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禾二老爷这话,还是留着自己给禾将军说罢。况且你们府上禾大公子犯的罪,也不止这一条。”

    “不止这一条?”禾大夫人愣住了,“还有什么?”

    “通敌叛国啊。”官兵眼里亦有几分不屑,“为了不让自己身份露陷,禾大公子可是亲自与乌托人私下密谋,华原一战数万将士,都成了保护他的人形盾牌。此等大罪,还想饶命,做梦吧!带走!”

    禾大夫人哭喊道,“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禾元盛失魂落魄,再不发一言,通敌叛国之罪,一旦揭露,是要株九族的。就算文宣帝再怎么仁慈,都不可能饶过。而且,现在的禾晏……已经死了。

    真相大白之后,就算是死了,禾晏也能得到一个清白的名声,可他们禾家,就连死后,也要遗臭万年的!

    院中唯有禾元亮的求饶声格外响亮,可都没什么用了。那枚被擦的发亮的禾家的牌匾,被官兵们丢在地上踩得粉粹,对街的百姓远远看着,伸手指指点点,风声将议论声模糊成烟尘。

    禾家……败了。

    ……

    禾心影正坐在屋里绣一方帕子,许之恒一早就去天星台了。不知为何,从今日早晨开始,禾心影眼皮就跳个不停,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纵然坐在这里,一颗心也“砰砰”直跳,跳的她心不在焉,一个不小心,指尖一痛,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指头上被针扎出一个血眼。

    血迹染污了手帕,她怔怔看着,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正要起身,柳儿从外头跑了进来,眼中带泪,惊惧的喊道:“大奶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禾心影问。

    “二夫人……二夫人她……”

    “我娘怎么了?”禾心影急道。

    “二夫人没了!”

    手中的帕子一下子掉在地上,禾心影呆了一刻,不顾自己流血的指头,抓住柳儿的手臂,声音也染上哭腔,“什么叫我娘没了,我娘怎么会没了!你说清楚!”

    “奴婢听人说,今日夫人也去了天星台,夫人被大老爷喂了毒,夫人还当着皇上的面,说二小姐才是真正的飞鸿将军……官兵们,官兵们已经带人过来了!大奶奶,咱们怎么办啊!”

    禾心影只觉得脑子霎时间一片空白,柳儿说的每句话她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就这么教人难以理解?

    “大伯父……大伯父为何要给母亲喂毒,我姐姐……又怎么会是飞鸿将军?那不是我大哥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禾心影。

    而随着柳儿的话刚落,外头就响起嘈杂的声音。许老夫人的怒吼响彻了整个院落,禾心影望着出现在门口的将院子团团包围的官兵,此刻是真的六神无主了。

    “大奶奶……”柳儿害怕的抓住她的手,“我们该怎么办啊……”

    是啊,他们该怎么办。

    ……

    天星台上一事,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个朔京城。

    瞒是瞒不住的,这么大的事。原先战场上的悍将飞鸿将军居然是个女子,后来出现在众人面前,摘下面具的那个人原是她的哥哥,这兄妹二人互换身份,已经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禾家最后反过来将禾晏害死,那点不可思议,就统统成为了对禾如非无耻的不屑和对禾晏的同情了。

    如果说百姓们关注的更多的是飞鸿将军有关的传奇,朝廷之中,因为徐敬甫的入狱,才是真正的上下大乱。

    徐敬甫在朝中只手遮天,这么多年,朝中许多官员都是他的门生,徐敬甫一倒,许多人都要跟着倒台。是以在徐敬甫进去的第一时间,徐党们就聚集在一处,想着如何将徐敬甫给救出来。

    “怎么没见着楚四公子?”一名官员望了望四周,没有看见楚昭的影子。

    “楚四公子才是徐相最信任的人,我看诸位先别轻举妄动,免得一并被肖怀瑾给算计进去了。先看楚四公子怎么说,既是相爷的女婿,楚四公子自然会尽十二万分的力,救相爷于水火之中的。”

    众人连连点头,这个关头,谁都不知道肖怀瑾手中还有没有什么后招,虽然心急,却也没有人愿意去当这个出头人。

    越是在这个时候,因利益结盟的人自私的一面才越会暴露出来。

    楚昭刚一回府,楚夫人瞧见他,一怔,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楚昭微笑:“怎么?”

    “徐相都已经……”楚夫人顿了顿:“你不去打点办事,回来做什么?”

