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禾晏一怔,死了?

    ……

    肖珏出去的时候,林双鹤已经不见了。只有飞奴守在外面,肖珏问:“林双鹤去哪了?”

    “林大夫说去沈姑娘那边帮忙配点药。”飞奴答道,“凉州卫战死的新兵已经安顿好了。”

    战死的新兵,将会被掩埋在白月山脚下,这些年轻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经历一场真正的厮杀,就被屠戮在暗处的刀下。

    肖珏捏了捏额心。

    接到漳台的消息后,他即刻动身前往漳台,只是出发至中途,便察觉其中不对。他暗中联系九旗营的营长,得知漳台确实所受乌托人骚扰,但也并未有信中说的那般严重。中途便调转马头,将驻守在庆南的南府兵拨了一部分过来。

    对方定是冲着凉州卫而来,或者说,冲着他而来。

    如今他刚接手凉州卫,若凉州卫在肖珏手中出了岔子,陛下必然有合理的理由收回兵权,朝中那些对他不满的大臣即可落井下石,他这个指挥使,也不能做的长久。

    “那些西羌人……”

    “不是西羌人,”肖珏打断飞奴的话:“是乌托人。”

    飞奴怔住。

    “除了日达木子和他的亲信是羌人,其他都是乌托人。”

    飞奴问:“借刀杀人?”

    “是杀我。”他轻笑一声,转过身道:“让沈瀚和所有教头到我房间来。”

    ……

    禾晏在肖珏走后,又休息了一会儿,宋陶陶、程鲤素和沈暮雪来了。

    俩孩子各自提了一大篮食物,因着羌人刚刚来过,凉州卫封锁戒备森严,都不能进城,因此,也就没有酒楼里的好饭菜。但也有鱼汤蒸肉什么的,宋陶陶跑到禾晏塌前,问她:“你可有好些了?”

    “还不错。”禾晏笑道:“之前拜托你找沈教头帮忙的事,多谢了。”

    小姑娘难得有了一丝羞赧,忸怩了一会儿:“也没什么,你当时都在牢里了。而且……你也救过我,咱们扯平了。”

    “我大哥什么时候救过你?”程鲤素尚且不知道宋陶陶在凉州城里曾被孙凌掳走之事,一脸狐疑的问。

    “这是秘密,干嘛告诉你?”对待程鲤素,宋陶陶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那是我大哥!我当然有权利知道,你凭什么瞒着我?”

    眼见着这两人又要吵起来,沈暮雪无奈摇头,只对禾晏道:“禾小哥,之前是我错怪你了。”

    她说的是胡元中的事。

    “无事,”禾晏道:“他们连教头们都瞒过去了,瞒住你很正常。而且沈姑娘当时救人心切,不可能想那么多。对了,”她想到了什么,“我听肖都督说,胡元中死了?”

    沈暮雪点头:“那个胡元中,在日达木子出现的时候,曾想掳走我,后来都督赶回来,都督的护卫与他交手,这人死在护卫手下。”

    “早知道他要死,何必费心把他救回来,浪费药材。”程鲤素嘟囔了一句。

    禾晏心道,那胡元中果真看中了沈暮雪的美貌,贼心不死,两军对战,居然还想趁乱掳人,其心可诛。

    “禾小哥,”沈暮雪看着她,认真的询问:“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当时,为何会怀疑胡元中有问题呢?”

    而且一怀疑一个准。毕竟当时胡元中在凉州卫里安分守己,纵然小麦他们得了禾晏的嘱咐,日日盯着胡元中,也没瞧出胡元中有什么不对。

    禾晏不能说是因为胡元中手上的疹子,显得她对羌人很熟悉,默了片刻,才道:“是那张写着情诗的纸。”

    “纸?”沈暮雪一愣:“胡元中亡妻留给他的遗物?”

