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愿赌服输嘛,这样做可不像个男人。”

    “不过那武安侯反应是真快,这样都没能得逞,如此说来此女善战骁勇并非虚言,是有真材实料,莫非禾将军果真不如她?”

    “说起来也巧,这姑娘也姓禾,日后万一要当了将军,你猜哪一个将军厉害点?”

    练武之人,耳力出众,官员们的议论声涌进禾如非耳中,他忍不住攥紧拳头,只觉得脑仁气的生疼。

    又来了,又来了,禾晏明明都已经死了,为何又要冒出来一个同名同姓的禾晏,为何他还是不如她!

    天星台上,文宣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原本以为能在乌托使者面前,展露一次优美的比剑,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这么个结果,真是颜面无存。禾如非不仅败于女子之手,败的还不怎么好看,这也就罢了,到最后,竟然还妄图偷袭,这叫什么事?今日真是让人看笑话了。

    脖颈上的饮秋仍旧没有离开,禾如非的目光站在肖珏身后的禾晏,纵然心中有万千怀疑,可众目睽睽,又有肖珏护在身前,到最后,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却又要装作有风度的微笑道:“是我输了,武安侯不愧女中豪杰,刚才与姑娘玩笑,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禾晏看着他,亦是回了一个微笑:“无事。我并未放在心上。”

    禾如非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只要禾晏不咄咄逼人,将此事暂且遮掩过去,日后再徐徐图谋也不迟,只是没想到肖珏与禾晏二人竟然已经将矛头对准自己,莫非是先前刺杀禾晏一事被他们发现了真相?

    禾如非刚想到这里,就听见面前的女子轻笑开口:“可是禾公子,怎么你有了青琅剑,还要在怀中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呢?”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广场众人听见。一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看向禾如非的目光已是不同。

    “淬了毒?可是真的?”

    “飞鸿将军带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做什么?”

    禾如非万万没想到禾晏会突然发难,面上慌乱之色一闪而过,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是吗?”禾晏仍然微笑,丝毫没有生气,笑道:“或许是我看错了,既然如此,禾公子敢不敢用匕首在自己手上划一道,若是无事,我便信你,这匕首上,没有毒。”

    禾如非哑口无言。

    这匕首上,的确是淬了毒的,若是没见血,自然无事,若是见了血,毒药迅速渗透进去,不消几步,吐血而亡。

    近来因为种种事情,他心中不安多疑,就随身携带了这把匕首。不到万不得已,也并不会拿出来伤人。只是面前这女人刚刚挑衅的姿态,让他想起了死去的禾晏,轻而易举的勾起了他内心的暴戾和愤怒,才会忍不住动手。而如今,竟然被肖珏抓住了把柄。

    等等,他的心中掠过一丝骇然,难道禾晏一开始故意挑衅,就是为了此刻?但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上藏着这把匕首,禾晏一个女子,自然不可能,那就是肖珏……禾家里,难道有肖珏的人?

    他迟迟不说话,落在众人眼中,就是做贼心虚,且不论其他,光是这场比试,禾如非在百官们的眼中,印象也一落千丈。如果禾晏说的是真的,这把匕首上淬了毒,那么刚才禾如非趁着禾晏离开偷袭伤人,就不仅仅是输不起了,还恶毒狠辣。如果不是肖珏上场,谁知道是什么结局。

    可大魏的飞鸿将军,原来是这样的人么?

    文宣帝只觉得今日一张老脸都被丢尽了,什么话都不想说。徐敬甫站在文官之中,一张脸亦是阴的能滴出水来。禾如非竟然如此没用,输在一个女人手中,还被拿住了小辫子。既是肖珏出手,只怕一开始,禾如非就落入这两人的圈套中而不自知。但……徐敬甫心中思忖,肖珏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究竟是想干什么?

    林双鹤突然开口:“陛下,禾公子的匕首究竟有没有毒,草民一看便知,不如让草民上前一观,免得两位将军彼此误会伤了和气。”

    平心而论,林双鹤对禾如非,倒是没有什么恶感。同燕贺不同,他与禾如非,当年到底还有“一同进步”的同窗情谊。虽然不知道肖珏与禾如非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以林双鹤对禾如非的了解,应当不是那种背后偷袭的恶毒之人,恐怕之间有什么误会,到这个时候,他还是希望肖珏与禾如非之间能重修旧好,至少不必弄得如此剑拔弩张。

    他自认是一片好意,没料到禾如非闻言,顿了片刻,咬牙道:“不必了,这匕首确实有毒。”

    百官哗然。

    文宣帝怒道:“禾如非,你带着淬毒的匕首上天星台,是为何故?”

    禾如非闻言,立刻跪倒下来,朝着文宣帝匍匐行礼,抬起头来道:“陛下,这几日朔京城里不太平,臣前几日出行有刺客行凶,不久前府上更是遭遇贼子。臣怀疑是有人暗中加害,未免出意外,就藏了一把匕首在怀中,以防不测。只是今日情急,与武安侯切磋切磋的兴起,一时间忘记匕首不妥。臣有愧,请陛下责罚。”

    禾晏瞧着他流利的编造谎言,忍不住挑了挑眉。要说禾如非也是个人才,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想好了一个借口。虽然这借口是很勉强,但到底是算是个借口了。

    徐敬甫见状,也站出列道:“陛下,禾将军府上失窃一事,老臣也有所耳闻。随身携带匕首,虽有不妥,却也罪不至死。今日天星台设宴,不宜见血,还望陛下从轻发落。不过禾将军此举确实危险,一个不小心,伤了武安侯,只怕肖都督就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他这话说的轻飘飘带着几分调侃,明显是要帮禾如非大事化小。毕竟禾如非与他之间,也暗中多有牵扯。如果禾如非真的出事,连累到他就不好了。

    徐敬甫看向禾晏,笑道:“武安侯只怕是受了不小惊吓。”

    众人都瞧着徐敬甫与肖珏二人。这二人是死对头,朝中上下都知道,肖珏狠心无情,世人皆知,不过他的未婚妻武安侯倒是成日笑眯眯的,与人交谈也温和有分寸,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人。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倘若禾晏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不仅显得身为女子太过无理,也会让文宣帝不喜。

    毕竟,这算是家丑,当着外人的面,最好不要扯得太大。

    徐敬甫递了梯子,文宣帝也乐得开口,就斥道:“禾如非,还不快跟武安侯道歉!”