    徐相的事,她也知道了。纵然楚夫人再怎么痛恨楚昭,可如今因为楚昭的关系,整个石晋伯府,早已和徐相绑在了一块儿。要是徐家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石晋伯府焉能讨得了好?世人看楚昭是徐敬甫的乘龙快婿,自然也早已将他们整个楚家看做是了徐敬甫的人。

    “没什么好打点的。”楚昭淡道。

    “难道你不担心……”

    “夫人,”楚昭打断了他的话,“石晋伯府不会有事,夫人不必担心。”

    楚夫人看着楚昭,越发的看不明白了。且不论其他,徐敬甫好歹是他的老师。在过去那些年,徐敬甫明里暗里的暗示过她很多回,隔三差五送到楚家来给楚昭的文房四宝,真的就是单纯的送礼么?不过是给楚昭撑场子,警告自己不许动楚昭罢了。

    对于楚昭来说,徐敬甫确确实实的给过他庇佑。没想到眼下徐敬甫出事,楚昭脸上并无一丝担忧,好像根本没将这个老师的生死放在心上。

    楚夫人莫名的生出些惧意来。

    楚昭却是微笑着看了楚夫人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了。楚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咬了咬牙。

    无论如何,但愿不要牵连到石晋伯府才好。

    待进了自己屋子,下人上前道:“四公子,应香姑娘那头有消息了,太子殿下到现在还没出手,四公子的意思……”

    “无需着急。”楚昭道:“肖怀瑾手中,还有鸣水一战的证据。等那时,徐相才是真的翻不了身。”

    “那公子与徐小姐的亲事……”

    墙倒众人推,徐敬甫没出事前,同徐娉婷的这桩亲事,足以让大魏无数人艳羡,可如今徐敬甫一旦真出了事,这桩亲事旁人都避之不及,毕竟帝王的怒火,会迁怒一切与之相关的人。

    “照旧。”楚昭道。

    下人小心翼翼的应了,退了出去。楚昭看向窗外,肖珏会在这个时候动手,他并不意外,开设榷场一事迫在眉睫,倘若没有足够的砝码,文宣帝同意乌托人的条件,是迟早的事,就算徐敬甫阻拦,也只是想要多提高一点自己这头的价码而已。

    眼下却不同了,华原一战、徐敬甫鸣水一战、禾如非的事,许之恒的事,一件一件一桩桩压下来,帝王之怒,将会彻底摧毁这桩交易。

    不过,禾如非与堂妹互换身份一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楚昭也没想到,禾家竟然还藏着这么一件秘辛。难怪禾如非后来会暗中投靠徐敬甫,想来他也知道,凭借他的本事,是不可能如自己堂妹一般走上以军功立业之路。

    禾晏……他想起在天星台的广场上,身着红衣与禾如非比剑,肖珏的打算,禾晏应该是知道了,否则也不会如此配合。他心中浮起一丝微妙的沉郁,禾晏倒是很信任肖珏。

    以至于他们二人配合的如此默契,一步步,一点点,将禾家与许家,连带着未来的徐家都连根拔起。

    屋子里还四处布置着红色的喜布,都是为了他与徐娉婷的亲事准备的。楚昭随手抓起放在桌上的红绸,红绸柔软,细腻如女子的肌肤,他看了半晌,手一松,红绸飘然而落,落入燃烧的正旺的暖炉中,顷刻间化为灰烬,什么都没留下。

    ……

    夜色四合,禾绥与禾云生回到府里,瞧见躺在塌上的禾晏,亦是吃了一惊。

    “晏晏这是怎么了?”禾绥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白日里做工,也没什么心思与人闲谈,不知道这些事,禾云生更是在学馆里,没听说什么,此刻见到禾晏双眼紧闭,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无碍的无碍的,”林双鹤正在院子里煎药,闻言从里面走出来,道:“今日天星台上,禾妹妹与人比剑,不小心受了点轻伤,怀瑾将她送回来,一直守着她。”

    禾绥问:“您是……”

    “哦,”林双鹤擦了擦手,“我是怀瑾的朋友,林双鹤,之前在凉州卫与禾妹妹认识的。我爹和我祖父都是宫里的御医,会点医术。”

    “林双鹤……”禾云生一怔,“可是那位只医女子的‘白衣圣手’?”

    “正是正是。”林双鹤笑道。

    听闻是大夫,禾绥这颗心才放下几分,又问林双鹤:“小女果真没什么大碍?”

    “真的没什么,”林双鹤笑道:“就是有些体力不支,这些日子天又太冷了,我开了几幅调养身子的药方,这些日子叫她不要做重活,好好休养着就好了。”

    禾绥看了看塌上的禾晏,见她呼吸均匀,不像是有事的模样,这才点头:“有劳林大夫费心。”

    正说着,肖珏从外面进来,禾云生一愣:“肖都督怎么还在?”

    “怀瑾一直没离开,”林双鹤耸了耸肩:“说等禾妹妹醒了再走。”

    “这会不会太耽误你的事了?”禾绥问,“怀瑾,你事务繁忙,这里有我和云生照顾就好了,你……”

    “没关系,”肖珏道:“我等她醒了再离开。”

    他这么说,禾绥与禾云生也不好再劝,林双鹤道:“我药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正晾着,怀瑾,等下你记得喂禾妹妹喝下。”

    “不是有青梅么,”禾绥客气道:“怎好麻烦林大夫亲自熬药。”

    “煎药也不是人人都能煎的,”林双鹤笑道:“我的药方特别,旁人煎药怕不能煎出十分药性,还是我自己来为好。况且我与禾妹妹也是朋友,没有麻不麻烦一说,先前在凉州卫的时候,禾妹妹对我也诸多照顾。”

    “如此,那就多谢林大夫了。”禾绥很是感激。

    怕打扰禾晏休息,禾云生与禾绥先出了屋,刚出屋门,青梅跑了过来,小声而急促的道:“外头有位公子,说是要来找……肖都督。”

    肖珏问:“谁?”

