阿兄”的小女郎,被恩师捧在掌心的明珠,终于长大。可他一介无家世依仗的寻常武夫,一个陈兵于前线随时都会殒命的将领,如何配得上她的依赖。她该风风光光地嫁一个尊贵高洁的夫婿,安安稳稳地渡过后半生,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赵缨没有离开,独自坐在廊下听了一夜的雨。满院的芭蕉,被雨水敲打出令人惆怅的调子,他的玄衣被雨水所扰,有些潮湿,有些微冷。漏断人静,唯有此时才能让人头脑清醒,好好思索思索接下来的路。

    天色将明时,赵缨换上了朝服,坐上了早就停在门口的马车,直直向着宫中驶去。此次回来,原本就是圣上召见,至于是什么事情,他大约心里是有数的。

    扬州刺史王轩突发心疾死在了任上,尚无人接任。扬州刺史之位,乃本朝第一要位,有护卫京师的权,掌天下半数之兵,都督中外诸军事,若权柄更大,则有可能录尚书事,为宰执,正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位置太重,谁都想要将其收入囊中。据他所知,琅琊王家决心“兄终弟及”,以淮南太守王冀继任此位,谢家乃后族,自然不满,也有意安排相州刺史谢渊夺位。皇帝受世家掣肘已久,着急将自己召回,不过就是利用自己立场中立,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和世族博弈一番。

    荆州在上游,本就为重镇,由他掌荆州之兵朝中已有许多不满之声,只是受制于他在北地的威望,接纳了不少流民,又一手组建了荆州军,不能相争而已。这次掺和到这件事上,并非好事,那些世族打仗不行,玩弄权术的手段一等一的阴狠。当年师父就是受了王轩和王冀等人的暗算,才落得孤立无援的地步,最终身死匈奴人之手。他须得慎之又慎,不要踏入这些人的圈套之中。

    入朝时,天色仍昏暗,阴雨连绵,许多精致的车马停在宫门口,从上面下来的人们神色从容,哪怕双足踏入水坑,也依旧保持着端肃的仪容,只施施然等待奴仆擦拭干净,才继续缓步而行。这便是如今的风气,家族名望第一位,仪容气度是第二位,没有人会关心你究竟品德心性如何,才华能力如何。

    北方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胡人的铁蹄踏破半壁江山。可是血腥气不会越过大江,传到香风旖旎的江南繁华地。只要看不到,世界便如想象一般,岁月静好。

    第8章

    八、入朝

    这个后生晚辈着实不敢小觑,……

    太极殿上压着一大团乌云,云气聚散,翻涌出诡异的形状。赵缨身量颇高,身后的内侍执伞时有些费力,时不时便磕碰到他的进贤冠上,他见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不欲为难,摆了摆示意他不必跟随,独自撑着伞向大殿走去。

    拾级而上时,听到身后有人相唤:“玄鉴,如何步履匆匆啊?”

    他款款回头,见对方丰腴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个十分谦和的笑容,俨然便是近来风头正盛的王冀。王冀年岁四十许,养尊处优多年,故而体型略胖,一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看着倒慈祥。

    “府君,多日不见,是否安好?”赵缨性子内敛,很有些城府,并不轻易在言谈举止上得罪人,因而在朝中落了个谦谦君子之名。对于如日中天的琅琊王家,他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王冀向他走了几步,气度很稳,笑道:“你年少成名,如今官职也在我之上,何必如此客气呢。说起来,大魏乃至天下,哪里可见如此年轻的一州之主。江山代有才人出,人啊,不服老是不行咯。”

    赵缨忙说不敢:“府君正是盛年,最是建功立业之时,若轻言老之一字,岂不是让天下百姓更加惶恐不安了。”

    一番恭维,说得王冀哈哈笑了起来:“你啊!怨不得陛下看重,武将口才皆如你般,那准备将文臣置于何地。依我看,你便是回朝当个太傅,大家都是心服口服的。”