    禾如非忙对禾晏拱手行礼道:“抱歉,武安侯,方才切磋,全是我一人争强好胜,差点伤了禾姑娘。幸而姑娘无事。”他虽然是对着禾晏说话,目光却是看着禾晏身侧的肖珏。在禾如非看来,禾晏所作所为,必是受了肖珏的授意。他并不担心禾晏,但却不能不对肖珏生出忌惮。

    不过于忌惮中,禾如非又有些得意。

    肖珏又如何?文宣帝一开口,再如何不满,不也是只能将此事作罢。还是徐相厉害,也不亏他当初赔了一个心腹,搭上了徐敬甫这条线。

    他正这么想着,就看见那位大魏的右军都督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睛看他,眼里是无声的讥嘲,仿佛在看跳梁小丑。他心中顿时生出无名之火,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禾晏开口了。

    禾晏道:“禾公子不必跟我道歉,毕竟你并未真的伤了我,如果今日伤了圣驾,禾公子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禾如非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他下意识的朝天星台上的帝王看去。

    “我说,”禾晏弯腰捡起刚才禾如非被打落的匕首,在手中把玩一转,才看向他,

    慢悠悠的道:“禾公子千方百计的藏一把匕首在身上,真的是为了伤我吗?我不过一介女子,何故劳得禾公子这般,禾公子真正想害之人……其实是陛下吧!”

    话到末尾,声音凌厉如刀,惊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禾晏!”禾如非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就厉声打断禾晏的话,“你勿要在此血口喷人!你这是诬陷,陛下,”他忙看向文宣帝,高声喊冤,“微臣绝无此祸心,不知臣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武安侯,或是肖都督,竟要如此陷臣于不义。”

    徐敬甫也没料到禾晏一顶弑君的帽子直接就这么戴在了禾如非头上,闻言也赶紧道:“武安侯,此话不可乱说,禾将军不过切磋时误伤了你,何至于此将他往死路上逼?”

    “陛下,微臣当初随抚越军平复叛乱,只愿大魏国泰民安,微臣此生心愿,就是替陛下守好大魏的土地,绝无二心,陛下,请一定相信微臣的忠心!”禾如非喊道。

    玛宁布微微瞪大双眼,会发生这一幕,实在是他没有料到的,这很有趣。虽然禾如非与他们乌托人之间,亦有合作,但乌托人也并不真正的信任他。毕竟禾如非领兵的手段,有目共睹。大魏的两大名将,倘若联手,对乌托国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而如今他们掐起来了,只要折断了文宣帝一只臂膀,大魏就能被撕开一条口子。

    他不打算说话。

    帝王坐在高座上,望着底下不住磕头的臣子,神情有些微妙。

    他虽然是平庸的帝王,不擅朝事,但也拥有帝王天生的品质,多疑。不提还好,一旦埋进了一颗种子,看人的眼光,到底是有了变化。

    倒是武将们听了刚才禾如非的一番话,心有戚戚,忍不住为禾如非说话。

    “是啊,禾将军为了平复西羌之乱将生死置之度外,忠心有目共睹,怎会起谋害陛下之心?”

    “武安侯这话有些过了,若真有害人之心,又何必连命都不要去打仗?”

    “我听闻军营里的人说,飞鸿将军赤胆忠心,视死如归,绝不是这样等人。”

    种种议论声传进禾晏耳朵,禾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直到场上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开口慢慢道:“飞鸿将军精忠报国,威风凛凛,一骑当千,盖世无双。当然不会做出叛国弑君之事。”

    “可是,”她微笑着看向禾如非,眸光渐渐冷却,“禾公子,你是飞鸿将军吗?”

    禾如非如坠冰窖。

    面前的女子看着自己,唇角的弧度有些冷,她的目光是如此不屑一顾,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看不起他。

    楚昭一怔,身侧有人嘀咕道:“武安侯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禾将军是飞鸿将军吗,禾将军当然是飞鸿将军啊!”

    燕贺皱眉,盯着禾如非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

    禾如非道:“你说什……。”

    “我说,”这一次,没等他说完,禾晏就先打断了他的话,“禾公子,装了这么久的飞鸿将军,不累么?”

    “我看你戴的这张面具,也该摘下来了。”她淡淡道。

    天星台顿时热闹起来。

    纵是文宣帝在场,也已经控制不了事情的发展了。有那么一瞬间,禾如非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丢在光天化日之下,日头刺眼的让他睁不开眼。与他一同如遭雷击的,还有许之恒。

    他两股战战,眼里尽是惊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逃,快逃,可是刚要动作,才发现自己双腿发软,已经没有力气挪动一步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禾如非勉强维持着自己的神情,恨恨道:“武安侯难道是有了癔症?什么装作飞鸿将军,什么面具……是陛下亲自封我做飞鸿将军,岂能有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原以为武安侯女中豪杰,心胸宽广,没想到如此狭隘,早知如此,就不该与你比试。”

    “都这个时候了,说这些还有意思吗?”禾晏低头看着他,“你装了这么久的飞鸿将军,却连她的一丝半点都没学到。飞鸿将军敢作敢当,你呢,做都做了,怎么临到头了,反而不敢承认。”

    “武安侯,”文宣帝看向禾晏,目光深不可测,“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陛下,”禾晏朝文宣帝行礼,“飞鸿将军不会背叛大魏,也不会背叛皇上,但是禾公子会。这位禾公子,可不是真正的飞鸿将军。”

    “你信口雌黄!”禾如非忍不住道:“我不是飞鸿将军,飞鸿将军是谁?”

