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李追远原本焦虑的心,也似乎彻底平复了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算把这次赢来的钱先放进去。

    打开抽屉一看,里面不仅塞了四沓崭新的钱,还有六根小黄鱼。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放的。

    虽说这些钱和金条,李追远肯定不会要,待会儿是要拿下去还给柳奶奶的。

    但怎么说呢,并不影响此时他的内心被腐蚀了一下,尤其在又看了一眼手中黑袋子后……

    原来,自己可以不用这么辛苦的。

    李追远找了个空盒子,将抽屉里的钱和金条放进去,然后走到女孩面前,重新坐下,很认真地说道:

    “阿璃,谢谢你,看见你给我送来的这些,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不能要。”

    阿璃停下手中刻刀,抬头,看着男孩。

    她眼里流露出不解的情绪,她不理解,早上看见男孩看着手里的钱在笑,那为什么自己给他时,他却又不要呢?

    而且,每次李三江给他零花钱时,他都接下了,而且笑得很开心。

    明明这样的东西,她家里有很多很多。

    “阿璃,礼物也是分轻重合适的,下次你要送我东西前,可以先问问我,如果合适的话,我就收下,可以么?”

    阿璃目露思索之色,然后,点了点头。

    李追远怔住了,他刚刚看见女孩点头了,而且幅度很大,不是以前的那种微不可察。

    “阿璃,你真的听懂了?”

    女孩再次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那要是你没听懂的话,你会怎么表示?”

    女孩摇了摇头,和正常人一样的幅度。

    李追远脸上露出笑容,这意味着,女孩的病情在今天恢复了一大步。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李追远笑容忽然僵了那么一下,不会是……因为今天的自己吧?

    努力排除掉内心的忧虑,李追远打算聊点开心的:

    “刘姨说,她今天买了些木熏火腿回来,好像是浙江金华那边产的,晚上我们就可以尝尝了,阿璃你以前吃过木熏的东西么?”

    阿璃摇了摇头。

    “就是用这种点燃后熏烟,制作出的一种特殊风味……嗯?”

    李追远顺手拿起旁边的一片木花卷儿。

    上次做黑帆布时,里头的木花卷儿是自己从柴房里拿来一块木头,然后用小推子推出来的。

    这次阿璃自己在做,也就是说木花卷儿是她自己推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这次木花卷儿不是黄白色,反而乌黑锃亮还带着股特殊的香气,挺好闻的。

    “阿璃,你是拿什么木材推的?”

    阿璃指了指小桌下面。

    李追远低下头看去,然后眼睛直接瞪大了,因为桌下摆着的,是三个牌位!

    ……

    “柳奶奶,这个还给您。”

    东屋内,李追远将装着钱和金条的盒子,放在柳玉梅身侧的桌子上。

    柳玉梅打开盒子扫了一眼,就盖回去了。

    “奶奶,你不数数?”

    “都送回来了,有什么好数的。”

    “那就好。”

    李追远把一个化肥袋,也放到桌子上。

    柳玉梅揭开袋口,朝里面看了看,然后马上站起身,将里面的三个牌位取出,擦拭后,放到供桌上。

    “阿璃啊,你要拿什么玩奶奶都给你,但牌位有什么好玩的呀,下次不要动它们了。”

    柳玉梅到现在也依旧是柔声细语,没有斥责孙女。

    然后,她开始用手指,一个一个牌位数起来。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才说过的:都送回来了,有什么好数的。

    “咦,怎么还是少了几个?”

    李追远没接话,因为少了的那几个,已经变成木花卷儿了。

    自己总不能把那一袋子木花卷儿打包提过来吧,再说了,里面有一半都已经被阿璃刻上纹路了。

    “小远啊,你有没有再找找,可能阿璃拿出去后,又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奶奶,我找过了,就只有这三个。”

    李追远倒不是故意在推卸责任,而是他觉得,对柳玉梅来说,肯定更能接受牌位丢失而不是牌位分尸。

    “哎。”

    柳玉梅叹了口气,有些幽怨地看向秦璃。

    好消息是,自己的孙女以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现在明显活泼了,都会拿家里钱给外面男的了。

    可你拿钱拿金条都可以,你拿牌位干什么?

    “柳奶奶,我跟阿璃说,以后不会再动牌位了,你说对不对呀,阿璃?”