    如此……赵缨依旧在笑,这便是此番言语的真实目的吧,虽说王谢两家在争京畿之权,但对于荆州落入他手中,依旧是耿耿于怀的。

    这些人,抵御胡人时未必有力,揽权时十足的当仁不让。

    赵缨并不恋权,但他此生以收复故土为己任,断不会轻易将一手组建的荆州军拱手让人。

    “府君谬赞,赵缨出身卑微,不过是粗人一个,于文章辞赋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还是让我回去练兵更好些,你看,刚回来一日,浑身骨头都开始疼了。”他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宽袍之下,有金属敲击之声。

    竟然连回建康都随身穿着甲胄……这个后生晚辈着实不敢小觑,智谋不说,单就这份谨慎,也远远超过了他的师父,那个骨头都腐朽在了晋阳城的杨尚。

    想起杨尚,王冀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年少时,他们皆在洛城中虚度年华。杨尚出身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尊贵身份让他颇有些纨绔习气。斗鸡走马不在话下,辞赋都写得浮华绮丽。曾是洛阳花下客,那时他们饮酒坐乐,写诗奏曲,日子过得逍遥,关系也算得上亲密。

    后来杨尚娶了博陵崔氏家的十一娘,婚后便彻底改了性子,不冶游,不饮酒,开始读上圣贤文章了。延庆十三年,东海王作乱,杨尚自请领兵平叛,大胜而还,一夜之间声名鹊起,成了洛城里最受追捧的人物。先帝亲自赐了锦袍给他,并将其封为平南将军,加封给事中。那时,王冀蒙家族庇佑,在司隶校尉手下做了个都官从事,因政见不合,在司隶校尉府郁郁不得志。

    宴席上遥遥相望,不过举杯相助,再无秉烛夜谈的可能。

    又过了几年,北地匈奴趁乱南下,杨尚便领了兵,自请镇守北地重镇晋阳。而他亦趁内乱,得了先帝青眼,一路擢升为青州刺史,离开了洛城。

    先帝曾有意为他们结儿女亲家,王冀听说过,那个闺名叫做灵徽的女郎,是杨尚和夫人崔氏的独女,娇宠的不像样子。可是子昭却很喜欢她。他的长子王愔,是琅琊王家最出众的孩子,连他的阿父太师王禹都赞不绝口。王冀抗不过圣意,拗不过长子,也就答应了下来。

    婚事不成,天意乎!所幸那个杨家的女郎识时务,主动拒了婚事,避免了许多麻烦。

    一路想着,便到了太极殿,朝会亦如往日般枯燥无聊,左不过是些寻常事,很快也就散了。唯一值得琢磨的,是皇帝在朝会后特地将赵缨留下,请去了太初殿。

    扬州刺史一职,王冀认为势在必得,若非谢家那个老匹夫和自己争,此时的诏令早该下了。谢家仗着从龙之功,又有中宫之势,近些年越发猖狂,也不看看禁军在谁手中,诸州刺史又都听命于何人!

    若说变数,唯有赵缨一人罢了。

    ……

    赵缨尚未走至太初殿,便见一队宫人从花木深处迤逦而来。雨渐渐停了,天上浓厚乌黑的云慢慢散开,幽微的天光洒落在宫人的衣服上,深青的罗衣便泛出一丝温润的光华。

    “见过使君!陛下方才有些困乏,已摆驾去了显阳殿。皇后殿下说,今日殿中备了上好的茶,若蒙使君不弃,先驻足歇一会儿,等陛下醒了再商量大事不迟。”青衣宫人弓着身,等待着他的回复。

    这又是什么意思?当今天子并非昏庸之辈,既然让他留他议事,断无自己先去休息的道,让他先见皇后,却是为何?

