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二人沉默的时候,有人进来,是赵世明,赵世明先是看了一眼燕贺,才对李匡小心翼翼的道:“总兵大人,那个……今日绮罗姑娘下葬,您……”

    李匡闻言,神情变得难看起来,半晌站起身道:“走吧。”

    绮罗其实并非润都人,但她生父生母去的早,如今也没有别的亲人。是夏日,不能带着绮罗的尸首回朔京,也只能就地安葬。葬在润都城内一处深林里,风景秀美,隔着不远处,有大片的葡萄林。绮罗生前爱吃葡萄,死后葬在这里,大抵也会稍稍高兴一些。

    等到了地方,竟没想到肖珏与禾晏也在,他们二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身穿白衣手持折扇的年轻人。肖珏倒没什么,看到禾晏,李匡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当日他与禾晏在堂中几乎要拔刀相向,最后固然因为肖珏的出现一切戛然而止,但尘埃落定后,夜深人静时,禾晏的那些话总是萦绕在他耳边,砸的他夜不能寐。身边的床榻上,似乎一转头就能看见绮罗的笑脸,然而日光照进窗户,当他睁开眼,空空如也,什么都抓不住。

    他没能成为张巡,却也永远失去了绮罗。

    这如一个讽刺,也将成为他永生难以迈过的坎,今后的每一日,每当他想起绮罗,伴随他的,将是数不尽的愧疚与痛苦。

    禾晏没有看李匡,事实上,她也根本不想看李匡。她与李匡曾并肩作战,她知道李匡忠义正直,但或许因为她是女子,在这件事上,她总是站在绮罗那一边,因此,也就觉得女子何其无辜。

    棺木入土,一切尘埃落定。禾晏看着小小的石碑立了起来,荒谬的是,绮罗死于李匡之手,可碑文上的名字,她始终是李匡的妻妾。

    禾晏垂眸,走上前去,将手里那只小小的、缀着紫色小花的花环放在了石碑前。这个姑娘曾对她说,希望十年之后还是李匡最宠爱的小妾,人生无常,还没等到十年,世上就再无她这个人了。从某种方面来说,她的愿望似乎也打成了,不仅十年,想来这辈子,李匡都忘不了绮罗了。

    她的心中,涌起的不知是悲哀还是讽刺,可人已入土,说什么都没用了。

    人们渐渐散去,或许是李匡无法面对禾晏的目光,他甚至连招呼都没与禾晏打,就匆匆离开了。禾晏三人走在后面,林双鹤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禾妹妹,你别难过。”

    禾晏是女子,女子到底要心软一些。林双鹤又知道,禾晏尤其看不惯世人对女子的不公之道。李匡想要守城的心无过,可这重担,全让自己的小妾一人承担了,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他看来,也太过无情。

    他这几日忙着跟着润都的医官一起医治伤兵,也没来得及与禾晏叙旧。今日还是来润都第一次见禾晏,一见便觉得禾晏瘦了不少,原本就生的瘦弱,如今看来,细弱的仿佛风吹就倒。看来是城中无粮,活脱脱给饿成了这般模样。

    禾晏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无奈罢了。”

    世道上,毕竟如李匡那般想的多数,如她自己这般想的少数。别说是全天下的不平之事,如眼下,一个绮罗她都救不了。个人的能力,实在微不足道。要改变天下人的看法,难于登天。

    “不过,”禾晏笑了笑,“我没想到那一日都督进来,会站在我这边。”她看向肖珏,“都督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

    肖珏道:“不是我说的。”

    禾晏一怔。

    她当然知道那句话不是肖珏说的,那是当年她在贤昌馆时,回答先生的话,没想到肖珏还记得,更没想到在当时的情景下,就这么被肖珏说出了口。

    “那……是谁说的?”她试探的问道。

    肖珏看着前方,没有说话,眼前浮现的,却是许多年前,朔京贤昌馆春日的午后来。

    那时候他尚且年少,随同窗在学馆里进学。春日的日头很暖,晒得人直做美梦。他正闭眼假寐,漫不经心的听先生讲课。那位前朝的英雄杀妾飨三军,赢得大义的美名。少年们争先恐后的发言,人人都觉得自己是“英雄”,他并不参与其中,天下如棋局,人如蝼蚁,当时间拉得够长,无论是“英雄”还是“爱妾”,都不过是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能不能泛起水花,其实不重要。

    终究都会过去。

    他的美梦才做到一半,听见先生说话:“禾如非,你可有不同的看法?”

    禾如非?

    肖珏记得那位禾大少爷,在贤昌馆里的众位英才中,驽笨的格外显眼,却又努力的无以复加。倘若是如林双鹤一般早早的认清自己也好,偏偏浑身上下写着要“逆天改命”的远大志向。这样的人,俗世中大抵会觉得可笑,不过,这种少年人纯粹的热情,并不令人讨厌。

    居然被先生点名,想来也要附和着说些含混的答案。肖珏没有睁眼,淡然听着。

    “世人皆说张巡乃忠臣义士,的确不假,可那些被吃掉的人何尝不无辜?我能理解他的选择,可若是换了我……我绝不如此。”

    闭眼假寐的少年,长睫微微一颤,像是停驻在花朵上的蝶翅,为偶然掠过的微风所惊。

    “哦?你当如何?”