    禾晏嘴角一勾,语气温和的近乎诡异,“禾公子,你真的已经忘了,你那位失足溺死的堂妹了么?”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许之恒几欲晕倒,徐敬甫面色发白,文宣帝捂着心口咳嗽了好几声,身侧的内侍忙递来帕子替他揉着心口,文宣帝才道:“禾晏,你可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什么乌托使者,什么舞剑,此刻都不重要了。文宣帝紧紧盯着地上的禾如非。禾晏方才的话,稍稍一品就能明白她究竟说的是什么。然而此刻无人议论,实在是因为,这事实太过于惊世骇俗。

    魏玄章瞪大双眼,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燕贺眉头紧锁,林双鹤呆呆的看着禾如非,难以接受方才自己听到的话。

    “皇上。”一直极少说话的肖珏,终于上前,他看了一眼禾如非,才道:“禾大公子并非飞鸿将军,或者说,当年战场上带领抚越军平复西羌叛乱的飞鸿将军,与后来回京接受封赏的飞鸿将军,并不是一个人。”

    “这位禾公子并不会打仗,只会领赏。”

    天星台万人静默。

    文宣帝的声音,含着克制的怒意:“可有证据?”

    肖珏勾唇:“有。”

    第二百三十五章

    真相

    高座上,帝王看着宫人手中呈上来的信函,迟迟没有言语。

    禾如非的心似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抓的他心疼。事已至此,他可以十分肯定,禾家当夜进贼,偷走了玲珑匣里信函的人,就是肖珏没错。只是……肖珏又是如何知道玲珑匣是怎么打开的?出入禾家如无人之境,如果没有内奸通风报信,难道……他看向禾晏,恍惚又想起方才同这女人比剑时,她叫自己的那一声“大哥”。

    包含着万千情绪,像前来索债的厉鬼。

    难道她真的……

    “真正的飞鸿将军,曾在贤昌馆与微臣同窗,”肖珏道:“华原一战后,臣发现禾将军的身份存在疑点,回京之后,曾去过贤昌馆一趟,有人在贤昌馆藏书阁纵火,企图烧掉飞鸿将军旧时手记。”肖珏沉声道:“所幸纵火未遂。臣对比过贤昌馆手记,与飞鸿将军曾翻阅过的兵书,字迹相同。而禾公子的字迹,并无相似。”

    “仅凭这一点,如何就能证明飞鸿将军的身份。”徐敬甫缓慢开口,盯着肖珏的目光高深莫测,“人的字迹不会永远一成不变,随着时间的流逝,或有改变也不是不可能。”

    他怎么也没想到,肖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要说的居然是这件事,这件听起来就荒唐到令人发笑的事。

    禾如非的堂妹才是真正的飞鸿将军,禾如非只是一个代领功勋,鸠占鹊巢的冒牌货?这怎么可能,那禾如非的堂妹叫什么名字,都没人知道,何况一个女子,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能耐?

    他是觉得肖怀瑾简直是在说笑,可看到禾如非的脸色时,心中就是一惊。

    一瞬间,过去许多想不明白的事顿时茅塞顿开。禾如非在武将中颇有声名,又不靠他这个文官提携,就算是要参与夺嫡站队,也不急于一时,何苦这样匆忙的与自己合作,反倒是像要借着自己掩饰什么似的。

    徐敬甫虽然曾经怀疑过,但令人查探的结果却什么都没有,也就暂且将疑点打消了。如今看来,肖珏所言只怕是真的,虽然不明白肖珏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秘密,但禾如非真的出事,对自己有害无利。思及此,纵然再如何不愿意,这个关头,徐敬甫也只能帮着禾如非说话。

    “这只是证据之一。”肖珏平静道:“带人证。”

    有人被侍卫带着上了广场,是个妇人,她胆子很小,一到广场,看到这么多人,就吓得瘫软在地。

    “姜氏,”肖珏道:“当着皇上的面,把你知道的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许之恒面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他一直在找姜嬷嬷的下落,之前明明已经打听到了苗头,可派出去的人却扑了个空。后来因为福旺的原因,他以为姜嬷嬷被禾如非找到了,禾如非打算用姜嬷嬷来要挟自己,可怎么也没想到,姜嬷嬷是被肖珏找到了。

    姜嬷嬷一见到皇上,就吓得连连磕头,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陛下,陛下……民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民妇是伺候许家姨娘的,那一日姨娘说要杀了大奶奶,是大爷的意思……民妇只敢远远地看着,他们把大奶奶摁在水里,活活闷死了。民妇听见姨娘叫大奶奶禾将军……大奶奶的眼睛也是被他们弄瞎的,民妇没有动手,民妇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天啊!这妇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先前那位溺死的许大奶奶才是真正的飞鸿将军,他们杀人灭口?”

    “这么说,许大爷也知道这件事?可许大爷不是对亡妻一往情深么?”

    “这算什么一往情深,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林双鹤喃喃道:“禾兄……是许大奶奶?”

    燕贺亦是藏不住眼中惊讶,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魏玄章被身侧同僚推了一把,“魏先生,原来当初你们学馆里的那位禾将军,竟是女儿身?你没发现吗?”

    魏玄章不开口,满脑子都是不可置信。当初那个禾如非,他非常不喜欢,若非师保求情,他一开始就不会容禾如非进学馆。那少年倒是勤奋好学,可惜于学业一事上,实在没什么天分,若论武科,也算不得出色。贤昌馆培养的都是大魏未来的英才,这样的普通人,上个普通学馆就好了。

    只是后来禾如非带领抚越军打西羌人,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一回。能保家卫国的,俱是好儿郎。

    如今想起来,禾如非在贤昌馆里时,就已经显出与其他少年不一样的一面。譬如成日戴着一张面具,也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先生们一直以为他是因相貌丑陋而自卑,眼下却全部明白了。

    原来那个总是笨拙又努力的少年,是个女孩子,怕被人发现身份,所以从来形单影只。

    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魏玄章从来认为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不可抛头露面。妇人俱是头发长见识短,如今,却再难说出一句苛责的话,只觉得那位死去的飞鸿将军可敬又可怜。

    五皇子广吉悄悄拉了一把身侧的广朔:“四哥,他们说的话我怎么不明白,飞鸿将军怎么了?”

