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将领之间斗智,有时候不过就是比谁更沉得住气,谁先坐不住,谁就输了。

    占领云淄的乌托人终究是中了肖珏的攻心之计,在这个清晨,出城与南府兵正面交手。

    长久的准备,令这场战役胜的顺理成章。

    数万敌军被俘虏,缴获战马兵器无数,剩下一小部分乌托人仓皇逃走,不足为惧。

    至此,云淄大局已定。

    南府兵们难得的在城中欢呼相庆,从春日到快秋日,近乎半年的时间,虽然瞧着轻松,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其中日子难捱。云淄近海,夜里潮湿,许多士兵身上都起了红色的疹子,一到夜里,奇痒难耐。还有军粮,早就不够吃了,乌托人日日瞧见的那一担白米,其实都是同一担。

    “终于可以回家了!”一名年纪稍小的南府兵咧嘴笑道:“云淄这地方我是呆够了,回京了!”

    赤乌经过他身边,正想训斥两句,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反而跟着露出一抹笑容。

    能活着回家,听着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营帐中,军医正在为主将疗伤。

    青年的中衣被褪到肩头,前胸包着厚厚的布条。他既是右军都督,自是乌托人所有的矛头中心,明枪暗箭,到底是负了伤。只是黑甲掩住了他的伤口,也无人瞧见他流血,是以,旁人总是以为,封云将军,原是不会受伤的。

    “都督这几日不要做太厉害的动作了。”白胡子的老军医提醒,“箭上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伤口也很深,最好多休养几日,免得日后落下病根。”

    肖珏将外袍拉上,盖上了伤口,点头道:“多谢。”

    老军医刚退出去,外头又有人进来,是飞奴,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快步走来,神情是罕见的焦急,“少爷,吉郡那头来信了。”

    吉郡离云淄远,信传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些时日。上次收到吉郡那头的信,是得知燕贺的死讯。九川已收捷报,吉郡没了主将,禾晏率抚越军前去相援。

    这回这封信,当是禾晏到了吉郡之后的事了。

    飞奴将信递给肖珏,脸色难看。他虽没有打开信,但是从送信的人嘴里,已经得知了那头的消息。

    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

    吉郡易守难攻,燕家军如今又失去主将,军心不稳,如若不尽快结束战争,拖下去只会对大魏不利。禾晏带着两千兵马假意投降进城,企图从城内攻破乌托人的兵阵,待城内乱起来时,趁机大开城门,让抚越军与剩下的燕家军里应外合,杀乌托人个措手不及。

    计划没什么问题,可惜的是,在执行计划的时候,有一位燕家军激不住乌托人挑衅,忍不住出手,计划被打乱,禾晏率领的大魏士兵在城内与乌托人厮杀,虽最后大开城门,打赢这一仗,但禾晏身受重伤,情况非常不好。

    肖珏盯着眼前的信。

    信是林双鹤写的,字迹很潦草,可见他写这封信时,情况的紧急。上头虽未言明情况究竟是有“多不好”,但可想而知。

    两千人入城,一旦提前动手,就如羊入虎口,没有兵器,本就处于弱势,加之双拳难敌四手……

    更严重的是,虽然是打赢了这一仗,但乌托人一旦得知主将受伤,势必反扑。林双鹤不懂战局,信上写的也不清不楚,不知道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飞奴打量着肖珏的脸色。

    老实说,这封信来的不是时候。云淄的战场只要收尾就好了,这时候的这封信,必然让肖珏心神大乱,但云淄与吉郡根本不是一个方向,就算是现在掉头去往吉郡相援,也赶不及。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何其难捱。

    “少爷,是否启程去吉郡……”

    “不必。”肖珏打断了他的话。

    飞奴不敢说话了。

    肖珏站起身,走出了营帐。

    外头,西风扑面而来。已快立秋,夜里褪去所有的炎意,只余萧萧凉气。

    远处,长海茫茫,潮声汹涌,清月映在云中,将海水染成白练。

    边疆的夜向来如此,日寒草短,月苦霜白。但沙漠里的月色和海边的月色,究竟又有什么不同?

