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知道了。”

    浴室很窄,应该是后期临时加盖的,有个橡胶水管,上头连着水箱。

    李追远试了下水温,有点烫,但不用加凉水。

    等自己快速洗完澡出来时,李三江也站起身:“去我房里等着我。”

    “好的。”

    这会儿,外头已经彻底天黑,月亮挂在空中。

    李追远又看了一眼东屋,平房的门已经关上了,屋内亮着灯。

    打开李三江的房门,走进去,李追远伸手在门边墙壁上找到了那根绳,向下拉了一下。

    “滴答。”

    灯亮了。

    太爷卧室里的陈设,简直就是自己卧室的翻版,一张老床,一个衣柜。

    不过,在中间本该空荡荡的区域里,多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纹路和一排小蜡烛,旁边地上还搁着一本摊开的旧书。

    李追远将书捡起来,发现这书不是印刷而是手写的。

    封面上写着《金沙罗文经》。

    翻开里面的内容,发现基本都是阵法纹路图和一些注解,图画得很潦草,注解也写得很随意,最重要的是,字可真丑。

    比家属院里擅长做东坡肉的中文系徐爷爷写的字,差太远了。

    很快,李追远就找到了书里和地上画的一模一样的阵图,上面写着??《转运过煞阵》。

    功效是,将一个人身上的煞气转接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还标注了:有伤人和。

    李追远看了看书上的图,再看了看地上太爷自己画的。

    “怎么感觉……有几处画得有出入?”

    只不过,书上的图也是手画的,本就自带歪歪扭扭,所以不太好对照。

    “也有可能太爷没画错,是书上的图不标准。”

    两个写意派,哪怕画的是同一个东西,对比起来,也真的很有难度。

    这时,李三江洗完澡走了进来,他光着膀子,就穿着一件蓝色大裤衩。

    看见李追远拿着书在看,李三江不由笑道:“哈,你看得懂嘛,小远侯。”

    李追远点头:“看得懂。”

    “好好好,你看得懂,我们家小远侯最聪明了。”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远的头,将他手中的书拿过来,丢到了一边。

    这书上都是潦草的毛笔繁体字,还带连笔的,他当初为了看明白一点,还得几次去请教隔壁村那位退休了的老乡村教师,那人喜欢书法。

    后来,李三江就不去了,因为最后一次去他家见他时,李三江还带了自家的纸人;

    白送的,没收钱,人子女对自己连连感谢。

    所以,他怎么可能信李追远这个十岁大的孩子能看懂这些。

    “好了,小远侯,你坐那里,坐着别动。”

    李追远听话地坐到指定位置,李三江则弯腰将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然后拿出三根黑绳,分别系在了李追远的手腕、脚腕和脖颈位置,等他也坐下来后,三根黑绳的另一端也分别系在了他自个儿的同样位置。

    烛火摇曳,李三江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他念得很快,还是用的南通话,李追远认真听也听不懂。

    但觉得这声调,和太爷先前吃饱饭躺藤椅上哼的小曲儿很像。

    念了好一会儿,李三江终于停下来了,他砸吧了一下嘴,应该是有些口干,可这时候又不适合出阵喝水,只能干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伸手到背后摸了摸,收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符。

    李追远有些好奇,太爷全身就穿了一条裤衩,这张符先前是放哪里的?

    将符送到蜡烛边点燃后,李三江开始挥舞符纸。

    “嘶嘶!”

    几乎烧到手时,李三江将符纸拍到了自己和李追远中间。

    “啪!”

    顷刻间,所有蜡烛全部熄灭,屋里的白炽灯泡也闪烁了几下才恢复正常。

    李追远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着的黑绳子:

    这就,结束了么?

    好像,没什么感觉。

    “好了!”

    李三江站起身,走到李追远面前,低下头,用牙齿加手拽,将三根绳子多余部分弄断,但李追远脖子、手腕和脚腕上,依旧分别留下了黑色绳圈。

    “小远侯啊,这三个绳扣今晚别解,就这样睡觉,明天吃早饭时我再给你剪掉。”

    “好的,太爷。”

    “嗯,你回去睡觉吧。”

    “太爷。”

    “。”

    李追远站起身,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回头一看,发现李三江正捧着脚摔在地上。

    他先前是帮自己咬断的绳子,刚刚应该是自己想咬断脚腕上的绳子时,不小心摔了。

    李三江双腿翘起来交叠,一只手枕在后脑位置,另一只手对着李追远摆了摆:

    “还不快去睡觉。”

    “哦。”

    李追远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先前还没感到多困的他,一沾床,立刻就感到困意袭来。

    他将薄被盖在了自己肚子上,沉沉睡去。

    隔壁。

    “应该是成了吧?”李三江自言自语,“肯定是成了的,灯泡都闪了,总不可能是电路接触不良。”

    随即,李三江又瞥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书,自我怀疑道:“不对,写这书的人那会儿应该没见过灯泡吧?”

    但很快,李三江又找到了新的证据:“我在瞎想什么呢,蜡烛都灭了,那肯定就是成了的。”

    说完,李三江伸了伸懒腰,走到床边躺下。

    “哎哟,今儿个可真是累惨了哦,睡觉……睡觉。”

    他今天干的事儿可太多了,又是引尸又是捞尸再是画阵图的,年纪大了,真撑不住。

    脑袋一碰枕头,直接就打起了呼噜。

    不过睡着睡着,李三江就翻了个身,嘴里嗫嚅了几声后,眉头渐渐皱起。

    他做梦了。

    梦里,

    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座白玉石阶台上,周围,是高耸的宫墙和恢宏的殿宇。

    自个儿前方右侧是门洞,左侧则是一大片开阔地,一直延伸到水池和龙桥。

    “奶奶的,这是故宫?”