    广朔按捺住心中惊异,道:“无事。”看着跪倒在皇帝面前的禾如非,心中唏嘘不已。

    他记得禾如非,当初禾如非在抚越军中一战成名,后来发现是禾家的大公子,朝中人人称赞。出身良好的世家公子去打仗,总归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况且飞鸿将军的英姿在部下中多有传说,他也敬佩不已。可眼下肖珏却将此事揭开真相,那个不顾自己性命在沙场上冲杀的勇将,盔甲下原是柔弱的女儿身。

    而等打了胜仗后,功勋不是她的,赞扬不是她的,连身份都不是她的。最后死在自家人阴谋之下,听着,都让人觉得上天残忍。

    帝王的目光沉沉,望向文官中,“许之恒,此事你也知情?”

    “不……不……臣是被冤枉的!”许之恒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是这贱人污蔑与我!我根本没有……是她的主子!她的主子贺宛如与夫人争风吃醋,暗中加害夫人,害得夫人溺死,臣知道此事后,已经杀了贺宛如给夫人报仇,可是臣从来不知道夫人就是飞鸿将军!臣真的不知道!”

    他涕泪涟涟,说的格外真诚,任谁看了,都觉得这人何其无辜?禾晏冷眼瞧着许之恒惺惺作态,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软骨头的男人,和当年在狩猎场下遇到的青衣少年,已经没有半分相似了。

    太子忍不住开口道:“肖都督,不会就凭着几封手记,一个奴才随口攀扯的几句话就要定禾将军的罪吧。这可是大魏的飞鸿将军,况且你嘴里所说的真相,是不是有点太匪夷所思了?一个女人,那么厉害吗?”

    广延与禾如非并无往来,不过是知道一点禾如非似乎与徐相有些关系。此刻为禾如非开口,倒不是为了禾如非,也不是为了徐相,而是为了堵肖珏的嘴。毕竟肖珏于他,是敌非友。

    “单凭这些,当然不可能定禾大公子的罪,再者,”他眸光讥诮,“禾大公子的罪过,也不仅仅于此。”

    广延一愣,徐敬甫心中暗道不好。只听肖珏道:“禾如非通敌叛国,为避免身份被揭穿,华原一战,与乌托人暗通往来,不惜以我大魏军士无辜性命,换的乌托人的网开一面。”

    玛宁布正作壁上观一场好戏,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突然烧到自己跟前,惊得面色微变。

    无人开口。

    广场上的冷风,呼啸着穿过飞扬的旗帜,像是战场上死去的冤魂,终于抵达了诉冤的案头。

    “禾如非,”肖珏冷嘲道:“你可真怂。”

    “肖都督,有些话没有弄清楚之间,不可妄言。”徐敬甫道。

    肖珏不为所动,只令手下奉上证据,呈于帝王手中。

    “禾大公子府上失窃,说是窃走古玩文物,区区外财,就令禾家慌了手脚,满城追索窃财之人。”肖珏淡淡开口,“为何如此,因为禾大公子自己也清楚,被窃走之物一旦公之于众,他必定身败名裂。”

    禾如非咬牙道:“你……”

    “三封信,”青年已经转向皇帝,“两封是与乌托人往来,一封,”他扫了一眼徐敬甫,唇角一弯,“受于徐相。”

    文宣帝猛地抬眸。

    如果说,之前的禾如非一事,仅仅是给他震惊和不可思议,而肖珏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有了出离的愤怒和巨大的背叛感。

    徐敬甫……和乌托人?

    他是个平庸的帝王,喜欢做甩手掌柜,但并不代表喜欢别人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这践踏的是天家的尊严,如何能忍?

    徐敬甫一愣,下意识的跪倒下去,张口就道:“陛下,老臣绝无二心,不知道肖都督是从哪里伪造的信件,才会如此污蔑老臣。老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啊!”

    他并不知道肖珏是从哪里弄来的信,也不知道禾如非是什么时候将信藏起来的。对于禾如非,他并未用太多的脑子,一个蛮横的武将,不值得费心。但正是他的大意,竟将自己推进了火坑之中,禾如非居然留了一手,不知从哪里保留了一封信,没有销毁。而且还被肖珏发现了!

    文宣帝看着手中的信,越看,脸色越沉,到最后,已然没有任何表情。

    信函究竟是不是真的,他心中已经有数,这么多年,徐敬甫在他身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念着当初自己初登帝位时,徐敬甫的辅佐之功。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有人情味的皇帝,同先皇他们不同,可如今看来,君臣之情,在某些人眼中不值一提。他给了徐敬甫权力和地位,但对方仍然不满足。

    通敌叛国,四个字一出来,他看徐敬甫的目光,就再无过去的情分了。

    “肖都督,”武将中,燕贺突然高声问道:“禾如非果真是为了一己私欲,将华原一战数万将士的性命都弃之不理?”

    肖珏没说话,平静的看着他。

    燕贺的眼睛顿时红了。

    武将同文人不同,上的是战场,扛的是刀枪,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战友,情感又与别人不同。武将们作战时,恨不得能多保下一人是一人,最恨的是无谓的牺牲,而居然有这样的畜生,眼睁睁的将自己人出卖,看他们去送死,所图的,不过是自己的贱命一条。

    燕贺深吸一口气,站出列来,对着文宣帝跪下:“请陛下严惩禾如非!为华原一战无辜枉死的将士报仇!”

    武将们先是惊愕,随即沉默,最后,纷纷卸下身上佩剑刀枪,跟着跪倒下去,“请陛下严惩禾如非,为华原一战无辜枉死的将士报仇!”

    喊声震天,玛宁布心中暗道不好,再看文宣帝,亦是神情震动。

    肖珏冷声开口:“乌托人与朝中官员暗中勾结,致使华原一战生灵涂炭,将士枉死,如今假意求和,实则包藏祸心,陛下,”肖珏俯身行礼,“乌托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求和一事,请陛下收回成命。至于在大魏开设榷场,更是天方夜谭。如今当务之急,是肃清朝中哪些官员与乌托人沆瀣一气。”

    徐敬甫斥道:“肖怀瑾,你血口喷人!”

