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臭小子,你姐姐都不介意,你吵什么。”叫王久贵的男子说完,又腆着脸笑眯眯的上前靠近,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禾晏:“禾姑娘,在下可是心里一直念着你。这不,前些日子买的胭脂,正想送你,今日恰好遇见了,送给你,不知能不能赏脸和在下去泗水滨踏青?”

    一个小癞子模样的人,偏偏要做翩翩公子的形象,禾晏只想笑。她前后两辈子遇到过不少人,好的坏的都有,这般调戏自己的,没有。

    “我要卖糕,可能无法与公子踏青了。”禾晏婉拒,“这块胭脂,公子还是送给别的人吧。”

    王久贵愣住了。

    他和禾家住在一条街上,本来么,禾晏有个校尉爹,旁人是不敢招惹的。可禾晏并不是安分守己的姑娘,又最喜欢贪小便宜。寻常给她个胭脂水粉,便能讨她一声“久贵哥哥”叫,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打了他的脸。

    王久贵有些挂不住面子,笑容不如方才真切,他说:“禾大小姐该不会还想着范公子吧,人家范公子都要娶妻了,你又何必……”

    “闭嘴!”话音未落,“咚”的一声,王久贵只觉得脸上挨了一拳,被人揍的跌倒在地。

    禾云生站在他面前,指着远处怒道:“给我滚!”

    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像头半大的小牛犊子,浑身都是力量。王久贵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哪里是禾云生的对手,只觉得头疼脸也疼,浑身上下臊得慌。他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再看禾晏,并没有赔礼道歉的意思,甚至还有几分兴味,顿时,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

    “你们……”他抖着手指着禾晏。

    禾云生挡在禾晏面前,冷笑一声:“我们怎么了?”

    王久贵不敢上前,心里也有些犯嘀咕,这两姐弟关系自来不好。平日里禾晏没跟他少抱怨,禾云生也是从来不管禾晏的事,今日这两人怎么在一起,禾云生还为禾晏出头?

    “你给我等着!”他一跺脚,跑了。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棚里恢复了平静。禾云生阴沉着脸把大耐糕装好,一言不发。

    禾晏瞅着他。

    “你看什么?”禾云生没好气的问。

    “你刚刚出手很不错,”禾晏沉吟了一下,“就是下盘有些不稳,基本功不太扎实,还得在家多练练马步。”

    “去去去。”禾云生不欲多谈,“你又不是武教官!”

    禾晏打量着禾云生,禾云生是个可造之才。可能是因为从小干力气活,根骨不错,比起原来那个“禾家”后来的那些少爷们,禾云生是个好苗子。

    他不该在这里买大耐糕,应该去更好的学堂武馆学一身本领。

    “那我换个说法,范公子是谁?”

    禾云生“啪”的一下把帕子摔在桌上,瞪她,“你还敢说!”

    “范公子怎么了?”禾晏瞥他一眼。

    禾云生提起“范公子”,仿佛有天大的怒气,“怎么了?若不是他先来招惹你,你怎么会被他骗!那种公子哥,本就到处拈花惹草,也只有你才会相信他。他要成亲了,你居然还为他绝食,你在这边为他要死要活,人家还不是迎娶新人过门!倒是你,成了京城的笑话,你居然还提起他,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三言两语,禾晏大概就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了。

    禾大小姐娇生惯养,心比天高,怎能泥盆养牡丹,一心想高嫁,做高门贵妇。偶然踏青遇到了勋贵人家的公子哥,两人暗生情愫。只是禾大小姐一颗芳心全盘托付,对方却只是闹着玩而已,勋贵人家的少爷,断然不会娶一个武散官的女儿。

    范公子的家中早已为他觅得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就要完婚。禾大小姐怎能甘休,亲自上门去要个说法,结果被无情扫地出门,一时无法接受,想要绝食自尽。就是在奄奄一息的时候,禾晏醒来了,代替了禾大小姐。

    难怪,自禾晏醒来后,禾家所有人都待她小心翼翼,怕是担心她一个不小心又去寻了短见。

    禾云生还在絮絮叨叨的说,骂禾晏头脑不清醒,他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姐姐,早已不在人世。禾晏心中扼腕,禾大小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一个骗子男人毁了自己的一生,生命十分宝贵,为了不值得的人,是一种浪费。何况她这样去了,背叛她的人仍然活的潇洒,真正爱她的人却会痛不欲生。

    亲者痛仇者快,何必?

