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凉州卫所的演武场旁,郑玄和两个新兵站着,见肖珏过来,沈瀚忙上前,道:“都督。”

    “听说人找到了?”沈瀚问。

    “梁平看着。”

    沈瀚稍微松了口气,如今禾晏正被怀疑着,突然失踪的话,未必不是故意为之。有疑点的人,总是放在眼皮底下更安全。

    不过既然人找到了,就该考虑另一件事情。

    “郑玄所言是禾晏自行越山,沈虹所言禾晏是为了救郑玄越山,都督看……”沈瀚问。

    肖珏:“郑玄在说谎。”

    沈瀚一愣。

    “越山路上有马蹄印,我也找到狼崽被摔死的痕迹。”肖珏道:“禾晏的确是在救人。”

    沈瀚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此说来,郑玄几人实在不道义。”如此新兵,纵然再如何出色,日后一旦上了战场,谁知道会不会临时倒戈。士兵可以死在敌人刀下,却不能是在同袍的暗箭之中。

    “不过,”沈瀚想到另一件事,“倘若禾晏所言是真,是否可以洗清她身上的嫌疑?”如果禾晏是为了战友可以不顾自己性命安危的人,或许应该对她有所改观。

    “不行。”回答他的是肖珏冷淡的声音,“他在山上的陷坑里,徒手杀了一头狼。此子不可小觑,”他扬眉:“恐有秘密在身。”

    沈瀚不敢多说什么了,如今凉州卫虽隔朔京千里,可如今情况复杂,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沈瀚看向郑玄几人,他们坐的远远地,此刻面色不安的频频朝这头望来,虽然郑玄极力保持镇定,却不知自己的谎言已经被揭穿了。

    “都督打算如何处理这几人?”沈瀚询问。

    “出越行伍,搀前越后,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肖珏神情不变,声音平静,“谤军之罪,斩。”

    沈瀚心中一凛,俯首道:“是!”

    ……

    禾晏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日上三竿,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坐起来,望着从窗户透出来的日光发呆。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禾晏抬眼一看,正是昨日那位医女仙子沈暮雪,禾晏奇道:“沈姑娘?”

    “这是今日的汤药,你先服下,”沈暮雪把药碗放在禾晏屋子里的小桌上,“昨日都督已经给了你外伤药,你每隔三个时辰换一次即可。”

    禾晏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而尽,顺口问:“沈姑娘,其他人怎么都不见了?他们也不叫我?”

    “我同梁教头说过,你的身子还需要休息,今日不便去演武场练习。”沈暮雪回答。

    禾晏应了一声,又看向沈暮雪,这姑娘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生的肤如凝脂,极其貌美,重要的是自内而外一股恬淡悠然的气质,教人心中极舒服。大约是被禾晏看的有些不自在,沈暮雪轻蹙眉头:“小哥可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禾晏道:“我只是觉得沈姑娘面善,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沈暮雪愕然一刻,随即摇头笑了,“我同小哥从前未曾见过,大概是记错了。”

    “好吧。”禾晏挠了挠头。沈暮雪见禾晏喝完药,便又将药碗拿走,退出房门外。

    陡然间安静下来,禾晏也不知能做什么,好在这样的发呆没过多久,又有人在门外敲门。

    “谁啊?”禾晏问。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

    禾晏一怔,门口露出个脑袋,竟然是沈虹。

    他不知道是从哪里跑过来的,整个人脸色十分苍白,嘴唇都成了青紫色,不如初见时候的活泼。他一瘸一拐的走进来,有些不敢看禾晏的脸,走到禾晏床边便讷讷道:“对不起。”

    禾晏已经从洪山那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道:“没事,你不是告诉他们真相了吗?”

    “可我……差一点就……”沈虹满面愧疚。

    禾晏倒也能理解,如沈虹这样的,从前没经历过什么事,胆子小,想来被郑玄那么一威胁,就慌了手脚。她道:“我现在不是没事么?”

    沈虹默默的点了点头。

    “你刚进来的时候走路有些奇怪,”禾晏问:“是怎么了?”

    “我……我犯了军令,被杖责四十军棍,”沈虹道:“日后便去做伙头兵了,不可上前线。”

    禾晏默然,四十军棍,难怪沈虹脸色这么差,没死都算好的。

    “其他人呢?”

    “郑玄和另外两个人……被斩了……当着所有新兵的面……”沈虹脸色发白的道。

    禾晏心中并不意外,当年她做飞鸿将军时,就听过封云将军的恶名,军中纪律极为严苛。曾有大官家的儿子来投南府兵,本是为了走过场扬名,却因犯了军纪被肖珏下令斩首,当时那大官不依不饶,告到陛下跟前,最后也不了了之。

    旁人许会说肖珏残酷,但若非如此,他便也无法管制南府兵,更勿用提走到今日这一步。

    “其实做伙头兵也挺好的,”禾晏拍了拍他的肩,“你性子温柔善良,上前线不敢杀人的。”

    沈虹勉强笑了一笑,他从兜里掏出一大把东西塞到禾晏手中,禾晏低头一看,是一把松子。

    “你是好人,”沈虹结结巴巴的道:“我之前太懦弱,对不起你,差点害你失去性命。这把松子送给你,你……你慢慢吃。”

    他站起身来,又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刚出门,洪山他们一行人便进来,撞了个正着。沈虹红了脸,走得更匆忙了。待他走后,洪山问:“那小子还来干嘛?”