    “我当带着剩余的残兵,与叛军在城外决一死战。手中执剑之人,更应该明白剑锋所指何处,是对着身前的敌人,还是身后的弱者。”

    多么稚气的、天真的、大义凛然的话语。少年人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诮,慢慢的睁开眼睛。

    刹那间,日光破窗而入,将他的美梦一道贯醒。金色的光芒渡在前方那个瘦弱矮小的背影上,原本不起眼的人,在某个时候,也如山涧彩虹一般亮眼。

    “我绝不向弱者拔剑。”

    他似乎是第一次认真的去看禾如非的模样,面具遮盖了对方的脸,无论何种时候,无论这个人有多么蠢笨不堪,但他的姿态,永远挺拔向前。

    少年唇边的讥诮散去,渐渐地,翘起嘴角,他抬眼看向窗外,只觉春日烂漫美好,就连平日里被人嘲笑不堪的笨蛋,也会显得可敬。

    或许,他并不是个笨蛋。

    深林走到了尽头,肖珏并没有回答禾晏的话。走到此处,他便停下脚步,只道:“我有事找李匡,不必跟着我。”

    禾晏点了点头,看着肖珏先行离开。

    她如今与肖珏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微妙。不能说是下属,从陛下的赐封来说,她的官职自然比不上肖珏,但不算肖珏的兵。但若说不是下属,武安郎没有任何实权,如果不跟着肖珏,连能做的事都没有。

    林双鹤在她面前挥了挥手:“禾妹妹?”

    禾晏回过神,“林兄。”

    “前几日我太忙了,润都这头医官不够,我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说到此处,他很有几分抱怨,“我如今‘白衣圣手’这个名头,也实在廉价的过分,几乎分文不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寻常就爱做善人。妹妹,等回京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在朔京以外的地方医过女子,规矩不能破,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人人都来找我治病,我们林家的门槛,就要被踏破了。”

    林双鹤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操心一些原本不该操心的问题。禾晏无言片刻,道:“我记住了。”

    林双鹤这才放下心来,又道:“我还没问你,在这边过的怎么样?你可真厉害,招呼都不打一声自己就来了润都。凉州卫差点没闹出大乱子,你这是怎么想的?就算想要建功立业,咱们也悠着一点,何必来这般凶险的地方,就算富贵险中求,咱们也得先保命,再谋后事。”

    知道他是调侃的话,禾晏只是笑笑。

    “禾妹妹,”林双鹤看着她,停下摇扇子的动作,思忖了一下,“我怎么觉得多日不见,你变了不少?”

    “有吗?”

    “有。”林双鹤回答的很肯定。

    从凉州卫第一次见到禾晏起,就算是被日达木子伤的重伤半死,这姑娘也是活蹦乱跳的,如太阳一般时时刻刻将暖和热散发出去。眼睛里永远有光,生机勃勃。如今不过月余,再见到禾晏时,这姑娘像是多了不少心事,显得有些异样的沉寂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一夜间将她的快乐削尽,滋生出另一个自己。

    有些陌生的、沉郁的、用什么东西将自己与旁人隔离开来,无法靠近。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禾晏摇了摇头,笑道:“无事。”倒是她突然想起另一桩事情来,就问林双鹤:“林兄,我离开凉州卫的这些日子,凉州卫可是发生了什么?”

    “怎么这么说?”林双鹤摸着下巴,“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禾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这次见到都督,他没有问我为何一人前来润都,也没有斥责我,看起来很平静。你不觉得这有些奇怪吗?都督原先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林双鹤眸光动了动,笑起来:“这本来就是一件很显而易见的事嘛。你来润都,就是为了救润都的百姓。既然是为了救人,怀瑾定然不会说什么。你这些日子又忙又累,怀瑾担心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斥责你?禾妹妹,你对怀瑾可能是有些误会,他其实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他很温柔的,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人。”

    禾晏:“……”

    林双鹤这答非所问的,一时间让禾晏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默了片刻只好道:“罢了,倘若他不论此事,我也没必要为此一直苦恼。”如今更重要的是禾如非,禾如非犯下这样的大恶,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一点点的报仇。只要禾如非占着“飞鸿将军”的名号一日,对大魏的百姓来说,都是灾难。

    “你也别想太多,”林双鹤宽慰她道:“再过几日,咱们就回朔京了。等回到朔京,为兄带你四处逛逛轻松一番,对了,你家也是朔京的吧?回去之后与父兄团聚,对你来说也是件好事。不过你的身份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一起想办法,总能想出解决之道。”

    “回朔京?”禾晏一愣。她是想要回朔京,可是自己的主意,怎么听林双鹤的意思,肖珏也要回去?

    “你离开凉州卫不久,怀瑾就收到京中旨意,要带着凉州卫一部分新兵和南府兵们回朔京。只是当时我们都担心润都这头的情况,我和怀瑾先到,兵马们在后。总归都要回去的。如今乌托人这阵势,天下是不可能如从前一般太平无事。早些回去也好。”

    林双鹤看着她,奇道:“怎么,你不想回去吗?”

    禾晏摇了摇头:“不是。只是有些意外。”

    如果肖珏也要回去,岂不是他们这一路上又要同行。分明已经打定主意离他远远地,免得连累他人,如今看来,孽缘倒是格外固执。不可避免的又要共处。只是她眼下对肖珏的心情复杂极了,因为禾如非的作为,令她不得不直面一些问题。

    而将肖珏搅合进来,实在是有害而无一利。

    罢了,事已至此,想的再多也没有用。还真是只能如林双鹤所说的那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走且看了。

    她又与林双鹤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林双鹤看着禾晏的背影,拿扇柄抵着下巴,思忖片刻,才感叹自语:“竟然没有斥责……看来肖二公子一旦开窍,果然很厉害啊,高明,不愧是贤昌馆第一。”

    他乐滋滋的跟了上去。

    ……

    禾晏告别了林双鹤,打算回屋去写一写在润都遇到的乌托人的情状。每一场战役,都能从其中搜出些线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还没走到屋子,恰好看见后院里正有人练武,练武之人动作很大,原本润都的草木就因为饥荒被摘的光秃秃的,他这舞刀弄剑的动作,直接将树枝都给劈断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看着格外可怜。

    听到有人前来,那人停下手中动作,将方天戟收于身侧,回头看来。银袍长戟,长发束的很高,气焰嚣张又骄傲,不是燕贺又是谁?