    她和禾大小姐的经历,倒是有一些相似。同样遇人不淑,只是她和禾大小姐又有所不同,禾元盛、禾元亮、禾如非以及许之恒,贺宛如,她会一个一个亲自上门,把他们欠她的拿回来。

    为此,她做了很多努力。

    每日早晨的绑着沙袋前行是为了找回力量,而每日下午在市井中贩卖,则是可以从形形色色的人之中,打听到禾家和许家的消息。

    譬如瞎了眼的许大奶奶前段日子不慎落水溺亡,许家大爷悲伤欲绝,卧病不起。禾家举家悲恸,禾家大老爷一夜白头。飞鸿将军与妹妹兄妹情深,亦是亲自操持堂妹丧事,丧事办了三天三夜,全城皆知。

    这些似真似假的消息雪花一样的飞进禾晏的耳朵,她只能付之一笑。

    真相被掩盖了,而她必须揭开真相。在此之前,她得好好活着。

    第七章

    挑衅

    夜里,风从窗户的缝隙钻了进来,将烛火吹得微微晃动。人影在墙上被拉的东倒西歪,禾晏看着面前的碎银子,问道:“就这点?”

    “奴婢已经求掌柜的多给点了。”青梅为难道:“但掌柜的说那些首饰最多也就能当这么多。”

    禾晏点头,“那你先下去吧。”

    青梅退了出去。

    禾晏将碎银一颗颗捡起来放进掌心,总共也就两颗,她觉得她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碎了。

    在那个禾家的时候,银钱不缺,便是真的缺了,随便拿个首饰玉佩什么的也能当点钱。后来在战场上也没有需要用银子的地方,等回了京城,陛下的赏赐足足摆满了禾家的几个院子。

    她想到赐给飞鸿将军的那些金银珠宝,随便拿一件过来,也能让这个禾家解了燃眉之急。可她现在偏偏又不在那个禾家。

    禾晏重重的叹了口气,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银子是银子,还有一件事,就是她也想去校场。每日上山砍柴固然能强身健体,但也仅仅只是增强体力,要想恢复到从前,去校场与人交手,射箭骑马才是最快的办法。不过这样一来,不知道爱女心切的禾绥会不会同意。

    她吹灭了蜡烛上了塌,不管如何,一切等明日再说了。

    ……

    第二日,砍完柴下山,用过午饭,禾云生要去卖糕了。

    禾晏看着他装了满满一大笼屉,问:“做这么多,能卖的完吗?”

    “天气热了起来,来买的人多得很。”禾云生道:“再过段日子,就该卖别的了。”

    禾云生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这些生意上的事倒是懂得很清楚,禾晏肃然起敬,拍了拍他的肩:“那走吧。”

    禾云生身子一僵,禾晏这个动作,还真是……十分男子气概了。

    等到了棚里,因来的早,商贩们不多,两人便寻了一个靠近街边的好位置。将大耐糕摆了出来。

    正是四月初,下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便有些夏日的味道了。大耐糕酸酸甜甜,亦有李子的清香,这个时节买来做零嘴正好。不出禾云生所料,生意很好。禾云生捡糕,禾晏收银子,两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时,忽见一群人气势汹汹的冲着他们的位置而来,为首的正是昨日的王久贵。

    “啪”的一声,王久贵两只手锤在桌上,周围的人连忙退了开去,不愿遭这池鱼之殃。

    禾云生倒是无所畏惧,怒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王久贵冷哼一声,“昨日你打了我,你以为就这么能算了?”

    禾云生挽起袖子,面若寒冰:“你想打架?奉陪!”

    “好小子,你有种!”王久贵稍退一步,身后的小喽啰们便将禾云生团团围住,“少年人我劝你不要太猖狂!”

    禾云生不为所动,正在这时,禾晏道:“住手!”

    禾云生和王久贵齐齐朝禾晏看来。

    王久贵见了禾晏,又笑起来,他道:“这小子不懂事,不过是你弟弟,禾大小姐的面子,在下还是要给的。要是禾大小姐愿意陪在下同游踏青,这件事也就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孩子一般计较。”

    “我看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禾云生勃然大怒。

    “慢着。”禾晏一把攥住禾云生的手,禾云生想挣开,但任凭他怎么努力,禾晏的手牢牢钳住他,禾云生不由得发怔,禾晏的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有什么事别在这说,吓到了周围的人。”禾晏淡道:“我们去那边说吧。”她指了指远处,醉玉楼靠里头的一处小巷。

    “不行!”