    “应该是负荆请罪吧,”小麦道:“咦,阿禾哥,你哪来的松子?”

    禾晏把松子往桌上一放,“要吃自己吃。你们怎么早就回来了?”

    “总教头今日说事,”石头开口了,“近几日不必负重行跑。”

    “什么事?”禾晏奇怪。

    “咱们在凉州卫已经呆了整整一个夏日,”洪山抓起几粒松子,边剥边道,“总教头说,要挑选资质好的新兵去前锋营。”

    禾晏挑眉,按照时间来说,的确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说再过十几日,咱们就要去山上争什么,争第一?”

    “争旗。”石头接上他的话。

    “哦对,对,争旗。谁争得最多,谁就是第一,就可能被点中去前锋营。”洪山嚼着松子道。

    “阿禾哥肯定没问题,”小麦托腮,“阿禾哥这么厉害,一定能进。”

    禾晏笑着摇头,仅仅只是前锋营的话,自然没什么,不过要想进肖珏的九旗营,只怕还要下点功夫。

    这还真是摆擂台啊,能者居上。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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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虽然也是重生题材,但是和之前的文风格还是有点不一样,比较偏轻松甜萌(?)一点,宅斗情节偏少基本無,感情线会多一些(大概),晏晏是很飒的小可爱,至于舅舅,真的不是高冷,他只是懒,懒得跟不熟的人说话而已,以后解开封印就会变得很【哔——

    今年想尝试一下新风格的故事,不喜欢这种风格的朋友可以撤了哈,别浪费钱辣。jio得还可以的,希望你们能喜欢鸭!

    第七十八章

    中元节

    一连四五日,禾晏都没去演武场练习。

    她自己其实并未将腿上的伤放在心上,但那位凉州卫的医女沈暮雪姑娘每日雷打不动的来给她送药,还再三嘱咐她不可剧烈活动。洪山也在一边起哄:“你就听人医女的吧,你要是再给折腾坏了,等到了争旗的日子拿不着第一,进不了前锋营,到时候可别哭。”

    禾晏想着想着,遂作罢,也不急于一日两日。

    不过这些日子,只要下了演武场,她的屋子基本都是满满当当,来看她的人络绎不绝。常有人来探病,今日江蛟送几个酸的发涩的李子过来,明日黄雄拿一串烤糊了的烤鹌子过来,最让人无言的是王霸,他自己拉不下脸来,就让他同屋的新兵送来半个啃过的干馍,一看就是从旁人手中掠夺来的战利品。他还真是把军营当成自家山头。

    梁教头来了两次,两次都看见被簇拥在人群中满面春风的禾晏,瞧一瞧她桌上推挤如山的吃的,酸溜溜的扔下一句:“哟,小日子过得不错嘛”又走了,禾晏也很无奈。

    就这么吵吵闹闹,等禾晏手肘上的伤结痂结的七七八八,腿也可以在地上蹦蹦跳跳的时候,已经过了七八日,离争旗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一日,太阳未落山时,洪山他们便回来了。禾晏诧异,问道:“还不到下演武场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散了?”

    “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节,”小麦抢先回答,“总教头让我们早些下武场,吃过饭去河边放水灯祭拜祖先。”

    “这凉州卫还不错,竟还给时间让人祭拜祖先亲人的。”洪山感叹。

    禾晏一笑,心道这本就是军营之中的传统。她当年在抚越军时,每年中元节,驻守地的地方官府还会教人设立道场,专门祭拜在战争中阵亡的军士。如今凉州卫背山靠江,是很方便放水灯。

    “我和大哥要去替爹娘放水灯,”小麦说起死去的爹娘,倒是不见伤感,只有一点淡淡的怅惘,大概爹娘走的太早,记忆已经很淡了,他问洪山:“山哥要去祭拜吗?”

    “去,我娘走得早,我去给我娘放一盏。”

    几人不约而同的看向禾晏:“阿禾哥去不去啊?”

    这里头,禾晏的身份大概是最神秘的,她不爱同小麦他们说起家中的事,洪山也只知道禾晏是家道中落走投无路才来投军的,但看她之前在演武场上飞扬自信的模样,又觉得禾晏并非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

    “我?我也去。”禾晏垂眸,声音低下去,“我也有要祭拜的人。”

    小麦他们察觉出气氛的不对,不敢追问,当即将话头岔开,说起轻松些的事情了。

    等用过晚饭,太阳彻底落山,月光从遮蔽的乌云中漫出来时,凉州卫的新兵们几乎都出来了。

    水灯是要自己折的,纸都在堆在演武场的几个大箩筐里。禾晏也去拿了一张,她不太擅长做这些手工的事,还是小麦看见,三五下替她折成一朵莲灯的形状,又将短白蜡烛滴在莲灯中心,递给禾晏:“做好了!”

    “多谢。”禾晏赞道,“你手真巧。”

    小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以前中元节的时候,和大哥折了好多花灯拿去卖,折习惯了。如果纸再大些,我能折个更漂亮更大的!”

    石头敲了下他的头,不赞同的道:“这可不是你显摆的时候。”

    小麦吐了吐舌头,拿着手里的水灯往五鹿河边跑:“我先去放灯啦,阿禾哥你们快点!”