    “不错。”禾晏道:“你们都为他的深情所感动,可这样一个深情的人,绝不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你。”

    “哪样的目光?”沈暮雪莫名其妙。

    禾晏挠了挠头:“就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目光。”

    她想,沈暮雪到底是个姑娘,脸皮薄,若说成“垂涎三尺”,难免令她难堪。不如换个委婉的说法。

    但这沈姑娘居然也不是普通姑娘,闻言并未害羞,只是奇道:“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这问话就有些为难禾晏了,她道:“我一直注意着沈姑娘啊。”

    沈暮雪蹙眉,一边的宋陶陶见势不好,忙上前挡住禾晏看沈暮雪的目光,若无其事的端起旁边的水杯递给禾晏:“禾大哥,喝水。”

    禾晏:“……谢谢。”

    正说着,外头想起人的笑声,回头一看,却是林双鹤去而复返。他大冬天的摇着折扇,翩翩走近,挂着斯文笑意:“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原来都在这儿待着。”

    “林叔叔。”程鲤素喊道

    林双鹤与肖珏年纪相仿,程鲤素和林双鹤差的也不大,却因为叫肖珏“舅舅”,便也随着叫林双鹤“叔叔”。不过林双鹤大约不太满意这个称呼,笑容哽了一下,不如方才流畅。

    沈暮雪起身:“林公子。”

    “沈姑娘,我刚从医馆过来,有几个新兵醒了,正叫伤口疼,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暮雪一怔:“是么?”随即看向禾晏:“禾小哥,我去医馆看看,你现在可有什么不适?”

    “没有没有。”不等禾晏回答,宋陶陶先开口了,她如临大敌的看了一眼沈暮雪,“要有什么,林公子在这,会给他看的。”

    “林叔叔不是只医治女子吗?”程鲤素奇道。

    “咳,”林双鹤一合扇子:“偶尔也可破例。”

    “如此,那我就先走了。”沈暮雪对着众人欠了欠身,转身出了屋。

    宋陶陶松了口气。

    禾晏:“……”

    她有些头疼,不知怎么才好,林双鹤是个人精,大抵瞧出了她的为难,就对宋陶陶和程鲤素道:“我现在要再为你们的禾大哥看看伤口,看完了之后,她须得休息,你们两个,最好不要在此打扰。”

    “又休息?”程鲤素问:“我们才刚见着他,这还不到一盏茶功夫。我还有话想跟禾大哥说。”

    “那也要等你禾大哥好了才能说,”林双鹤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推,“难道你想看着他缠绵病榻,一病不起?”

    宋陶陶回头看了禾晏一眼,禾晏作势无力扶额,她咬了咬唇,便拉着程鲤素往外走:“既然如此,就不要打扰他了,让他多休息,我们明日再来。”

    程鲤素道:“说话就说话,你拉我干什么?”

    宋陶陶:“你以为我很想碰你么?”

    两个小孩儿吵吵嚷嚷的远去了,林双鹤关上门。

    禾晏这才吁了口气,林双鹤还真不错,这么多年过去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一流,怪不得以前在贤昌馆的时候,人缘极高。如此能想人所想急人所急,禾晏也忍不住在心底感激了他一把。

    “妹妹,你可真厉害,”林双鹤摇着扇子笑盈盈走过来,道:“都这份上了,还能让姑娘为你争风吃醋,了不起!”

    禾晏无力的开口:“过奖。”

    宋陶陶小姑娘的心思,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看的明白。不过小姑娘的心思,千变万化,想来过段日子就好了。

    “林大夫过来,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林双鹤叹气:“凉州卫里,现在到处都是还没除尽的血。那些羌人的死尸堆着,我看着头疼。你别看我虽是大夫,可平日里不喜见血腥,烦的厉害,来你这躲躲。”

    林双鹤也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凉州卫的苦寒天气想来不适应的很。她这屋子是借着程鲤素的,宽敞又舒适,许是因为受伤,还给燃足了炭火,温暖极了。比起来,是比外面要适合躲懒些。

    “你怎么不去找肖都督?”禾晏问:“他的屋子比我这边要舒服得多。”

    “我也想啊,”林双鹤耸了耸肩:“我刚过来的时候碰上他了,他带着人正要去地牢,可能有事吧。等回来我再找他。”

    “地牢?”禾晏怔住。

    “怎么?你想去?”