    “燕将军。”禾晏道。

    “哦,是那个禾晏啊。”燕贺走到一边,下属递上浸过水的帕子,他随意擦了擦手就扔到一边,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还不忘招呼禾晏:“坐。”

    禾晏想了想,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刚刚是在偷看我练枪吗?”燕贺道:“怎么样,是不是没见过这样高明的枪术?”

    禾晏无言片刻,微微笑道:“确实高明,放眼望去,整个大魏里,拥有这样枪术的人,除了燕将军,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燕贺闻言,嘴角得意的翘起,看向禾晏的目光也缓和多了,哼道:“算你有眼光。”

    禾晏心中叹息,这么多年了,燕贺的脾性真的一点都没变,只要顺着毛捋,就很容易讨他欢心。

    当年在贤昌馆的时候,若说林双鹤与禾晏争的是倒数第一,燕贺就与肖珏争的是正数第一。不过他们二人的较量无甚悬念,每一次都是燕贺第二,肖珏第一。

    在学馆里读书的少年人,各个家世不差,都是人中龙凤,有好胜之心很正常。不过燕贺的好胜之心,格外强烈。禾晏还记得,当时在学馆里,隔三差五燕贺都要去挑战一番肖珏,大抵就像在凉州卫王霸挑战她一般。

    肖珏对于这样的挑战,大部分时间都懒得理会,实在被纠缠的烦了,就与燕贺比试一场。文武都行,弓马不论,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燕贺屡败屡战。其实在这一点上,禾晏一直觉得,燕贺与她还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可惜的是,虽然她是存了惺惺相惜的心思,但燕贺并不领情。

    燕贺很讨厌禾晏。

    他生性骄傲,眼高于顶,大抵认为废物都不值得人多看一眼。若是如林双鹤那样有所专长的也好,偏偏禾晏一无是处,在贤昌馆里,没用就是罪。燕贺年少的时候,真是极尽一切之能事捉弄禾晏,让禾晏在众人面前出丑,给她暗中下绊子,比赛弓马的时候故意去撞他的马,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干。

    说起来,要说在贤昌馆进学的时候,禾晏最讨厌什么人,燕贺应该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

    后来她离开贤昌馆投军了,肖珏也投军了,再不久后,燕贺也投军了,不过燕贺也算是子承父业,尚且说得过去。如今年纪轻轻,混的也不差。当日润都危急,禾晏写那封求援信给他,也是觉得,以燕贺的脾性,应当会来。

    虽然没想到他是和肖珏一起来的。

    若是几年前,禾晏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有和燕贺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说话的一天。其实当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燕贺,按理说,她都没和燕贺说过几句话,更没有妨碍到他什么,何以无论她怎么小心对待,燕贺就是看不惯她呢?

    这个问题简直能算得上禾晏少年时十大未解之谜,如今燕贺坐在她身边,眉眼间虽然还有少年时的影子,不过……也算平和了不少。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他还讨厌着“禾如非”,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禾晏状若无意的开口:“那是自然,人人都说大魏两大名将,一个是飞鸿将军,一个是封云将军,我看却不尽然。肖都督就不说了,的确很厉害,可那个飞鸿将军,实在没有说的那般好。润都与华原近在咫尺,他都不来援城。而且之前华原一战,居然还是惨胜。我看他哪里及得上燕将军?真不知是怎么出名的。”

    一般来说,往死里骂禾如非,就能博得燕贺的好感,这一点准没错。

    果然,燕贺闻言,眼睛亮了亮,笑了一声:“你这个武安郎,我看与别人很不一样,光是眼光这一点,就已经胜过许多人了。虽然我不认同你说的肖怀瑾厉害,不过禾如非嘛,你说的太对了!他确实比不上我!”

    禾晏在心里无声的翻了个白眼,一边附和着:“是啊,不过燕将军,你也不喜欢飞鸿将军吗?我还以为做将领的,都喜欢他呢。”

    “不喜欢?”燕贺摇了摇头,满不在乎道:“倒也算不上,我只是觉得他不争气,配不上这个名号而已。”

    禾晏心中一喜,这是要揭开她少年时期的十大未解之谜了吗?这么多年了,她总算可以知道燕贺为何老是针对她这件事的原因了?

    “什么叫不争气?”禾晏偏着头看他,满眼都是真切的疑惑。

    因为同是对禾如非不喜,燕贺看眼前的这个少年,便顺眼了不少,想也没想的就道:“当然不争气了,得了肖怀瑾的剑术指点,却还练成那个样子。若换做是我,我能做得比他好一万倍,肖怀瑾这个人也很奇怪,什么眼光,放着学馆里的俊才不教,花费时间去教一个傻蛋。却吝啬于跟我较量一场,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剑术……指点?”

    “是啊,”燕贺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吧,所谓的飞鸿将军的无双剑术,其实是肖怀瑾手把手指教的。是不是觉得有病?”