    立秋过后,凉州的天气到了夜里,越发凉爽,早上的时候下过一场雨,凉气都未散,山上的密林生出清凉霜露,月明星稀,将江水照的莹白。

    江边早已挤满了来祭拜祖先的人,烛火晃动,如万点银花照遍大江,映出跳动的火苗。火红莲花载着祭拜之人的思念飘向远方,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变成一个璀璨的光点,渐渐地消失了。

    “在这里就行了,阿禾哥……”小麦转过身,一愣,“阿禾哥呢?”

    洪山和石头面面相觑,“不知道啊,刚刚还在这儿。”

    江边最靠里的一处地方,禾晏坐在石头上,这里不是最开阔的地方,因此没几个人在这里放灯。禾晏默默看着手里的莲灯,心中酸涩难以言喻。

    忽然间就想起贺宛如将她溺死在水中的前一刻,对她道:“您是怀孕了。”

    那一刻,她其实是欣喜多过茫然的。

    只是这欣喜还没持续到片刻,便同她、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沉没在许家的池塘里了。

    禾晏一直觉得,她上辈子,从没对不起谁,对禾家,对禾如非,对许之恒,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可唯一愧疚的,无非是她腹中的骨肉。她给予了他生命,还未带他来到世上,便又因为自己的原因,扼杀了这个可能。或许是她做武将时,死在她手下的人太多,造就无数杀孽,上天才会如此惩罚她。可惩罚自己是应当,何必惩罚在无辜稚儿身上?她甚至不知道生在她腹中的,是位小姑娘,还是小男孩,便就此夭折。

    禾晏掏出火折子,火折子的火星溅了一点在蜡烛上,瞬间便将烛火点燃。水灯在她手中缓缓绽开,火光映在她的眼中,成就成一团小小的火苗,似乎有眼泪要掉下来,飞快地被模糊了。

    “对不起,”她低声的,难过的道:“你我母子,今生没有缘分,若有来世,你定要投生到一个好人家,一生喜乐无忧,千万莫要再遇到我。”

    “我也……”她把水灯放进江水中,“会替你报仇的。”

    江水潺潺,温柔的裹着那盏小小水灯往前去了,禾晏盯着它,一直飘摇到同无数光点汇在一处,再也分不出谁是谁,才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睛。

    “禾大哥,没想到你在这里!”一个兴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好巧,你也来放水灯啊!”

    禾晏转过身,就见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怀中抱着一把灯,高高兴兴的朝她走来,正是程鲤素。

    他衣裳整洁簇新,走到禾晏身边时,小心翼翼的提起袍角,生怕被江水溅到,将怀中抱着的一大把水灯分给禾晏一把。

    禾晏问:“……你这是要放的水灯?”

    “是啊!”

    “怎么这么多?”禾晏无言以对。

    “我本来没这么多可以放的,我们程家的祖先我也不认识。不过我想我舅舅今日不会来,我就代替他也放一下吧,这是我舅祖母的,这是我舅祖父的,这是我……”

    他一一数来,倒是不见半分忧伤之色,兴高采烈的让人误以为他放的是元宵花灯,而不是中元水灯。

    “等等,”禾晏打断了他的话,“你干嘛代替你舅舅放?他自己不能来吗?”

    “这么多人,他才不会来。”程鲤素叹了口气,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摇头道:“我来就我来吧,谁叫他是我舅舅呢。”

    禾晏看的有些好笑,方才因往事出现的痛苦倒是被冲淡不少。程鲤素这孩子虽然脑子好像比寻常人少两根筋,对于放水灯此事,倒还是十分认真的。他一盏一盏的点燃手中水灯,郑重其事的将它们放入江水之中,还万分紧张的祈祷不要被风吹灭,也不要被浪打翻,所幸的是都很顺利,水灯渐渐地飘向了远方。

    程鲤素放完最后一盏灯,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方粗布垫在石头上,这才坐了上去。

    “凉州卫晚上还挺凉快的,”他嘟囔道,“前些日子可热到我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过过这样的炎暑。”

    禾晏心中失笑,程鲤素过去在朔京,程家夏日必然有消暑的冰块,日日呆在府中,太阳也晒不着,当然不如凉州卫难熬。她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跟你舅舅一道来凉州吃苦?”

    “没办法,”程鲤素两手一摊,“我若不跟我舅舅出来,就要定亲了。”

    禾晏一愣:“什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逃婚出来的。”程鲤素撇嘴,“我还小,哪能定亲呢?况且我又不喜欢她,我就跑了。”

    禾晏:“……”这孩子还真是直来直往,不过更令禾晏意外的是,肖珏居然会答应带上程鲤素,他就不怕程家人对他生出不满,毕竟私自拐走人家的小少爷,还帮着小少爷逃婚,纵然是亲戚,只怕心中也会生出嫌隙。

    “你和肖都督的感情,倒很好。”禾晏斟酌着词句道。

    “还可以吧,”程鲤素得意极了:“都是我主动缠着他的。”

    禾晏感到匪夷所思,“你舅舅性子这么糟糕,你居然还能主动凑过去?”了不起了不起,谁说程鲤素是“废物公子”的,这等忍辱负重,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我舅舅很厉害的,小时候若不是他,说不准还没现在的我。”

