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禾晏笑了笑,将袖中最后一枚银子放到了桌上,至此,她也是一穷二白的穷光蛋了。不过当着福旺的面,还是要装一装的。

    “小哥替我办事,我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这些银子不过是小头,倘若日后你能替我办更多的事,银子只会花不完。”

    福旺闻言,眼睛一亮,心中有了底。他就怕做完这单生意,这神秘人就此消失。银子来得如此容易,自然想做一笔长线生意。这人的意思,还有其他事要交给自己办,福旺心里就高兴了几分。

    “那秦嬷嬷的下落,小的已经帮公子打听好了。秦嬷嬷有个相好的,先前住在城外的牛家庄上。不过小的又打听到,自从秦嬷嬷逃走去找这相好的后,他们便不住在牛家庄了。这个相好的姓牛,原来是个铁匠,牛铁匠有个亲戚,住在离牛家庄十几里远的荒山里,那山那么大,要找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他们住在山里,总要换粮食布油,每月的初十,牛铁匠都要下山去附近的集市采买食物。他自己也帮人做一些活计,去买食物的那天,也会把打铸的铁器放在一处叫‘昌茂铁铺’的打铁店进行售卖。”

    “公子想要去找秦嬷嬷,可以先去找那间‘昌茂铁铺’,等初十的时候,牛铁匠下山时,便能找着牛铁匠。只有牛铁匠知道秦嬷嬷在什么地方。”福旺狡黠的一笑,“至于怎么让牛铁匠开口,就看公子自己打算如何做了。”

    “你说的这些消息,可是真的?”禾晏问。

    “千真万确,小的哪里敢欺瞒公子?”福旺忙道:“只是如今大爷也在令人查探秦嬷嬷的下落,小的是走了许多门路才查到这里,大爷未必就不能查到。公子倘若很急,最好快些赶去那家铁铺。如果被大爷捷足先登……”

    他倒并非是真的好心为眼前这神秘人所考虑,只是怕神秘人没能找到秦嬷嬷,就此消失,日后就没了这么轻易挣得的银子供他花用了。

    禾晏心里也有些激动,她原本来许家,也只是想找证据,并未想到会找到活口。而如今福旺居然打听的如此细致,实在是意外之喜。

    “此事你做的很好。”

    得了夸奖,福旺心花怒放,仿佛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朝自己源源不断的涌来,顺口就道:“替公子办事是小的的福分,公子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别的不行,也就是腿脚勤快些,要是能帮得上公子的忙就太好了。”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禾晏倒真想起另一桩事情来。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可知你们府上如今的这个许大奶奶,近来可有什么不对?”

    “大奶奶?”福旺一愣,越发觉得面前人琢磨不透了。先前说贺姨娘是他过去的相好,难不成眼下这个许大奶奶也与他有什么牵扯不清的干系?这样的话,自家大爷脑袋上岂不是绿云罩顶,一时间,福旺十分同情许之恒。

    禾晏并不知道眼前这小厮脑子里早已跑偏到十万八千里,只问:“你不知道许大奶奶的情况吗?”

    “小的只是个守门的,”福旺笑道:“大奶奶的院子里都是婢女婆子们在伺候,小厮少得很。公子真要打听,小的也可以跑跑腿,不过……”

    “不过什么?”禾晏问。

    那一日在玉华寺撞见禾二夫人与禾心影没多久,她就遇到了刺客,禾晏想来想去,觉得都与禾如非脱不了干系。虽然禾心影什么都不知道,但以禾如非的谨慎,未必会放过她。与这个妹妹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禾晏并不希望她出事。

    “不过这几日大奶奶似是身子倦乏,都没怎么出门了。夫人出门的时候,也没有带着她。”福旺道。

    禾晏心头一紧。

    许夫人出门不带禾心影,本来也没什么,偏偏是从她去了一趟玉华寺后……实在让人不能不猜测禾心影是被许家人软禁起来了。

    “福旺,”禾晏看向面前的人,“我再请你帮我做一件事,盯着许大奶奶。倘若许大奶奶出了什么事,或是有什么问题,请你到茶馆里找那个脸上生麻子的伙计,告知一声。”

    福旺虽有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好嘞。”

    事情交代完,两人分头离开。禾晏先走,福旺后走,福旺走的时候没有留意到,对面街角的一处绸布铺前,有人影藏在铺子前的圆柱后,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走了出来。

    是一个黑衣的女子。

    ……

    夜里,肖家书房的门被打开,有人从外面进来。

    肖珏将剑挂回墙上,脱去外裳,刚转过身,外头有人敲门。

    “进。”

    进来的是一身黑衣的鸾影。

    肖珏没有看她,走到桌前,桌前堆着一叠信件,他随手拿起几封翻了翻。

    鸾影道:“少爷让属下打听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青年正抽出一张信纸,闻言并未抬头,只道:“如何?”

    鸾影有些踌躇。

    肖珏手上动作一顿,瞥了她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鸾影下定决心,低声道:“属下在许家门口守了三日,今日等到了禾姑娘。”

    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禾姑娘与许家守门的小厮在附近的茶馆里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属下问过茶馆的伙计,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见过几次面。”

    肖珏将手中的信丢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下,看向她淡道:“你查到了什么?”

    “那个守门的小厮叫福旺,近来手中银钱丰厚了许多,在许家找一个叫秦嬷嬷的人。秦嬷嬷曾是许之恒宠妾贺宛如的奶妈,但贺宛如病死后,秦嬷嬷就失踪了。”

    “属下猜测,禾姑娘是给了福旺一笔银钱,托福旺打听秦嬷嬷的下落。但奇怪的是,许家大爷许之恒如今也在到处找秦嬷嬷。”

    鸾影说完,也不敢去看肖珏的神情。禾晏竟然背地里与许家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对于肖珏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一个怀着诸多秘密的女子,总让人猜疑。

    “这个叫秦嬷嬷的人,看来很重要。”青年把玩着手中的镇纸,油灯的阴影下,看不清楚他是什么神情。

    “秦嬷嬷的下落查到了吗?”