    “好啊!”

    禾云生同王久贵一起开口。

    禾云生急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他们……这些人不是好人!”

    王久贵却笑了:“看来还是禾大小姐懂事,咱们还是走吧,我今日还带了给禾大小姐的礼物……”

    禾云生还要闹,禾晏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你以为我这些天跟你上山砍柴是白砍的,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就一盏茶的时间。”

    少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带了一丝莫名笑意,禾云生不由得愣住,等他回过神来时,禾晏已经跟着王久贵一帮人走过去了。

    禾云生想要追过去,可一想到方才禾晏对他说的话,又生生忍住停了下来。

    就相信她一次,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的时间她还不回来,他就去找她。

    另一头,禾晏和王久贵走到了小巷。

    小巷的上面,便是醉玉楼的酒肆。隐约能听见里面管弦琴声,悠扬悦耳。禾晏对此向往已久,但一次也没去过。她回京不久,禾如非就归来了,她做女子打扮,进不得这等地方。

    “禾妹妹,”王久贵笑嘻嘻的凑上前,“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哪?”

    “我弟弟。”

    “你说禾少爷呀,”王久贵稍感意外,不过很快便笑容满面,大度挥手,“我怎会和他一般见识,你知道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鸭蛋青色的圆形粉盒,另一只手去摸禾晏的脸,“我心里有你,以后咱们就是一家……”

    王久贵的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惨叫替代。

    醉玉楼里,琴弦因这惨叫而微微一抖,拨错了一个音,仿佛美玉落下划痕,突兀而遗憾。有人疑惑开口:“什么声音?”

    纱帘被扇柄掀起一角,茶盏玲珑,竟不及捧茶的手指修长如玉。

    禾晏松开手,王久贵的胳膊软绵绵的垂下来,他面带惊恐,禾晏淡淡一笑,一扬手,那盒鸭蛋青的粉盒便朝王久贵兜头砸下,砸了他一脸白沫。

    “谢谢你的礼物,不过,我不喜欢这种劣质的脂粉,记住,以后别送我这种东西。”

    “贱人!给我打!”王久贵哀嚎之下,还不忘一声令下。

    妙龄华年的少女闻言,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睛弯了弯,笑声脆如山泉。她是真的开心,春风吹起她的裙角,黑发雪肤,杏眼明仁,像足了哪家踏青路上的娇美小娘子。

    可她说的话却令人胆寒。

    她揉了揉手腕,微笑道:“你最好别后悔。”

    ------题外话------

    本章男主出镜了一根手指[捂脸]

    第八章

    乐通庄

    王久贵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他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顿时疼“哎哟”一声叫出来。

    不像是在做梦。

    可若不是在做梦,如何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不过须臾,他的那些喽啰们便纷纷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而始作俑者一脚踏在石阶上,正在掸落衣裳上的尘土。感到王久贵的目光,她便望过来,眸光清亮,让王久贵浑身发毛。

    他没见过这样子的禾晏。

    禾晏不是这个样子的。禾晏漂亮刻薄、贪慕虚荣、爱占小便宜。这样的女子,朔京城中数不胜数,大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好的便真能攀上一门富贵人家做个妾,不好的,便是嫁个普通人,一辈子哀哀怨怨的活。禾绥养她跟小姐一样的养,禾晏这辈子也没摸过什么锐器,那一双手不是抚琴就是作画,至少不是用来打人的。

    可在刚刚,王久贵却亲自看到那双手合拢成拳,一拳便将他身边的壮汉打倒在地。他还记得禾晏刚刚握住他的胳膊,他的身子还没来得及酥麻,就觉得胳膊一痛,嗷嗷大叫起来。这哪里是手指,比斧头还利。

    这女人太可怕了,她是吃了什么药,一夜之间力气变得这么大。能一个人干翻他十几个人?

    王久贵有点想哭。

    他还没想好接下来应该怎么求饶,就见那少女朝他走过来。

    “姑奶奶饶命!”理智这一刻烟消云散,王久贵脱口而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以后不要送我这种礼物了。”禾晏温声开口,“我不喜欢。”

    “好、好好好好。”王久贵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生怕禾晏不相信,还补充道:“您喜欢什么告诉我,我买了送给您……可以吗?”