    赵缨面上无任何表情,微笑着说了声劳烦,随着宫人的指引,前往皇后的显阳殿。

    显阳殿的地势略高,疏阔大气,精致华丽,加之移栽了许多珍贵的花木,饲养了不少的珍禽异兽,所以比起太初殿更热闹些。

    赵缨绕过了几处廊庑,穿过了三个荷塘,拂过了重重花木,终于来到了正殿之中。正殿内,不见皇帝人影,只有年轻的皇后蛾眉淡扫,端雅地坐在一架云母屏风前。

    “赐座,”她曼声说道,一双美丽的眸子望向赵缨,脸上带着浅浅笑容,“早听闻赵玄鉴风仪出众,俊雅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她虽是在夸赞,但是脸色矜持,到很有母仪之美。

    赵缨半垂着眼帘,保持着恭谨的姿态,行礼如仪:“此番叨扰殿下,是臣失礼了。”

    “如何能算得失礼!”谢皇后用衣袖掩了掩唇,矜持着仪容,“陛下批阅奏章,一夜未眠,孤怕龙体有失,便恳求他休息片刻。”

    “陛下勤政,是万民之福,臣等再久都是应该的。”

    谢皇后却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孤本就有件事找你,今日恰是时机。”

    赵缨做出了一个认真聆听的姿态,心里想,莫不是要替扬州刺史之事。此是她该求的是皇上,找自己却没什么道。

    正思索间,见一宫人捧了锦盒上前,谢皇后的声音柔和动听:“前几日见到宜城君,见她面色十分苍白,孤一直担忧不已。听闻这些日子又请了医官上山,如此这般,着实大意不得。孤这里有一只百年灵芝,御医说最是补气血,还望使君帮我带给她。”

    这话说得巧妙,不直接赐下而是让他转交,无非就是提醒自己,宫中已然知晓了他和灵徽的关系,且有明显示好之意。他没有道不收下,自然便欠了谢家一个人情。

    拿捏一个人,必须拿捏他的软肋,他与灵徽的一起长大的情分,并无刻意隐瞒别人,但能凭着小国舅的寥寥数语就拿捏到自己,这个皇后着实不简单!

    第9章

    九、圣意

    拒绝这件事很讲究分寸,宜早……

    正说话间,内殿有了动静。宫人上前通报说皇帝醒了,谢后便匆匆往内殿而去,赵缨站起身,躬身立在旁边,手中的盒子放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十分为难。

    “使君交给奴婢吧,奴派人送到宜城君手中,使君放心。”一个声音柔柔传来,与其他人一样穿着深青的衣裳,不过头上的发髻略繁复,应当职位略高于其他人。见赵缨看向了她,那女官微垂了螓首,轻轻抬起了手臂。

    面目柔和,琼鼻纤巧,当是个美人。

    “奴叫崔兰媛,说起来和宜城君还有些亲戚关系,将军大可放心。”她浅笑,一双眸子慢慢抬起,其间光华流转,果然和灵徽有些相似之处。

    赵缨弯了弯唇角,客气地道了谢。

    那宫人刚离开,便听到身后皇帝略显慵懒的声音传来:“劳烦玄鉴久等了。”

    赵缨正色回身,行叩拜之礼,却被萧祁拦了下来:“玄鉴何须如此,回到内宫,朕便当你是自己人,哪用得着如此大礼。”

    今上长着一副温和的相貌,平日里也喜欢笑谑,看着十分宽仁厚道。但是君毕竟为君,赵缨并无和他称兄道弟的愚蠢念头,仍旧将礼节做足,才依吩咐坐了下来。

    皇帝的话题,自然是围绕扬州刺史人选来的,他并不遮掩自己的意思,言谈之间颇偏向于谢渊,但仍像是很在意赵缨的意思。

    “臣不过是个武夫,对于京中之事也不甚了解。陛下肯与臣商议这些,是对臣的器重和偏爱,故而臣更不敢妄言,误了大事。臣只知尽心竭力为陛下守好荆州重地,抵御胡人南下,万死不辞。”赵缨肃容,答得诚恳。