    “清者自清,徐相何必激动。”肖珏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目光直视着文宣帝,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文宣帝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轻松的日子,其实没多少,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疲惫的,可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的连坐上这个位置,都觉得太高太凉。

    “父皇,”一直没开口的四皇子广朔,终于站出身来,他对着文宣帝开口道,“不论肖都督说的话是真是假,眼下之际,同乌托国交好一事,须得重新商议。至于禾大公子和许大人……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也不能放任。飞鸿将军一事,非同小可,如果肖都督说的是真的,所有参与此事中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这话里,就是将徐敬甫也囊括了进去。

    徐敬甫喉头一甜,只觉得一股气憋在胸口,憋得他几欲吐血。四皇子广朔一直规规矩矩,他虽支持太子广延,提防广朔,可在徐敬甫心中,广朔绝无那个胆量争皇位。若是有,根本不会拖到现在这个时候。广朔的性情肖似文宣帝,带着一点帝王家无用的仁慈,所以,他注定比不过广延。

    而此刻广朔的开口,将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果然,文宣帝看了一眼广朔,这个关头,他没有厌恶广朔的插手政事,反而觉得广朔的话像是让眼前的局面有了解决之道,令他从被背叛的恶感中清醒过来。

    徐敬甫看着文宣帝的脸色,心道不好,如果文宣帝在此刻开口,接受了广朔的话,那么禾如非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禾如非没有翻身的机会,那封信就会成为钉死他的罪证,他不能在这里,在这个时候被带走,只留一个广延在外头,广延那个蠢货,根本没办法将他捞出来,而肖怀瑾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今日一过,他就彻彻底底的再无翻盘的可能了!

    “陛下……”徐敬甫老泪纵横,“老臣冤枉,老臣认为肖都督所言,没有一句真话,全都是杜撰的无稽之谈。都说飞鸿将军与封云将军素来不和,如今看来是真的。只是老臣也不知道禾将军究竟是怎么招惹了肖都督,才会让肖都督做出这等诛心之事!”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不死心。

    “肖都督没有撒谎!”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尖利的刺耳。

    禾晏心中一惊,回头看去,就见人群中,跌跌撞撞的跑来一名妇人,这妇人衣裳脏兮兮的,像是在哪里滚过,不知是从哪里冒了出来。头发亦是蓬乱,容貌却生的娟秀。

    竟然是禾二夫人。

    禾晏呆住了,有心想要上前,又怕被人发现端倪,只得站在原地。

    肖珏亦是意外,禾如非神情一震,禾二夫人却看也没看众人,径自扑到天星台下,对着文宣帝匍匐身躯,高声道:“臣妇能作证,陛下,臣妇能作证。禾如非根本不是什么飞鸿将军,他就是个冒牌货,当初禾如非与我女儿一同出生,却身体孱弱,大夫断言禾如非活不过三岁,我夫君和大哥为保爵位,便让我女儿禾晏女扮男装,与禾如非互换身份。”

    禾晏的手在微微颤抖。

    禾二夫人往前爬了两步,“我女儿十六岁上了战场,侥幸得了军功,待回京,禾如非身子已经痊愈,陛下封赏点将之时,禾晏与禾如非已经各回各位。这本来没什么,”她喘了口气,恨恨的指着不远处的禾如非,“可是他们丧心病狂!为了怕身份被揭穿,就给我女儿喂了毒药,先是毒瞎了她的眼睛,又将她溺死在池塘。”

    “肖都督没有骗您,陛下,”禾二夫人喊道:“我女儿禾晏,才是真正的飞鸿将军!”

    第二百三十六章

    牺牲

    禾晏,才是真正的飞鸿将军!

    如果说刚刚肖珏递上去接二连三的证据,都不过是纸上的证据,尚且让人怀着一丝怀疑,此刻这妇人亲自走出来证实,就是真正的板上钉钉了。

    禾晏怔怔的看着禾二夫人,她从未见过语气这般激烈的禾二夫人,她也从没料到,会有一日,亲耳听到自己是她的女儿这一句话。此刻,禾二夫人就如所有普通的母亲一般,声嘶力竭的为自己的骨肉求一个公平。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肖珏亦是望着禾二夫人,眉头紧锁。他曾答应与禾二夫人做一笔交易,保护禾心影,可究竟要做什么,禾二夫人并未告诉翠萝。肖珏不知道禾二夫人是如何跑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禾二夫人究竟想做什么,不过当他看见禾二夫人惨白的脸色,心中立刻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别听这个贱人胡说,陛下!”禾如非急切的开口:“她已经病得脑子都不清楚了,她是胡说八道!”

    “臣妇没有胡说!”禾二夫人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嘴角渐渐流出一丝乌黑的血迹。

    禾晏心头一紧,霎时间浑身冰凉,她有心想要上前,可那妇人却像是没看到她似的,不顾唇角的血迹,大声道:“臣妇没有说谎,禾家人怕臣妇说出真相,日日给臣妇下毒,臣妇自知时日无多,不愿意让女儿无辜枉死的真相就此深埋于地。陛下!”她的声音凄惨,像是将死之兽带血的悲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妇所言,字字句句无一虚言,若有欺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下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发的既毒又厉,更教人震撼的是她凄厉的神情,禾二夫人的嘴角涌出的血迹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没办法控制了。林双鹤想要冲出去查看,被身侧的林牧拉住,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没救了。”

    禾二夫人喊道:“请陛下为臣妇女儿做主,请陛下为飞鸿将军做主!”说完这句话,她似是终于支撑不住,整个身子瘫软下去。肖珏就站在他身侧不远,下意识的扶住她的身体。

    禾二夫人看向肖珏。

    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大魏无数女儿的梦里人,封云将军。她曾在玉华寺见过这男子与未婚妻并肩行走的一幕,世人传说冷漠高傲的肖二少爷,其实面对面前言笑晏晏的姑娘时,眸光温柔的不可思议。