    胸口泛出隐隐的疼,不知是伤口,还是别的。他抬眸,静静的望着天上的冷月,耳边浮起的,是女子爽朗的声音。

    “我要你答应我,倘若有消息,不管是什么消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影响大局,不要停留,继续往前走。”

    继续往前走。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转身往营帐的方向走去。

    副将迎上前,迟疑的问道:“都督,接下来……”

    “天亮后,向北收拾残兵。”他道。

    ……

    济阳的暑气,终于被一夜的秋风秋雨给吹散了。

    清晨,殿外的梧桐树下,堆了厚厚一层金色,三两片落进池塘,偶尔游鱼浮至水面,轻巧的顶一下,又迅速游开,只余一点鱼尾晃出的涟漪。

    穆红锦走到了院里。

    婢子道:“殿下,崔大人来了。”

    崔越之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些日子以来,他瘦了许多,看起来比先前更精神一些。乌托人入侵大魏国土,济阳城军本就不强,先前因为肖珏与禾晏二人,以少胜多,转败为胜,如今肖珏与禾晏已经各自前往疆场。虽然济阳眼下平安,上次的事却是个教训。年关一过,崔越之日日都呆在演武场,操练济阳城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有贼人前来,迎敌之时,亦有强硬底气。

    他对着穆红锦行礼,递上卷轴,“殿下,这是吉郡和云淄的战报。”

    穆红锦伸手接了过来。

    她亦老了一些,但如今,她也没有再让婢子每日将头上新生的白发拔掉,于是挽起来的鬓发间,可见星点斑白。不过,她并不在意,穆小楼已经渐渐长大,济阳城迟早要交到新的王女手中。

    人人都会老去,而衰老,原本不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打开卷轴,目光落在卷轴内的字迹上,看了许久,而后,将卷轴合上,叹了口气。

    “九川和云淄都已经收回,并江一切都好,吉郡那头也传来好消息,殿下可是在为禾姑娘担忧?”崔越之问道。

    禾晏生死未卜,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操心之事。崔越之还记得上次见到禾晏的时候,她不拿兵器时,就如普通的姑娘一般,灿然爱笑,格外爽朗,当她拿起兵器时,就像是为战场而生。纵然那个时候,他们都已经很清楚,禾晏并非普通女子,可知道她率领抚越军独自奔赴九川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当年那位年轻的飞鸿将军,亦是女子,可那世上万里挑一的女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何其有幸,他们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另一位。

    但如今,难道这一位女将,也要如飞鸿将军一般,早早的陨落么?

    身着广袖红袍的女子,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有些怅然,“本殿只是不想……”

    不想看着有情人如她一般,得不到好结局罢了。

    世上之事,圆满太难,她已经如此,实在不想看着心上人之徒,也走上如她一般天人相隔之路。

    ……

    润都城内的佛寺里,金佛慈眉善目,俯视众生,殿中女子们,各个跪坐在草垛上,闭眼为了远方的人祈福。

    这些都是当初在润都一战中,被禾晏从乌托人手中救回来的女俘虏。当初若非是禾晏出手制止,如今她们,恐怕早已成为一堆白骨,再无今日。自打禾晏离开润都后,润都县令赵世明受禾晏之托,帮忙看顾着这些女子。她们大多不被家人所承认,有的干脆家人都已经死在乌托人手中,赵世明便在城内为她们找了一处绣坊,平日里做做绣活,用以谋生。

    对于这些女子来说,能做到如此,已经是格外惊喜了。她们虽然心中尚且还没有完全从自卑中走出来,但到底,已经有了勇气重新面对未来。

    禾晏带兵相援吉郡,深受重伤的消息传到润都时,这些女子们俱是心急如焚,只恨不得自己身为男儿身,能一起上战场,随那位女英雄杀敌。而如今,她们只能在佛堂里用心的替禾晏祈祷,祈祷那位年轻英勇的姑娘能早日好起来,平安无恙的归来。

    殿外,身着长袍的县令感叹道:“你看,她们多虔诚,在她们心中,是真正的敬重小禾大人。”

    在他身侧,李匡望着殿中的女子们,没有说话。

    距离绮罗过世,已经过了快一年之久。纵然如此,他有时候说话做事,都会下意识的寻找那个娇俏的身影。无数个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总是想起那一日,绮罗望着他的目光。