    “是我。”话音未落,有人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燕贺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咦,燕南光,你来这里做什么?”林双鹤奇道。

    “我来找他,”燕贺看向肖珏:“我有话问你。”

    “问吧。”

    燕贺看了一眼四周,禾绥忙道:“我和云生先去厨房帮忙做晚饭,你们自说吧。”说完,就带着禾云生走了,青梅也赶紧跟上。

    林双鹤看向燕贺,“什么?连我也要回避吗?”

    “你想问禾如非的事?”肖珏淡道。

    “不错,”燕贺挑眉,“我来就是想要问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当初的‘禾如非’是个女子?所以当年在贤昌馆的时候,才对她诸多照顾?暗中指点她剑术?”

    “等、等等,”林双鹤听得纳闷,“禾如非是女子这件事,今日我们在天星台都知道了,指点剑术又是什么?我是错过了什么不知道的事吗?”

    肖珏没有理会林双鹤的话,只道:“没有。”

    “你以为我会信?”燕贺气道:“你既然当时早就知道她是女子,为何不告诉我,我堂堂一个大男人,现在想想,过去欺负一个女子,算怎么回事?我要是知道她是女的,我怎么可能成日找她麻烦!”

    自打知道禾如非是女的,燕贺回府后,越想越不是滋味,他自诩坦坦荡荡大丈夫,从前看禾如非不顺眼,不过是觉得这小子本就没什么本事,还偏得了肖珏的指点。但如今知道真相后再来看,便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无理取闹,欺凌弱小的恶霸一般。

    要说这肖珏也忒可恶,他自己要英雄救美也就罢了,何苦将别人都衬的格外卑鄙险恶?

    “说了没有。”肖珏蹙眉,“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不久前是什么时候?”

    “金陵,花游仙。”

    燕贺一愣:“游花仙子?”

    林双鹤也回过味儿来:“怀瑾,你的意思是,上次我们回来路过金陵的时候,花游仙告诉你的?”

    “她只说当年戴面具的是个女子,我心中生疑,才着手调查。”肖珏隐去了一部分事实,半真半假的道:“没想到结局如此。”

    “她是叫禾晏?”燕贺问:“同窗几载,她一直用的禾如非的名字,后来许之恒成亲,我倒是不曾记住他娶的夫人叫什么。若非今日她母亲说出来,谁也不知道。”

    林双鹤也问:“对啊,我差点忘了,怀瑾……那不是和禾妹妹名字一样吗?”

    “我的天,”林双鹤倒吸一口凉气,“你看,禾妹妹也会剑术,也是女扮男装,也能上战场,她该不会是咱们那位同窗禾晏的转世吧?”

    “什么转世?”燕贺不耐烦的打断他的幻想,“年纪都对不上!”

    “就算不是转世,也是显灵?或者托梦要她帮忙报仇?不是传奇话本里都这么写吗?否则这巧合你要怎么解释,而且好端端的,怀瑾你干嘛要查禾家,不就是为了给她报仇?”

    “恐怕不只是为了报仇吧。”燕贺道。

    他看向肖珏,目光锐利,“禾如非只是个引子,你真正要对付的,恐怕是徐相。不过我很好奇,既然对付的是徐相,为何不将你手中的证据全部摆出来,这样不怕徐相的人将你的计划全部打乱吗?”

    “你可以等着看。”肖珏面无表情的回答。

    燕贺哼了一声,“我对你的私人恩怨没什么兴趣,也不想看你如何扳倒徐相一党。只是你也知道,徐相是太子的人,如今你动了徐相,太子只怕早已恨毒了你,日后太子登基,恐怕不能容你。还是……你根本就打算……”

    “燕南光!”不等他说完,林双鹤就打断了他的话,“慎言。”

    燕贺住了嘴,看向肖珏,肖珏并未因他这一番话而显出什么神情波动。默了一会儿,他道:“林双鹤,你以为把头埋进地里就能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告诉你,该来的迟早要来,肖怀瑾,你既然动了这个手,从今日起,朔京城里也就没什么太平日子可言了。”

    “先管好你们自己吧!”他道。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君臣

    燕贺走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双鹤也要离开了。临走时,嘱咐肖珏道:“你记得给禾妹妹把药喂了,喝药过后,她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明日我再来一趟,怀瑾,你也不要太担心。”

    送走了林双鹤,禾绥与禾云生虽然也很担心禾晏,但肖珏在禾晏塌前守着,他们也不好进来。禾绥生生将禾云生拉走了。

    碗里的药渐渐凉了下来,肖珏将禾晏扶起,端起药小心的舀了一勺往她嘴里喂,药汁顺着禾晏的嘴角流了出来,他忙放下药碗,拿帕子拭净禾晏唇边的药痕,微微蹙起眉。

    禾晏脸色仍旧苍白,她向来心大,总是笑嘻嘻的,是那种纵然自己受了重伤,还能说笑调侃叫周围人不要担心的开朗性子,如今还是头一次,见她于梦中都神情难受。

    他伸手,轻轻抚过禾晏的发顶,侧头去看放在案头的那碗快要凉了的药,顿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将药碗重新拿起来,低头喝了一口。