    他是同许之恒不同的人,同禾如非不同的人,同所有利用欺骗枕边人的那些男人不同的人。如果将禾晏交给他的话,自己应当该放心的。

    她的女儿……禾晏。

    禾二夫人的眼睛,泛起潮意,她知道禾晏就站在远处看着自己,那是她的女儿。纵然禾晏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纵然禾晏的身上,其实已经没有流着自己的血,纵然她们母女两,前生相处的机会少得可怜,就像是陌生人,可是当禾晏站在她眼前颔首微笑,客气的叫她“禾二夫人”时,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禾晏嗜甜,吃东西的时候筷子总是握在上半段,遇到不喜欢的东西会堆到碗的边缘,但最后还是会乖乖吃掉……她在玉华寺看到的那个用饭的姑娘,刹那间就明白了什么。

    母女之间,大抵是有些感应的。

    “肖都督……”她费力的喘了口气,眼带希翼的望向面前的年轻人,“她是不是……是不是……”

    “她是禾晏。”肖珏低声道。

    一瞬间,禾二夫人的心里,被极大的满足感充盈了。她道:“好……好……”

    或许老天爷是看她的女儿太过可怜,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长大了,被欺骗、下毒、被害死,人都不在了,还要被利用的一干二净,来完成禾家人与许家人情深义重的好名声。

    她多恨啊,她有多恨,就有多无力。许多个夜晚,她看着悬挂在房梁上的白绸,只差一步,就能解脱,去地狱赎罪了。可每到最后关头,想到禾心影,又生出退却之心。

    她能怎么办呢?

    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

    可不知道是不是连老天爷都看她可怜,竟能让她在有生之年,再看到禾晏。当她看到禾晏的第一时间起,当她明白禾晏想要报仇,想要扳倒禾如非时,禾二夫人就决定,哪怕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帮禾晏达成目的。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自打禾晏死后,不过是剩着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翠萝是肖珏派来的人,也知道肖珏或许知道很多真相,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成为最后一颗钉子。她服下毒药,从禾晏幼时挖好的狗洞偷偷爬了出去。禾晏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当年她每日早上顺着狗洞爬出去时,禾二夫人全都看在眼里。

    禾晏以为禾二夫人并不在意自己,其实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暗处看着自己的女儿。看她戴着面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自己玩耍,看她被禾大夫人训斥不可露馅后的郁郁寡欢,看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从孺慕期望到平静如水,看她收起所有原本的“自己”,去扮演另一个人。

    无数次的,禾二夫人在夜里辗转反侧,如果当初她不是默默看着,而是对禾晏好一点,再好一点,让禾晏感受到片刻的温情,或许禾晏临时至极,回忆一生,至少会有片刻眷恋和温暖。而不是死在冰冷的池水中,一生都成为阴谋的牺牲品。

    “别……告诉她……我知道……她是谁……”她吃力的开口,血大团大团的从唇边涌出来。

    “为什么?”肖珏盯着面前的妇人,只觉得恍惚回到了当年肖夫人离开的那一日,摧心之痛,受过之人永远不会希望再来一次,他尝过这苦痛滋味,没料到,今日禾晏竟也要走一遭他走过的路。

    何其残忍。

    “就让她恨我……”禾二夫人眼中泛起笑意,又像是泪水,“我本来什么都没做……就让她恨我……”

    她在翠萝面前,从来不提禾晏,频频提起禾心影,就算是与肖珏做交易,也只关心禾心影的性命。她知道这些都会被肖珏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她知道肖珏重情重义,或许是这世上,如今唯一真心相待禾晏的人,她越是偏心,肖珏就越会心疼禾晏。战场上英勇无敌的悍将,并不懂后宅女人玲珑手段心肠。她就要用这点把戏,来算计肖珏,算计的他拼了命的对禾晏好。

    这就是她能为禾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肖珏的视线凝在面前女人身上,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他道:“她从未恨过你。”

    禾二夫人愣住。

    刹那间,天地万籁俱静,唯有面前男子的这句话充斥在她耳中。她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连转一下头都困难,唯有微微移动眼珠,朝她一直想看又不敢看,此生最对不起的那个身影瞥去一眼。

    可是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了,看不清楚那人,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广场上,挺拔、英气,漂亮的如一幅画。

    突然就想起当初刚刚诊出有孕时候的日子,那时候禾元亮很高兴的请先生来看,先生望着她的小腹,高深莫测道:“将星一位最为良,时日相同命必昌,官职崇高宜世赏,安郑定国镇边按。夫人腹中可是百年难遇的将星良才,若是男胎,势必扶摇直上,若是女胎……家宅不得安宁。”

    禾元亮教人做了许多小男孩穿的衣裳,可禾二夫人却莫名觉得,腹中的,一定是个小姑娘。

    世情阴差阳错,禾晏虽然是姑娘,却到底是做男子做了这么多年。

    玉华寺里,再次相逢的母女,仿佛陌路。她忍着心中巨浪,问面前的女子:“禾姑娘……你为何叫禾晏呢?”

    女孩子浑不在意的一笑,随口答道:“谁知道呢,寻常女子哪有取‘晏’这个字的,河清海晏,或许我爹娘在我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此生必然要上战场护一方百姓平安吧。”

    禾二夫人的泪终于落下来。

    她呢喃道:“被荷禂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

    她从未想过要让禾晏上战场,立功业,一个母亲最初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当个漂漂亮亮,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而已。

    可这最初的愿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背离的荒唐。

    脸上的泪痕尚且未干透,她紧握的拳头便已经松开,妇人的最后一口气散去,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肖珏心头剧震,下意识的回头寻找那个身影,禾如非身边,禾晏怔怔的站着,目光落在他怀中的禾二夫人身上。

    她不知道禾二夫人与肖珏说了什么,他们声音太轻,风太大,她只能看到最后禾二夫人似乎是往她这头看了一眼。

    她在看什么?是看武安侯禾晏,还是看禾二小姐禾晏?