    鸾影颔首:“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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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二更了?_?

    第二百一十二章

    抢先

    朔京的冬天,一日比一陌生人,轻轻松松的将他们制服带走,等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间屋子里了。

    “老牛,我们是不是要死了?”秦嬷嬷胆怯的开口,“他们找到了我们,不会给我们活路……我的孙儿……还有你,是我连累了你们。”

    牛铁匠道:“阿秦,莫怕,我看他们未必想要我们的命。”

    秦嬷嬷抬起头:“你说什么?”

    如果能有一线生机,谁会轻易想死?秦嬷嬷也不愿意死,听闻牛铁匠如此说,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亮光。

    “如果是许之恒,在找到我们的时候就能动手了,根本不会留我们性命到现在。”牛铁匠安慰她,“至少现在我们还不会有危险。”

    “那……那你的意思是,抓我们的人不是许大爷?”秦嬷嬷疑惑的开口,“那他抓我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

    秦嬷嬷沉默下来,有时候未知的恐惧才是最让人可怕的。对方就这么将他们二人扔在这里,不闻不问,反而比一开始就亮出身份更让人猜疑。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秦嬷嬷精神一振,期望的看向紧闭的房门。

    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先进来的是两个黑衣人,一男一女,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后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生的格外俊美,看衣着,应当不是寻常人家。

    秦嬷嬷在许家伺候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一见到这三人,就知道最后那个俊美青年才是主子,当即就开口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倒是牛铁匠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打量着来人。

    俊美青年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个黑衣人立在他身侧,他目光掠过二人,最后落在了秦嬷嬷身上。

    分明是平静的神情,却让秦嬷嬷打了个寒颤。

    “你是许家贺宛如的奶娘?”那人开口问道。

    秦嬷嬷心一沉,原先还尚且抱着侥幸心,如今这人一开口她就明白,对方就是冲着许家的秘密而来。她道:“的确……公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青年淡淡开口:“贺宛如是怎么死的?”

    “我……”

    “说谎的话,他会死。”他微扬下巴,看向牛铁匠的方向。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春分

    秦嬷嬷呆住了。

    这个人生的很年轻,看起来,甚至比许之恒还要年轻一点,然而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却如一汪寒潭,冷彻骨髓。她过去未曾见过此人,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但直觉危险,胜过于许之恒。

    秦嬷嬷年轻就守了寡,不过她年轻的时候生的好看,死了男人后,也不是嫁不出去。但她不愿意将儿子送给远方亲戚,旁的男人纵是愿意娶她,却不愿意养一个拖油瓶。唯独牛铁匠愿意。

    可秦嬷嬷看不上牛铁匠的身份,以为牛铁匠穷了点,待后来进了贺府,日子好过多了,便歇了嫁人的心思。不过……与牛铁匠间,亦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秦嬷嬷原本倒也对牛铁匠并不多上心,但贺宛如出事后,是牛铁匠给她指了一条生路。两人共患难的日子里,秦嬷嬷也对他确实生出了一点真情。这年轻人打蛇打七寸,上来就以牛铁匠的性命要挟,秦嬷嬷便被动的多。

    她道:“贺姨娘……贺姨娘是犯了错,被夫人请了家法,挨了板子,贺姨娘身子弱,没熬住,就去了。”说完,她就看向这年轻人,打量着对方的神色。

    对方神情仍是淡淡的,声音平静,“我没有耐心听你东拉西扯,如果你认为这个人的性命不够的话,我可以加上吴晗父子的性命。”

    此话一出,秦嬷嬷失声叫道:“不要!”

    吴晗是她的儿子,这人……拿他的儿孙性命要挟她。对方不是许之恒,许之恒若是杀了她的儿孙,还会怕秦嬷嬷来个鱼死网破,将真相说出去,可这个陌生男子却似乎并不在意。

    他没有任何把柄在自己身上,却对自己了如指掌。

    秦嬷嬷委顿在地,一瞬间,心中浮起绝望之情。

    “不必担心,我并不打算要你的性命。”他身子微微前倾,盯着秦嬷嬷的眼睛,如水的清眸中,似有锐利锋芒,“许之恒的人一直盯着吴晗父子,是为了逼你现身。但如果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我能保住他们父子的性命。”

    秦嬷嬷一震,这个条件,实在很诱惑人。

    她生平第一次大胆了一回,“奴婢怎么相信你?”

    对方不甚在意的一笑,伸手,身后的黑衣男子上前,将一只镯子递到他手中。青年将镯子在秦嬷嬷面前一晃。

    秦嬷嬷大惊。

    这镯子是她小孙儿甫出生时,她托人打造的,还请高僧开过光,能护佑孙儿平安康健。如今落在对方手里……她自知自己已无跟对方讲条件的可能,能做的,也无非是说的话能让对方满意,放过她的家人与牛铁匠。

    “我说……我全都说出来。”秦嬷嬷悲戚道:“贺姨娘是被大爷处死的。家法只是个幌子,姨娘被关在府里头,怕外人看出门道,日日灌药,不过几日就去了。”

    青年并不意外,只问:“许之恒为何要处死贺宛如。”

    “因为……因为贺姨娘犯了大错,不得不死。”

    “何错。”

    秦嬷嬷手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起一点勇气似的,半晌才开口,“因为,贺姨娘杀了大奶奶。”

    此话一出,屋子里寂静了几分。

    身后的鸾影与飞奴皆是心中震惊,全朔京的人都知道许家先前那位大奶奶,是因失明看不清路,不小心跌进池塘溺水而死,如今却说,那大奶奶死在了妾室手中,何其荒唐?要知道无论如何,禾家的大小姐,禾如非的妹妹,身份并不低贱,如果是因与妾室争风吃醋而死,未免也太过荒唐。

    难怪许之恒要迫不及待的处死贺宛如与所有知情人,否则御史一本治家不严的折子参上去,许之恒的乌纱帽都得丢掉。不过假如禾家并不知情,已经死了一个女儿,为何还要再送一个女儿过去?假如禾家知情,居然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揭过?