    地牢里也就雷候一个人,肖珏去地牢,应当是为了审问雷候,她之前与雷候交过手,许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禾晏就道:“我想去,林公子可以帮忙吗?”

    “本来是不可以的。”林双鹤矜持的摇了摇扇子,“但因为是美丽的姑娘提出来的请求,就可以了。”他站起身,“走吧,我给你拿跟棍子扶着。”

    ……

    地牢门口,肖珏和沈瀚一众人正往里走。

    门口的守卫增加了一倍,里头还有人看着,为的就是怕雷候在牢中自尽。风带起了肖珏的氅衣,他边走边道:“杜茂呢?”

    “听您的吩咐,让人给关起来了。”沈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但关于雷候的事,他可能真的不知情。”

    “在我这里,没有可能。规矩就是规矩。”青年神情漠然,“错了就要受罚。”

    沈瀚也不敢说话了。

    地牢里的守卫见着肖珏,纷纷让路,肖珏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递给飞奴,看向牢房里的人。

    禾晏与雷候交手的时候,给雷候喂了蒙汗药,又用宋陶陶的腰带将他捆起来。以至于后来肖珏的人带到的时候,雷候还未醒来。

    但此刻的雷候,比起与禾晏交手时候的雷候,就要惨多了。他的手脚全部被木枷扣着,动弹不得,连脖子也不能动,浑身都没有力气,更无法做到咬舌自尽。一旦失去了主宰自己生死的机会,他就跟栈板上的鱼一样,只能任人宰割。

    “把门打开。”肖珏道。

    守卫起身将门打开了。

    纵然将门打开,雷候现在除了动动嘴巴,全身哪里都动不了。他看向眼前人。年轻男子的眉眼等灯火下漂亮的不可思议,然而看向他的目光,冷如寒潭。

    “不必白费力气。”雷候挤出一个笑容,“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守卫将椅子搬过来,肖珏在椅子上坐下。他垂着眼睛看向雷候,声音平静:“几个月前,白月山上争旗,你败于禾晏手下,但我还是点了你进前锋营,你知道为什么吗?”

    雷候笑容僵住,不可置信的盯着肖珏。

    肖珏扬眉:“猜到了?”

    “你是故意的?”一瞬间,雷候的嗓子沙哑至极。

    “一个新兵,日训时候不声不响,争旗时候一鸣惊人。是什么,天才?”肖珏嘲道:“你是这种天才吗?”

    雷候说不出话来。

    他处心积虑,挖空心思进入凉州卫,一步一步想方设法,生怕露陷,就算到了如今这一步,还怀揣着自己不惧牺牲的无畏,但肖珏只一句话,就将他的防线击溃。

    人家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所以他做的一切,都如跳梁小丑,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沾沾自喜。

    “那又如何?”雷候强撑着道:“反正都是死,不如死的有价值。就算给你心里添一根刺也好。”

    “我点你进前锋营的时候,做了一件事。”肖珏漫不经心的挥手,飞奴屈身,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肖珏,是一个香囊和一个长命锁,肖珏将香囊扔到雷候面前,将长命锁绕于指尖,似笑非笑的看着雷候:“看看,还认识么?”

    雷候如遭雷击。

    香囊的刺绣很熟悉,是出自他妻子之手,那长命锁,是雷候出发前亲自令工匠打好,戴到儿子身上。

    “肖怀瑾,”他咬着牙道:“祸不及妻儿……”

    “妻儿?”肖珏把玩着手中的长命锁,讥讽道:“你来做这件事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有妻儿么?”

    雷候咬着牙不说话。

    “你做这件事,就是将你妻儿的命拴在身上。成了,一起活,输了,你凭什么以为,只有你一人付出代价?”

    “肖怀瑾!”雷候高声道,他想挣扎,可被木枷扣着,也是无能为力。此刻红着眼眶,目呲欲裂,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年轻的都督看向他,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知道的,都可以说一说。”

    “不可能!”雷候道。

    “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肖珏将长命锁放于眼前,仔细观察,边漠然道:“你猜你死了,你妻儿死了,你为之效命的那位主子,会不会替你报仇?”