    许是今夜月色很好,程鲤素说起往事来,竟也兴致勃勃。

    程鲤素的母亲程夫人,其实同肖珏的母亲年纪差不了几岁。因此肖珏出生时,程夫人早已出嫁了,而程鲤素同肖珏虽然差着辈分,其实年纪差亦不是很大。

    程家和肖家走动的虽不算频繁,但也绝对不冷淡,不过小时候的程鲤素,其实没怎么见过肖珏,大多时候,他见到大舅舅肖璟的时间比较多。肖仲武有两个儿子,肖大公子肖璟幼时身体羸弱,不宜练武,等后来养好身子后,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而肖夫人也并不希望肖璟从戎,肖璟便走了文官的路子。

    等肖珏生下来后,肖仲武便格外关注这一个儿子。

    肖珏并没有辜负肖仲武的期望,幼年时便已经展露过人天资。肖仲武将肖珏带到山里,由四位高士亲自教导。至于是在什么山,何人高士,程鲤素也不甚清楚。总归一年到头可能只见得的到一次,有时候一次都见不到。

    肖珏十四岁后,下山回到朔京,进入贤昌馆,同朔京的勋贵子弟一同习文武科。那一年程鲤素九岁,同好友在中秋节出去游玩的时候被拐子掳走。他这个年纪,按理说拐子都嫌太大了,可他生的实在秀气精致,跟个年画上的银娃娃似的,拐子就拐了他出城去,程鲤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躲在马车中瑟瑟发抖。

    他醒了就哭,含泪吃点东西又睡,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传来厮杀的声音,程鲤素被颠簸的鼻青脸肿,呼天抢地的时候,车停了下来。

    他忙不迭的掀开马车帘子爬了出去,就看见倒了一地的死人,皆是一剑封喉。掳走他的拐子并不止一人,统共几十人,被掳走的小孩子都被捆着塞在马车中,此刻有的跌落出来,有的还在马车里,一群人嚎哭不止。一片混乱中,程鲤素颤巍巍的往外爬,便碰到一丝雪白的袍角。

    他抬起头往上看,见一银冠白袍的俊美少年立于身前,手持长剑,剑如霜雪,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血色艳丽,竟不及这少年唇色嫣红,他神情平静,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当是很凶的一幅画,可程鲤素莫名竟觉出几分安心,他抖抖索索的去抱少年的腿,学着自己母亲同人讲话时的腔调狗腿的谄媚,“敢、敢问大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乃右司直郎府上小少爷,你救了我,我们府上必然重重有赏。”

    那少年嘴角抽了抽,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一双清眸毫无涟漪,冷淡道:“我是你舅舅。”

    “我那时才知道,他就是我那个老是见不到的小舅舅。”程鲤素托腮看着月亮,“我当时就想,这个小舅舅,真是好厉害啊。”

    肖珏救了他,也救了那些被拐子拐走的幼儿。程鲤素觉得有这么一个舅舅,与有荣焉,便想要黏着他。可肖珏并不太喜欢这个小外甥,把他送回程家后,便再也没有来看过他一次。程鲤素给他下帖子请他来府上做客,肖珏一次也没来过。况且肖珏也很忙,程鲤素见到肖珏的时候,其实寥寥无几。

    禾晏想到程鲤素描述的那个画面,莫名想笑。想来肖珏有这么一个外甥,也实在无奈。

    “那你们后来,是如何亲近起来的?”禾晏问。

    如果只是一场救命之恩,如程鲤素所说,并未对他们的关系造成多大改善,那必然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这对舅甥如今才能一起来到凉州卫。

    “其实我们程家,包括我娘,还有认识肖家的亲朋好友,都不太喜欢舅舅。”程鲤素道:“他们更喜欢大舅舅。”

    肖家两位公子都生的大魏万里挑一,肖大公子肖璟亦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公子如玉,谦虚清朗,单从性情方面来说,同肖璟相处定然更舒适,可也不至于不喜欢肖珏。

    “为什么?”禾晏就问,“肖都督不是救了你的性命,就算对救命恩人,你娘也断然不会不喜欢他吧。”

    “话是如此,但舅舅和我们亲戚见面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大家对他也不了解。”

    肖珏十四岁之前,都极少在朔京,十四岁之后,又进了贤昌馆,别说是亲戚朋友,就连肖夫人都同这个儿子不怎么亲近。程鲤素就知道有好几次,肖夫人同自己母亲说话,言谈间都是犯愁,不知如何与这个小儿子相处。

    既不如何了解,自然看人便带了诸多偏见。肖珏本就懒淡不爱与人交往,和他温朗如玉的哥哥一比,对比更加鲜明。不过正如禾晏所说,这还算不上不喜欢,真正的不喜欢,当是从肖仲武死在鸣水一战之后。

    肖仲武的死来的突然,对肖家来说是莫大的打击。肖夫人从未经历过风雨摧折,一生以夫为天,肖仲武死后,肖夫人趁人不备,自己悬梁自尽,跟随夫君而去,只留下了两个儿子。

    肖家的两位公子肖璟和肖珏,肖璟悲恸欲绝,而肖珏,一滴眼泪都没流。将军夫妇下葬过后,肖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金銮殿陈情,要将南府兵的兵权握在掌心。