    “那倒不必,无功不受禄。”禾晏笑起来,“都是街坊邻居,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是是是。”王久贵感激涕零。

    “不过,我还有件事想要问你。”她道。

    片刻后,禾晏丢下一地残局,轻松的离开了,留下满地的呻吟。她走的轻快,并不知道在她走后,醉玉楼上的某层,有人松开执扇的手,纱帘掩住了楼下的狼藉。

    “京城里的女子何时变得这般勇猛凶悍了?”这是个轻快的声音,含着满满的笑意与戏谑,“难道这就是舅舅你迟迟不愿定亲娶妻的原因?”

    他的话并没有得到回答。

    这人便再接再厉,“舅舅,要不去打听打听方才是哪家姑娘?若是不错,收下做个你帐下的女护卫如何?到了夜里,还能红袖添香……”

    “砰”的一声,有人的指尖轻扣桌面,那半杯茶盏上盖着的茶盖“嗖”的一下,准确无误的扑进了他嘴巴,堵得他哑口无言。

    “呜呜,呜呜——”那人不甘心的张牙舞爪。

    “你若再多一句废话,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慵懒而漠然的嗓音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控诉。

    屋子里安静下来。

    琴弦拨动的《流光》缓缓流淌过雅室,遮住了窗外的春光。茶继续饮,有人小小的嘟囔了一声“小气”,很快被琴声淹没了。

    ……

    禾云生看见禾晏安然无恙的回来后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王久贵他们人呢?”禾云生没看到王久贵的身影,问道。

    “我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就走了。并且说改日会来赔礼,以后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禾晏道:“别管他们了,继续卖糕吧。”

    禾云生怀疑的看着她。

    王久贵要真有那么讲道理,也就不叫王久贵了。可禾晏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看她也像是没受什么伤害的模样,禾云生到底是个少年家,很快也就将这事抛之脑后。

    到了夜里,一同用过晚饭,禾云生要去睡了,被禾晏一把拉住。

    “什么事?”

    “你有没有干净的衣服?”禾晏问。

    禾云生一脸不理解。

    “我想看看你的衣服上有没有需要缝补的地方。”禾晏道:“我晚上可以帮忙缝补。”

    禾云生的表情都要裂了。

    从出生到现在,禾晏还是第一次提出要为他缝补衣服。一瞬间,少年的心中涌起一阵陌生的感动,不过……他迟疑的问:“你摸过针线吗?”

    他好像记得禾晏不会做女红,针线都是青梅做的。

    “这你就小看我了。那是当然。”当然不会。

    禾晏推了他一把:“你快去拿,能拿的都拿过来。”

    禾云生果然乖乖的寻了一堆衣服过来,禾晏扛起衣服就往屋里走,禾云生还有点犹豫,“要不让青梅做吧?”

    “青梅做的哪有我做的可心,你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禾晏道。

    打发了少年,禾晏回到屋子,挑挑拣拣,才寻了一件栗色的圆领窄袖长衣。禾绥大概真的将银子都给了女儿,禾云生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都是些布衣马裤,唯一这件长衣,大约还是别人穿剩下的,洗的颜色都陈旧。

    好在她和禾云生个子差不多,穿在身上,也算勉强合身。再将头发挽成男子发髻,随手在门外掐了截树枝插好,将自己肤色化黑些,眉画粗些,禾晏看向镜子,好一个青葱少年郎。

    她上辈子扮作男子早已扮的炉火纯青,至少那些年里,没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这辈子做男子打扮,亦没有觉得半分生涩。可惜了,本想做个翩翩公子,可这身衣服一穿,倒像是家道中落的少爷,勉强看的顺眼。

    她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自觉万无一失,才偷偷打开门,走到院子里,身子矫捷的一跃,翻墙而过,来到了街上。

    这个时节的京城没有宵禁,正是热闹繁华的时候。禾晏顺着灯火通明处走去,沿岸船舫歌舞悦耳,两边小贩高声吆喝,春意盎然,一派盛世夜景。

    她许多年没能这么出过门了。从禾如非回到禾家开始,从她嫁入许家开始,从她双目失明开始。

    这些热闹的,繁华的,美丽的东西似乎已经离她很遥远了,可今夜,随着湖边吹来的夜风一同失而复得,她自由了。

    脱离了那个禾家,一切重头开始,她在心中感激苍天。

    京城离醉玉楼不远处,明馆外,娇艳如花的姑娘们正在笑容满面的招待客人。

    这并非秦楼楚馆,而是京城里最大最出名的赌坊,乐通庄。

    禾晏在乐通庄前停下脚步。

    ------题外话------

    舅舅是男主,芳龄二十~

    第九章

    骰子

    乐通庄的门口,一名头戴花簪的女子拦住禾晏,娇声道:“公子,这里是赌庄。”