    肖珏眸光微动,秦嬷嬷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贺宛如为何要杀许大奶奶,或者说,”他换了个说法,“许之恒为何要杀许大奶奶?”

    秦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开口道:“不是,公子,贺姨娘杀大奶奶,就是女人宅子间的事,与旁人没有关系。好端端的,大爷为何要杀大奶奶?大爷性情和善温柔,怎么可能做下这样的事?”

    肖珏漠然的看着她:“我说过了,没有耐心听你说谎。”

    下一刻,飞奴手中的剑已经抵上了牛铁匠的脖子。

    血丝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没有人能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淡然处之,一直以来镇定自若的汉子,此刻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慌乱。秦嬷嬷更是吓得面色惨白,“不要,住手!”

    飞奴的剑没有再进一步,肖珏道:“我再问一次,许之恒为何要杀死他的夫人。”

    能让秦嬷嬷在这个关头,尚且有所顾虑而不肯说实话,看来所隐瞒之事,绝不是一个小秘密。

    秦嬷嬷闭了闭眼,似是慌乱极了,对方的剑像是慢慢的往牛铁匠脖颈深处压去,那只刻着经文的镯子明晃晃的摆在眼前……她忽然大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我劝过她的,不要动手……可是她说,这是大爷的意思,没有关系,她照着大爷说的做,不会出事。我离得很远,我当时怕极了,我只听隐约听到了贺姨娘对着大奶奶说:禾将军……”

    肖珏蓦地抬眸,一瞬间,眸光如刀锋锐利,刺的秦嬷嬷不敢言语,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秦嬷嬷颤巍巍的道:“贺姨娘对大奶奶说……禾将军……”

    她那时候怕得要死,宅子里虽然不见血的刀光剑影不少,可秦嬷嬷自己从未直接沾过人命。她当然也想贺宛如在许家地位稳固,可秦嬷嬷看的清楚,贺宛如的家世,永远不可能当上许之恒的夫人。所以贺宛如跟她说,要杀了禾晏时,秦嬷嬷吓了一跳,一直努力劝阻她放弃这个念头。

    但贺宛如却铁了心似的,不肯听她一句劝。秦嬷嬷觉得奇怪,最后贺宛如终于吐露实情,此事是许之恒吩咐,要取禾晏性命的,是许之恒。但许之恒为何要取禾晏性命,这其中的缘由,贺宛如却怎么都不肯说,只说那是许之恒与她之间的秘密。

    在那个时候,其实秦嬷嬷就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可惜的是,贺宛如年少时便被家里人宠坏,嫁到许家,许之恒又是个温柔性子,就连头上的主母禾晏也是个不管事的,空有野心,并无脑子,秦嬷嬷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等秦嬷嬷再想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当日禾晏被溺死的时候,她藏在外头的婆子妇人中,心中惊骇至极。贺宛如的阵势太大了,那么多人……居然就像是毫无顾忌一般,她模模糊糊听得贺宛如与禾晏的对话,仿佛在打哑谜,说的并不清楚,可其中有一句话秦嬷嬷记得很清楚,贺宛如叫禾晏“禾将军”。

    “禾将军”是飞鸿将军禾如非,是禾晏的兄长,这与禾晏有何干系?秦嬷嬷当时慌乱之下也没想明白,直到后来她逃离许家,与牛铁匠辗转各处时,再细细琢磨此事,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她似乎也窥见了一点这秘密的端倪,但是……这实在太耸人听闻了,这个秘密一旦暴露天下,后果是怎样,不堪设想。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秦嬷嬷绝不说出此事。而如今,每当她想起那一日的情景时,便觉得遍体生寒。

    当日众目睽睽之下,许大奶奶被棍棒所逼,生生按进一池冷水,再也没能出来。可当时在场嚣张无比的众人,那时候在别人眼中,也早已全都是死人。就连贺宛如也没料到,许之恒取了妻子性命的不久后,就会对她下手。

    全都是因果报应,冥冥中自有注定。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秦嬷嬷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对方,心中惴惴不安,这是她最大的秘密,她并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要打听这些又是做什么。

    “说下去。”肖珏道。

    有人说话,总比一直沉默来的要好些,秦嬷嬷索性全都说出来,“大奶奶死后,我就预料到贺姨娘多半会被大爷灭口。我心中害怕,本想叫贺姨娘跟我一道逃走,但贺姨娘不肯。那个时候,府上的下人,尤其是姨娘院子里当日在场的人,都已经禁止出府了。我后来逃走的时候,也曾托人打听,听说如今许家原先贺姨娘院子里的人,全都换了新的……他们都死了。”

    “大人……”秦嬷嬷说着说着,抹了把眼泪,“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我虽然先前伺候贺姨娘,但大爷为何要杀大奶奶,贺姨娘一直不肯告诉我。我只是许家的一个下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肖珏站起身,看了他们二人一眼,道:“你们就暂时住在这里。”走出了屋门。

    门外守着的侍卫跟了进来,肖珏往前走去,这里并不是肖家,是一处别院。鸾影和飞奴走在肖珏身侧,彼此心中都震惊不已。

    肖珏走到院子尽头的花墙处,停下脚步。已经到了东西,花墙上只有翠绿的叶子,并无红花。他的声音落在风里,带着凛冽的寒意,“鸾影,禾如非与许大奶奶生辰日是什么时候。”