    没有任何怨恨,只有疑惑和不解。

    禾晏说的没错,他的确错了,所以后来,一直到现在,他将更多的时间花在操练润都城军这件事上。犯下的错无法弥补,他能做的,也只有不让这样的错误再次发生。

    “李大人现在看到了,她们活下来了,而且过得很好。”赵世明开口道。

    当初禾晏救下了这些女子,所有人都认为,她不过是白费力气,只因被敌军侮辱过的女子,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终敌不过世俗的目光,背后的指点和嘲讽会成为压垮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离开这个人世,是她们迟早的选择。

    是禾晏在离开前,告诉赵世明应该如何安置这些女子,甚至自己留下了一笔银钱,她是真心为那些女子着想。而现在,那些女子也没有辜负她。

    李匡低头,自嘲的笑了笑:“我不如她。”

    “世上能比得过小禾大人那样的人,又能有几人?”赵世明捋了捋胡子,“希望小禾大人在吉郡,能逢凶化吉,她若在,这些女子,心中也就有了归处。”

    赵世明看向远处的天空,一行秋雁飞过,他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但愿如此。”

    ------题外话------

    假意运粮和挖地道原型都来自于李光弼哦~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结局(5)

    时日已经过去了很久。

    久到朔京城经过春日,熬过中秋,眼看着风越来越冷,冬天快到了。

    乌托人已经彻底战败,于此战元气大伤,十年之内,不可能再对大魏生出妄想。九川、吉郡、云淄和并江捷报传回朔京,无数百姓拍手相庆。

    在热闹的喜悦中,亦有悲伤之事发生,譬如,归德中郎将燕南光的战死。

    消息传回朔京,传到燕家时,燕贺的母亲当场昏厥,燕贺的妻子夏承秀提前分娩。

    大抵是因为伤心欲绝,生产之时极为凶险,稳婆都束手无策,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是林双鹤的父亲林牧带着女徒弟赶来,在帘外指点女徒弟亲自为夏承秀接生。

    燕家上下都聚在产房外,听着里头女子气游弱丝的声音,瞧着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不免心惊肉跳。从来不信佛的燕老爷去了自家祠堂,跪在地上祈祷承秀二人母子平安。

    屋中,夏承秀额上布满汗水,神色痛苦,只觉得浑身上下力气在逐渐消失。

    而在奄奄一息中,她竟还能真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心痛,那心痛胜过一切眼前的疼痛,令她喘息都觉得艰难。

    燕贺战死了。

    身为武将的妻子,当嫁给燕贺的那天起,她就应该做好这一日到来的准备。战争是残酷的,战场是瞬息万变的,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一定会成为活下来的人。夏承秀曾经无数次想,既决定成为他的妻子,日后等真的面临这一日的时候,她应该是从容的,坦荡的,纵然心里万般难受不舍,面上都是能经得住风霜的。

    但这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软弱,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软弱。

    那个在外人眼中凶巴巴,脾气不好,颇爱挑衅的男人,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自成亲以来,夏承秀感激上苍,这桩姻缘,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美满。然而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正因为太过圆满,才会如此短暂。

    她在迷迷糊糊中,眼前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是银袍长枪的燕贺,他像是从外头回来,带着满身的风尘,眼里凝着她,唇角带着熟悉的笑,有几分得意,有几分炫耀,就和过去一般,打了胜仗后归来。

    燕贺朝他伸出一只手。

    夏承秀痴痴望着他,下意识的要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中去。

    身侧的女医瞧见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喊道:“燕夫人,坚持住,别睡,别泄气!”又侧头看向帘子,急道:“师父,燕夫人不行了!”

    帘后的林牧心中一紧,顾不得其他,喊道:“燕夫人,想想你腹中的孩子,难道你不想见见他长什么模样,难道你不想陪着他长大吗?”

    “就算是为了你的孩子,燕夫人,你也要坚强起来!”

    孩子?