    “我知道。”禾晏颔首,从袖中摸出一粒碎银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是来赌钱的。”

    女子愣了愣,还不等她说话,禾晏已经走了进去。

    站在赌场外的女子便是赌妓,乐通庄来往皆是富贵人家,银子不值钱,因此也学会了看人下菜。有那看起来不甚富裕的,便劝说着将人退离。一来穷人家在里面走动,不太好看,踩脏了绣花的地毯。二来穷困人家在乎银子,输不起,一旦输了哭天抹地赖账,扰了贵人兴致得不偿失。

    禾晏这一身洗得发旧的衣裳,断然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可惜赌妓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已经不请自入了。

    赌坊里人声鼎沸,各个红光满面,赢了的自然志得意满,输了的则满脸不甘心,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吼道:“再来!”

    禾晏走着看着,心道,原来旁人说的赌坊青楼销金窟果然不假。

    今日她将王久贵给教训了后,问了王久贵一个问题,便是这京城里,最大的赌坊是哪家。王久贵这种街头混混,一定不会不知道,果然,王久贵就跟她讲了乐通庄。

    禾晏没去过赌庄,她在投抚越军之前,因身份特殊,人越多的地方越是不能去,赌坊就更别说了。等投了抚越军,打了胜仗回京,禾云生又回来了,她成了禾家二房的嫡小姐,更不能去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是以她连赌庄在什么地方都不知,这还是头一回。

    乐通庄倒是什么都有,牌九、弹棋、象棋、斗草、斗鸡……她看的眼花缭乱,心中惊叹的同时又有些可惜,这些她都不会。

    有人在猜骰子,将骰子放在碗里猜点数,这是最简单的,围观参与的人也是最多的。一场下来银子哗啦啦的流,晃花了禾晏的眼睛,禾晏嘴角终是绽开了一丝笑意。

    禾家实在是太穷了,可禾云生还得入学堂武馆。当的首饰换不得几个钱,离束脩还差得远。便是做大耐糕去卖,也要攒很久,思来想去,禾晏只能想到去赌坊,钱生钱,虽然是取巧投机,不过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

    “哎兄弟,你挡在这里做什么,不赌别站这。”他周围的人推搡了一下禾晏,眼中有一丝不屑。

    没钱来什么赌坊,拿钱买件好衣服不行么?真是倒人胃口。

    禾晏道:“赌。”

    这周围的人俱是穿金戴银,非富则贵,陡然间见进来了一个衣衫清贫的少年,不由得纷纷看过来。禾晏从袖中将唯一的两粒碎银掏出来,放在了桌上。

    有人嘲笑道:“小子,你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是闹着玩。我看你身上也没别的银子了,要不别赌了,真输了哭鼻子,旁人可不会把银子还给你!”

    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赌博是会上瘾的,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有些人将地契妻儿输了个干净,最后后悔耍赖不成,反被乐通庄的人轰了出去,在这里时有发生。

    他们看禾晏的目光带着怜悯,穷人在乐通庄里,是没有出路的。

    禾晏微微一笑:“没事,赌着玩玩。”

    众人“哄”的一声大笑起来,这笑声里究竟是善意还是看热闹,已经无人得知了。

    骰子入碗,倒扣过来,庄家左右摇晃,骰子声声清脆,一声一声,伴随着热闹的人声仿若乐鸣,依稀似乎可以听到有粗犷的汉子大声谈笑。

    禾晏想起了那些年在兵营中的日子。

    她入兵营,从小兵到副将,从副将到将军,没有禾家的关系,全然是靠自己血肉挣下来的。

    边境苦寒之地,并无其他娱乐。那些兵营里的汉子憋不住,便私下里偷偷地赌钱。

    禾晏每次看到都会军令处罚,架不住他们私下里赌的欢腾,禾晏也无奈,最后只得规定,不得赌银子,可以赌别的,一只鸡腿,一块干粮,或是一张毛皮。

    他们倒也不是真的想赌,只是实在无聊得慌。操练打仗之外,这大约是唯一的乐趣了,禾晏不忍剥夺。他们便让禾晏一起,有时候禾晏兴之所至,便也跟着来一两局,每次都是大败。

    她身上的那些小玩意儿几乎都输了出去,倒也不恼,只是觉得果真术业有专攻,赌博一事,也不是人人都会。

    清脆的骰子声戛然而止,庄家落碗,看向她。

    “大。”禾晏道。

    “开——”

    碗被打开,桌上两粒骰子静静躺着,众人屏息凝气,看了过去,两粒骰子,一只五,一只六,的确是大。

    众人些微意外,片刻,方才嘲笑禾晏的男子大笑道:“你倒是好运气,拿着这些钱去裁件好衣服吧!”