    “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雷候绝望的哀求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他们,你放过他们好不好?你要怎么处置我都没关系,杀了我也没关系,求你了……”

    “你来之前,应当想过这个后果。”肖珏道:“做死士的,怎么可能心存侥幸。或者,你该将她们藏得更深一点。”

    雷候委顿在地。

    大魏的这位少年杀将,心硬如铁,再如何卑微的祈求,都不可能换来他的心软。他是没有感情的怪物,心狠手辣,如泥塑木雕,对待生母生父尚且如此,怎么可能指望他有感情?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无力地问。但他知道,他狠不过肖珏,他根本不可能做到对自己妻儿的性命视若无睹。

    可若是说了,他的主子亦会报复。这本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成则活命,败则黄泉。

    这一刻,雷候后悔了。

    “我说过了,将你知道的都说说。”肖珏慢悠悠道,“我时间多的很,不着急,你可以一件件说完。”

    “我若是不说呢?”

    青年把玩长命锁的动作一顿,下一刻,轻微的“咯吱”一声,长命锁在她手中碎成齑粉。他竟生生将那只长命锁捏碎了。

    “你可以试试,”他语气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只道:“我保证,下一次送来的,不会只是这两样死物。”

    雷候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神情一片惨然。他看着肖珏,冷笑着一字一顿道:“不愧是封云将军,不愧是右军都督。这般心性手段,雷候领教了。”

    禾晏正扶着棍子,随着林双鹤一同来往地牢,刚走到门口,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

    “难怪当年肖仲武夫妇头七未过就争兵权,难怪虢城长谷一战淹死六万人亦面不改色,论无情,大魏谁能比得过肖怀瑾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少年(上)

    “难怪当年肖仲武夫妇头七未过就争兵权,难怪虢城长谷一战淹死六万人亦面不改色,论无情,大魏谁能比得过肖怀瑾呢?”

    地牢里,一瞬间寂静无声。

    沈瀚有心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年轻男人背对着囚徒,贴在身侧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不过须臾,又缓缓松开。他回过头,看向雷候,漠然笑道:“看来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就更要想清楚了,”他往外走,声音冷淡,“我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行至门口,恰好撞见站在拐角处的禾晏与林双鹤二人,他目光一顿,没有理会,径自离开了。

    身后无人敢追上去。

    沈瀚让人将雷候重新关进去,不知是方才与肖珏的一番话说得让雷候自己心生绝望还是怎么的,雷候大声惨笑。笑声回荡在地牢中,阴森又凄厉。

    飞奴从里面走出来,看见禾晏与林双鹤也是一怔,道:“林公子,你们怎么来了?”

    “我想说,”禾晏看了一眼里面:“我与雷候曾交过手,都督审问雷候的时候,也许能帮得上忙,所以就来看看。”

    “不必,已经解决了。”飞奴回答的很快,“两位可以回去了。”

    林双鹤耸了耸肩,看到飞奴手里抱着的肖珏的大氅,主动伸手接过来道:“这是怀瑾的衣服,我给他送过去吧,想来他这会儿也不想见到人。”

    飞奴:“不用麻烦林公子。”

    “不麻烦不麻烦,”林双鹤道:“我等下也正要去找他。”

    飞奴便罢手,对着林双鹤点头:“那就多谢林公子了。”

    林双鹤笑了笑,对禾晏道:“走吧。”

    两人一道往外面走去。

    出来的时候天上已经在下小雪,此刻雪又大了些。禾晏身子有伤,走的很慢,外头还罩着程鲤素的披风。林双鹤虽然嘴巴上叫“妹妹”叫的亲热,与女子相处间倒也有分寸,仿佛刻意避嫌,连搀扶也不搀扶禾晏一把。

    不过两人并不赶时间,走的就很慢。

    雪粒簌簌的落下来,打到人的身上,禾晏心里想着方才在地牢里听到雷候的话,正在沉思,冷不防林双鹤开口,他问:“听说过虢城长谷一战吗?”