    犹如在混沌中,撕开一道清明的口子,孩子……慕夏……她猛地睁开眼睛。

    这是她和燕贺的孩子,燕贺走前,还曾对着她的小腹认真道歉,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他希望是个小小姐,但若是个小少爷,也会一样认真疼爱。正如他在心中无数次的猜测日后会是什么模样,夏承秀自己,也早已描摹过了许多次这孩子的眉眼。

    他若是个小少爷,就生的像燕贺,浓眉大眼,意气飞扬,若是个小小姐,就和自己一般,温婉秀气,乖巧可爱。

    自己都还没见过这孩子,怎么就能撒手离开?

    不可以!

    夏承秀陡然清醒,她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沉溺在悲伤中去。她是燕贺的妻子,她也是母亲!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在燕家院中响起,正在祠堂中双手合十祈祷的燕老爷一怔,随即老泪纵横。

    女医笑道:“恭喜燕夫人,贺喜燕夫人,是个小少爷——”

    帘后的林牧,倏而松了一口气。吉郡的消息传来时,他亦为燕贺的遭遇感到难过。林双鹤没能救得了燕贺,至少自己救下了他的孩子。

    夏承秀已经累得精疲力竭,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脸颊上,恍惚中,她又看到了燕贺。

    男子笑容温暖,像是含着一点歉意,对她道:“对不起。”

    夏承秀的眼泪涌出来,她伸手,试图抓住面前人,他却笑了:“承秀,我走了。”

    “南光……”

    男人转过身,大步往前走去,背影潇洒利落,走着走着,身影彻底消失在她眼中。

    ……

    夏承秀诞下小儿满月的时候,肖珏带着南府兵回京了。

    昭康帝龙颜大悦,赏赐无数,朝臣们心中暗自思忖,看如今新帝的意思,是要重用封云将军。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徐敬甫不在,日后大魏肖家,是要重新崛起。

    朝臣们是各有思量,百姓们却想不到这么多,只道封云将军就是封云将军,云淄艰险,亦能大获全胜。

    肖珏回京不久后,虎威将军也率军从并江回来了。

    至此,就只剩下禾晏带兵的抚越军和燕家军还未归来了。

    不过,虽未归来,众人也知道是迟早的事,毕竟九川和吉郡都已经被收复,算算时间,他们此刻应当在回京的路上。

    禾云生每日起来的更早了,除了上学馆外,他天不亮就起床,爬到东皇山上去砍柴。如今他们家的生计,其实并不用如此辛苦,禾云生砍柴,也并不是为了生活,不过是想要自己的身手好一点,再好一点。

    如果有朝一日,他的身手能比得过禾晏,日后禾晏上战场时,他也就能一同出发了。

    他每日下学后都要往肖家跑,每日见到肖珏,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夫,可有我姐的消息?”

    肖珏总是摇头,淡道:“没有。”

    没有,多么令人沮丧的回答。

    吉郡是打了胜仗,可禾云生也得知,禾晏在打仗的时候身受重伤,这之后,那头就没有再传信回来,纵是传信,也并未说明禾晏的状况。禾云生忍着没有将这些事告诉禾绥,禾绥年纪大了,他怕禾绥知道此事日日担心。

    可禾云生自己,仍旧天天期盼着会有好消息传来。

    这之后不久,白容微也诞下一位千金。

    肖璟高兴极了,当年因为肖家出事,白容微身子落下病根,这一胎怀的格外艰难,如今母女平安,也算是一件好事。

    程鲤素与宋陶陶过来看白容微,带了不少贺礼。眼下肖家是昭康帝眼中的香饽饽,往日那些亲戚,便又记起了“昔日旧情”。

    程鲤素将母亲托人送过来的布匹和补品让肖家的小厮收好,左右望了一圈,没有看到肖珏,就问肖璟:“大舅舅,小舅舅不在府里吗?”

    他好些时候没有看见肖珏了。

    肖璟一怔:“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祠堂。”

    程鲤素站起来,道:“我去找他!”一溜烟跑了。

    他同肖珏感情亲厚,肖璟与白容微已经见怪不怪,倒是宋陶陶,待程鲤素跑了后,问白容微:“肖大奶奶,可有禾大人的消息?”