    阿璃点了点头。

    柳玉梅也只能无奈地抚额,随即,她整个人忽的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阿璃。

    李追远:“阿璃,奶奶想确认你有没有知道了,你快告诉奶奶,你知道了。”

    阿璃再次点头。

    柳玉梅当即流出了眼泪,扭头看向供桌,带着哭腔道:

    “先人显灵,先人保佑了!”

    ……

    走出东屋,帮忙关上门,里头柳玉梅正带着阿璃感谢供桌上的先人。

    李追远长舒一口气,这件事,算是被自己糊弄过去了。

    他赶紧上楼,把那一袋子钱提下来,交给了在厨房里忙活的刘姨。

    “小远,你哪来这么多钱?”

    恰好润生此时也在厨房里,边吃着香边闻着锅里的香气等待开饭,直接回答道:

    “我打牌赢的!”

    刘姨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润生,显然,她不信的。

    李追远说道:“刘姨,这是单子,您再帮我进一批东西,然后,请您找两个瓦匠,帮我在屋后面挨着后墙,建一个小的工房,不用太大的,和柴房差不多就行。”

    润生说道:“不用请人,我来就行,我会砌墙,家里围墙就是我砌的。”

    李追远无视了润生的毛遂自荐,山大爷家围墙那坍圮样,他今天可是见识过了。

    他可不想以后在工房里忙活时,房子塌了给自己埋里头。

    “行,姨知道了。”

    “另外,姨,您得注意一下。”

    “注意什么?”

    “这钱不干净,别弄脏了您的手。”

    “嗯?”刘姨摸了摸袋子,目露明悟,点点头。“你放心,我懂了。”

    润生疑惑道:“这钱还用在乎脏不脏的?”

    “是的啊,润生哥,纸币在流通时经过很多人的手,上面肯定会有很多细菌的嘛。”

    “哦,原来是这样。”

    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李追远没再回二楼,而是去了地下室。

    《正道伏魔录》里,无论是器物还是功夫,都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几乎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李追远决定再去选一套书,利用间隙时间来看。

    “啪!”

    手电筒打开,李追远走向那些箱子。

    忽然间,在手电筒光圈边缘,好像有一道正在蠕动的黑影。

    李追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电筒对准过去,那长长的黑影似乎也受了惊,开始快速游动。

    是一条小蛇!

    “呼……”

    李追远抿了抿嘴唇,他刚刚真怕是地下室里进来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只是,这小蛇先向左又向右移动后,转而又朝着李追远这边游来。

    李追远并不是很怕蛇,以前跟妈妈去过一些挖掘现场,那里蛇很多。

    不过,他也没专业和勇敢到敢无视蛇,哪怕它很小,所以他还是在后退,等自己后背撞到箱子时,箱子上的铜锁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这动静应该是惊吓到了蛇,它快速改变方向,李追远的手电筒光圈一直照着它,直到它钻入了墙角消失不见,那里有一条手指粗的缝。

    蛇走后,李追远转过身,看向自己刚刚撞到的箱子。

    这口箱子因为位于箱群的最边缘,所以一直没被自己开过。

    那这次,就你了。

    手电筒放地上,李追远双手撑住箱子盖,双腿扎步,发力。

    “吱呀!”

    箱盖被打开,翻到后头去。

    李追远拍了拍手,他觉得自从坚持练习秦叔教的马步后,他的力气大了很多,区别于自己身体发育所带来的力气增幅,这应该是偏向于对自身力量的使用和掌控。

    捡起手电筒,对着箱子里的书照去,发现上头灰尘很多,不是尘封下来的,而是装箱时里头就布满了灰。

    侧过头,连续吹了好几下,最上面那一排书封面才勉强显现出来。

    按照以往经验,每个箱子里放最上面的书,都比较一般,好书还得往下面掏。

    李追远原本也是打算这么做的,直到他看见了摆在最上面第一排中间位置的,那两套书的名字。

    《柳氏望气诀》、《秦氏观蛟法》。

    柳氏,秦氏?

    李追远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东屋供桌上,满是秦柳两家姓氏的牌位。

    “不会这么巧吧?”

    李追远将这两套书取了出来,很简陋,没封套。

    《柳氏望气诀》有三本,都挺厚;《秦氏观蛟法》则有四本,也比较厚,而且它们不是按照卷来分本的。

    “难道是柳奶奶放在太爷这里的?”