    第一百八十一章

    错过

    禾晏怔怔的看着燕贺,脑中一片空白,在这一瞬间,不知道该以何种回答应和。心里反反复复的涌起的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不……不可能吧。”禾晏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很轻松,“肖都督可不是那样热心肠的人。”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燕贺有些不耐,“所以这些年我都懒得跟人提起此事,反正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不过,这件事,我能拿我燕贺的脑袋起誓,千真万确,当年我们在学馆里进学,肖怀瑾那个疯子,竟然每日给禾如非写纸条指点剑术。”他似是想起当年往事,目光中仍旧泛出匪夷所思,“每一日,简直可怕。”

    那时候他还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肖怀瑾没下山前,贤昌馆里的第一都被燕贺包揽,等肖怀瑾进了贤昌馆后,他就只能做第二。

    这种感觉,其实非常恼火。要么从未做过第一,一直第二,要么做第一就一直第一,偏偏之前是第一,之后是第二,且再也没有超越,这其实很打击人的信心,会让旁人以为,他燕贺就是比不过肖珏。

    都是天之骄子,谁又真的服谁,燕贺恨不得一天六个时辰拿来拼命学习,另外六个时辰拿来与肖珏比试。毕竟每一次比试都会有收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可惜的是,这位肖二公子,并不是一个耐心的人,连先生的话都可以置之不理,对于他,就更是无视的很彻底的了。

    燕贺找他挑战个十次八次,肖珏能回应个一次就算他心情不错了。燕贺也狂妄,但比起肖珏那种平淡冷静的漠然来,还是略逊一筹。

    他真是快被肖珏气死了。

    所以少年时候的燕贺,衣食无忧,顺风顺水,唯一的逆境就是肖珏,而那个时候的他,认为自己此生的心愿就是,打败肖珏。

    在贤昌馆里,第一第二的争夺如此激烈,倒数第一第二的位置也同样不乏人追求,比如……林双鹤与禾如非。

    林双鹤还好,作为太医家族传人,他本来志不在此,文武不成也无事。不过那位禾家的大少爷就很奇怪了,禾如非格外的勤勉认真,纵然进步微小,也要去尝试每一种可能。对于这种人,燕贺至多也只是瞧不起,称不上讨厌。如他这样的天才看平庸人,总带了几分高高在上。

    然而有件事改变了燕贺的看法。

    禾如非在夜里练剑的事,他是偶然发现的。与其说燕贺是追着禾如非的脚步,不如说他是注意着肖珏的一举一动。燕贺在某个夜里,瞧见了坐在后院里看禾如非练剑的肖珏,他用自己聪明的脑袋想了很久,都没想清楚其中的道理。

    肖珏这算什么?睡不着出来看表演?还是他觉得这样笨拙的禾如非能让他发笑?但如此的话,只是一日两日就便罢了,日日都来。难怪他白日里在学馆里老是睡觉,原是因为夜里根本就没睡?

    肖珏日日在夜里陪禾如非练剑,但他也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就只是喝茶,禾如非也是好脾性,被人像猴子这样的观赏,也不发火,孜孜不倦的做自己的事。

    而燕贺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竟也每日跟着出来,暗中偷窥,只觉得肖珏定然是在打什么主意,绝不可能做这种无用之事。后来的燕贺再回头看当年的自己,只觉得不忍直视,如果当年的后院再有别的人看他们,大抵会觉得贤昌馆里养了三个疯子。

    但当时的燕贺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看看肖珏到底在搞什么鬼,结果还真被他发现了端倪。

    禾如非的剑术一日比一日精进。

    这就有点奇怪了,禾如非在学馆里,教授他的先生也很出色,但不见得进步这样快。而夜里练剑的禾如非,每一日都能改掉前一日特别明显的问题,他的剑术比起一开始,实在是有了很大的飞跃。

    燕贺绝不相信禾如非有这样的灵性,心中思忖许久,果然逮住了在禾如非桌上放纸条的肖珏。

    他打开信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昨夜剑术的漏洞,以及需要改进的地方。燕贺酸溜溜的道:“你倒是比学馆里的先生还仔细。”

    肖珏冷眼看着他,淡道:“你日日跟着我,是想做跟外面那些女子?”

    外面那些女子,都是肖珏的倾慕者,没事的话偶尔“路过”学馆,毕竟肖珏长了一张冠绝朔京的俏脸,淡漠懒倦的模样着实勾人,多得是被迷住的人。

    燕贺一把将纸丢到桌上,嫌恶的看着他:“谁跟那些女人一样?”

    肖珏转身要走,燕贺忙跟了出去。他心中不甘心,就道:“你每夜陪他在院子里练剑,就是为了给他指点剑术?”

    “你每夜跟着我,就是为了看我给他指点剑术?”肖珏回答的不痛不痒。

    “你疯了!”燕贺不可思议道:“你竟然为了那种人浪费你的时间!”

    他虽然不喜欢肖珏,却也不得不承认肖珏天赋秉异。就如他一心将肖珏当做对手一般,在燕贺心中,肖珏也应当将自己当做对手,每日苦心练习维持自己的第一。而如今看来,他非但没有勤勉,也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反而每日跑去看一个倒数第一练剑给他指点剑术?燕贺难以理解,也感到气愤,这岂不是说,在肖珏心中,他还不如一个禾如非来的打眼?

    这算什么!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的话!”见肖珏不理他,燕贺急了,绕到肖珏跟前,“你干嘛为那种废物浪费时间?”