    塌上的女孩子双眼紧闭,睫毛柔和的垂下来,显出几分过去没有的脆弱,青年的视线凝着塌上人,身子有些发僵,挣扎片刻,终于还是慢慢俯身,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药汁已经不烫了,温热的刚刚好,一碗药哺完,他的耳朵已经红透。轻轻松了口气,才坐直身子,将禾晏的被子盖好。

    君不君子这件事,从来不在肖珏的考虑范围之类,过去行事,全凭心意,唯有对眼前女子时,方顾虑重重。总怕让她心中生出抵触。

    肖珏将空了的药碗拿出去,方一出门,就看见院子对面的房檐下,蹲着个少年,正在用树枝在雪地上胡乱画画。

    是禾云生。

    禾云生见肖珏出来,目光一亮,肖珏将空碗放到厨房里去,回来的时候,禾云生已经到了禾晏的房门前,看着肖珏,欲言又止的模样。

    肖珏将禾晏的房门掩好,避免风吹进去,才看向禾云生:“你有话跟我说?”

    禾云生咽了口唾沫。

    他从前,是很崇拜敬慕肖珏的。恐怕朔京城里的少年郎,都如他一样。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大概是从那一日禾晏在春来江上,替他顶了杀害范成的罪名,独自一人引开追兵的时候。禾云生突然意识到,光是羡慕崇拜旁人,是没有用的。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禾晏,保护禾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与其将目光放在遥远的人身上,还不如多花费些心思提升自己。

    后来,禾晏回来了,成了武安侯,还带回个未婚夫。

    这未婚夫,偏偏就是肖珏。

    禾云生其实对肖珏,并没有什么敌意,所谓的表现出来的抗拒,不过是来自于禾晏的紧张。禾晏曾经为了范成差点丢了性命,焉知肖珏是不是另一个范成?这没人能说得清楚。

    可是今日他也看到了,禾晏晕倒,肖珏守在禾晏的塌前,替她擦手,晾药,半步不曾离开,他想,肖珏应该是喜欢自己姐姐的,而且这喜欢,比他与禾绥想象的都要深。

    “肖都督,”少年忐忑的、又有些坚决的开口,“你会一直对禾晏这样好吗?”

    肖珏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默了默,答道:“会。”

    “我姐姐她……和其他的女子很不一样。”禾云生想了想,才慢慢开口:“她想做的事情,没人拦得住,她不想做的事,谁逼也不行。”

    “但她是个好人,你不要伤害她。”禾云生道:“如果你伤害了她,我……”少年沉声道:“我就算付出一切代价,也要为她讨个说法。”

    肖珏看着他,半晌,笑了,“可以。”顿了顿,他又道:“但你应该不会有这个机会。”

    禾云生也跟着笑了,“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等禾晏醒过来后,你不要告诉她。”

    肖珏垂眸看向地上堆积的积雪,院子里的积雪没来得及扫干净,铺了薄薄一层,他问禾云生:“你很关心禾晏?”

    少年本能的想反驳,话到嘴边,却是叹息一声,“她是我姐姐。”

    是姐姐,虽然从小到大,她老是欺负他,骂他,抢走他喜欢的糕点,还老爱跟禾绥告状。可她也会挡在他面前,默默地保护他。

    这世上,除了禾绥外,他们就是最亲近的人了,他怎么可能不关心?

    “这很好,”青年淡声道:“你日后,也一直这么关心她吧。”

    “我当然会一直关心她。”禾云生道,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青年,不知为何,先前的担忧突然消散了不少。

    肖珏……是与范成不一样的人。

    ……

    禾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还是幼时的模样,戴着面具,那时候她还没去贤昌馆念书,还是个除了每日顺着狗洞偷溜出门,就只能呆在府里的可怜虫。有一日早晨,她从东皇山帮和尚们挑水进来,从狗洞里钻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了府里早起倒夜香的下人,她吓得扭头就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这人的裙子非常香,像是春日里的花,芬芳的让人眷恋,她的声音也是柔软的,带着几分笑意。

    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那位夫人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相似,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温柔,将她往身侧微微一带,掩住了她的身影。待那几个下人离开后,她就温柔的拍了拍禾晏的手,轻声道:“没事了,小心点。”

    禾晏戴着面具,对方看不到她的脸,可她想,那时候的自己,面具下的脸上,一定是呆里呆气,充满了想要亲近的渴望。

    妇人转身走了,禾晏跟在后面,想要唤她一声娘亲,可不知为何,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怎么都跟不上,眼见着那妇人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狼狈的跌倒在地,心中既伤心又委屈,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禾晏?”耳边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禾晏睁开眼,对上的是肖珏关切的目光。她觉得脸上凉凉的,下意识的伸手一摸,竟全是泪水。