    青琅已经回到了手中,可此刻禾晏的心里,并无一丝喜悦。她就这么死死的盯着肖珏怀中的妇人,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可是她不能。她不能抬步,众目睽睽,会被怀疑,她现在是武安侯禾晏,同武将禾家没有半分关系,如果此刻上前,不知道会给局面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肖珏回过头,将妇人的身体轻轻放回地面,看向文宣帝:“皇上,禾二夫人以性命证实禾如非欺君之罪。禾如非冒领功勋,禾家人欺君罔上,如此大逆不道之徒,理应当诛。万望陛下严惩有关罪人,绝不姑息。”

    “陛下!”禾如非惶然道:“臣冤枉!”

    “皇上,”许之恒也高声叫屈,“臣都是被逼的,是禾如非做下的这些事,与臣没有半分关系,臣也是受害者,什么都不知道啊!”

    文宣帝眉头一皱,脑仁疼的厉害,沉声道:“来人,将禾如非与许之恒带下去。查抄禾许二家。”

    这就是要算总账了,四皇子广朔心中一动,上前道:“父皇,那徐相……”

    他可还没忘了徐相,许之恒与禾如非,都没有徐敬甫来的重要。肖珏好不容易才创造出了这么个机会,要是不能借此撼动徐相的地位,日后再想要有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可就太难了。

    徐敬甫脸色难看至极,到了眼下这个时候,禾如非已经保不住了,如果禾二夫人没出来,还能在之后徐徐图之,但禾二夫人不仅出现,还以命相证,他太了解文宣帝了,文宣帝对禾二夫人的怜悯,会催化对禾许二家的愤怒。

    连带着他都要遭殃。

    “陛下,老臣对陛下一片丹心,请陛下明察!”徐敬甫看向文宣帝,目光坦荡。若是从前,文宣帝还会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如今,只要一想到肖怀瑾呈上来的那三封信函,再看徐敬甫的作态,便觉得恶心。

    他面无表情的道:“关入大牢,待审。”

    “是。”四皇子心中大喜。

    太子神情有些慌乱,他当然不愿意此事发生,可看眼前局面,今日分明是肖怀瑾有备而来,连徐敬甫自己都没想到,肖珏手中的证据究竟有多少,根本无人知道。一个又一个,只怕老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先静观其变,等肖怀瑾的底牌都用尽了,他再想办法图后事。

    广延没有说话,禾如非与许之恒都被带走了,徐敬甫不能让自己也如他们二人一样狼狈,便整了整衣领,淡淡道:“老臣自己走。”

    路过楚昭不远时,徐敬甫看了一眼楚昭,楚昭垂眸站在文官人群中,冲他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徐敬甫心下稍安。不能指望广延那个蠢货在外头动手,幸而还有一个楚昭,楚昭心思细腻,又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有他在外头,情况也不算太糟。

    只是没料到,肖怀瑾竟然会借着禾如非来对付自己,这一局,是他小看了肖珏。

    “至于乌托来的几位使者……”肖珏扫了他们一眼,道:“今日天星台一事,事发突然,接下来几日,几位使者就安心住在朔京城。等此事告一段落,再做日后打算。”他转向文宣帝,“皇上以为如何?”

    文宣帝此刻脑子已经格外混乱疲倦,闻言便招了招手,道:“就照你说的做。”

    玛宁布脸色一变,意识到这一下,连他们也走不了了。这肖怀瑾好生厉害,人人都知道他的对头是徐敬甫,却偏偏对准了禾如非开刀。今日一过,不仅禾许二家倒霉,连徐敬甫日后会怎么样都不好说。有时候对手博弈,拼的就是一两颗棋子间的较量。徐敬甫也就罢了,禾如非与他们华原一战的约定泄露,别说是开设榷场,只怕求和一事,也会生出波折,如此一来,乌托国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优势荡然无存,难保日后不会功亏一篑。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不是正面交锋的好时机,是以玛宁布便微笑着道:“这是自然。”

    “陛下,”肖珏上前一步,声音放低了些,“虽然禾二夫人也是禾家人,可今日主动揭露禾家骗局,不惜以命相博,功过相抵。看在真正的飞鸿将军曾为大魏披荆斩棘,沙场浴血的份上,请陛下容许微臣将禾二夫人的尸首安葬,入土为安。”

    “肖都督,这可有些不妥?”太子蹙眉道:“怎么说,她也是知情的,也是犯了欺君罔上的之罪,你怎么能为罪人求情?”

    “她是飞鸿将军的生母。”肖珏看向他,目光凌厉,“得饶人处且饶人,殿下。”

    太子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文宣帝已经由内侍扶着起身,闻言看了一眼那地上早已没了气息的妇人,心中生出一丝恻隐。一个母亲为了死去的女儿伸冤,不惜献出自己的性命,到底是有些可怜。况且……人都死了,罢了,他也就懒得再计较这些了。

    他道:“允。”

    肖珏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天星台一宴,断无半分开怀,死的死,抓的抓,还教人看清了一桩若干年前天大的冤屈。谁能想到在战场上戴着面具的飞鸿将军,竟然与后来同朝为官,广受爱戴的飞鸿将军不是一个人。而那个近乎传奇的女子,死的还是如此凄惨,同她的经历放在一起,格外讽刺。

    地上断断续续凌乱的撒着血迹和兵器,帝王与贵人们离开,天星台上一片狼藉。风声仿佛呜咽,吹得人眼睛发酸。肖珏回过身去,看见禾晏缓慢的,一步一步的朝禾二夫人的尸身走去。

    她走的极慢,好像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脸色一丝血色也无,如同找不到家的迷路的旅者,即将要迷失在沙漠里了。

    肖珏轻声叫她:“禾晏。”

    禾晏并无所觉,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地上的妇人,她走到禾二夫人跟前,微微颤抖着手想去摸她的手,甫一伸手,又缩了回来。

    妇人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嘴角却微微勾着,像是在笑,却又含着几分苦涩。她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过去的那些年,她只能远远地看着,还不能看的太过长久,否则被禾大夫人发现,又要被训斥一番。

    她想叫一声母亲,可是却也知道,就算自己叫了,也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心头猛地一痛,来势汹汹,几乎要教她窒息,禾晏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肖珏:“禾晏!”