    “是吗?”肖珏漂亮的眸子扫了他一眼,走上假山,找了个位置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闭眼假寐:“我不觉得。”

    不觉得什么?不觉得他是废物?

    “你……”燕贺怒道:“你每日给他指点,他也不过进步了那么一些。贤昌馆里这么多人,你怎么偏偏选了禾如非?你是想要尝试把倒数第一教到第一来满足吗?那我告诉你,趁早放弃!以禾如非的资质,根本不可能。”

    肖珏:“我没那么无聊。”

    他这样无关痛痒的态度,令燕贺更为生气。他转身往外走,“我要去告诉禾如非,让他别占着你了。用着贤昌馆第一的指点,练成这样子,真是笑死人!”

    身后传来肖珏懒洋洋的声音:“比试。”

    燕贺停下脚步:“什么?”

    “以后你要是来找我比试,三次应一,”他没有睁眼,睫毛垂下来,衬的肌肤如玉,斜斜靠着假山假寐的模样,就如图画里俊俏风流的少年,“条件是保密。”

    燕贺站在原地,心中万般纠结,终于还是忍不住肖珏答应与他比试的诱惑,咬牙道:“两次。”

    “成交。”

    日光照在院子里,热辣辣的,燕贺吁了口气,道:“就这样,作为交换的代价,我为他保密,不告诉禾如非。”

    纵然已经过了多年,燕贺重新说起此事,仍然气结。要是禾如非得了肖珏的剑术突飞猛进也好,可他偏偏进步也算不上天才。在燕贺看来,未免有些浪费肖珏的悉心教导了。可肖珏对禾如非,真是耐心的无以复加,明明对自己的比试都百般推辞,对禾如非倒是每日尽心尽力的指导。

    燕贺都不知道自己的不平和妒忌从何而来。

    大抵是看不惯明明资质平庸的人却得了名师指点,偏偏还糟蹋了名师的气怒。

    “他后来倒是自己闯出了点名头,”燕贺哼道:“不过在我看来,若换做是我,我得了肖怀瑾指点,绝对不止如此。原以为他也算不负教导,没想到此次华原一战,真是叫人无话可说,他还是如从前一样,我看飞鸿将军这个名头趁早也离了算了,免得让人看笑话。”

    “小子,”燕贺抬眼看向身边人,“你怎么不说话?”

    禾晏一怔,日头晃的她眼睛有点发晕,不知是被燕贺的话惊得还是怎么的,她喃喃道:“我只是……很惊讶罢了。”

    “何止是惊讶啊,我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肖怀瑾疯了。”燕贺讽刺道:“而且按理说禾如非承了肖怀瑾这么大个人情,我还以为他们关系很好。没想到这几年看来,他们二人走的也不甚亲近。此次润都有难,华原离润都如此近,肖怀瑾竟然给我写信也不找禾如非?看来肖怀瑾是一直将此事保密到现在,禾如非到现在也不知道。不过也说不准了,毕竟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他们二人如今声名相当,禾如非起了争执之心也是自然。”

    燕贺倒真是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抹黑禾如非,只是禾晏如今也没心思与他计较了,满心满眼都是……当年她的剑术是肖珏暗中指点?

    她一直以为,是贤昌馆哪位好心的先生,见她剑术不精,暗中教导。她一直对此十分感激,若非当年禾家出事她离家投军,就能亲眼见到那位先生是谁,没能好好地感谢他,一直是禾晏心中的遗憾。

    眼下却从燕贺的嘴里,得知了这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居然是肖珏?

    若是肖珏的话,其实一切都说的通了。他的身手本就不比贤昌馆里的先生差,禾晏没想过肖珏,不过是因为肖珏的性子,实在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何况自己与他的关系算不得亲厚。

    原来那个时候他夜夜来后院看自己练剑喝茶,不是来消遣……而是为了指点她进步。

    禾晏深吸了口气,她怎么会现在才发现?

    “你那是什么表情?”燕贺蹙眉,“看起来好像很激动?”

    “我……”禾晏轻咳一声,道:“只是觉得肖都督真是好人。”

    “什么好人,我看他是有病。这人在学馆里样样都强,谁能看出来他眼光如此不济。”燕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抓起一边的方天戟,“说到禾如非就不痛快,罢了,我要继续练戟了,你作何?”

    禾晏眼下思绪纷乱,自然没有心思再看这人在面前招摇自己的身手,就道:“如此,那就不妨碍燕将军了,下官先回屋去。”

    禾晏转身走了。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肖珏从堂厅里出来,李匡抹了把额上的汗水。

    因为绮罗的事,他无颜见禾晏,见到禾晏,竟会觉得紧张和忌惮,本以为与肖珏说话会好一些,可这位右军都督,比起尚且还是少年的武安郎,更让人难以招架。

    他仔细询问了这些日子润都发生的一切,包括先前在城楼放草人,夜袭敌营烧粮草一事。李匡倒也没有居功,将禾晏的主意全盘脱出。至于那些俘虏来的女人与绮罗,肖珏当时已经见到了,李匡再次复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都督并未如禾晏一般神情激动,反而看上去相当平静,只是那点平静落在李匡眼中,更让他如坐针毡。

    将润都的事情一一盘问清楚,李匡也知道了他们这一行人过几日就要动身回朔京。李匡的心中,松了好大一口气,无论如何,润都之困都算解了。燕贺会留下一部分兵马在此,不过那些乌托人想来不敢再来。

    城终是守住了,只是……却也没有守住。

    李匡很明白一件事,他失了民心。

    这个城总兵,坐的不会太长久。

    向来高大魁梧的汉子孤零零的坐在屋中,半晌,将手埋在掌心,无声的流下热泪。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

    润都的夜很凉爽。

    白日里的炎意到了夜里尽数褪去,却又因为城中饥荒导致的草木光零,显出几分秋日才有的萧瑟来。

    饮秋放在桌上,肖珏转身,刚刚将外裳脱下,听得外头有人敲门,一声一声,客气而恭谨。

    他顿了顿,“进。”

    门开了,禾晏站在门口,看着他问:“都督,我能不能进来?”