    一些零零散散的银子和银票堆在了禾晏面前。

    禾晏把银子重新推了出去。

    众人看向她。

    “再来。”她微笑道。

    有人忍不住了,道:“嘿,这小子,有点嚣张啊!”

    “兄弟,你还是见好就收吧,赢了就不错啦。”这是充满好意的劝解。

    “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好运?哈哈哈,小孩子就是天真!”

    嘲讽声,规劝声,看热闹的声音充斥在耳,芸芸众生,禾晏眼里却只有那两粒骰子。

    禾云生上学堂和武官需要束脩,青梅一个婢子干不完所有的活,禾家还是应该增加一点小厮。再过几个月就要到夏日了,雨季将来临,禾家门房上瓦片缺了一些,一定会漏水……里里外外,都需要用银子。

    她想要打听许之恒同禾如非的事,也少不了银子。

    银子这东西,不是需要很多,但绝对不能没有。否则寸步难行的时候,便知生活艰难。

    “你想好了?”摇骰子的中年男子抚一抚胡须,笑意慈祥温和。

    禾晏也回他一个礼貌的笑。

    “再来。”

    第十章

    瞎子的好处

    银子大把大把的堆在桌上,有人将自己的玉佩叠了上去。一个初出茅庐却好运连连的青涩小子,自然惹人注意。不多时,这里便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大。”

    “开——”

    “公子请选。”

    “小。”

    “再来。”

    “开——”

    “再来。”

    “开——”

    “再来。”

    “开——”

    禾晏的面前,堆满了银票。方才嘲笑她的人此刻早已噤声,傻子都能看出来,她并非第一次来玩的生手。若不是乐通庄声名在外,旁人简直要怀疑她是和庄家联手做局来哄骗外人了。

    外面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禾晏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公子,”长胡子的老头儿微微一笑,“再赌最后一局吧,换个赌法如何?”

    禾晏抬眼看他:“怎么赌?”

    “不赌开大开小了,我瞧公子是个中高手,要不来猜骰子数字怎么样?”他将桌上所有的珠宝银票都往桌中间一推,“若是公子胜了,这些都是公子的。”

    禾晏看向桌上的银票。

    她已经赢了不少了,也知道这样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从前在军中的时候,曾听帐下小将们说起赌场的黑幕,也知道一两分。本该见好就收,不知怎的,脑中却又浮现起禾云生说起学堂向往的眼神,以及自己身上这件唯一的,洗得发旧的长衣来。

    “好啊。”她说。

    人群哗然,气氛陡然高涨。

    猜大小和猜数字,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猜大小靠的是运气,结局无非就是两种,大或者小。可数字却要精确到每一个,错了就是错了,赢的机会实在太小。除非是真正会扔骰子的人,否则大抵不会这般做。况且庄家的手法也各有不同。

    禾晏也将面前的银票全部推了出去。

    若是她这把输了,今晚的所有便当是一场空。若是赢了,大约三五年内,禾家吃喝、禾云生的束脩是够的了。

    众人见此情景,纷纷加码:“我也来!”

    “这是我的银子,我押这位兄弟赢!”

    “怎么可能,我还是押对家吧,哈哈哈!”

    筹码越重的局,看的人也就越多,一夜暴富,一夜潦这种戏码,比京城最好的戏班子还叫人欲罢不能。

    长胡子老头将碗缓缓端起,赌场里安静下来,似乎只能听到骰子在铜碗里碰撞的声音。

    禾晏微微出神。

    她赌钱的技术,实在是很烂。至少在她回到京城之前,在她嫁入许家之前,一如既往地差。新婚不久后,也曾作为许大奶奶在各种宴会上和别家夫人打叶子牌,每次都输的惨烈。那时候许之恒总是笑道:“你呀,怎么这般傻?”