    禾晏一怔,随即答道:“听过。”

    虢城长谷一战,是当年肖仲武死后,肖珏当年带领南府兵去平定南蛮之乱中,最重要的一战。那时候大魏举国上下都等着看肖珏的笑话,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带着这么多兵,连他父亲都赢不了的异族雄兵,怎么看,他都是必败之局。

    谁知道第一战就大获全胜,以至于到后来南蛮节节败退,肖珏真正平定南蛮的动乱,不过半载时光。

    “你可知,长谷一战他是如何获胜的?”

    “水攻。”

    “你竟知道?”

    禾晏不说话,竹棍顿在雪地上,戳出一个小坑。

    “那你也就知道,长谷一战中,封云将军肖怀瑾水淹虢城,六万人丧命。”林双鹤将肖珏的黑色大氅抱得更紧了些,“当时尸体漂浮,城东皆臭,虢城如人间地狱,惨不忍闻。”他笑问,“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他很残忍,毫无人性?”

    禾晏平静道:“战争本就是残酷的。对敌人心怀仁慈,就是对本国百姓残忍。更何况,未处在那个位置,谁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样。若非他的残忍毫无人性,或许如今被淹死的人,就是我们。”

    林双鹤脚步一顿,转向禾晏,问:“你竟会这般想?”

    “我不过是觉得,肖都督不是这样的人罢了。”

    林双鹤仿佛第一次见到禾晏般的盯着她。

    禾晏问:“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

    半晌,他摇头一笑,道:“我只是诧然,你与怀瑾不到一载时光,便如此相信他。为何当初我听闻此事,却不如你坚定?”

    禾晏心道,那是因为林双鹤并未真正的到过沙场。见过沙场上厮杀的人,才知道将领每做一个决定的艰难。肖珏聪明、冷静,若非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大可不必如此,反给自己留下一个嗜杀的恶名。

    要知道,当时长谷一战后,肖珏虽大败南蛮,引得无数少年推崇敬畏,却也被许多文人指着鼻子骂无情无义,杀孽太多。毕竟长谷一战中被淹死的人里,亦有南蛮平民。

    “林大夫似乎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禾晏问:“是为什么?”

    “我并非一开始知道的。”林双鹤叹了口气,“你说,拿三千兵士,对抗六万人,除了水攻,还有什么法子呢?”

    “三千兵士?”禾晏猛地抬头:“不是十万南府兵吗?”

    “十万?”林双鹤笑道:“倘若有十万南府兵在手,他也不必取这个法子了。”

    当年肖仲武死后,肖夫人追随而去,一时间,肖府哭声震天,悲声载道。那时候举朝上下皆道鸣水一战中肖仲武身败,是因为他刚愎自用,指挥失误,使得数万大魏军士,葬身沙场。

    陛下仁慈,念及肖家多年功劳,不追究肖仲武失责之过,但同时,兵权也收回手中。肖珏那时候才十六岁,肖璟也只刚刚十八,白容微才嫁过来未满半年就出此大祸,一时间,人心惶惶,都不知道未来的路如何走。

    林双鹤还记得肖家出事后,他第一次见到的肖珏。

    少年惯来总是一副冷淡懒倦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不曾映在心上。但也教人明白,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

    只是任谁家中遭此大难,必然要一蹶不振,再不济,也要同过去大不相同。但林双鹤见到的肖珏,并非如此,除了神情比之前憔悴一点,他并无任何颓然沮丧。

    “你有让人昏睡整日的药吗?”肖珏开口就问。

    林双鹤道:“我家药铺有,你想要,我马上给你取。”

    林家药铺遍布大魏,光是朔京的闹市就开了好几家,林双鹤令小厮去最近的药铺,取了两副来,递给他道:“吃了可以昏睡十个时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若夜里失眠,我可以为你调制一副温和些的。”

    或许,肖珏是因为家中突逢变故,整夜难以入睡,想要求药安神助眠。

    肖珏将药收回袖中,对他摆了一下手,道:“多谢。”转身要走。

    “怀瑾!”林双鹤叫他。

    肖珏脚步停住,看向他。

    “这药……是你用吧?”

    少年眉眼精致明丽,目光越过他,落在远处,远处尽头,巍峨宫殿若隐若现,他淡道:“我要进宫。”

    林双鹤并非蠢笨之人,顷刻间便明白了肖珏的用意,他悚然道:“你要瞒着你大哥进宫?”