    李追远很快就摇头,不对,太爷说过,地下室里的书被人寄存在他这里好多年了,而柳玉梅他们一家人来太爷这里,可没有太久。

    更不可能是柳玉梅知道太爷地下室里有书,所以偷偷把自家绝学也放进这里了。

    首先,柳玉梅没这么做的理由,其次,书上的灰尘也已无声诉说了其尘封时间之久远。

    李追远打开《柳氏望气诀》第一本,刚翻页,就皱起了眉,这字也太潦草太难看了。

    不是那种草书或者连笔,更像是写书的人时间紧迫,下笔很快,兼之本就没什么书法素养,所以单纯的难看,如同鬼画符。

    这上面不少字,李追远甚至需要结合上下文才能猜出是什么。

    连续快翻了十几页,发现每一页文字用版都没个定数,卷名和章节名,不是在正页开头,而是夹杂在内容中。

    李追远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人,左手放在一套精致的书上不断翻页,另一只手则在自己面前的空本上快速誊写。

    一边写,一边还不停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过来。

    所以,这应该是一本盗抄书。

    李追远又翻开《秦氏观蛟法》草草翻了下,果然,一脉相承,也是盗抄的书。

    那就几乎断定了,这两套书,和柳玉梅没关系。

    李追远记得,柳玉梅对自己说过,她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书,但分析其语气中的意思,大概只停留在认为自己在看些玄门书籍,并不知晓自己看的都是珍贵的手抄孤本。

    另外,柳玉梅应该也没进过地下室,无论是柳玉梅还是秦叔刘姨,他们都很有分寸感,不去深入触碰太爷的事和东西。

    要是柳玉梅来过地下室,翻看过这些箱子,不可能放任这两套书还留在这里的,这可是窃取他们两家的传承,犯了大忌讳。

    “好吧,就这两套了。”

    李追远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对这两套书中的内容好奇,还是对秦柳两家的事好奇。

    将箱子重新盖上,李追远捧着两套书走出地下室,上了二楼后,将书放在书桌上,将每本书的封面撕下来,卷起后点燃,再一张张放进自己水杯里。

    多少,还是需要遮掩一下的。

    这两套总共七本书,最好看最清晰的字,就是封面上的书名。

    李追远喜欢坐在二楼露台上看书,可别一不小心让柳玉梅抬头瞧见了书名。

    至于说喜欢坐在自己身边陪自己看书的阿璃,这个没关系,不用瞒着,反正阿璃又不会告密。

    刘姨的声音自坝子上传来:

    “吃晚饭了!”

    李追远下了楼,坐到自己小桌边,阿璃提前坐好等着自己了。

    “饿了没有?”

    阿璃点了点头。

    李追远脸上再次浮现出笑容,他觉得,要是能继续改善下去,女孩距离会说话,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可是,要是继续下去……

    “阿嚏!阿嚏!阿嚏!”

    李三江连续打了三个大喷嚏,他天还没亮时就洗头,这是感冒了。

    “太爷,吃完饭我陪你去郑医生那里开点药或者打个针吧。”

    “不去,这点小毛病,睡一觉也就好了。”

    刘姨把汤端来放下,笑道:“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劝别人去看医生可勤了,轮到自己生病时却死活不去。”

    李追远再次说道:“太爷,说好了,待会儿我和你去。”

    这次他加重了语气,因为他担心太爷现在的状况,可能经不住生病。

    “行行行,去就去,去嘛!”

    李三江摆摆手,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刘姨又笑道:“到底还是曾孙子说话管用,呵呵。”

    李追远刚给阿璃分好小碟,就听到远处村道上,张婶隔着一片稻田的叫喊:

    “小远侯,小远侯,电话,京里来的!”

    李三江忙催促道:“快去,小远侯,应该是你妈妈打来的。”

    “那太爷,我去了。润生哥,你陪我一起去吧。”

    “啊?哦,好。”

    润生刚等到开饭,正准备点香呢,但既然是小远要求的,他马上点头起身,跟着李追远一起向外走去。

    隔着老远,李追远就看见小卖部外面站着的李维汉和崔桂英。

    也对,既然张婶通知了自己,又怎么可能不去通知爷爷奶奶,而且,在妈妈那边看来,自己现在应该是住在爷爷奶奶家而不是太爷家。

    爷爷奶奶身后还有一群李家的孩子,大家正高兴地分着零食,看见李追远来了,石头和虎子马上拿着零食递过来:

    “远子哥,来,吃,奶给我们买的,嘿嘿。”

    李追远知道,崔桂英平时可舍不得主动给家里孩子买零食,毕竟现在家里孩子多,这零食全得顾着得花多少钱?