    他长得周正,喜怒不行于色,皇帝自然无法获得他想要的答案,只能悻悻地说:“玄鉴太过谨慎了。”

    赵缨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既然你不愿多言,朕也不勉强……”萧祁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朕此次却有另一件事与你说。”

    萧祁摆了摆手,侍从皆散,空荡荡的大殿里只留了赵缨一人。天色依旧昏暗,殿门开合间,一阵风过,吹熄了不少烛火。皇帝的脸就隐在暗沉的光线中,带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等到殿门重新打开时,已然过去了很久。外面天光大亮,赵缨不由得眯了眯眼眸,掩袖遮挡了刺目的光芒。记得年少时,家里的老人会说,连绵雨天时,午后会有半个时辰风停雨住,这时赶路最合宜。

    “陛下,臣该告退了。”赵缨道。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宫人捧着漆盘迤逦而来,盘上盛着珍馐美味,阵阵香气袭来,似乎不打算给人拒绝的由。

    宫人将食物放下后,重新梳妆更衣后的谢后款款而来,对皇帝萧祁道:“陛下与赵使君议事辛苦,妾见已到用膳之时,自作主张张罗了这些,也不知是否合使君胃口。”

    谢皇后的聪慧周到引来了皇帝的赞许,他神色愉悦道:“朕难得见你一次,留下来陪朕用膳吧。阿菩,你也一起吧。”

    谢后听他叫自己小名,含羞嗔笑,自然也就坐了下来。

    赵缨常年在前线,对于食物并无特别要求,一顿饭吃得沉默,只有看到一盘紫苏梅子鸭时,微微怔了一下。

    圆月最爱吃酸,可惜这些时日牙疼,想必馋坏了。等她略好些了,便让庖厨给她准备这道菜,爽口开胃,再好不过了。

    “这次回京,多住些时日,朕打算帮你把终身大事解决了。”萧祁忽然开口,“你这个岁数,还没有一妻半妾的,那是朕和皇后的失职。”

    赵缨一口粟米哽在喉口,差点咽不下去。

    皇后见此情景,也跟着打趣:“赵使君如此才貌人品,便是降个公主于他,都觉得委屈。”说罢,又忽然想到什么,拊掌笑道:“妾倒是想起了,豫章长公主今年刚满十六岁,乃先帝中宫所出,相貌性情都好,看着和赵使君很相配,陛下觉得呢?”

    赵缨终于咽下了食物,但脸色却不见晕红,而是有些苍白。

    皇后不是随意开玩笑的人,她说出口,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谢家的意思。

    “卿可有为难之处?”皇帝忽然明察秋毫起来,关切地问道。

    赵缨不敢再迟疑,斟酌着回答:“臣出身卑微,长公主何等金尊玉贵之人,臣不敢高攀。”

    萧祁不满这个回答,摆了摆手:“你战功卓著,乃是朕之肱骨,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赵缨握了握手,忽然发现手心已经渗出了汗,黏黏腻腻的难受。

    殿外云影徘徊,乌沉沉地又压了过来。他想起了当年晋阳城破前,师父说过的话:“玄鉴,与晋阳同进退,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莫要为我的选择牵连。好好活着,积蓄力量,再图后计。”

    “赵缨不退,要与师父一起守城!”他的眼睛泛红,浑身都颤抖起来。

    师父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不肯听话了吗?师父的话也敢违抗!你听好,我死不足惜,恨不能多杀胡虏,血我大周之耻。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圆月,我答应过她阿娘,要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惜……这件事我便托付给你了,你千万替我照顾好她!”

    “师父自己照顾好她,不好吗?守城之事有我,我孑然一身,没什么牵挂。”

    “赵缨!你听着!圆月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能信任可托付的人只有你了。你待她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将来若是她愿意,你就娶她入门,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无愧于她阿娘了。”师父的手指都要嵌入他的肉中,那样清晰的疼痛,那样刻骨的记忆。

    若是她愿意……若是她不愿意呢?