    她软软倒了下去。

    那一头,林双鹤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急忙跑过来,见禾晏唇角的血迹,惊了一跳:“禾妹妹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刚刚和禾如非比剑受了内伤?怎么办怎么办?”

    肖珏打横将禾晏从地上抱起,对他道:“你跟我过来。”又吩咐身侧手下,“将禾二夫人尸身仔细收殓,等我回来再说。”

    林双鹤着急禾晏伤势,便也没多说,跟着肖珏上了马车。他们这头的动静落在其他人眼中,楚昭微微一怔,目光随着肖珏的背影远去,他似是想跟上去,耳边有声音响起:“徐相如今出事,四公子,咱们得想办法救人。”

    须臾间,楚昭眼中的情绪尽数收起,再看向面前人时,声音已经带了一丝担忧:“理当如此。”

    身侧的同僚捅了一下燕贺的胳膊,问他道:“燕贺,你怎么站着发呆?”

    过了很久,燕贺才回过神,摇头道:“没什么。”他又看了看四周,没看见肖珏的身影,就问:“肖怀瑾呢?肖怀瑾在什么地方?”

    “刚刚武安侯吐血了,可能是同禾如非比剑的时候受了伤,”那人老实回道:“肖都督带着武安侯走了,林公子也去了,估计是去治伤了吧。不过……我就说飞鸿将军怎么如此不济,连初出茅庐的女子也打不过,原来根本就不是真的飞鸿将军,嘁!”

    “女子怎么了?”燕贺看向长空,声音微沉,“飞鸿将军自己,本来不也就是个女子么。”

    这话说的同僚语塞,半晌过后,才道:“说的也是啊,这样的奇女子,若是还在世就好了。可惜红颜薄命,我过去都没见过许之恒先前的那位夫人是何模样,要是见过了,如今还能拿出去说嘴,我见的,是飞鸿将军。对了,南光,”他想起了什么,问燕贺,“你当年在贤昌馆读书的时候,不是与飞鸿将军是同窗吗?那个时候,应该就是真正的飞鸿将军,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既是女子,虽然戴着面具,难道你们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没有。”燕贺道。

    “什么?”

    他想起那个在趁夜起床到后院的竹林里偷偷练剑的少年,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练的吃力却执拗,原先觉得不过是做无用功,如今想来,反而是他目光短浅。他们一众少年,没有一个人发现禾大公子的身份,不是因为他们粗心大意,而是因为她将所有属于女子的自我,都抛弃了。

    “她做的比男子更好。”燕贺回答。

    第二百三十七章

    乱局

    肖珏抱着禾晏回到禾府的时候,禾云生与禾绥不在,只有青梅一个人。瞧见肖珏怀里脸色苍白的禾晏,青梅吓了一大跳,“天哪,姑娘这是怎么了!”

    “无事无事,”林双鹤怕她着急,道:“今日在天星台与人比剑,有些体力不支罢了。”

    “您是……”

    “我是大夫,”林双鹤笑笑,“给你家姑娘看病的。”

    肖珏把禾晏抱到了屋内,放到塌上,林双鹤不敢耽误,先给禾晏诊脉,过了一会儿,林双鹤才道:“禾妹妹这是郁积攻心,情急之下才吐血,我等下开两副药方,你让你的下人抓药煎了给她喝。不过……”

    “不过什么?”

    林双鹤叹了口气,“这是心病,用药是治标不治本,禾妹妹究竟是为了何事苦恼,我看她平日里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怎么会执念到吐血的地步?”

    肖珏没说话。

    “你们今日真是吓到我了。”林双鹤看了一眼被肖珏放到桌上的两把长剑,“怎么说动手就动手?禾如非那头的事,我暂且没捋清楚,等我捋清楚了再问你,徐相那头……你可有把握?”

    都等了这么多年,肖珏一直隐忍不动,这一回既然是动了徐相,就是准备动真格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这一回不逮着机会将徐相彻底扳倒,下一回,可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不必担心。”肖珏目光微凉:“我送他进去,就没想过让他出来。”

    “那现在怎么办?”林双鹤问,“宫里现在肯定乱作一团,皇上同徐相过去君臣之义,非你我二人能及。你现在要不要进宫去,如果被徐党抓住机会,皇上心软了怎么办?”

    “再等等。”肖珏道。

    “等什么?”

    肖珏的目光落在塌上禾晏身上,走到塌前坐下,“等禾晏醒过来。”

    ……

    京中禾家,此刻被上门的官兵堵了个严实。禾元盛铁青着一张脸,故作镇定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儿乃当今陛下御封飞鸿将军,岂容你们在这里撒野!”

    “什么飞鸿将军?”为首的官兵讥笑道:“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想做将军,到牢里去做吧!动手!”

    禾大夫人拼命挣扎,惶然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住手,放开我!”

    禾元盛却心中一凉,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心头浮起,只是现在他仍存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那官兵,“这是何意……”

    “今日天星台上,你们家大公子与人比剑,露陷了。”一位正在砸禾家牌匾的官兵好心提醒他:“人证物证俱在,陛下早就知道你们禾家偷龙转凤,欺君罔上一罪,禾老爷就不必在这里做什么将军之父的美梦了吧!”

    那官兵一脚踹开大门,居然见到了禾元亮,禾元亮躲在床底下,正拼命往里钻,企图不让人发现自己,只是他身形圆润,纵是往里钻,也露出半截。被人从里头揪出来时,禾元亮拼命求饶道:“官爷,官爷饶命!我、都是他们逼我的!”他一手指向禾元盛,“我岂会害自己的女儿?我女儿禾晏也曾上过战场,保护一方百姓,就看在我女儿的份上,饶了我吧!”

    官兵们瞧着这人,觉得颇有趣。原先以为能养出禾晏那等女扮男装上战场奇女子的,大抵不简单。先头看见禾二夫人在天星台上以死自证,亦有几分风骨,怎么到了这亲爹头上,就如此不济?让人看不起。都说虎父无犬女,这父女二人,可没有半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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