    今儿之所以愿意买了,是因为她太高兴了,自己闺女终于打电话回来了。

    要知道,自家闺女上次还是带前女婿一起回来的,那时候二人还没结婚,更没小远呢,自那之后,闺女这么多年,就再没回来过。

    早几年,闺女还偶尔有电报或写信问候发过来,可之后,也渐渐没了。

    虽说逢年过节的礼物都会准时邮寄过来,每个季度的赡养费也会汇来,从未断过;

    按理说,闺女已经做得比全村同辈人的儿女都要好太多了,可这做爹娘的,有时候其实只是想听一听闺女的声音,和她说说话。

    这个愿想积压得太久了,却渐渐成了一种奢望。

    “小远侯,快,你妈妈打来的电话,奶和你妈刚说完话呢。”崔桂英脸上的笑容很灿烂,然后伸手拍了拍李维汉的后背,“快,小远侯来了,把电话给小远侯。”

    李维汉虽然很不舍,但还是对电话那头喊道:“好好好,兰侯啊,我先让小远侯给你接电话,说完了你可别挂,待会儿我再和你继续说。”

    李追远很疑惑,自己的妈妈,居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更不可置信的是,妈妈居然还会和奶奶爷爷聊这么久。

    李维汉很郑重地把话筒递给孙子:“快,你妈妈想你了呢,兰侯啊,让你儿子接电话了啊。”

    李追远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虽然他很期盼妈妈会把电话打来,但他很清楚,期盼可不是许愿。

    将话筒贴住耳朵,李追远听到话筒内传来的女人声音:“喂,是小远么?”

    李追远嘴角抽了抽,话筒那头,不是妈妈,而是妈妈的秘书,徐阿姨,记得徐阿姨老家也是南通的。

    所以,先前和爷爷奶奶通话的,不是妈妈李兰,而是徐阿姨。

    爷爷奶奶,因为太多年没见到闺女了,也没和闺女通过电话,早就模糊了闺女现在的声音,再加上,徐阿姨也是能听懂南通方言的,因此根本就不可能分辨出这不是闺女本人。

    此时,看着喜笑颜开比过年时都要高兴的爷爷奶奶,对妈妈的这种行为,李追远感到一股强烈的反感。

    李维汉:“小远侯,快叫妈妈呀,快叫呀,你妈妈说想你得很嘞,你快点跟妈妈说,你也想妈妈了。”

    崔桂英:“小远侯怕是不好意思了,可别听到妈妈声音就哭鼻子了哟,到时候晚上哭着喊着要妈妈,让三江叔头疼,呵呵。”

    可以看出来,爷爷奶奶很期待自己现在喊一声妈妈给电话那边的闺女听,因为她们还未见过女儿和外孙之间的互动,周围兄弟姐妹们也都笑着起哄。

    虽然知道那头是徐阿姨,可李追远脸上还是浮现出害羞,双手用力抓着话筒,用饱含思念的情绪,激动地喊道:

    “妈妈,我好想你啊!”

    那边应该是开着免提,电话那头出现由远及近和由近至远的两种脚步声。

    李追远能想象出,先前爷爷奶奶把徐阿姨当作女儿说话时,脚步声的主人嫌吵,故意走远了,走到听不见的位置。

    现在,远处的那个人走回来了,而徐阿姨则走出去了。

    所以,接下来将说话的,是自己的妈妈。

    李追远心里升腾起了一股期待,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也很不正确,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这般去想:看来,妈妈对待自己和爷爷奶奶,还是有区别的。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李兰的声音:

    “李追远,你现在变得更恶心了。”

    第三十四章

    “李追远,你现在真是变得更恶心了。”