    在凉州卫的时候,这人从不敲门,想要找人时,甚至为了省事,连大门都不走。直接在中门虚虚敲几下门,也不管对面有没有人答应,权当是已经打过招呼了,便轻车熟路的溜门撬锁,然后从门后冒出一个头来,面上挂着明亮笑意,字正腔圆的叫:“都督!”

    如今不过在润都呆了月余,就变得如此乖巧守礼,只是这守礼之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客气。

    肖珏微微扬眉,将外裳放好,淡道:“何事?”

    他也没有回答她“能不能”,反正禾晏都会自己进来。果然,乖巧了不过一刻,禾晏就自然的走进来,将门关上了。

    屋子里看着豪奢,到底润都如今都靠燕贺带来的粮草过活,自然没有茶叶。肖珏拿起桌上的白玉瓷壶往茶杯中倒水,禾晏走过去道:“我来吧。”

    她接过了肖珏手中的茶壶。

    肖珏没有推辞,动作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指,禾晏心中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看向对方,这人却垂着眸,看不出是什么神情。禾晏佯作无事,走到桌子的另一边,慢慢的倒水。

    肌肤之亲,与肖珏之间早已破了不知多少次例。只是先前在凉州卫,毕竟诸多不便,她也就极力忽略于此。只是如今,许多事情她已经心知肚明,亦明白自己对肖珏的心意,所谓无欲则刚,心中有鬼,便诸多不自在。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昏头,尽量冷静的开口,“都督,今日林兄说,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要一道回朔京了。”

    肖珏在桌前坐下来,“你不想回去?”

    “不是。”她本就打算回朔京,“只是陛下怎么会突然召你回朔京?还有燕将军?全都回朔京,外头岂不是很危险?”

    这些乌托人虎视眈眈,就算皇上担忧朔京安危,也不必将大魏的猛将尽数召回,万一这个时候乌托人卷土重来,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不防。

    “回去就知道了。”肖珏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也是,还没回去之前,不好妄议。只是眼下她过来,本来也并非是真的为此事。只是想先找个理由打开话头而已。

    茶杯递了一盏给肖珏,剩下一盏在自己手中。温温热热的茶水握在掌心,女孩子低着头,抿了一口,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像是没话找话,“都督,我白日里遇到了燕将军。”

    肖珏“嗯”了一声,低头看书,他这几日态度很奇怪,说是冷漠,却又平静的称得上是温和。说是温和,但又不主动与禾晏说话……当然,也不主动找禾晏麻烦。

    这种微妙的距离感,让禾晏也不太明白。

    “燕将军好像很不喜欢飞鸿将军,”没有人搭腔,禾晏也只能一个人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与他坐了一会儿,听他说话才知道,都督、飞鸿将军和燕将军原来是同窗啊!”

    她这装模作样的语气令肖珏顿了一顿,片刻后道:“你离他远一点。”

    能开口说话就不错了,禾晏把茶盏往前一推,看着他,“我问燕将军为何这样讨厌禾大少爷,燕将军跟我说……”她刻意拖长了声音,看着肖珏的反应,“因为都督你夜夜都给飞鸿将军指点剑术,所以燕将军妒忌了,便讨厌了这么些年。”禾晏托着腮,一脸疑惑的问:“所以都督,其实你喜欢飞鸿将军吗?”

    她看起来就跟一个好奇的探听上司故事的下属一般,其实心跳的很快。虽然燕贺如此说,禾晏还是想要亲自求证一下,不知燕贺所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肖珏这么做的缘由是什么。

    肖珏把书一合,平静的看着她:“我不是断袖。”

    “我也没说你是断袖啊。”禾晏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很欣赏飞鸿将军?所以暗中帮忙?真的是你在夜夜指点她的剑术吗?”

    肖珏没有说话,以他的性子,这就是默认了。

    禾晏一下子坐直身子,难以言喻心中这一刻感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你为什么要指点他啊。”

    肖珏抬眸朝她看来:“问这个做什么?”

    禾晏低下头,掩住眸中情绪,“就是替你不值得嘛。我听燕将军中,禾大少爷原先在贤昌馆的时候,课业不甚出色,文武都很普通。不知道都督是如何挑中他,偏偏为他指点剑术?而且做了这么多,却不告诉禾大少爷?禾大少爷是不是到现在还不知道当年帮他之人是你?你……你这么做,不觉得很不划算吗?”

    “随意之举,无需挂心。”肖珏淡道:“知不知道又如何?”