    一瞬间,她全都明白过来了。

    天星台上的事情,一幕幕在脑中重演,她闭上眼睛,痛意无可避免,排山倒海而来。

    “我娘她……”她甫说出一个字,泪水滚滚而落。

    禾晏原以为,她与禾二夫人之间,虽有母女之名,并无母女之情。在她渴望母亲关怀的那些年,禾二夫人永远的缺失了。谈不上怨恨,却多多少少有一些埋怨。纵使重生以来,她一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重新面对禾二夫人。如今,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陛下准允我将禾二夫人安葬,”肖珏轻声道:“禾晏……”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面前的姑娘,“不必忍着,想哭就哭吧。”

    翠萝来过这里一趟,将实情和盘托出。禾二夫人一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了,禾如非并未给她喂毒,毒药是她自己藏的。禾二夫人早已存了死志,以她的身体,本就也活不了多长日子了。她同翠萝要了能去天星台的信物,又趁着禾家人不注意,从禾晏当初挖好的狗洞爬了出去,一路赶到天星台,就是为了用自己的性命给禾晏累上最后一笔证据。

    所谓的同肖珏之间的交易,是她为禾心影藏的最后一处保命符,也是她为禾晏安排好的退路。

    妇人后宅之中算计人心的手段,肖珏从来不屑一顾,不过,禾二夫人这手段,本就也不怎么高明。她想要营造出自己偏心禾心影的错觉,却又偏偏忍不住关心禾晏,到最后,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为禾晏澄清上辈子的冤屈。一个母亲若非是疼爱女儿,绝不会做到如此这一步。

    只是……倘若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他愿意配合他,让她得到计谋得逞的小小满足。

    禾二夫人的一生,过的身不由己,鲜少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却能决定自己的死亡,用死亡替自己的两个女儿铺了一条未来的路,即便她根本看不到。

    禾晏哽咽道:“肖珏,我没有母亲了……我日后,没有母亲了。”

    母亲这个词,纵然在她的生命里存在的次数并不多,但只要在,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可禾二夫人离开了,她日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所谓的母女之间的幻想,永永远远都只能成为一个幻想,没有机会实现了。

    上天残忍的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她,也让她万分后悔,上一次在玉华寺的时候,没有多跟禾二夫人说几句话。

    肖珏垂眸盯着她,心中不是滋味。他当然知道这一刻禾晏心中的难受,因他当年也曾如此。

    若是皮肉之苦,他可以代禾晏受过,可这痛失亲人之恸,无人能替她承受。

    “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禾晏问。

    那时候只有肖珏在禾二夫人身边,没有人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她不知道禾二夫人临终时究竟说了什么,可有一句是给她的?

    “她说,”肖珏顿了顿,慢慢开口,“被荷禂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

    “她爱你,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屋子里顿时响起禾晏隐忍的低泣。

    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安静下来,禾晏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声音勉强平静下来:“肖珏,皇上查抄禾许二家,我妹妹禾心影呢?”

    “她与此事无关,如果……”

    “我会同皇上说明此事,不用担心。”肖珏沉默了一下,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禾晏,我会一直陪着你。”

    ……

    宫中。

    兰贵妃殿里,四皇子正看着燃烧的蜡烛发呆。

    “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发呆吗?”兰贵妃的一句话,将广朔的思绪拉了回来。

    广朔回过神,道:“母妃,我只是在想今日天星台上发生的事。”

    今日一事,举朝震动,整个大魏震惊。

    “那飞鸿将军竟然是个女子,谁能想到?”广朔说起此事时,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原来女子也可以打仗,也可以做大将军。”

    “你啊,可莫要小瞧了女子。”兰贵妃笑着端起面前的茶盏,声音清淡,“你们男子在战场厮杀,女子在后宅厮杀,谁也不比谁难过。天下间的女子,男子能做的,女子本也能做。只不过愿意做出头鸟的人太少罢了,广朔,你要记住,你若小看女子,日后必定吃大亏。”

    广朔恭声道:“儿臣记住了。”顿了顿,又唏嘘道:“可那飞鸿将军禾二小姐,最后却还是被家人合谋害死了。禾家也实在太心狠手辣了,连自己家的女儿都下得去手。”

    兰贵妃不置可否的一笑:“不是不到,时候未到,禾家种下的因,如今不就到了自食恶果的时候了么。”

    “也是,”广朔闻言,点头道:“眼下父皇查抄禾许二家,证据确凿,禾家是不可能翻得了身了。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那位真正的禾将军一点安慰了吧。”

    兰贵妃看着他,笑而不语。

    “母妃,你看这儿臣做什么?”

    “徐相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兰贵妃问。

    广朔一怔。

    “如今肖怀瑾与徐相之间,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肖怀瑾既然将徐相送回了牢里,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想他手里,应该还有别的证据。”

    “儿臣也是这样想的。”广朔回答,“只是……”

    “只是什么?”