    白容微闻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宋陶陶就有些失望起来。

    另一头,程鲤素跑到了祠堂门外。

    天气越发寒冷,院中落叶纷纷,瓦上积了一层白霜,他蹑手蹑脚的往里走,看见祠堂中央,正对的牌位前,青年负手而立。

    深蓝色的长袍,将他衬的冷淡而疏离,望向祠牌的目光,亦是安然和平静。程鲤素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惊雷雨水绵长不绝,他也是这样,为了追一只花猫,误打误撞的躲进了这里,不小心撞见了冷酷无情的青年内心,世人难以窥见的温柔。

    青年的声音响起,“你躲在后面做什么。”

    程鲤素一愣,被发现了,他乖巧的走了进去,叫了一声“舅舅”。

    肖珏没有看他。

    他从少时起的习惯,每当不安烦躁的时候,难以忍耐的时候,走到这里,点三根香,三炷香之后,一切寻常照旧。

    他的不安和恐惧,不可以被外人瞧见。就如此刻,看似宁静下的波涛汹涌。

    “舅舅,你是在为舅母担心吗?”程鲤素问。

    肖珏沉默。

    过了很久,久到程鲤素以为肖珏不会回答他了的时候,肖珏开口了,他道:“是。”

    程鲤素望着他。

    “我只愿她安好无虞。”

    ……

    从白容微屋子里出来,宋陶陶心里有些发闷。

    她知道了禾晏的消息,也很担心。纵然她曾因为禾晏是个女子一事,暗中苦恼纠结了许久,但如今,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平心而论,抛去禾晏是个女子的身份,她其实也很喜欢禾晏。

    死亡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因此,战场才会变得格外残酷。而真正意识到残酷的时候,人就会开始长大。

    无忧无虑的少女,过去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日的发簪不好看,新出的口脂太暗沉,眼下,终于明白了无奈的滋味。

    或许,她也开始长大了。

    迎面走来一名青衣少年,眉眼清秀倨傲,同那爽朗活泼的姑娘或有几分相似,宋陶陶脚步一顿,“禾……”

    她记得这少年,是禾晏的弟弟,性情与禾晏截然不同,可眉眼间的意气与坚毅,却又格外相似。

    禾云生也看见了她。

    似是禾晏在凉州卫认识的富家小姐,许是肖家的客人,他今日来肖家,也是为了打听禾晏的消息,当然,并未听到他想要的消息。他忘记了宋陶陶的名字,只稍稍点一点头,算打过招呼,就要侧身走过。

    “喂……”宋陶陶下意识的叫住他。

    禾云生脚步停住,抬眸望来,问道:“姑娘还有何事?”

    宋陶陶嗫嚅着嘴唇,想了想,才开口,“你放心,武安侯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禾云生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默了片刻,对她道:“多谢。”才转头离开了。

    宋陶陶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是对着远去的人还是对自己,小声自语:“她肯定会回来的。”

    ……

    一夜飞霜,窗前的石榴树上,果子不知何时红了,落在梢头,树影里点了一点残红,蕊珠如火。

    白果小丫头站在树下,一大早就望着梢头最大最红的那只石榴流口水。二少爷的院子里冷冷清清,最热闹的,也就是这株石榴树。最大的那只如小灯笼,一看就很甜。

    青梅从旁走过,见她痴痴望着的模样,忍不住轻轻敲了一下白果的头,道:“嘴馋。”

    白果砸了咂嘴,正要说话,一抬眼望见肖珏从里面走出来,忙道:“少爷!”

    肖珏看了她一眼,“何事?”

    白果指了指树上,“您看,石榴红了!”

    肖珏侧头去看,那树上的果子将翠色点出一点薄艳,如夜里燃着的灯火。

    “这么红,一定很甜啊。”白果咬着手指头道。

    青梅忍不住小声道:“少爷是要留着最甜的给少夫人的,你在这眼馋什么。”

    白果小声辩解,“我知道啊,我就是想说,那个最小的能不能留给我们……”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底不敢将话说完。

    肖珏走到石榴树边,眼前忽然浮现起去年某个时候,曾有女子站在这株石榴树下,蹦蹦跳跳努力的去摘树上的石榴。后来京中事情堆积如山,最大的石榴没来得及摘下,就熟透在了梢头,被她遗憾了好久。如今时日正好,摘石榴的人却没有回来。

    他随手捡起树下的石子,看向最远的梢头,手指微动,石头朝着梢头飞去,那只火红似灯笼一般的石榴应声而落,落在他的掌心。

    沉甸甸,红彤彤的。

    他收回手,这个时节的石榴,得要放在院中的水井里,用凉水浸着,这样,等禾晏回来的时候,才正正好。

    肖珏正欲离开,赤乌从外头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模样,只道:“少爷……少爷……抚越军回京了!”