    肖夫人的头七都没过,他就带着南府兵去平南蛮之乱。当日肖仲武就是死在南蛮之战中,有人说他是为父报仇,也有人说他是急功近利。无论是对于父亲的身陨,还是母亲的殉情,肖珏都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难过。于是冷漠无情,心硬如铁这个标志,就此印在他身上。

    京城中少了金尊玉贵的肖二公子,旁人只能从战场上传回来的只言片语得知肖珏的近况。传言他少年杀将,死在他剑下的人不计其数,更为人严苛,丝毫不近人情。

    “你有没有听过赵诺?”程鲤素问。

    禾晏隐隐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不知到底在哪里听过,就摇头道:“不知。”

    “赵诺乃当今户部尚书的嫡长子,曾任荆州节度使。”程鲤素说到此处,神情黯然下去,“事实上,程家、以及肖家亲朋对舅舅的误解一事,便是因此人而起。”

    ——题外话——

    还有一更

    第七十九章

    少年

    当年肖珏带着南府兵去往荆州,世人虽知肖二公子文武双绝,可到底年少,当不起重任。赵诺乃荆州节度使,好色贪财,不学无术。肖珏初至荆州,便不将肖珏放在眼里。时常轻慢玩笑,十分无礼。这也罢了,荆州一战中,肖珏带兵上战场,赵诺在后方贪生怕死,错误指挥,延误战机,使得众多兵士无辜阵亡。肖珏见他如此张狂,便令人将他捆绑起来拿下。

    赵诺父亲乃兵部尚书,他自己又在荆州呆了多年,自然有无数人说情,来人不乏高官贵族,威逼利诱,不过是欺肖珏年少,在此举目无亲。

    “他可是荆州节度使,他爹乃户部尚书,朝中多少人与赵家交好,你得罪了他,日后寸步难行!”

    肖珏不为所动,只轻蔑一笑道:“不过尚书便如此猖狂,就算他官拜宰相,本帅也照斩不误。”

    三日后,肖珏带兵包围了赵诺的府邸,将赵诺推到阵亡士兵的碑堂下斩首。

    “赵家其实与肖家,与程家还是沾点亲带点故,”程鲤素回忆道:“那个赵诺,按理说,和我们当是有些亲戚关系的。我娘当时还亲自写信去求舅舅网开一面,做事留一线。”

    “不过舅舅没听就是了。”他笑了笑,有点无奈,又有点骄傲的样子。

    “肖都督如此行事,不怕有人在陛下面前挑拨吗?”禾晏想了想,“陛下也会心生不满的吧。”

    “不愧是我大哥,问的问题同我一样。”程鲤素开怀道:“我也觉得我舅舅此举太轻率了些。”

    后来很久以后,那少年已经收起风流佻达,变得内敛而沉稳,变成高高在上的右军都督,程鲤素问:“舅舅,你就不怕陛下因此对你生出隔阂?”

    青年正在看书,闻言只是哂然一笑,淡道:“他不敢。”

    皇帝不敢,而不是,臣子不怕。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纵然朝堂之上权臣说尽他的坏话,户部尚书上金銮殿一封一封折子请求治罪,最后也不了了之。实在是因为,肖珏带着南府兵,势如破竹,将南蛮打的节节败退。

    正值用人之际,一个已经死了的节度使,一个万里挑一的将才,宣文帝又不是瞎子,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只是,文宣帝不敢治肖珏的罪,不代表朔京城里不传出流言蜚语。户部尚书赵通和肖珏的梁子就此结下,与赵通交好的人家自然见不得肖珏好。而本来和肖家关系不错的人家,也不约而同的疏远了肖珏。

    一来是他性情冷漠严苛,对着自家亲戚都能下令斩首,不留情面。二来是他为人张狂,连陛下都不放在眼中,日后难免得罪旁人,指不定哪一日就连累了周围亲朋。

    程家和肖家因着是比较近的亲戚关系,倒也不至于就此断了往来,只是,比起肖珏来,他们更喜欢和肖璟交往。

    “我娘让我莫要和小舅舅走得太近,”程鲤素道:“说他不念亲情。”

    禾晏想了想:“肖都督不是那样的人吧。”

    “我知道啊。”程鲤素笑道,“我一直都知道。”

    肖家两位公子,大公子清风朗月,谦逊温和,相处起来令人如沐春风。更友善热心,光风霁月的不行,人人都爱。二公子容貌才气出色绝伦,不过大概是为了公平一点,性子便不怎么讨喜了。

    何况经过怒斩赵诺一事后,肖珏“玉面都督,少年杀将”的名声传出去,旁人便更不敢仰视。这其中固然有赵通的推波助澜,但肖珏本身,也留下了不少让人传言的话柄,譬如说当年父母下葬时一滴眼泪都没流,忙着上金銮殿陈情争兵权,连头七都没过就走了,扔下肖大公子一人收拾这堆烂摊子。

    每次亲戚们逢年过节聚在一起,他也不爱和人说话,只匆匆见个面就走。

    程鲤素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大舅母白容微在府中招待程家来的亲戚,做夏宴,肖家如今人丁稀少,难得有这般热闹的时候。