    鸾影答道:“是春分。当日禾大夫人与禾二夫人同时分娩,禾如非与许大奶奶同时出生,生辰日都是春分。”说罢,她与飞奴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异。

    在金陵的时候,已然从花游仙的嘴里得知,当时的“禾如非”是女子,如今禾如非在华原一战的所作所为,无不昭示着他的确非当时的“禾如非”。肖珏一直令鸾影查探与禾如非走的亲近的女子,可如今,似乎已经不必再查,秦嬷嬷虽然只说了一个“禾将军”,但就这三个字,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当初的禾如非,在贤昌馆里进学的禾如非,在金陵与少年们同去入云楼的禾如非,在抚越军里战功赫赫的禾如非,其实是许大奶奶,与禾如非一同出生的堂妹。而如今,许大奶奶已经死了。世上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于是禾如非,就成了真正的“飞鸿将军”。

    “你继续收集有关许大奶奶生前所有事宜。”肖珏道:“许之恒与禾如非的关系,未必简单。许之恒应该知道禾如非与堂妹互换身份一事。”

    鸾影点头应下,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可是少爷,禾姑娘买通许家守门的小厮,要打听秦嬷嬷的下落,想来为的就是此事。禾如非与许大奶奶互换身份是秘密,禾姑娘又如何知道?又为何要查探此事,禾如非与许家同时盯上禾姑娘,先前属下认为,他们真正目的是少爷,可如今看来,或许并不如此。”

    “禾姑娘在其中,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鸾影比肖珏年长许多,几乎是看着肖珏长大的,许多时候,对于肖珏,倒不如赤乌飞奴那样紧张。心里想什么便说了出来。

    肖珏没有做声。倒是一边的飞奴,终于忍不住道:“禾姑娘与许大奶奶同名。”

    “那只是巧合。”鸾影想也没想的继续道:“我查过,禾姑娘就是禾姑娘,没有被替代身份,而且禾姑娘的名字,一早就是这个名字。不存在别的可能。我原先也想过,是不是许大奶奶还有孪生的姐妹之类,可是年龄并不合适,而且禾家的四邻都可以作证,禾姑娘生的像她的母亲。”

    所以,禾晏绝不可能是先前许大奶奶的孪生姊妹之类。

    “关于禾晏的事,到此为止。”肖珏道,“我有分寸。”

    飞奴与鸾影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只是一件事,会引出这样多的后续。不仅发现了禾如非与堂妹互换身份这个惊天秘密,如今连禾晏的行为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但肖珏既已发话,他们也只能按吩咐办事。

    肖珏道:“看好这两个人,别让他们逃走。”

    两人应下。

    待飞奴与鸾影各自散去做事时,肖珏才看向清寂的长空。

    朔京的冬日,星子只有伶仃的几粒,散在黑绒布上,如某个时间里,清泉边上,空中的荧荧微光。水面水下皆是灯笼热闹的明亮。

    船上的长寿面热气腾腾,用叶子卷成的杯盏里甜浆如蜜,女孩子的脸藏在灯火后,那时候夜色太美,风过于凉飒,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她被热气腾起的眼眶,竟有些发红。

    他扬眉问道:“今日不是你生辰么?”

    女孩子眼角弯弯,“都督,你对我真好,谢谢你。”

    他慢慢的低下头,目光落在靴子边,池塘里水面的倒影。

    那一日,是济阳的水神节,春分。

    ……

    禾晏的心情,着实不好。

    没能找到牛铁匠,顺着找到秦嬷嬷的下落,总让她心中诸多猜疑,如果许之恒先她一步找到秦嬷嬷,秦嬷嬷必然凶多吉少,于她而言,便少了一个重要的人证。

    她本来想去见福旺,但如今的自己已经囊中羞涩,许家的小厮又格外贪婪,空着手去,只怕也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禾晏从集市上回来的第二日起,禾家的每个人都发现了她情绪的低沉。

    “晏晏,爹今日路过东街,听说进来朔京的小娘子们时兴了一种香膏,爹给你买了一个,你素日抹点在手上,也香香的。”

    禾晏无精打采的道:“谢谢爹。”

    禾绥也很苦恼。原先他这个女儿,生的花容月貌,性子虽然骄纵些,但女孩儿嘛,娇娇的惹人怜爱。同僚好友都知道他家这个千金柔弱美丽,如今禾晏回来,性子与从前截然不同,每日早上起来打拳劈柴就罢了,往日给她买的胭脂水粉什么都不用,成日里素着一张脸,连裙子都捡不耽误干活的穿。

    虽然这样也很好,但未免差距太大了些,有时候禾晏自己看着看着,都怀念起过去那个娇滴滴的女儿。是以他企图买些小玩意儿,让禾晏记起自己是个女子。虽然他觉得禾晏这样也很好,可那封云将军是娶妻,不是娶个兄弟回去的。总不能让禾晏与肖珏走出去,外人都说禾晏比肖珏瞧着还像男子,这成了什么样!

    禾晏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令禾绥苦恼到如此地步,她一心惦念着秦嬷嬷的事。虽然知道牛铁匠绝大可能不会再出现在昌茂铁铺了,但心中到底是存着一丝侥幸,又过了两日,早上天不亮的时候,禾绥与禾云生都还没出门的时候,禾晏便悄悄地摸黑起来叠了被褥,牵着香香再次奔向了那个城镇。

    于是等青梅起来喂马的时候,又发出了如前些日子一般的惊叫,这一回她比上一回稳重多了,没看见屋子里没人就大哭起来,而是走到了赤乌的房间,颇有礼的敲了敲门。

    赤乌打开门:“何事?”