    青梅和白果一愣,随即高兴起来,正要说话,一抬头,只觉眼前有劲风扫过,再看院中,已无肖珏身影。

    唯有那株结了果子的石榴树,艳色胜过冬日早梅。

    ……

    城门口,早已站满了闻信赶来的百姓,将街道两边堵得严严实实。

    来迎接的,大多是家中有人投军的,多少妇人牵着幼子立在风中,在人群中仔细的辨认是否有熟悉的面容。倘若瞧见亲人在世的,便不顾场合冲过去,与人抱头痛哭。亦有老者颤巍巍的扶着拐棍出来,从头辨认到尾,直到殷殷目光失望成冰。

    一场战争,无数户人家支离破碎,别离与重逢,欢喜和眼泪,人间悲喜剧,从无例外,一一上演。

    肖珏赶到时,兵队已过城门,出行前多少兵马,如今堪堪少了一半,人人脸上都是疲惫与喜悦,然而最前方,却并无骑在骏马上熟悉的爽朗身影。

    他的目光顿时凝住了。

    班师回朝,请功受赏,身为功臣的主将都会走在最前方,从无例外,但现在,没有。

    没有禾晏的影子。

    当年禾晏做“飞鸿将军”时,班师回朝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后来禾晏与他玩笑时说:“肖珏,总有一日,必然要叫你见到我打胜仗归来的英姿。”

    而如今,长长的兵马队伍从头到尾,却并无她的身影。

    很多年,或许从肖仲武和肖夫人离世后,他再也没有过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

    热闹的人群像是离他很远,有人从面前走过,未曾注意到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就是大魏的右军都督,挤得他那只紧握的石榴从手中溜走,滴溜溜的滚进人群中,再无痕迹。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少年时候的那一夜,所有的平淡与冷静陡然龟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没多久。

    他似是才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转过身,然后愣住了。

    街边靠墙的地方,正倚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赤色的劲装,腰间长剑如松苍翠,正含笑望着他,手里上下抛着一枚红色的果子,正是他方才被挤掉落在人群中的石榴。

    “哎,”见他看过来,她不甚正经的喊道:“对面那位少爷,我腿受伤了,不能再往前走,能不能劳您贵体,往前走走?”

    年轻男人的目光越过来往的人群,长久的凝在她身上,然后,他朝她走去。

    一步一步,像是跨越了所有的山海与岁月,于漫长的人生里,终于找到了人间的归处。

    女孩子笑着冲他大大张开双臂,仿佛在求一个拥抱。他快步上前,将这人紧紧拥在怀中。

    刹那间万籁俱寂,唯有怀中的彼此,方成最长久的眷恋。

    身侧的人群里,有人欢欣,有人落泪,有人重逢,有人离别。他们就在这天地间的热闹下,彼此依偎,纵然千万事,不言中。

    青年锦衣如画,轻轻拍着她的头,他手心的温暖令禾晏眼眶一烫,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

    “久违了,肖都督。”她轻声道。

    人间南北东西,生老别离,何其有幸,他们总能相遇,重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尾声(周中,早已没有了那个影子。

    人呢?

    身后的催促声令她无心多想,只暗道,罢了,这两个少年既然在朔京,日后必然还有相见的机会。指不定,过几日,他们就来这面馆了。

    思及此,她心中又高兴起来。人声鼎沸中,唯有摆在面馆木柜前的那盆山桃花,冬日伶仃萧索,而花盆上描摹的妍丽鲜明,似是春日烂漫。

    ……

    雪将屋檐压得重重。

    禾晏从兵务府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虽腿上有伤,昭康帝也暂时准了她病假,可九川吉郡一战后,后续的军务繁忙,她还是得去兵务府中和诸位同僚议事帮忙。青梅不方便,白日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赤乌送她。不过今日呆的时日久了些,出来的时候,已经这般晚了。