    程鲤素也跟着一起去了,那时候肖珏已经被封封云将军,得了赏赐,刚过十八岁生辰不久,回到朔京。

    女眷们都在堂屋里一起吃点心喝茶,男子们则同肖璟在一处谈论时政。程鲤素四处瞧了瞧,没看到肖珏的身影。

    他小时候格外顽皮,神憎鬼厌,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们都不爱同他玩。程鲤素便自己找乐子,他跑到肖家的后院里,看见祠堂门口有只花脸橘猫,他追着猫跑,一路跑到祠堂里头的屏风后。

    正值夏日,天气说变就变,到了傍晚,已经有乌云压上城头,雷声阵阵,陡然间大雨倾盆而至。

    他怀里抱着只橘色花猫,想要出去,忽然间,听见人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程鲤素偷偷从屏风后探出一个头,就看见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舅舅走了进来。

    年轻男人穿着鸦青云缎圆领袍,头戴金冠,姿容秀仪,如琳琅珠玉。他少年时爱穿白袍,风流明丽,如今大了却只爱穿深色衣裳,越发显得人冷淡捉摸不透。

    肖珏走进祠堂,从旁捡起三炷香点燃,慢慢的上香。

    程鲤素瞪大眼睛。

    大概是外面人对肖珏的传言什么都有,程鲤素就听过,肖珏从不去给父母上香,本就是个无情之人。可如今看来,传言并不尽然。

    他动作很慢,然而很仔细,先是细细的掸去香炉旁的灰尘,用布帛擦拭干净,再点燃香,插进香炉,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在半空中便散开。而他并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垂眸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日天闷热潮湿,水气从外头蒸进来,黏黏腻腻,雷声更大了,青年敛眸,神情平静,外面暴雨唰唰的冲洗屋檐,屋子里却安静的不可思议。程鲤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莫名觉得气氛奇怪,他大气也不敢出,抱着那只花猫,坐在屏风后,同他这位冷淡的小舅舅,一直坐了半个时辰有余。

    过了很久,雨停了,肖珏离开了祠堂。

    从他进祠堂开始,到他离开,统共只上了三炷香,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就只是静静的待着。但就是这三炷香,让程鲤素察觉到这位舅舅凛冽的外表下,截然不同的柔和。

    他并不是旁人口中的无情之人。

    世上有许多人,真心总是藏在冷淡外表之下,但并非没有,只是不善表达,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罢了。

    旁人总说程鲤素如今还跟个孩童一般,天真不知事,但孩童眼中,其实最能分辨善恶,他并不觉得这个小舅舅如自己母亲所言那般刻薄,他喜欢这个舅舅,更甚于肖大公子。

    “我舅舅很厉害,”程鲤素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开口,“如果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你也会喜欢他的。”

    禾晏失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我知道啊,我也早就知道了。”

    ……

    千里之外的朔京,今日的春来江,亦是星火万点。

    水灯映的水上水下都灯火一片,分不清人间天上,今日亦是下起蒙蒙细雨,是以水灯上头,还做了个小小的纸罩,省的被雨水浇灭。

    肖府的祠堂里,有人正在上香。

    自从肖仲武夫妇去世后,将军府里的下人少了许多,本就只有两位公子,肖珏还长年累月不在府上,说到底便也只有肖璟夫妇,用不着这么多伺候的人。平日里是清净,只是偶尔瞧着,到底是有几分冷清。

    肖璟身着玉色长袍,他本就如青竹一般挺拔温润,同他身边的白容微站在一处,谁也要赞一声神仙眷侣。熏香袅袅,外头秋雨绵绵,凉风起,他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罩在白容微身上,温声道:“天气冷,小心着凉。”

    “我不冷。”白容微冲他笑了一笑,担忧道:“不知凉州那边的天气如何。”

    “今夜是中元节,”肖璟看着院子里的细雨,道:“若是怀瑾在府上,便好了。”

    “他不会来祠堂的,”白容微摇头,“他不进祠堂。”

    “他会进的。”肖璟回答的很肯定。

    白容微讶然的看向他,“可是我从未见过他……”

    “今日下雨了,有雷声,”肖璟笑了笑,“他会进的。”

    “如璧,我不明白。”白容微不解。

    “怀瑾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去山中,被高士教导。”肖璟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一年到头,我们也难得见他几次。他性子又傲,母亲不喜他舞刀弄棍,其实怀瑾和母亲的关系,一直都不算好。”

    肖夫人乃太后侄女,当年是太后赐婚了这一桩姻缘,肖仲武生的英俊威武,肖夫人也很喜欢他。可是成亲后,两人之间的矛盾也渐渐显露出来。肖夫人是长养在屋中的娇花,受不得半点委屈,肖仲武到底是武将,不如世家公子细心周到,虽从未纳过妻妾,但有时少不得让肖夫人心中不满。

    他们二人争吵最厉害的那几年,也当是因为肖珏的事。

    肖夫人是不希望两个儿子从武的,战场上刀箭无眼,她自己又不喜杀生血腥,信佛柔善。当初肖璟因为身体原因,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是不得已为之。而肖珏,自小就被肖仲武当做未来的接班人。

    肖夫人不愿儿子走上肖仲武的老路,但从来对肖夫人百依百顺的肖仲武,第一次没有听妻子的劝阻。

    儿子同母亲分隔的时间太久了,纵然有血缘亲情,到底生疏了一些。况且肖珏小时候便不如肖璟乖巧温顺,偶尔还会展露出桀骜的一面,面对这个冷淡傲气的儿子,肖夫人也有些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肖夫人同肖珏示好,肖珏的表现也是淡淡的。肖夫人喜欢品茶论诗,肖珏却喜练剑骑马,虽然肖珏诗文也很好,不过最后陪着肖夫人的,却是肖璟。