    “父皇对徐相,恐怕并不会下狠手。”

    “你父皇,是个恋旧之人。”兰贵妃望着远处,“当初皇上刚登基时,是徐相辅佐他坐稳那个位置,对徐相,自然存了一份别人没有的君臣之恩。不过,你父皇已经老了。”

    广朔望着面前的妇人。

    “一个老了的帝王,就会为未来做打算。你父皇纵然再不像话,也不会希望大魏的江山毁在他的手中。不管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未来的储君,皇上一定会惩治徐相。广朔,你既然要争,就要争肖怀瑾,”

    “说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肖怀瑾是为了他父亲平反鸣冤,你若在这个时候锦上添花,犹如雪中送炭。”

    广朔沉默了一会儿,道:“母妃,儿臣明白了。”

    “你与你的父皇一样仁慈,”兰贵妃温和的看着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权术人心,可是广朔,你要做一个帝王,就一定要学会治臣。这并不是不好的事,你既生在皇宫,又想选择自己的命运,必须如此。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你看你父皇,他潇洒了一辈子,到了如今,不也被束缚住了么?”

    广朔没有说话。

    蜡烛的烛油淌满了案桌,如红色的眼泪。大殿里静悄悄的,唯有女子的衣袖带香,氤氲出一层空旷又寒冷的清气。

    ……

    肖珏是在半夜里进的宫。

    内侍宣他进御书房的时候,文宣帝还没有歇下,桌上摆着的都是奏折案卷,胡乱散放着,他并没有心思看。

    他不是一个勤政的君主,或许刚登基那两年,还尝试过如此,不过到后来,也就放弃了。世上有励精图治的帝王,也有平庸碌碌无为的君王。文宣帝一辈子,觉得做个平庸的帝王也没什么不好,他一心想做的,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等时候到了,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这样也就行了。

    他也的确这样过了大半辈子,有时候文宣帝自己还觉得挺美的。他不像自己的父亲一样,终日操心忙碌,也不像太上皇他们,御驾亲征四处征伐。他过得比他们都轻松,活得比他们都长。

    大魏不也好好的么,只要善于用人,武将守国土,文臣治朝事,也是太平盛世。直到今日,他以为的真相被全部推翻,文宣帝坐在这里,蓦然发现这些年,他竟真的没有好好当一个帝王。

    他本就不是帝王之才,如果不是出生在皇家,他更愿意做一个闲散王爷,普通的官宦子弟,甚至是富商之子,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才能,只要写诗画画,享受人间乐趣就好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这个位置,每一个举动都关系到数千万人的生死,做的不好,便有人在背后骂他,做得好了,旁人也觉得这也是他应当的。

    一个渴望自由的帝王,是皇家的大忌。他将自己的心思藏在深处,但原来,人人都看得出来。

    肖珏进来了。

    文宣帝看着眼前的青年。

    他还记得当初肖仲武第一次带肖珏来他面前时,肖珏还只是个少年,生的是真漂亮,俊俏的将皇室子弟都比了下去,神情骄傲,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散漫,同他温和有礼的大哥截然不同。文宣帝那时心中还想,肖仲武这个武夫,居然有两个风姿出众的儿子,还真叫人嫉妒。

    没想到一转眼,肖珏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少年的青稚已经全部褪去,看着他的目光,平静,恭敬,又有几分薄凉。

    他突然想起了肖仲武来。

    “其实现在看,你和你父亲,其实还是有一些相像。”文宣帝道。

    他一直觉得肖珏长得像肖夫人,眉眼明丽,但其实他的锋锐和冷静,都来自于他的父亲。

    “陛下,还记得微臣的父亲吗?”肖珏平静开口。

    文宣帝一怔。

    他以为过了很久,自己的记忆会有些模糊,但想起来的时候,肖仲武的模样竟然如此清晰。那个总是穿着金甲佩剑的高大男人,同朝中文绉绉的文臣不同,像是西北的风,凛冽,肆意,带着坦荡的爽朗,让所有向往自由的人都心生羡慕。

    文宣帝也羡慕。

    可最后肖仲武死了,肖家一度差点垮掉,如果不是面前这个年轻人带着三千兵马去了虢城,或许,如今的大魏,已经没有肖家了。

    他看向肖珏:“你当初,可是恨朕?”

    “微臣不敢。”

    文宣帝低低的笑出声来,不敢,那就是有过了。普天之下,只有面前这个人才有胆子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可是,他并不感到生气。或许是因为,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说真话了。

    “皇上,”肖珏道:“微臣恳请皇上,放过翰林学士许之恒的夫人,禾心影。”

    “禾心影?”

    “当初真正的飞鸿将军禾二小姐,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肖珏道:“禾二小姐被阴谋溺死在池塘后,禾家将禾二小姐的妹妹禾心影嫁了过去,做许之恒的续弦。”他看向文宣帝,“禾二夫人已经死了,许大奶奶是飞鸿将军尚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况且臣已经打听过,许大奶奶对飞鸿将军与禾如非互换身份一事,全不知情。”

    “陛下仁德,请看在死去的飞鸿将军份上,宽待禾心影,留她性命。”

    “飞鸿将军啊……”文宣帝喃喃道。

    今日天星台的一切,都是因为飞鸿将军而起。不过,他确实也没料到,自己当初亲封的那个飞鸿,竟然是个女人。

    那时候禾如非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朗的脸时,文宣帝还在狐疑过去所言他脸上有胎记,形貌丑陋是不是假的。如今看来,原来从那时起,禾家就已经开始了一场欺瞒世人的骗局。