    此时,李维汉、崔桂英、一众李家的兄弟姐妹以及张婶和几个傍晚来小卖部买东西的乡亲,都面带笑意与好奇地盯着李追远。

    大家很安静,大家也很热切。

    对美好事物的朴素向往,是人们的天性。

    没有什么比母子间隔遥远却又能互听对方心声,更能让围观者觉得感动与欣慰的了。

    李追远双手依旧用力攥着话筒,他脸上的害羞神情不仅没褪去反而变得更为浓郁,他轻轻侧了一点身,似乎想要避开众人的视线,但这在大家眼里,却更像是一种属于小孩子的欲拒还迎。

    大家都觉得这一幕很可爱,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都微微张着嘴,等待着接下来的对话。

    虽然他们听不到话筒那边的声音,但可以通过小孩子的回应,来脑补出孩子母亲说了和问了些什么。

    “妈妈,我在家过得很好,我很乖的。”

    “你不应该生气么,不应该愤怒地摔掉话筒么,不应该哭或者闹么,不应该质问我这个妈妈么?

    哦,对了,你不会。

    呵呵,

    他们是在你旁边围成一圈,看着你吧?”

    “妈妈,我不是很想家的,我在这里很开心呢。”

    “李追远,你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们也是自你出生起第一次见到你,所以,你有必要,在他们面前继续表演么?”

    “爷爷奶奶对我很好,潘子、雷子、英子、石头、虎子,兄弟姐妹们也都对我很好,他们都带着我玩。”

    “李追远,你可真是虚伪啊,明明骨子里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愚昧蠢笨,却还是要在他们面前营造着你的形象。”

    “村里可好玩了,有田,有水渠,可以抓鱼,抓田鸡,奶奶做的酱可好吃了,奶奶说妈妈你小时候也爱吃。”

    “你不觉得累么,我的儿子,你怎么就这么乐此不疲于这个游戏?”

    “我还去了香侯阿姨家,香侯阿姨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妈妈以前的事,很多人都还记得妈妈你呢。”

    “我真是厉害,生了这么让我感到恶心的儿子。”

    “妈妈你那边工作忙么,爷爷奶奶希望你多注意身体,要按时吃饭,不要把自己累到。”

    李追远边说着边看向李维汉和崔桂英,老两口用力点头,示意李追远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我能控制住的,可是你的出生,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最讨厌的我自己,李追远,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每次见到你,我都在克制住自己想掐死你的冲动。

    每一次你对我喊‘妈妈’时,在我耳朵里,都如同是恶魔的低语。”

    李追远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在众人眼里,像是在遵从着妈妈的爱嘱,大家似乎能猜到,妈妈肯定在电话那头教导着他各种注意事项,要乖,要听话,不要调皮。

    “我懂的,妈妈,我知道的,我明白的。”

    “我努力将我身上的这张皮缝缝补补,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向自己暗示与确认。

    可是你,却总是一次次地想要撕开我这张皮。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李追远,

    我们母子,

    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懂的,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听话的。”

    李追远耳朵贴着话筒,轻轻晃着身子,像是一个孩子被自己父母唠叨得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觉得丢了面子,可却又甜滋滋的。

    “你的爸爸曾帮我控制住病情,婚姻也曾给予我一定的帮助,我原本应该走回正途,直到,生下了你。

    你的诞生,毁去了我这么多年的一切努力。

    在我眼里,

    李追远,

    你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妈妈,你能再寄一些零食过来么,那种曲奇饼干,我们很喜欢吃。还有一些文具,大家很喜欢我的铅笔盒呢,我答应了大家要送给他们的。”

    石头虎子他们听到这话,都激动地互相抱了起来。

    “我不该在发现了你的本质后,还妄图给你找寻治疗的方法,在你身上的一次次治疗失败,仿佛让我见证了属于自己的一次次挫败。

    我的人生,本就是昏暗的,是你,将我的最后一点亮光,彻底堵死。

    小远,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妈妈,你也是。”

    “如果你早早地自觉死掉了,可能还会激发出我的母性,不是么?”

    “嗯,我不会的。”

    “我要去参加一个秘密项目,那个项目危险系数很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妈妈,你自己要注意身体,我会担心你的。”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要是我死后,这些真心话藏在心里,却没来得及对你说,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这样的一次坦白。

    其实,你一直都懂,我能看穿你的同时,你也是能看穿我的,不是么?”