    “我娘私下里告诉我,她其实有些怕怀瑾。”肖璟说到此处,似乎有些好笑,“她后来索性便不刻意去找怀瑾说话,两人相处,总是十分客气。”

    “怀瑾其实很可怜。”肖璟的笑容难过起来。

    “我爹性情冷硬,待怀瑾并无半分宽容,我后来才知道,他在山上受了不少苦。他不说,我们都以为他过的很不错,换了是我,我大概撑不了多久就逃走了。”他自嘲的笑起来。

    白容微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胡说,你也能做得很好。”

    肖璟想起肖珏刚从山上下来那年,他问这个弟弟,“山上如何?”

    少年伸了个懒腰,轻描淡写的一笑,“还不错。”

    “还不错”三个字,藏尽了他吃过的苦头,留给外头的,只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肖二公子。

    “旁人说严父慈母,我爹待他严厉,我娘却又没常在他身边,后来总算回来了,却又因惧怕他而过分客气。我娘以为他喜欢吃甜食,便常给他做桂花糖,怀瑾每次都吃个干净,连我都被骗了。后来他身边的亲随说,怀瑾原来是从不吃糖的。”

    “因为这是娘能表达的爱他的方式,所以他便吃了,纵然不喜欢,纵然也没人问过他,他究竟喜欢吃什么。”

    白容微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我虽是他的大哥,却好像从未帮到他什么。旁人总说他无情无义,不如我如何,却不知,我今日之所以可以做光风霁月的肖大公子,正是因为他替我承担了许多。这个道理我懂,他也懂。”他苦笑起来,“我如今,倒是非常后悔当年父亲没能让我从武,若是我没有做文官,许今日扛起肖家重担的,就是我了。怀瑾也不必为外人误解。”

    “我们都知怀瑾一片苦心。”白容微轻声道:“爹娘也会知道的。”

    肖璟看向祠堂上的牌位,他道:“幼时怀瑾和母亲不甚亲近,三天两头往外跑,其实他是把母亲放在心上的。”

    “我娘生性胆小,容易受惊,最怕打雷。每次打雷的时候,怀瑾若是在府上,便会找个理由去娘房间里坐坐。娘每次看见怀瑾,想着和怀瑾如何相处,便将打雷一事忘了。等雨停了,怀瑾再离开。”

    “我起初不明白,有一次打雷下雨,我同他都在外面,他却突然说有要事在身必须回府。待回了府,却又说想吃桂花糖,母亲忙着为他下厨,我突然明白过来,怀瑾这家伙,不过是怕母亲因雷声受惊,故意寻个借口回来罢了。”

    白容微听到此处,也跟着笑起来,摇头道:“怀瑾真是……”

    “可惜母亲到死,都不知道怀瑾对她的心意。”肖璟涩然道,“若是知道,或许今日也不会是这个结果。”

    白容微用力握住他的手:“母亲在天之灵会明白的。”

    “母亲生前他陪着母亲,死后亦是。只要他在府上,但凡打雷下雨,他都会来祠堂陪着母亲。”肖璟微微一笑,“这是秘密,我没有告诉别人,我想怀瑾他,也不愿别人知道。”

    肖珏太骄傲了,他做这些事如绵绵春雨,润物细无声,倒也不苛求是个什么结果。可到头来,认真一想,便觉得他是被亏欠得最多的人。

    “所以你才说,若是今日他在朔京,他也会来祠堂陪着母亲的。”白容微恍然。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肖璟笑道。

    香炉里的烟浮到半空,慢慢的散开了,了无痕迹。过去的人已成为过去,那些未出口的关怀和陪伴,从此再也没有了解释的机会。

    “如璧,你要知道,”白容微拉过肖璟的手,温柔道,“怀瑾做这些事,就是为了保住肖家。如今怀瑾远在凉州,徐相一党仍视肖家如眼中钉,你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让怀瑾的努力白费。”

    肖璟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他道:“我自然知道。”

    “我知道你心疼怀瑾,”白容微放柔了声音,“但我也心疼你。怀瑾承担的多,你又何尝不是?徐相明里暗里打压肖家,遍寻你的错处,你在朝中步步谨慎,又岂能轻松?”

    “你不用担心,”肖璟笑道:“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白容微怔然片刻,也跟着笑起来,“你说得对。”

    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朔京的院子淋湿了一片土地,千里之外的凉州,亦有人倚窗出神。他青丝垂在肩头,如绸缎光滑冰凉,神情亦是淡淡,远处传来萧声,不知是谁在吹故乡的小调。他听着听着,便轻轻的笑了。

    这笑容带着些自嘲,又有些寂寥,片刻后,他将窗掩上,隔绝了窗外的一片夜色。

    屋里的灯火缓慢跳动,映出他如星的瞳仁,桌上摆着的一长条木盘,里头零零散散堆着些米粒,米粒不同地,便插着用红色角布做成的小旗。

    沈瀚、梁平等一众教头都在屋里,围在桌前,盯着肖珏的动作。

    “都督,这些就是插旗的地方?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青年身姿如玉,手持棋子,点着最上头的一面红旗,“七日后,白月山上争旗。”

    ——题外话——

    舅舅好惨。

    第八十章

    争旗

    七日时间,足够禾晏的腿上的伤痊愈,虽然手上的伤还没好全,只要不拉弓弩练枪什么的,倒也不妨碍平日里做事。

    也就在这七日的等待里,争旗的那一日,终是来了。

    梁平在争旗的头一晚来看过禾晏,问禾晏身子如何,禾晏只怕不让自己参与争旗,忙不迭的道:“很好,极好,非常好。梁教头要不要与我过两招?”