    禾晏直勾勾的盯着他,心道,有关系的,如果早知道是他……早知道是他,或许那点少女的绮念会延展的更久,或许在许之恒出现时,她也就不会一心一头的栽了进去。她孤独的太久了,明明是肖珏先出现……却偏偏动心的太晚。

    似是发现了她神情的异样,肖珏目光一顿,蹙眉道:“你……”

    “我太为都督可惜了,”禾晏扬起笑脸,“就是这个禾大少爷也真是的,就算都督你深藏功与名,不欲与人知晓。默默帮助自己的好心人,禾大少爷都不知道查一查吗?就这么放任着,他应该早一点发现你的。他能有现在的声名,都督也在其中出过一份力。”

    她这样着急,肖珏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突然弯了弯唇:“其实,他也试着找过我。”

    禾晏一怔。

    灯火下,他面容沉静俊美,似乎回忆了过去的画面,漂亮的黑眸幽深,泛点涟漪,几乎让人溺闭。

    肖珏其实也是见过禾如非没头没脑找人的模样,那些写在纸条上的对话,每一次都表达了对他的感谢,诚惶诚恐的,笨拙的,甚至有一次还企图抓住他。

    不过怎么可能抓得住?他坐在树上,看禾如非从树下走过,虽然戴着面具,却也能想象得到这人垂头丧气的样子,莫名的有点可怜。

    他便终于松了口,答应让禾如非看看自己。虽然可能结果不会很快乐。

    “有一次他与我约好在学馆见面。”

    “后来呢?你与她见面了吗?”

    如美玉般秀逸的男子低下头,淡声道,“我去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离城

    回到自己的屋里,禾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户是开着的,一点点风透进来,将她吹得分外清醒。和肖珏先前的谈话似乎还在耳边。

    原来她离开禾家投军的那一夜,肖珏其实是有来赴约的。只是命运阴差阳错,恰好叫他们错过了。一错过便再没了机会,正如当年的禾晏没能知道,那个在暗中指点自己剑术的是肖珏一样,如今的肖珏,也不可能知道当年被他暗中相助的人,已经换了个人。

    她有多么努力的去隐瞒自己的身份,就有多么想要以当年同窗的身份对他说一声感谢。原来前世今生,肖珏与她都有过这样多的奇缘,只是缘分短暂,偏偏又是现在……

    禾晏坐起身来,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的下了塌,走到桌前,拿火折子点亮油灯,赵世明是个文人,屋子里四处都放着文房四宝,她磨了墨,找出纸,在桌前坐下,提笔慢慢写来。

    ……

    润都的所有事宜,三日就全部落定了。肖珏一行人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禾晏在离开之前,找到了赵世明。

    绮罗一事过后,禾晏没再与李匡说一句话,每次看到李匡,她都会想起那个笑起来脸颊有酒窝的甜美姑娘,想来李匡也是如此,每当与禾晏撞见,总是避开她的目光。

    所以有些事,她也不打算与李匡提起。

    赵世明正坐在屋里看公文,润都被乌托人围城这些日子,城中商人罢市,一切都乱了套。眼下乌托人败走,润都回归安宁,要想重新恢复过去平静的日子,也需要时间。

    “赵大人。”禾晏走近屋里,叫他。

    赵世明从公文里抬起头,见是禾晏,愣了一下,随即便站起来,热情的笑道:“小禾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坐。”

    赵世明很喜欢禾晏,他是文人,与李匡那样粗鲁的莽夫说不到一起去。而肖珏与燕贺二人一个冷漠,一个高傲,他瞧着就生畏。禾晏却不同,这少年年纪轻轻,聪慧勇敢,又善良讲义气,长得也清秀明俊,一看就斯斯文文讨人喜欢。若非自己孙女年纪太小,赵世明都想将这少年招揽做孙女婿。

    禾晏笑道:“赵大人客气了。我来是跟赵大人告别的,明日我就要随都督回朔京了,这些日子在润都,多谢赵大人照顾。”

    赵世明心中更加喜欢这少年了,瞧瞧,还特意来跟自己告别。实在是很有礼,他笑着回答:“小禾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您是救了润都的恩人。此次来到润都,都没什么可招待的,反让小禾大人受了不少委屈。待日后小禾大人若是再来润都,赵某一定好生款待。这回失礼之处,还望小禾大人莫要计较。”

    禾晏搀扶起赵世明欲行礼的手,道:“晚辈不敢。”

    竟以晚辈相称?赵世明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面前的少年看着自己,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其实今日来,我还有一事想要请赵大人帮忙。”

    这神情赵世明并不陌生,之前禾晏请他的人帮忙去给燕贺传信的时候,就是如此。这是又有求于他?赵世明心里美滋滋的,禾晏找他而不是找李匡,可见是将他当做自己人。武安郎所求之事,一般也都是举手之劳,自己能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实在是很荣幸。思及此,赵世明便笑道:“小禾大人但说无妨。赵某一定竭尽全力。”

    话音刚落,赵世明就见眼前人一撩袍角,对着他跪下身去。

    “你……”他吓了一跳。

    “那么,就多谢赵大人了。”

    ……

    外头的下人不知道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片刻后,当禾晏走出门后,下人进去送茶,才看见赵世明跌坐在桌前,神情恍惚,目光散漫。

    “老爷?”下人唤他。

    赵世明这才回过神,咽了口唾沫,道:“无事,无事。”

    他捏紧了手中的信纸。

    另一头,禾晏走出门去,深深出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只是眼下看来,这是最好的能将肖珏摘出去的法子了。

    迎面走来一人,如花朵一般娇艳,正是应香。应香看见禾晏,朝禾晏欠了欠身:“禾大人。”

    她如今,也不叫禾晏“禾公子”,而是“禾大人”了。

    “应香姑娘。”禾晏回道,见她手里捧着衣物样的东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应香注意到她的目光,就笑道:“四公子让奴婢整理一下,明日就出发回朔京了。润都的日头倒是很好,衣裳很快就干了。”

    “回朔京?”禾晏微微皱眉,“你们也是明日出发?”