    青梅微笑着指责他道:“赤乌公子,你是不是睡得太死了,姑娘又带着香香出门了。你没发现吗?”

    赤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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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我的名字

    禾晏这一去昌茂铁铺找人,去的很早,至于她走之后的鸡飞狗跳,想来赤乌会安抚好青梅,一回生二回熟,她这回知道路,走的就顺利多了。

    但她并没有料到,今日家中会来客人。

    肖珏到禾家的时候,禾家一个人都没有。青梅不在,赤乌不在,禾晏更不在。禾家的大门紧闭,本就破旧,看起来简直像是无人入住的废弃老宅。

    先前肖璟和白容微来过一次,回家后,白容微便委婉的提起,要不要替禾家另寻一处宅子。肖珏拒绝了,虽然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不过以禾晏的脾性,大抵又要说什么“无功不受禄”的鬼话。文宣帝也是个不食人间疾苦的皇帝,封个侯位,却不赐府邸,就连俸禄都被罚了一年。不过早在凉州卫的时候,禾晏也得了一些赏赐的银两,这些银两,应当能暂且换一处宅子。

    禾晏他们住的这条街,四邻都是寻常人家,白日里都要出门做工做活的,就并未如先前夜里来的时候一般,人人都要来围观。家中无人,肖珏思忖片刻,就要离开,刚转身,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这人看见肖珏,吃了一惊,“肖都督,您怎么在这?”

    居然是江蛟。

    江蛟今日没有穿新兵们的劲装,只穿了一件渚色锦袍,一时间肖珏并未将他认出来。倒是江蛟话一出口,便在心中暗骂自己昏了头,禾晏如今既是肖珏未婚妻,肖珏来找她天经地义,自己在这诧异什么。

    “肖都督是来找禾兄……禾姑娘的吧?”江蛟有些想要将方才的话挽回一些,又看了看他背后紧闭的大门,“我方才从这里过,问了一个卖果子的小贩,他说这里就是禾家……怎么,今日他们家中无人么?”

    肖珏摇头,复又看向他:“你来做什么?”

    “哦,我是来给禾姑娘送剑的。”江蛟挠了挠头,“营帐里家住在朔京的兵士们每月能有一日回家探亲的机会,我昨日回的家,今日就该回营了。回去之前,想把这把剑送给禾姑娘。”

    肖珏微微扬眉,江蛟回过神,心道坏了,生怕肖珏误会,于是解释道:“是因为禾姑娘前些日子在朔京被人行刺的事,凉州卫里都传开了。兄弟们担心她出事,我们家是开武馆的,我就写信托我爹替禾姑娘找了一把剑。”他将手中用布包着的长剑掂了掂,似是赧然,“并不是什么宝剑,胜在轻巧锋利,禾姑娘能有一把剑佩在身上,倘若日后出门,就算再有不长眼的刺客来袭,手中也不至于没把趁手的兵器。”

    “剑?”肖珏蹙眉,“怎么会想到送剑?”

    “啊?”江蛟似是没想到肖珏会这么问,“禾姑娘的剑法精妙,若是要送兵器,当然应该送剑。她鞭法与刀法虽然很好,但我看剑法更胜一筹,就自作主张选了这个。”

    肖珏盯着他的眼睛,“你从何而知,禾晏的剑法精妙?”

    “就是之前在润都的时候啊。”江蛟恍然,“对了,禾姑娘使剑的时候,都督还没到润都,所以没瞧见。当时我和王霸他们都看见了,那一日禾姑娘带着我们夜袭乌托敌营,我们人人都戴了恶鬼面具,禾姑娘戴的那只面具不同,听李大人说,同飞鸿将军曾戴过的面具一般无二。当日禾姑娘就戴着面具,假扮飞鸿将军,将那些乌托人打的丢盔弃甲。那时候,她是用了剑的,我虽没有见过飞鸿将军使剑是什么样,但我觉得,禾姑娘的剑法,不比他差。”

    江蛟一口气说完,又惊觉自己说的太多了一些。他虽与禾晏是朋友,无关风月,但如今禾晏已经成了肖珏的未婚妻,还是应当避嫌为好,于是便轻咳一声,“我今日来,就是为了送剑,没想到禾姑娘家中无人,既然在此遇到了肖都督,不如这剑就由肖都督交给禾姑娘为好。”

    他将手中的布包递给肖珏,“时日不早,我还得赶紧出城回营,此事就辛苦肖都督了,多谢。”他冲肖珏拱一拱手,便提着家中带出来的包袱,转身往外头走去。

    江蛟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肖珏低头,望向手中布包着的长剑,长剑很轻,看起来纤薄小巧,他垂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

    这一日,禾晏又是无功而返。

    昌茂铁铺的老师傅告诉禾晏,这几日以来,牛铁匠并没有出现,连带着上月订好的十把铁镰也没有送来。老师傅与牛铁匠也有些交情,铁镰虽然重要,可倘若无事,牛铁匠应当不会失约。

    禾晏问起老师傅可知道牛铁匠家住在什么地方,老师傅摇头,表示牛铁匠家住荒山上,具体是哪个位置,无人知晓。牛铁匠素日里也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家事,旁人不便多加打听。

    事情几乎是已经很明了了,牛铁匠和秦嬷嬷,多半已经被许之恒的人先她一步找到了。

    这确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待回到家中,今日因她出门的早,禾绥与禾云生还未回来,暂且还没发现她这偷溜出门的行为。倒是青梅坐在门槛上等人,一见到禾晏牵着马到家门口,立刻喜的站起身,“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我就是出去逛逛,逛得忘记了时间而已。”禾晏继续敷衍。