    梁平想到之前同禾晏比骑射一事,脸上挂不住,当即轻咳一声:“不必了,你没事就行,明日跟着一道上山吧。”

    待他走后,禾晏差点没欢呼出声。

    洪山笑道:“这下你可算得偿所愿了。”

    “不知道争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小麦看着禾晏恳求,“阿禾哥下山后,可要一字一句的跟我们讲讲。”

    “你哥不也上山去吗?干嘛只问阿禾?”洪山道。

    “我哥才不会说。”小麦撇了撇嘴。

    凉州卫数万新兵,当然不能人人上山争旗,况且是为前锋营选人,只挑平日演武场表现特别优异的。小麦和洪山都只能算资质平平,并不在争旗一列。他们这间屋子里的人,就只有石头与禾晏被选中上山。

    “你手上的伤还没全好。”洪山替禾晏担心,“到时候千万别硬拼,打不过就跑,知道吗?全凉州卫都知道你厉害,也不在乎争那一次输赢。”

    “这样阿禾哥也太吃亏了吧,”小麦心中不平,“若不是阿禾哥受伤,第一定然是阿禾哥。”

    “没事。”禾晏宽慰道:“我就算受了伤,第一也定然是我。”

    屋中的其他人听罢,皆大笑起来。

    “又来了!我们禾大擂主又要在山上摆擂台了,有没有人要赌干饼的?”

    “赌个屁,上次输的还没还上呢!”

    一片吵吵嚷嚷中,倒是让禾晏的心稍微放松了一点。事实上,她也许久没有“争旗”了,而上一次争旗的回忆并不是太好,她也不是表现最亮眼的一个,这一次是个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只是比起争旗的结果来,最重要的还是在争旗过程中的表现。要进九旗营,并不只看这一次的结果,想来白月山头,所有的教头都藏在暗处,将他们每个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表现出来最厉害的那人,也许就有机会进入九旗营。

    所以说,与其说这是一场竞争,不如说是一场戏演,而观众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位肖二公子。她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每一步走的漂亮而周到,才能赢得肖珏的青睐。

    她应该能行。

    ……

    卫所外,沈瀚对肖珏拱手:“都督,都准备好了。”

    绿耳在旁边踢踏两下,肖珏抚了抚它的头,道:“出发吧。”

    沈瀚点头,忽然又记起什么:“程公子那边……”

    “我已派人在暗处保护他,不必担心。”他看向白月山的方向,“时辰差不多了,让他们即刻启程。”

    沈瀚应道:“是。”

    ……

    禾晏来到演武场那里,没看见梁平,倒是看见了杜茂,杜茂手里拿着一本册子,点了禾晏和石头的名字,二人上前,发现江蛟、黄雄和王霸也站在一边。

    “争旗五人为一组,你们同组。”杜茂道:“一炷香后,你们从此地步行出发,往白月山上去,不可越山,山里各处插有红色彩旗。日落之前,你们须回此地。”顿了顿,他又道:“此次争旗共有三十组新兵上山,以回到此地后手中红旗为数,夺旗最多组为胜。”

    “兵器架上有兵器,赶紧挑一把趁手的,弓弩不可用。白月山上争旗,不可伤及同袍,点到即止。切勿伤及性命,千万顾忌同袍之谊。”

    几人一同点头。

    江蛟选了他擅长的长枪,黄雄则是带着他的金背大刀,王霸虽擅弓弩,此战却不可用弓弩,便选了一把凤头斧,瞧着也潇洒,石头拿了一把铁头棍,众人看向禾晏,都以为禾晏要拿那把鸳鸯刀,谁知她却拿了架上一把九节鞭。

    “你……”石头有些迟疑。他们都晓得禾晏刀术好,弓弩好,枪术好,却不知她用鞭如何。鞭子到底不如刀剑看着威风。

    “等到了山上你就知道了。”禾晏一笑,“我们走吧。”

    几人便各自带着兵器,朝白月山急奔而去。

    杜茂在他们身后朗声笑道:“我就在此等候你们的好消息了,去吧,儿郎们!”

    林中鸟被惊得四处乱飞,人没入树林中,眨眼就不见了。马大梅和梁平从远处走来,各自牵着马,对梁平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也出发吧。”

    ……

    三十组人,一百多新兵在白月山里,如鱼入大海,什么都看不见。刚踏进林子,王霸突然出声道:“等等!”

    几人停住,看向他:“什么?”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先进山了,万一此刻他们埋伏在林中,我们踩中陷阱怎么办?”

    “放心吧,”禾晏笑道:“争旗才刚开始,大家都忙着去夺旗了,我们眼下手中一面旗帜也无,埋伏我们有什么用。我猜此刻大家都在往……山南白石旁边走。”

    “为何是山南白石?”江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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