    楚昭本来就是在回朔京的途中因为乌托人围城而困在城内不得出,如今乌托人走了,他们自然也该离开。只是没想到居然与肖珏是一日同行。

    “是啊,”应香笑着回答,“四公子与大家一道同行,此事肖都督也知晓了。这一路未免有别的乌托人,人多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肖珏可不是想要照应楚昭的人,不过此事肖珏既然已经知晓,她再说什么也没用。当日李匡想要杀那些俘虏的女人时,楚昭也曾站出来说话,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明面上,禾晏都应当对他道谢。

    “替我谢谢那一日在总兵大人面前,四公子站在那些被俘的女子一边。”禾晏道。

    应香眉眼弯弯:“好的,禾大人。”

    禾晏走后,应香捧着衣裳回了屋,楚昭正站在窗前,应香将衣物装进包袱皮里,她动作很快,不过须臾,便将东西全部收拾好了。

    “四公子,”应香走到楚昭身边,低声道:“方才在路上,奴婢遇到了禾姑娘。禾姑娘让奴婢替她说一声,先前在李大人面前,谢谢四公子站出来,替那些被俘虏的女人说话。”

    楚昭笑了笑,不置可否。

    沉默片刻,应香才开口,“四公子不该那样做的。”

    楚昭:“哦?”

    “城中或许有相爷的人,相爷见到四公子如此,会不高兴……”

    徐敬甫是一个很讨厌旁人自作主张的人。润都一事与他既然无关,楚昭不仅出言,还抬出了徐敬甫,徐敬甫一旦知道,必然对楚昭心生不喜。

    “做就做了,无需担心。”楚昭微微一笑,“至于相爷那边,我自会解释。”

    “公子为什么会那么做呢?”应香轻声问,“就算公子不出手,以禾姑娘的本事,没有人能为难的了她。”

    楚昭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的长空。

    为什么呢?

    大抵是她挡在那些女人面前的模样,令他想起幼时在花楼里,有人欺辱他,叶润梅挡在他面前的模样。他一生中少有被保护的时刻,除了叶润梅以外,就只有禾晏了。

    她保护那些女人,就如在济阳保护他。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没有私心,没有血缘,甚至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只因为她认为应该做,就如此做了。

    张扬的令人羡慕,磊落的教人妒忌,就像是一道光,就连靠近的人都会忍不住被照亮。所以他那一刻站出来,以为自己也是正直勇敢的义士了。

    只是……

    他终究不是光,只是一道影子罢了。

    ……

    离开润都的日子到了。

    李匡和赵世明出城去送他们,南府兵和凉州卫的兵马没有跟着肖珏一道出发,他们赶着回京,带走的只有燕贺的兵马。

    城内一片萧瑟。虽有日光,却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灰色。禾晏心中感怀,上一次离开润都的时候,她尚且还是“禾副将”,与李匡也有谈有笑,如今这回离开润都,两人都不似从前了。

    时光飞快流逝,润都城的葡萄藤早已长了新丛。一行人站在城门口,禾晏就要上马,正在这时,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人的声音:“小禾大人!”

    禾晏转过头来看。

    便见润都城门前,不知何时聚拢了许多百姓,他们不敢上前,只是站在街道两边,默默看着他们。又从人群尽头走出一群女人,刚才叫她的,就是为首的女人。

    她们穿着整洁的衣裳,脸上还带着未痊愈的伤痕,正是夜袭敌营那一日,禾晏从乌托人手中救回来的俘虏,亦是当时从李匡剑下保下的女人们。说话的女人禾晏还记得,那一日正是她流着眼泪劝阻自己不要与李匡起冲突,自愿牺牲的。

    不过后来禾晏也从赵世明嘴里得知,这女子原本就住在城外的庄子上,乌托人来后,将她的丈夫和儿子杀掉,一家人中只剩下她一人。她本就认为自己已经被乌托人糟蹋过,惧怕外面异样的眼光,又因家人都不在,早已存了投死之心。是以李匡来找她时,她是最快接受的。

    那一日,如果不是禾晏站出来,如果不是肖珏赶到,或许这些女人,已经死在李匡的剑下了。

    李匡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很多事情,在当下的环境中不觉得,等事情过去后,回头再看,便会发现自己有多疯狂。

    那些女人们走到禾晏跟前,纷纷跪下,一声不吭,对着禾晏磕了几个头。

    禾晏怔住:“你们……”

    “多谢小禾大人。”她们道。

    女人们的精神比起前些日子来要好了很多,或许是燕贺带来的粮食让她们吃饱了一些,又或许,是禾晏当日说的话令她们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赵世明走到禾晏身边,低声道:“小禾大人,这些女子,尚有家人的都已经回家去了。无家可归的,如今则被官府安置在一起。她们会劳作耕织,日后……当不会出现小禾大人担心的那种情况。”

    他郑重的对禾晏保证:“赵某会照顾好她们的。”

    禾晏心中稍稍宽慰,对赵世明行了一礼:“多谢赵大人。”

    赵世明捋着胡须笑了,“应该的,既是我润都人,作为润都的父母官,理应安置好她们。”

    禾晏也笑了,世上许多事,总归是一点点变好的。只要有人去做,变化终究会发生,无论这变化有多么微小。

    她搀扶起为首的那个女子,轻声道:“让她们也起来吧,日后好好过日子,记住,你们的命是我救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

    女人点了点头。

    燕贺站在城门下,抱着胸道:“这姓禾的小子怎生瞧着,还比你要得民心?”他斜晲一眼肖珏,“他不是你的下属吗?你怎么还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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