    倘若禾二小姐还活着,文宣帝或许还会治治她的罪,毕竟她也参与欺君了。可禾二小姐死了,还死的这样惨,人死如灯灭,身前所有的不好就没人记得了,看待一个死去的人,人们总是诸多宽容,觉得她无一处不好。

    “罢了,留她一命吧。”文宣帝叹息出声,“毕竟飞鸿将军,也曾真正的为大魏冲锋陷阵,平定了西羌之乱。”

    “臣代飞鸿将军,谢陛下圣恩。”

    文宣帝看着肖珏,反而笑了,“听闻你与飞鸿将军曾为同窗,这般为她奔走,看来你也是念旧之人。那飞鸿将军泉下有知,应当也会欣慰了。”

    肖珏不言,文宣帝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年轻人行礼,转身就要离开时,文宣帝又叫住他。

    帝王的声音含着深深地疲惫,“这么多年,朕厚待徐相,何以徐相还会生出反心?”

    内侍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年轻人才淡淡开口,“宠极则骄,恩多成怨。或许,陛下是太过于厚待他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双生

    地牢里十分潮湿,地上残留着血迹和污渍,禾心影抱膝坐在角落,望着从干草下爬过的黑虫,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里太冷了,也没人理会她。她从小娇身惯养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可这里的狱卒并不搭理她,禾如非与许之恒没有与她关在一处,她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一开始,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直到这里的狱卒开始闲谈,提起今日天星台上的事,禾心影再回想起被抓之前柳儿对她说过的话,慢慢的才回过味儿来。

    她死去的长姐,才是真正的飞鸿将军。这么些年,禾如非与禾晏一直互相用着对方的身份,而等禾晏进京后,禾如非冒领功勋,为除后患,竟然将禾晏溺死在许家的池塘里。

    难怪,难怪她每次路过院子里的池塘时,总觉得浑身发凉。难怪许之恒要在禾晏从前居住的院子里的四处翻找禾晏的遗物。

    许之恒……他也知道这件事吗?还是说,他在这件事中,亦是刽子手的一员。禾心影感到浑身发凉。

    揭开真相的,是封云将军肖怀瑾,而先前在玉华寺的时候,母亲看见肖怀瑾时,才会主动上前说话。想到禾二夫人,禾心影又是一阵心痛。

    禾二夫人也是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吗?父亲在大伯父提出这种要求时,难道没有出声阻止?禾如非下令溺死禾晏,父亲是了解但并没有发声,还是全然都不知情?禾心影希望是后者,但她心里,却觉得很有可能是前者。

    她无力的靠着墙,只觉得回首半生,仿佛是一个笑话。以为疼爱自己的父亲,原来是一个为了利益可以无视骨肉亲情之人,以为嫁的如意郎君,原来包藏祸心,以为威风凛凛可以给家族带来庇佑的大哥,却是个会夺人功勋,狐假虎威的冒牌货。到头来,家散了,母亲去了,长姐早就不在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满心凄凉。

    欺君之罪是死罪,要掉脑袋的。禾心影小声啜泣着,罢了,死就死了,原本在这世上,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人了。死后到了九泉之下,还能和家人团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正想着,忽然间,有人的脚步声传来。禾心影抬眼一看,就见有狱卒跟在一个陌生男子身后走来。

    两人走到禾心影的牢门前,狱卒打开门,对禾心影道:“禾小姐,请吧。”

    禾心影一怔:“去哪?”

    “陛下仁怀,感念飞鸿将军平定西羌有功,含冤而死,禾小姐是飞鸿将军的嫡亲妹妹,陛下网开一面。只是日后贬为庶民,留禾小姐一条性命。从今日起,禾小姐就不必留在这里了。”

    禾心影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狱卒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出门去,随着那两人一直走出了牢狱之外。

    外头夜色沉沉,她衣衫单薄,孤零零的站着,突然之间得到了自由,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禾家和许家都不在了,天大地大,竟无她容身之所。

    禾心影低头苦苦一笑,自语道:“我还能去哪儿呢。”

    “禾小姐。”身后有人说话。

    禾心影回头一看,是那个刚才和狱卒一起过来的男人,他像是哪户人家的侍卫,只对禾心影道:“禾小姐若是没有可去的地方,可暂且去一处地方躲避。”

    “何处?”禾心影问。

    “令姐少时曾在贤昌馆读书,贤昌馆馆长魏玄章与令姐有过师生之谊。得知真相,对令姐遭遇同情不已,如果禾小姐暂且无处可去,可先去魏先生家中。魏先生长年宿在学馆,家中只有夫人。”

    禾心影一愣。

    过了片刻,她才自嘲般的笑道:“原来长姐死了,都还在庇佑我……”

    “请公子带路吧。”她道。如今禾许两家出事,不必想,也知道从前那些亲戚友人都怕惹事上身,对他们避之如蛇蝎,这个时候去,也没人敢收留。她尚未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但首先得找个地方坐下来,将所有不明白的事情彻底弄清楚。