    “禾姑娘天不亮就出门,请问逛的是哪里的集市?”赤乌从门背后走了出来,语气不善的开口。他与青梅也是刚到家不久,说实话,赤乌并不认为出去找人能有什么结果,禾晏安心要躲着他们,谁能找到?只是但凡他流露出一点不必出去找人的念头,面前的小婢子立马就要流眼泪。赤乌险些怀疑,青梅是否是自己想上街玩儿,才这么执着的要找禾晏找了整整一天的。

    可怜他个大男人,要被个小丫头扯着走街串巷了一天,肖家的暗卫朔京城里也不少,谁知道明日九旗营里会怎么传这件事。更让他感到挫败的是禾晏不仅自己走了,还带走了一匹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居然什么都没发现,还被青梅嘲笑学艺不精。

    鬼知道禾晏是怎么跑出去的。

    不过今日的禾晏,比赤乌还要挫败,早出晚归的,一点儿收获都没有,更令人心疼的是打点福旺的那些银子,好容易有了条线索,如今全都打了水漂,真是人财两空。

    她恹恹的敷衍了几句,又道:“逛了一日,有些疲倦,我先回屋休息去了啊。”不等青梅回答,就自己一头栽进了房中。

    青梅站在门外,眨了眨眼睛,对赤乌道:“赤乌侍卫,今日你可不要再睡的太死了,夜里注意听姑娘房间的响动。”

    赤乌:“……”

    现在连赤乌公子都不叫了,直接叫赤乌侍卫,而且这话里是什么意思,是让他晚上都不要睡觉了吗?

    呵,可笑。

    ……

    夜里,华灯初上,远处的坊市中,传来醉客的歌声。

    朔京城里,终于迎来了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

    雪粒似盐絮,风从城外刮进来,片片飞花。窗前的石榴树上,石榴早已熟透,沉甸甸的压在枝头,仿佛只要用手轻轻一碰,就能自己掉下来,掉在泛着雪色的泥土中。

    屋里的暖炉上,煨着清茶,四方的窗恰好映出一副雪景。有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雪出神。

    “我虽没有见过飞鸿将军使剑是什么样,但我觉得,禾姑娘的剑法,不比他差。”江蛟的话又浮现在耳边,他回过头,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长剑。

    包裹着剑身的绸布已经被拉开,露出这柄剑完全的样貌,剑身很窄,大抵是为了方便女子掌握,通体漆黑,剑鞘上刻了细细的花纹,也很轻。

    世人皆知,大魏两大名将,封云将军的饮秋剑,飞鸿将军的青琅剑,乃天下利器,切金如泥。比他们的宝剑更珍贵的,是他们的剑法,剑锋凌厉,已臻化境。

    他少时遇到禾如非,禾如非的剑法,实在算不得漂亮,后来于他暗中倾授指点,倒是比过去好了一些。不过自打禾如非投军以后,他并未有机会见过禾如非使剑,是以关于禾如非的剑法,也只是有所耳闻而已。

    桌上摞着的信厚厚一叠,肖珏随手拿起,翻阅了几下,目光微凝。

    禾如非与许大奶奶是同时春分日出生的,十四岁的时候,禾如非入贤昌馆,十五岁的时候,禾如非投奔抚越军,待禾如非战功越来越显赫时,回京领赏的前不久,一直在庄子上养病的禾家二小姐“禾晏”也跟着回京了。

    禾如非领赏,得封“飞鸿将军”,与禾二小姐与许之恒定亲的事,几乎是同时发生。

    禾二小姐成了许大奶奶,许大奶奶在嫁进许家的三个月后,就瞎了眼睛。一年过后,失足溺水而亡。

    关于这位死去的许大奶奶,能找到的生前的事少得可怜。除了嫁给许之恒以外,她在禾家,并没有任何值得人留意的事,仿佛就像是一粒毫不起眼的尘埃,鲜有人注意。她一生中唯一能沾染上一些鲜活光彩的事,也就是回京后,有了一门人人称羡的好亲事。可惜的是,就是这一点点好事,似乎就将她的运气耗光了,接下来,眼盲、身死,又如一粒尘埃般,回归于虚无中去。

    她的出生与消亡,在兄长禾如非的衬托下,如微小的石砾投入大海,难以激起一点水花,人们听见,至多也只是叹息一声。

    一个可怜的、卑微的、无人注意的女人。

    他又拿起另一封信函,这一封信函里,与许大奶奶不同,密密麻麻的记载着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女孩子,自打出生以来的所有趣事。

    城门校尉禾绥的女儿禾晏,纵然幼年丧母,家境贫寒,却在父亲的呵护下,也算娇身惯养。她鲜活的和市井中所有平凡家中长大的少女一般,喜爱胭脂香粉、漂亮的衣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嫁上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倘若这人家里再有个一官半职在手,夫君又生的俊俏的话,就实在是谢天谢地了。

    她与范成的纠葛,街坊四邻都知道。一条街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想要知道她的过去,挨家挨户的问过去,轻而易举。正是因为如此,街坊邻居口中的“禾大小姐”,与如今这个武安侯“禾晏”,才会显得判若两人。

    禾大小姐爱美爱俏,禾晏却成日只穿男子衣衫。禾大小姐讲究穿住,禾晏和十几个男人挤一张大通铺也没关系。禾大小姐身娇体弱,走两步就要喘气,禾晏在凉州卫每日按时行跑,上百斤的石锁亦能掷的轻松。

    同一张脸,性情截然不同。

    她会背《吴子兵法》,对操练的兵阵了如指掌,能一眼看出乌托人的兵法弱点,也能面对敌军的长刀面不改色。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天才,有也不可能出现在凉州卫,但倘若这人本身便不是天才,而是从诡谲战场中成长出来的悍将,似乎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统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肖珏默了默,将手中的信函全部放回抽屉,转身出了门。