    “告诉他做什么。”少年低头笑了一下,“徒增烦恼罢了。”

    “你疯了!”林双鹤急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因为肖将军的事,朝中乱作一团。如今谁也不敢替肖将军说话,徐相近来日日陪着陛下,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肖珏道:“那又怎么样?兵权必须回到肖家。”

    “你这样很可能会没命的!”

    肖珏转过头,定定的看着他,“那就没命。”

    “你!”

    “对了,有件事还想请你帮忙。”他开口道。

    少年的脸色极少显出这般郑重其事的神情,林双鹤的心中,一瞬间涌出不祥的预感,他嗫嚅着唇,问:“何事?”

    “若我活着回来,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若我死了,”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不必替我收尸,林太医在太后娘娘跟前能说得上话,请帮帮我大哥,此事与他无关。”

    “什么叫……你死了?”林双鹤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很简单,今夜一过,不是我死在今时,就是他死在明日。”他神情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但我并不确定结果,所以,”他弯了弯唇,“你可以祈祷一下。”

    “肖怀瑾!”

    少年对着他,深深拜下去,直身的时候,只说了两个字。

    “多谢。”

    林双鹤的眼眶红了。

    肖珏冲他摆了摆手:“回去吧。”

    林双鹤没有动。

    他笑了一声,自己转身离开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当时肖珏的背影,似乎还停在眼前。熙熙攘攘的闹市街道上,少年背影挺拔,却格外孤独。

    谁也不知他将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但林双鹤很清楚一件事。

    肖珏不会回头了。

    他想的入神,冷不防被禾晏的话打断,禾晏问:“所以后来,都督就这样自己进了宫?”

    林双鹤回过神,继续慢慢的往前走,边走边道:“我并未跟着一道进宫,后来的事,也是听祖父说起的。”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

    秋雨凉而冷,似乎要浸透人的心里去。再过不了几日,就是中秋了。倘若肖仲武不出事,肖府眼下应该都在忙着为中秋宴做月团布置酒宴。然而如今一片惨淡,处处戴孝。

    桌上三人默然无语。

    饭菜无人想动,白容微温声开口:“多少也吃一点吧,这样下去,身子都吃不消了。”

    都是简单的清粥小菜,沉默片刻,肖璟还是端起了碗,他才喝了一口,复又放下,道:“怀瑾,明日一早,我与你一同进宫。”

    肖珏:“好。”

    白容微问:“进宫……做什么?”

    “肖家没了兵权,迟早会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肖璟道:“无论如何,南府兵也要回到肖家,否则……”

    否则,肖家也不知道能撑的了几时。

    “那,就算陛下将兵权还给了我们,日后又该怎么办呢?”白容微小心翼翼的开口,“如璧,你是奉议大夫,就算怀瑾从武,可他才十六岁。”

    肖璟的动作顿住。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肖家无人了。纵然肖珏天赋秉异,但他才十六,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如何能带领数万南府兵。

    难以服众。

    “十六岁能做的事多了去了。”肖珏漫不经心的夹菜,“大哥,畏首畏尾,只会一事无成。”

    肖璟叹了口气,道:“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陛下会把兵权还给我们吗?”白容微愁道:“如今徐相势力滔天,不会放过这个对付肖家的机会。”

    “会的。”少年懒洋洋的给他们倒茶,“不必害怕,徐敬甫,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无人再说话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下人将白容微和肖璟扶回床上。

    肖珏站起身,披上外裳,走出门去。

    外面,飞奴正等候,雨水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水坑,荡出层层涟漪,将门口挂着的白色灯笼都浸透全湿。

    肖珏在门口停下脚步。

    飞奴道:“少爷。”

    他低头,吩咐管家:“照顾好他们。”转身上了马车。

    “走吧。”

    就此消失在夜色中。

    马车驶向皇宫,宫里,当今丞相徐敬甫正在与文宣帝下棋。

    宫人来报:“陛下,光武将军府上二公子求见。”

    文宣帝下棋的动作一顿,“肖怀瑾?他来干什么?”