    那是他难得对她露出促狭的时刻,她以为她捕捉到了这个清俊男子的温柔和亲密,她很高兴,也曾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技艺,在下次宴会上给许之恒长脸。

    可惜的是,没等她认真学好叶子牌,她就瞎了。

    无论是家宴还是外宴,许家都不可能让个瞎子代表大房的女主人。她不再出门,可府里实在无聊的发闷,她又看不见,便只能学着听声音。

    她想要做个行动自如的瞎子,即使看不见亦不必别人帮忙,她一向好强,便重新练起。先听声音,学会听声辨形,再慢慢起来行动,等行动的差不多的时候,便可以拿府里的树枝做剑,偷偷比划。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听骰子的声音。

    骰子比叶子牌简单多了,禾晏觉得。越是精巧的东西越考验耳力,她就这样听,骰子落下每一面些微的差别,她晃动竹筒里的骰子,倒在桌上,心里默念着数字,再拿手指试探的摩挲过。一开始总是出错,有一次她默念完毕后,摸到骰子后,终于露出笑容。

    她成功了。

    许家的下人偷偷议论她,说大奶奶瞎了后就疯了,成日拿个竹筒在屋子里摇晃。可他们渐渐地发现,禾晏即便不要人帮忙,也可以衣食住行。她能准确的凭借声音分辨每一个许家的下人,知道每一件器具摆放的位置。

    若不是知道她真的看不见,她简直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许之恒夸她厉害,握着她的手称赞她,禾晏很高兴,高兴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但总觉得,或许不该是这样的。

    现在想来,她那个时候耳力已经练得出神入化,大概也听出来了许之恒同她说话时候的冷淡和敷衍,只是情感令她下意识的回避了这个念头。

    禾晏垂眸,到底是……当局者迷。

    摇骰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砰”的一声,碗倒扣在桌上。

    一粒,两粒,两粒骰子都落定。

    众人看向禾晏,禾晏闭着眼睛,仿佛回到了在许家的日子,她就坐在桌前,独自摇晃着,独自揭开,独自拿手去摩挲过骰子的每一面。

    企图在黑暗里抓住那一点光明。

    “2,5。”她睁开眼,道。

    倒扣的碗筷被揭开,两粒骰子赤裸裸的落在众人眼前。

    先是安静,半晌,有人轻轻的惊呼一声,接着,惊呼声此起彼伏。离禾晏最近的一个锦衣公子哥儿抓着禾晏的手臂,大呼道:“高人,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师父了!请受徒儿一拜!”

    禾晏无奈的将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扳开。

    长胡子的老头儿笑容微僵,不过须臾,便抚须笑道:“公子好技艺,这些银子,都是公子的了。”顿了顿,他又道:“敢问公子尊敬大名,可否赏脸与小老儿喝杯茶再走?”

    禾晏将那些银票珠宝通通揣进自己怀中,婉言谢绝:“无名小子,不足挂齿。今日实在太晚,茶的话,改日再喝吧。”说完,便越过众人,极快的走出乐通庄。

    赌坊里的人继续惊叹着方才的赌局,继续的继续,长胡子老头儿笑容不变,转身走到了楼上。有人在他面前低头,他道:“跟着他!”

    另一头,面色阴鹜的大汉按了按手指,冲身后的家丁一挥手,跟着走出了乐通庄。

    “赢了我的银子就想跑?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蠢蛋!”

    第十一章

    月下仙人

    夜色四合,小巷里看不到人,只偶有野猫轻快跳过,一声绵软的叫声洒满京城的春夜里。

    少年捂着怀中鼓鼓囊囊的东西,鬼魅一般的穿行在小巷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在乐通庄里赢了这么多银子,难免会惹恼旁人。若是走大路被人跟踪,暴露了禾家可就得不偿失,她可不想给禾家添麻烦。

    不过……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禾晏停下脚步。

    小巷的尽头是临路的街道,因着这边不如乐通庄那头热闹,多是小商铺酒馆,此刻早已大门紧闭,一片漆黑,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星月落在地上,照亮一点点光。

    禾晏回过头,蹲下身捡了几个石子儿,沉吟片刻,猛地回头掷了出去。

    石子又快又利,如脱了箭矢的箭头,“噗噗噗”的几声,有人从隐没的夜色里跌落下来。

    “别跟着我了,”禾晏道:“你们追不上我。”

    “那加上我们呢?”又一道声音响起,小巷的另一头,走出来几人,为首的彪形大汉打着赤膊,他的手掌看上去能一把将禾晏的脖子拧断。

    “臭小子,看来你的仇家还挺多。”那大汉哈哈大笑,“没有人教过你,第一次去赌坊,别太引人注目吗?”