    兵务府中,就剩下她一人,禾晏拄着拐棍出来,正想着去请人找辆马车,就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人,一身皎月色墨绣暗纹锦服,站在雪里,似将雪地都映亮。

    “肖珏!”禾晏冲他挥了挥手。

    他笑了一下,走上前来。

    “你今日怎么有空?”禾晏待他走近,才问。要说她在兵务府忙的要命,肖珏比她还要忙。

    “知道你还没回去,就来接你。”他道。

    禾晏忙挽住他的胳膊,一手扶着拐棍,跳一跳的单腿往前蹦。

    她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要说腿伤其实已经好了许多,只是林双鹤不知道对肖珏说了什么夸大其词的话……总之,很多时候,禾晏都觉得自己如今的日子,过的仿佛一个残废。

    她走了两步,肖珏突然停了下来。禾晏问:“怎么了?”

    他目光落在禾晏的拐棍上,想了想,走到禾晏身前,微微蹲下身,道:“上来吧。”

    “你……你要背我?”禾晏问。

    “快点。”

    “这不好吧,”禾晏踌躇了一下,“这里是兵务府,我每日要来这里务工的,这要是被人瞧见,损了我的一世清名。旁人都知道我在九川的时候是如何勇武无敌,回头一看妈呀,我连走路都要人背,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上不上来?”

    禾晏道:“上上上!”

    她往前一扑,两只手搂住肖珏的脖子,被肖珏轻而易举的背起来。

    肖珏背着她继续往外走,禾晏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就算不管我的清誉,你的清誉呢?别人会不会说,大魏的玉面都督活阎王看着威风,哎呀,其实在家里是个妻管严……”

    “禾大小姐,”肖珏声音很平淡,“你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不说话。”

    禾晏道:“你承认你自己是个妻管严了?”

    这种时候,肖珏一般都懒得搭理她。

    夜里风声阵阵,走在路上,清冷的很,他的脊背却温暖宽厚,似是可以撑起整个未来。

    禾晏心道,肖珏果真是比禾云生厉害的,禾云生要是背她走这么长的路,应该早就骂人了,还要嫌她重。

    “肖都督,”禾晏的声音轻轻的,呼出的热气喷在他颈边,带着毛茸茸的痒意,“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背姑娘?”

    肖珏的声音很冷酷,“你是姑娘吗?”

    无人瞧见,他微微弯起的嘴角,和眸中如水般动人的宠溺。

    “我不是姑娘吗?”禾晏疑惑的开口:“那你喜欢的难道是个男人?”

    肖珏不说话了。

    许是跟他在一起久了,禾晏如今气人的本事,日渐增长。有时候肖珏也说不过她,但又或许,是懒得与她争执罢了。

    她赢了一局,便得意洋洋起来。

    夜色空寂,雪与月亮是一样的银白,这一头安静,那一头街道连着夜市,灯火阑珊。

    他们背对着热闹行走,沿途街角,挂在檐下的残灯映亮雪地,有人家后院种的梅树开花,从篱笆里疏疏的伸出一点,颤巍巍的美丽。

    风雪无端,她的心情却宁静,回家的路上,夜色正美。

    她趴在肖珏的背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叫他:“肖珏。”

    他“嗯”了一声,听见禾晏道:“你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的月亮,和现在会有什么不同?”

    肖珏一顿。

    “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

    “我想看看几十年后的月亮,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肖珏抬眸望去,凉月如眉,梨花点雪,背上人的声音温软安静,伏在他背上的时候,让人安心。

    “我也想知道。”他眸色柔和下来,潋滟如秋水,轻声开口:“所以……一起看吧。”

    一起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的月亮。

    禾晏嘴角慢慢翘起来。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十年后的街道已经不是这个模样,或许二十年后的风雪比现在更凉,或许五十年后她和肖珏都已经白发苍苍。

    但月亮或许和今夜没什么不同。

    就算是有不同,也没关系。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山长水远,世事故人,眼下她是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她永远喜欢月亮。

    一朵雪花落在面前人的发梢,禾晏轻轻替他拂去。

    只觉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

    “回家吧。”她笑眯眯的催促。

    “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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