    “许是为了他父亲一事。”徐敬甫笑道:“陛下,小心啊。”他捡走一枚黑子。

    “你,别趁着朕分心的时候作怪,”文宣帝笑骂,“狡猾。”

    徐敬甫也笑:“是陛下让着老臣。”

    他二人又说笑下棋,似乎已经将肖珏忘记了。一炷香时间过去,宫人再次进来提醒:“陛下,肖二公子还在殿门外候着,外面还在下雨。”

    “下雨就回去,”文宣帝正苦恼着面前的棋局,“待着做什么。”

    “陛下莫恼,”徐敬甫道:“这肖二公子家逢巨变,如今也还是个孩子。定然心中诸多委屈,不如让老臣出去劝劝,能将他劝回去最好。”

    “你去吧。”文宣帝不耐烦的挥手:“上朝也是肖仲武的事,下朝还脱不得,成日都是肖家肖家,朕都听烦了。你让他回去吧!快去快回,回来还得陪朕下完这局棋。”

    徐敬甫起身,恭敬行礼:“是。”

    待出了殿门,一眼便看到跪在门口等候的肖珏。

    徐敬甫年过花甲,年轻的时候曾在翰林院任职,门生遍天下。大魏出众的少年儿郎,多少也与他有点关系。纵然肖珏并非他学生,可肖珏的出众,他也是听过的。曾在皇家狩猎时见过肖珏一面,也记得那白袍少年丰姿夺人,如明珠生晕,将他人都比了下去。

    徐敬甫也曾在心中叹息,这样出众的少年,若是他徐家人多好,可惜,便宜了肖仲武那个蛮夫。

    他在肖珏面前站定,道:“肖二公子。”

    少年抬起头,看向他,“徐大人。”

    “外面下这么大的雨,肖二公子怎么在外等着也不打把伞。”他吩咐左右宫人,“来人,给肖二公子打把伞来。”

    宫人持伞站于肖珏身后,徐敬甫作势要将他扶起,仿佛长辈真切关心小辈般道:“还跪着做什么,快起来吧。”

    肖珏不动,道:“我想见陛下。”

    “陛下眼下正忙着,肖二公子要真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也不急。眼下已经很晚,陛下忙过之后还要歇息,并非面圣的好时候。”

    少年不为所动,只重复道:“徐大人,我今日非见到陛下不可。”

    徐敬甫退后两步,手拢在袖子里看他,脸上亦是挂着慈祥笑意,“肖二公子,陛下仁慈,从前是肖家有功,对你青睐有加。如今你父亲失责,鸣水一战令大魏兵士惨败,本该追究,是陛下念着旧日情分,网开一面。你怎能得寸进尺,不识好歹呢?”

    夜雨斜斜飘着,从伞下溜进来,将少年的衣衫打的濡湿。他眉眼俊美的要命,神情平静,声音再无过去半分懒倦风流,道:“徐大人说的是。”

    徐敬甫笑容不变。

    “所以,”肖珏抬起头来看向他,“恳请徐大人与陛下通融一句,肖珏想见陛下。”

    “肖二公子说笑了,老夫为何要替你通融陛下?”徐敬甫问。

    少年看着他,微微低头:“请徐大人成全。”

    少年人的傲骨,最经不起摧折,有时候脊梁就那么轻轻一弯,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肖仲武若泉下有知,瞧见他这个引以为傲的次子如今跪在自己面前,请求自己的怜悯施舍,会是怎么一种表情?

    一瞬间,徐敬甫便不想要立刻将他逼到绝路了,看骄傲的人落入凡尘,被人踩进泥泞,自尊被践踏的一文不值,比这些有意思的多。

    他微微仰头,苦恼道:“肖二公子,不是老夫不帮你。只是如今陛下正生着肖家的气。纵然是老夫,也难以插手此事。”

    肖珏只道:“请徐大人成全。”

    徐敬甫盯着他,半晌,他道:“若是肖二公子执意想见陛下,不如先自行领罚。肖家本就戴罪之身,二公子若能豁出去,陛下瞧见,心中火许会稍散几分,老夫也好为肖二公子说话。”

    “请徐大人指教。”