    他的院子很大,空房很多,肖珏径自走向最靠里的一间房,房门口有侍卫把手,见肖珏过来,便让开路。

    肖珏走了进去。

    屋子里,秦嬷嬷与牛铁匠坐在塌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乍一看到肖珏,秦嬷嬷吓得立刻站起身,道:“大人。”

    如今许之恒四处查探秦嬷嬷的下落,那别院里还有先前从城外接回来的两兄弟,秦嬷嬷住在那里反而麻烦,肖珏就令人将他们送到自家院子里。许之恒纵然再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上肖家来找人。门口有侍卫守着,秦嬷嬷也逃不出去。

    肖珏进来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秦嬷嬷身上。

    秦嬷嬷身子微颤,到了现在,她仍然对这长相俊美的青年一无所知,但每一次看到对方眼睛时,都忍不住脊背发寒。

    “许大奶奶是怎么死的?”肖珏问道。

    秦嬷嬷一愣,下意识的答道:“是被贺姨娘害死的。”

    “我是问,她是怎么死的?”

    秦嬷嬷这才回过神,吞了口唾沫,才道:“那一日的事,奴婢不是太清楚,只知道大奶奶的丫鬟先是给了大奶奶一杯茶,茶里有东西。大奶奶有功夫,功夫还不错,大概……他们是怕大奶奶逃走了吧。后来大奶奶就动不了了,那些家丁用棍子将大奶奶打伤,把她拖到池塘边,把她的头按下去……”

    似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惨状,秦嬷嬷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浑身发冷。

    许大奶奶死的太惨了,她没有挣扎,没有惨叫,没有求饶,没有如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一般失态崩溃,她只是执拗的反抗命运,明明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的眼底就像是有一团火,坚决的、顽强的、努力的反抗。正因为如此,当那具躯壳被按进池水里,渐渐不再动弹,失去了气息的那一刻,才如此令人心惊。

    秦嬷嬷闭上了眼,“大奶奶是被溺死的,不过,不是失足溺死,是被生生按进池水里,活活溺死的。”

    肖珏的指尖一颤。

    眼前渐渐浮现起昔日的过往,浓烟滚滚的运河上,火海一片。春日的河水尚且带着凉意,水下的女孩子不如往常活泼,明明会泅水,身体却渐渐僵硬。她神情痛苦,长发在水下散开,如琉璃般脆弱易碎,仿佛下一刻就要消逝在水下似的。

    被火燎过的人,后来看见火就躲避,从马上跌下来受伤的人,日后再也不肯上马。那么死于冰冷池水中的女子,日后再入水,只要想起临死前那一刻池水的冰冷,和天光近在咫尺而不可得的绝望,就永远不可能释怀。

    原来如此。

    秦嬷嬷不知对方问此话有何深意,仍在告饶:“大人,奴婢真的没有参与!都是贺姨娘做的,不,都是大爷令人做的,奴婢只是站在那些婆子中,奴婢什么都没做……”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眼前的青年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被关上,肖珏往前走了几步,飘雪的夜里,风格外冷,将方才在屋中沉闷的窒息感也吹散了一些。

    他慢慢地顺着长廊走着,今夜无月,孤灯明灭里,过去如走马灯一般极快的从眼前闪过,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终于如一柄锋利的剑,刺入他的心房,渐渐蔓延出一片尖锐的疼。

    时空交叠,月色下,穿着劲装的女孩子费力的拉起长弓,一遍遍不厌其烦,在凉州卫的旷野里,慢慢模糊,模糊成一个熟悉的身影,戴着面具的少年笨拙的挥舞手中长剑,摔得鼻青脸肿。

    他哂道:“竟有人这般努力,还如此不堪一击。”

    那女孩子却带着满身酒香,神情愤愤的质问:“你为何宁愿喜欢雷候也不喜欢我!论容貌,论身手,还是论你我过去的情分,我很失望!”

    在贤昌馆里《大学》背的磕磕绊绊的少年,如今可以在酒醉后,不费吹灰之力的背完一整篇,却还要搂着他的腰,期期艾艾的求一个爹爹的夸奖。

    她在演武场上望着底下操练的新兵,对自己的问题对答如流,被夸赞时,笑嘻嘻的自夸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上辈子就是女将军。”

    骗子最高的境界,大抵是说真话的时候,也要藏在看似无心的谎言下。

    花游仙笑着问他:“您身边的这个姑娘,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吗?”

    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吗?

    是那个弓马剑术一塌糊涂,认真又固执,努力又孤僻的小姑娘吗?

    是那个会说出“手中执剑之人,更应该明白剑锋所指何处,是对着身前的敌人,还是身后的弱者。我绝不向弱者拔剑”的小姑娘吗?

    是那个被同窗遗忘在田庄上,即便被揍的鼻青脸肿也不肯背叛说出朋友下落的小姑娘吗?

    还是那个在玉华寺后,雪莲山上,一次寻死不成又来第二次,对着他哭哭啼啼,凶巴巴却又莫名可怜的许大奶奶。

    他那时为她撑过一把伞,送过她一颗糖,赠与她一轮并不存在的月色,可并不知道,她过的如此悲惨,悲惨到连自己真正的姓名都无法拥有,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一个人躲在面具后,孤单的、卑微的度过了许多年。

    他救过他一次,却没能救得了她第二次。

    济阳的水神节上,禾晏的脸藏在传说中那因说谎受到惩罚的狸谎面具下,说出了十个秘密,十句真话。

    “我与都督上辈子就有缘分了。”

    “我前生是个女将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抬起头来,长空黑沉沉的,今夜没有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今夜是如此的冷,他不过骗了她一次,她却骗了他许多年,以至于当谎言被揭开的时候,才会格外心痛。