    她确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

    禾心影被人带出去这件事,牢中的许之恒与禾如非并无所觉。

    看押是分开看押的,免得两人之间串通供词。禾如非看不到许之恒,许之恒也看不到禾如非,但这对他们二人来说,反而是件好事,真要将他们二人关在一处,只怕当下就会打起来。

    许之恒恨禾如非拖累自己,禾如非恨许之恒在天星台上,一出事就迫不及待的将所有污名往他头上泼。

    说到底,因利益结盟的关系,本就脆薄如纸,只要风一吹,雨一淋,不消撕扯,自己就面目全非了。

    禾如非坐在牢中的角落里,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放弃,仍然在盘算着可能逃出生天的计划。徐相的人肯定不会坐视不理,既要救徐敬甫,或许还能将他也拉扯一把。最坏的可能不过是徐敬甫弃车保帅,但他手中还藏着徐敬甫通敌叛国的证据,徐敬甫要想把他撂下一个人独善其身,怎么可能?

    天星台一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想到那个叫禾晏的女人竟然如此厉害,更没想到肖珏手中已经有了如此多的证据,一步步的将他逼到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禾晏……想到那个女人,禾如非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鹜。

    那女人和他死去的堂妹,究竟有什么关系?禾如非不知道。他没能见过禾晏在战场上的英姿,因他回到朔京的时候,禾晏已经很快扮回了女儿身。是以所有关于“飞鸿将军”的传说,他只是听过,并没有亲眼见过。而在他看来,死去的禾晏,他的堂妹看起来也就是一个比寻常女子看起来,更坚强一些的女人罢了。

    旁人说飞鸿将军身手卓绝,他不信,他们说飞鸿将军在战场上以一当十,他也不信。不信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禾晏一个女人,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直到天星台上那场比剑。

    禾如非闭了闭眼,心中一股燥郁腾的生起。

    如果真正的禾晏活着,是不是用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她绝不可能还活着!

    安静的牢狱里,传来脚步的声音,禾如非被关在最靠里的一间,他仔细的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在自己跟前停下。

    狱卒竟然将牢门给打开了。

    禾如非抬起头,看向来人。

    穿着黑衣的青年目光冷淡的掠过他,似乎吝啬在他身上多浪费一刻。他站着,禾如非坐着,无形之中,像是彰示着他低人一等。

    “不知道肖都督来这里,有何贵干?”禾如非冷笑道:“不会是来杀人灭口的吧?”

    不等肖珏回答,他又开口道:“其实我不明白,肖都督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如果说秦嬷嬷那头,是许之恒走漏了风声,但肖珏竟然立刻就猜出了其中缘由,并且老早就开始搜集证据,禾如非就算现在想,也想不明白。毕竟其他的且不论,就拿“飞鸿将军是个女人”这件事去跟别人说,别人也只会觉得他在随口胡扯。

    为何偏偏肖珏就知道?

    青年漠然的看着他,冷道:“你认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禾如非盯着眼前人,突然笑了,他靠着墙,不紧不慢的开口:“听说你跟我那死去的妹妹曾同在一处上学,让我想想,或许你与她之间早有私情,你眼下这样对我,难不成是为了我妹妹出头?”他哼笑一声,面容变得有一点扭曲起来,“难道世上还真有人喜欢我那离经叛道的妹妹,她有什么好,根本不像个女人……”

    话音未落,顿觉胸口一痛,猛地飞了出去,后背撞在了石壁之上,憋得他吐了一口鲜血。

    肖珏这一脚并未收力,禾如非被踹的半晌回不过气,狱卒早已得了消息退到了外头,对里面的情况视而不见。

    也是,徐敬甫要是倒了,朝野之中,就没人能拦得住肖珏了。这个关头,也没人敢得罪这位右军都督。

    禾如非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看着肖珏,缓慢的笑起来。

    封云将军,大魏的玉面都督,多威武多英气啊,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让人移不开目光,谁也不能夺了他的风头。如果不是禾晏当年改变了所有的人的命运,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肖珏有交集。

    但偏偏就有了。

    “你们怎么都这么生气,”禾如非嗤道:“人人都为我那妹妹打抱不平,但是我呢,”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我呢!我的人生呢!不重要吗?就该为她那该死的愚蠢的决定付出一辈子!凭什么,我也有我想要做的事,你以为我很想当这个将军?”他的眼睛红了,如发狂的野兽,要将一切撕碎,“谁想要当这个将军?啊,谁想当!”

    禾如非从记事起,已经不住在禾府里了。他住在遥远的庄子上,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也知道自己与堂妹互换身份一事。他不可以去太远的地方,身边不能离了人,禾元盛夫妇有时候会偷偷来看他,但总是匆匆又离开了。

    大夫断言他活不过几岁,但也不知是不是他命硬,就这样一年年的熬下来了。后来到了十六岁那年,身体彻底痊愈,本以为可以离开庄子,重新回到禾家,做回禾大公子,可那时候又传来消息,禾晏上了战场,他暂时不可以回来。

    禾如非被迫继续留在庄子上。

    他也曾在心中暗暗祈祷禾晏千万不要死在战场上,倒不是因为兄妹情深,也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是因为禾晏顶着的是他的身份,如果禾晏死在战场上,他这个禾大公子,就再也不能回到禾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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