    “你如今年少,更多的责罚也难以承担,就先去领五十个板子吧。”他道。

    这话说的十足轻松,仿佛给肖珏已经很网开一面了似的,旁边的宫人低着头不说话,心中却难掩惊讶。

    五十个板子,身子稍弱的,即可一命呜呼,纵然是寻常人,五十板子下去,也能少半条命,不养个一年半载难好。

    肖珏道:“好。”

    徐敬甫微笑:“二公子果真有乃父之风,”他转身,吩咐身后人,“带肖二公子下去领板子吧。”

    夜雨飒飒,五十个板子落在人身上,并非想象中的轻松,尤其是行刑的宫人,还特意被徐敬甫“交代”过。

    少年一声不吭,咬牙扛了下来。五十个板子过后,他拭去唇角的血痕,慢慢撑起身子,站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差点没站稳,身侧的宫人看着有些不忍。当年的肖二公子,锦衣狐裘,矜贵华丽,如今这般狼狈,谁能料到?谁也料不到。

    徐敬甫并没有兴趣观看肖珏挨板子,他进了殿里,先去与文宣帝说话。

    文宣帝道:“你不是说要赶走他?”

    “陛下,”徐敬甫摇头,“肖二公子执意想见陛下,老臣也规劝不得。少年人,心气盛,真要认准了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如今光武将军已经不在,他母亲又……老臣也是看他可怜,陛下不如就见他一面,听听他怎么说。要是说得不好,让他出去,下次不见就行了。”

    文宣帝叹气:“爱卿心软了。”

    “是陛下仁慈。”

    “罢了,”文宣帝吩咐宫人,“好歹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叫他进来吧。”

    殿外极冷,殿里极暖,没了无处可避的夜雨,只有熏得人头晕的花香。灯火绰绰,有人走来。

    他在文宣帝面前跪下身去,道:“臣,叩见陛下。”

    “免礼。”文宣帝随口道,抬眼朝肖珏看去,甫一看到肖珏就怔住,问:“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外头一直下雨,徐敬甫令人撑的伞,也仅仅只维持了一刻不到。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狼狈无比,又因刚挨过五十个板子,身子虚弱至极,面如金纸,唇色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

    与过去截然不同。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文宣帝不由得生出恻隐之心,动了几分真切的关怀,他放缓了语气,道:“告诉朕,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徐敬甫站在一边回答:“肖二公子是自知肖家有罪,自行领罚五十大板,好教自己心中好过一些,也叫陛下知道,肖家的悔过之心。”

    文宣帝瞧着他,叹了口气,“五十大板……也太过了些。”

    “肖二公子也是感念陛下仁德。”徐敬甫笑道。

    “你来找朕,究竟是为何事?”文宣帝道:“肖家的事,朕已经不想再提了。”

    肖珏的目光从桌上的棋局上扫过,棋局上头,黑白子交织错落,在暖融融的灯火下,泛出阴森冷意。

    如人生奇诡,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

    但过去已经过去,既无法预知,便创造未来。

    少年伏倒身去,声音平静,带着不可阻挡的执拗,一字一顿道。

    “臣,求陛下恩准,愿亲率南府兵再入鸣水,出战南蛮。”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少年(下)

    “臣,求陛下恩准,愿亲率南府兵再入鸣水,出战南蛮。”

    灯影微微晃动,外头传来雨水打湿地面的声音。

    少年俯身不起,半晌,文宣帝慢悠悠的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南蛮人欺我中原百姓,如今父亲战死,豺狼未清,臣愿继承父亲遗志,再入南蛮,夺回鸣水。”

    文宣帝没有说话,徐敬甫先开口了,他道:“肖二公子,光武将军离去,虽然老臣也能理解你此刻悲愤之心,不过率兵出征,并非一句话的事。”

    见文宣帝并没有要阻止自己说话的意思,徐敬甫继续道:“鸣水一战中,光武将军刚愎自用,贻误战机,使得大魏数万兵士葬身鸣水,已是大过。陛下仁德,不予追究,如今你今夜前来,原来不是为了请罪,而是为了兵权。”

    肖珏沉声道:“臣是为了大魏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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