    肖珏走得很慢,走到了长廊尽头,书房前,花墙下的石榴树下。似乎有女孩子笑靥如花,试图伸手去摘那只尚且青涩的石榴,一下又一下,背影与许多年前的某个春日渐渐重叠。

    他在树上,她在树下,面具牢牢地覆住了小姑娘的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奋力去扑那一只黄澄澄的枇杷的滑稽姿态。白袍少年翩然落地,看着面前瘦弱矮小的少女,嘴角微微勾起。

    那一日春风和暖,天青水碧,一如初见。

    有人的声音响起,在长空中,原野地,泉水边,带着无法言明的怅然,同无数密林深处的萤火一同散落在夜风里。

    “有时候做一个人的替身久了,难免会忘记自己是谁。”

    “都督,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

    “我叫……”

    青年漂亮清绝的眼底,暗色渐渐蔓延一片,他垂眸,看向手中那只被握的紧紧的香囊,轻轻吐出两个字。

    “禾晏。”

    第二百一十五章

    禾将军

    下了一夜雪,第二日早晨起来,院子里积了一层银霜。

    青梅早早的起来熬粥,熬粥前,还特意瞧了一眼禾晏的房里究竟有没有人。见禾晏正在穿衣,奇道:“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早?天冷,不如多睡一会儿。”

    “没事,”禾晏伸了个懒腰,“习惯了。”

    在凉州卫里,日日都要早起,待回到朔京,这习惯要改也不容易。青梅熬粥的时候,禾晏就拿起放在院子角落里的扫帚扫雪。

    “姑娘,快放下,您怎么能做这些?奴婢来就行了。”青梅慌慌张张的道。

    禾晏笑道:“你还要熬粥,一个人如何能做两件事?罢了,不就是扫扫雪,我在卫所的时候比这辛苦的事情做得多多了,不用在意。”

    青梅很坚持,“不行,姑娘,您拿着暖炉去屋里坐吧,这里奴婢来就好了。”

    “真没事。”

    蹲在墙角里的赤乌顿时感到十分不自在,他虽然是奉命来保护禾晏的,但禾家实在是很穷,连下人都只有青梅一个。现在小姐和婢女争着扫雪,他一个大男人要装作没有看到,实在很难。

    犹豫了一下,赤乌站起来道:“我来吧。”

    禾晏还没来得及说话,青梅就笑的眉眼弯弯,把扫帚往赤乌手中一塞:“那就多谢赤乌侍卫了!”

    赤乌:“……”他怀疑这小婢子就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的。

    禾晏还有点不好意思,赤乌好歹也是九旗营里才俊,素日里跟着肖珏想来也没有做过扫地这种事。把一个拿剑的侍卫当小厮使,说出去好像是他们禾家欺负人。禾晏便道:“算了,还是我来吧。”

    “没事,”青梅笑嘻嘻道:“赤乌侍卫人可好了,力气也大,姑娘你身体不好,歇着就好啦。”

    赤乌心道,这小婢子大约是没看见他们家姑娘在凉州卫一个人举着百斤巨石的模样。

    不过这里两个女子,这种扫雪的事,还是他来做吧。赤乌便拿起扫帚在院子里扫来扫去,青梅一边看着厨房里的粥,一边指点他道:“赤乌侍卫,你别只扫中间呀,角落里也要扫,万一少爷回家夜里黑没瞧见摔着了怎么办?左边还有漏掉的雪……”

    禾晏搬了个凳子坐在门边上,看着赤乌一个高大侍卫被个小侍女指挥的团团转,倒是觉得颇有趣。

    待赤乌扫完雪,青梅熬好粥后,三人便一起在桌上吃饭。禾绥与禾云生走的早,青梅提前一夜做好煎饼让他们带在身上了。吃过饭后,禾晏便坐在屋子里发呆。

    她有心想再去许家找福旺,可是拉开抽屉,里头一张银票都没了,心中不免戚戚,早知道在肖家的时候,抽屉里的那一摞银票,她应该先同肖珏借过来。如今这身份,反倒是不好意思借了,要不然……去找林双鹤?

    她这头正为银子的事愁眉苦脸,那一头,赤乌住的杂物间里,飞来一只灰羽鸽子,停在房梁上,黑豆似的眼睛瞅着他。赤乌张开手,那鸽子便飞到他手上来了,鸽子腿上绑着一只细小的铜管,赤乌解下铜管,从铜管里,抽出一张纸条来。

    他看完纸条,眼里也流露出些不解的神情,不过片刻,就整理好,将那只鸽子放飞出去,走到了禾晏的屋门前敲了敲门。

    禾晏打开门,看见是赤乌,就问:“怎么了?”

    “少爷的饮秋剑,先前在济阳的时候与乌托人对战,刀鞘裂开了。”赤乌道:“饮秋剑乃铸剑大师鲁岱川所铸,饮秋剑如今在鲁大师手中修铸。”

    禾晏点了点头,不明白赤乌说的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

    “今日是取剑的时候,少爷出城去了。我也要出城一趟,无法前去取剑。鲁大师有规矩,过时不候,错过了这一日,就要等百日后才能再出关。而前去取剑的,除了剑主,只有其最亲近的人。”

    “啊?”禾晏无言,“这也太严苛了一些。”

    不过世上能干的匠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自己的脾气。这鲁岱川既然能锻造出饮秋剑这样的宝器,有这么点怪癖也不是不能理解。

    “禾姑娘,”赤乌看向她道:“您如今是都督的未婚妻,由您去取剑,鲁大师会同意的。所以,禾姑娘可否帮少爷一个忙,从鲁大师手里取剑?”

    禾晏道:“倒也不是难事,只是我如何能证明自己是都督的……咳,未婚妻呢?”

    “您手上不是有少爷的蛇纹黑玉?”赤乌回答,“用那个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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