    赵缨勉力从回忆中挣扎出来,再抬头时已经眉目清明,拒绝这件事很讲究分寸,宜早不宜迟,宜真不宜假,宜和缓不宜冲动。

    “臣曾答应忠献公,要帮其照顾其女。此番回来,也想帮宜城君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夫婿,待到她的终身大事有靠,臣再去想自己之事。长公主如今年岁正好,莫要为臣耽误了终身。”赵缨说得诚恳,但是拒绝之意分明。

    谢后和萧祁交换了一个眼神,知他心意,又在用人之际,自然不好勉强。

    半晌后,却又听皇后忽然说道:“说起宜城君,妾倒是想起了,阿弥近来倒是总提她,看着很上心的样子。陛下你也知道,我这个弟弟最是孩子心性,待人赤诚又藏不住心事的。”她说完,像是颇愉悦,又对赵缨道:“宜城君容色倾城,该有个好姻缘的,奈何非要执意入了道门。使君想法子说服她,从山里回来吧,也考虑考虑,给我家那个傻孩子一个机会。”

    第10章

    十、退缩

    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他的圆月……

    赵缨一路上都在想着谢后的话,心中有无数交错的情绪翻涌,无法捉摸的忧虑,难以言说的失落,让人忧虑的抉择……车马停在了青溪桥,眼看就要到景阳里。这是他在建康的私宅,回来的次数有限,但还是留了老仆看家。

    建康城的王公豪族多在城东,沿着淮水而居,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王谢两族所居的乌衣巷。景阳里距离乌衣巷不远,风景十分秀美。赵宅不大,但为了贴合他的身份,亦修建的十分华丽,位置也显眼。

    赵缨让侍从将马车停在府门口,然而人却未走下。他踟蹰了一会儿,终是选择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出城。

    雁回山美则美矣,终究离城太远,灵徽住在那里他实在放心不下。若得了机会,劝她搬回城中,也不用特地建府,就住在景阳里就好。反正他也没有太多机会回来。

    只是这一次……他或许要多住些日子了。对外给出的由是,他旧伤复发,需要在建康休养一段时间。正好趁着机会,多接触些闺秀,早日成婚。但赵缨心里清楚,他的任务很重,动辄便有性命之危。

    他一向将生死之事看得淡,只是不放心圆月。在安顿好圆月之前,他不敢有事,更不敢死。他要做圆月最大的依仗,让谁都不敢轻慢她,欺辱她。

    达达马蹄踏过横桥,赵缨靠在车壁上,揉着眉心。一夜未眠,晨起尚无感觉,此时反而觉得疲惫不已。赵缨刚想睡一会儿,却忽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像是有什么大事。

    “快去看傩戏,益州来的傩戏。”有人喊道。

    天下纷乱,但建康还算安定,随着偏安日久,此处更是显出日渐繁盛的局面。沿河两边商贩林立,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有些商家为了招揽客人,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快到端午,舞傩就成了这几日最受欢迎的项目,其中尤以益州傩戏为翘首。

    “将军,人群阻住了路,车马行不得啦!”车夫说道,等着他拿主意。

    按是要绕道而行的,然而他今日却鬼使神差的想凑这个热闹,便下了马车。圆月以前最爱看这些,若真的热闹有趣,他明日便将她带来看。

    人群攒动,比肩继踵,层层叠叠围着,他饶是个头甚高,仍旧看不见舞傩的身影。然而,四下张望间,他却忽然愣在了原地。

    眼睛看向的地方,一个女郎高坐楼宇之上,半个身子探向窗外,正笑得开怀。那是一张泼墨山水般的脸,并不浓郁的五官嵌在精巧白皙的脸上,偏就有动人心魄的韵致。她身旁的男子却生得昳丽,那双眼眸桃花一般,纤长浓密的睫一眨一眨,俊美的有些女气,但气质却阳光清爽,磊落不凡。

    那两个人便是灵徽和谢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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