    “嗯,我听着,我会记下来的,妈妈。”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和你父亲离婚时,任你父亲对你苦苦哀求,是你坚定地选择要跟我。

    你父亲一直觉得是我有病,是我在变着法地折磨你们父子,给你们父子带来痛苦。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是一个比我更可怕的恶魔,他的一切父爱表现,在他深爱的儿子眼里,只是彻头彻尾的小丑表演。

    他伤心了,他已经申请去了极地科考项目。

    我要帮你改回姓时,你爷爷不同意,是你坚定地要改姓。

    你奶奶说你要是跟着我走,以后就永远都不要再进家门,你却还是抓着我的袖口,跟我离开。

    李追远,你以为你做这些,就能让我感动让我回心转意么?

    我的心里只有一次次的烦躁呐喊: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执意缠着我、继续折磨我!”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妈妈,你不用再说这些了,我都知道了。”

    “我明天就要去进项目组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安全回来,我只希望,要是我能活着回来,我的生命里,也将没有你。

    我想通了,我也已经下定决心。

    李追远,我要甩掉你这张狗皮膏药。

    我会把你的监护人转移到你父亲那边,你父亲虽然不在,但你爷爷奶奶应该会很乐意接纳你,毕竟,你可是能进少年班的孩子,可以作为他们家的骄傲。”

    “我不要呢,其它的不要了,寄零食和文具就好了,要新款的,妈妈。”

    “我知道你不会要,你还是会使劲地抓住任何与我有关系的东西,所以,我才会把你送回我的老家,一个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去的地方。

    我会把监护人转移到我父亲那里,你的户口,你的学籍,都会转过去。

    我很感谢这次的项目,给予了我们充分安排亲属关系的便利。”

    “妈妈,我现在住太爷李三江家里,太爷喜欢我,把我喊过去陪他住一段时间,太爷人很好。”

    “我知道了。”

    “嗯,就这些了吧,妈妈,我要把话筒给爷爷了,爷爷还想继续和你说话。”

    李追远拿着话筒等了一会儿,等到那边传来脚步离去又有脚步走近的声响后,才恋恋不舍地将话筒递给了李维汉。

    李维汉拿着话筒:“喂,兰侯啊,你放心,小远侯在这里挺好的,我们会把他照顾好的。”

    李追远不想继续留在这里看着爷爷与徐阿姨聊天。

    “爷爷,奶奶,我要回太爷那里吃晚饭了。”

    崔桂英忙道:“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太爷等着了,过阵子我和你爷爷就去问你太爷,看你什么时候能还俗回家。”

    “好啊,奶奶。奶奶再见,爷爷再见,大家再见。”

    李追远和大家挥手告别,然后转身离开。

    润生跟在李追远身后,他很饿,可现在却不敢提醒催促男孩走快些。

    他一直都觉得男孩有两副面孔,虽然男孩一直都叫自己“润生哥”,可人多的时候和仅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这声“哥”听起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带哥的热情尊重称呼,后者,则像是自己名字就叫“润生哥”。

    但他倒也没什么好奇心去了解,他爷说过他笨,就不要费心思去想聪明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他觉得男孩的情绪不高,他能做的,也就只是陪着男孩慢慢走着。

    李追远脑海里,则一遍遍回荡着妈妈在电话那头的话语。

    很欣慰的是,妈妈已经很久都没和自己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

    只是他知道,妈妈的这些话,其实也不是对自己这个儿子说的,更像是对妈妈心底的那个她自己说的。

    而妈妈,把自己这个儿子,看作了她心底那个冰冷冷的化身。

    换做是自己,要是橱柜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以后会成为自己的小孩,他也会发疯,也会歇斯底里吧。

    费尽心思,竭尽全力,想要努力遮掩压制下去的那股冰冷,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整天粘着自己,喊着自己“妈妈”的孩子。

    这时,李追远笑了。

    他觉得很有趣,像是一出滑稽讽刺的黑白无声电影。

    他停下脚步,面朝着路旁的小渠蹲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此刻渠水能映照出的,也只是一张黑黢黢的脸。

    李追远看着这张脸,却不知道它是谁。

    润生也在旁边跟着蹲了下来,默默地点起了一根香。

    李追远捡起旁边的一块石子,对着水中自己的身影,丢了下去。

    “噗通……”

    褶皱了一圈后,它又马上恢复原样。

    他知道,妈妈病入膏肓了。

    今晚的电话,是她对她自己一种自暴自弃,她累了,她绝望了,她将彻底放下挣扎,不再抵触,她会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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