    禾晏拢了拢怀中的银子,平静的回答:“我既然是第一次进赌场,自然没有人教过。”却心道,这赌场里的人果然如当年帐中兄弟所说,不是什么善类。自己立的规矩都能打破。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大汉勃然大怒,“今日老子就教你做人,我要把你的胳膊拧下来,让你跪着叫爷爷!”

    禾晏立在小巷中,前有赤膊大汉和他的家丁,后有不明来路的跟踪人,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可她连个武器都没有。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她慢慢握紧双拳。

    “嚣张!”那大汉一招手,周围家丁一哄而上,他自己也冲上过来,倒是没甚么章法,抬手朝禾晏的背部劈来。

    却见月色下,那少年一个矮身,灵巧躲过,他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觉得背上挨了重重一拳,这下可是火上浇油,他狂怒的大吼一声,再看那少年,已经跃上巷子里的围墙。

    “抓住他!”

    那头的跟踪禾晏的人似乎也明白过来,有人抓着禾晏的衣服将她扯下来。“撕拉——”一声,长衫的下摆被人拽出一道口子。

    “哎呀。”她叹息一声,十分痛惜,“坏了。”

    “还有心情担心你的衣服?”大汉气的鼻子都歪了,更怒,“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朝禾晏扑来,这人身形庞大如小山,行动之间仿佛能感到地面在抖,加之家丁众多,过去要想教训个毛头小子轻而易举。不过今日却头一次踢到了铁板,这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不知怎的竟如一条泥鳅,滑不溜秋,无人能抓得到他。他在这群人中穿梭,出手倒也不多,不过次次都击中要害,不多时,家丁兼护卫便被他揍的倒地不起。

    禾晏躲过大汉迎面来的一拳,翻了个身,一脚踢向对方的腹部,不巧,动作却有一点歪。

    大汉霎时间惨叫起来。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她有点心虚。

    毕竟这具身子与她的身手还磨合的不甚默契,不能拳拳到位。大汉捂着下身倒地呻吟,那声音在夜色里,听得叫人无端发毛,却又心酸。

    禾晏弯下腰去捡地上洒落的银子,她忙活了一晚上,还打了一场架,好不容易才挣得到的银子,不能便宜了其他人。

    月光落在地上,地上满地的碎银珠宝,少年弯腰捡拾,倒像是哪卷精怪神话里,误入仙境的书生偶然见到遍地财宝,忍不住据为己有的画面。

    禾晏想到此处,觉得好笑,便笑起来。

    她捡好银子,看了一眼满地东倒西歪哼哼唧唧的人,正要跑路,忽然听得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这位小兄弟,你的银子掉了。”

    禾晏回头一看。

    但见那熄了灯的酒馆门口,站着一人,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一件靛青色的广袖宽袍,衣袍在风里晃荡,越发显得身姿清瘦。青丝以蓝玉冠束起,长眉细眼,极其温润脱俗,翩然若仙子。他噙着笑意,上前一步,手掌处有一枚碎银,当是方才打斗途中,禾晏掉下来落到那边的。

    她早感觉到酒馆处还有别的人,不过对方一开始就在这里,没出来,也没有要参与这场打斗,大约只是个路人,她便也没管。不曾想此刻见到此人。

    禾晏见过的男子不少,上辈子她本就是以男儿身份在男子中交往。遇到的大多都是如今夜大汉那般的勇武男子,谈不上英俊,更勿提貌美。许之恒倒是清俊风雅,是她见过称得上“好看”的男子,但和眼前这男子的姿态相比,似乎又逊色了一筹。

    方才还在想,她去捡银子时,像极了神话传说中的话本。眼下看来就更像了,贫苦少年遇到了真正仙人,为仙人的容色所惊,接下来便是仙人给这少年指点灵台么?

    走的近了,越发觉得这男子出尘的好似壁画上的仙人一般,仙人见她不说话,便又提醒了一句:“小兄弟?”

    禾晏回过神来。

    她从对方手里拿走这枚差点丢掉的碎银,笑道:“多谢。”

    那男子又笑了,“不客气。”

    禾晏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她走的很快,如野猫在围墙上横掠一般,几下便不见踪影,也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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