    李三江没去过京城,自然没来过故宫,但他在挂历上和露天电影幕布上看过,这儿不就是皇帝住的地方么?

    嘿,自己居然会做这个梦,有意思。

    李三江下意识想要摸自己口袋里的烟,这不得来一根?

    可手伸下去一摸,却抓到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自己腿上居然躺着一只橘猫。

    橘猫似乎刚刚在睡觉,被吵醒,有些不满地翻了个身。

    “滚一边去。”

    李三江将橘猫无情拨开。

    橘猫落地后翻滚一圈站起来,不满地对着他叫了一声:

    “喵!”

    李三江不以为意,伸手拍了拍自己腿上残留的猫毛,然后重新拿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嘴里,再拿出火柴,给自己点上。

    恰好这时,斜前方传来“吱呀……”沉闷的摩擦声,应该是宫门被打开了。

    李三江嘬了一口烟:“我记得听人说去故宫得买门票的,我这会不会被查逃票罚款?”

    随即,李三江拍了一下自己后脑勺:“我他娘的在梦里啊,买个屁的门票!”

    美美的吐出一口烟圈,李三江得意地笑道:

    “这真是划算,人去个故宫得坐长途火车去京里,还得买门票才能进,我这次梦里就当旅游参观了。”

    宫门的摩擦声终于停止,前方,三个门洞内,传来脚步声。

    “砰!”

    “砰!”

    “砰!”

    沉闷、整齐。

    李三江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心里纳罕:这进故宫参观还得排队齐步走的么?

    但很快,

    李三江整个人怔住了,因为三个门洞内,出来的不是游客,而是三列身穿清朝官服头戴顶戴花翎面容惨白的人,他们按照同一个节奏,蹦跳而出。

    “砰!”

    “砰!”

    “砰!”

    李三江手里的烟,不知何时已经滑落。

    忽然间,他们全都停止了跳动,陷入静止与死寂。

    下一刻,

    他们集体原地向左转向,面朝李三江。

    第七章

    一墙之隔,两张床。

    西边床上,李三江眉头紧皱,不时发出呓语,手脚不规则地甩动。

    可尽管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却依旧无法从噩梦中苏醒。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压在自己身上。

    对方很沉,压得自己胸闷,近乎无法呼吸。

    可任凭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将其推开。

    李三江自己都没料到,背了一辈子尸的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被鬼压床。

    可饶是在如此焦头烂额、心慌乱燥状况下,他依旧能给自己寻得一份慰藉:

    “这样看来,小远侯的煞都算是过给我了吧,阵法成了!”

    此时,东边床上,李追远安静地躺着。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呼吸也很平稳,好像依旧睡得很香。

    不过,李追远却在梦里,睁开了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初以为自己是睡醒了,可再扫一眼外面,漆黑一片。

    他明白了,自己还在梦里,因为卧室里的纱窗也是能透月光的,不可能黑得这么彻底。

    环视四周,李追远发现自己能看见的范围,就是自己身下的这张床。

    这是一张有年代的老木床,很多细节被岁月磨去,但仔细摸索,还是能发现精致用心的雕花设计。

    李追远拿开身上的被子,跪着挪到床边,尝试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一下外头。

    这反正,是梦。

    白天刘曼婷问他,在乡下无不无聊?

    他回答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

    是啊,的确很多。

    前几年,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学习”这个词前面经常会被加上前缀“刻苦”。

    学习,不就是把概念、理论、公式看一遍,然后再去把那些简单的题目做出来就行了么?

    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能够从学习过程中,感到痛苦。

    他很羡慕。

    年岁还小的他,没有过多的人生与社会经历,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教室,作为一个学生:

    你无法从难题中感到沮丧与折磨,无法在解题后感到喜悦与振奋,没有压抑感,没有付出感,自然就没有收获感。

    题海在你面前,就像是在做着一件极其枯燥的方格子涂鸦。

    尤其是,当他学着其他同学,去将成绩汇报给父母以期得到赞许时,自己的母亲,总是以愈发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仿佛自己做了一件错事,而且正愈错愈远。

    因此,他无法从学习中,获得任何情绪,只有……麻木。

    改变,

    来自于那次掉入水中看见小黄莺的那一刻。

    他感到了压抑,感到了痛苦,更是在目睹大胡子父子俩没入鱼塘、小黄莺在水面上最后一舞时,他体验到了收获感。

    太爷当时看自己在那里发愣,劝自己想些开心的东西,比如吃席。

    他没告诉太爷,

    自己当时心里……是振奋。

    一扇崭新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缝隙。

    他喜欢上了这种未知与诡异,

    他终于体会到了无知和彷徨,那种无力感和不可控感,让他内心产生出了些许愉悦。

    他觉得奶奶给自己拿针叫魂再放水碗里的行为,好厉害。

    他看刘金霞,看李三江,发现他们更厉害。

    他们概念懂得好多,他们的公式记得好多,他们能解题,

    而自己,

    只是一个差生。

    李追远的手,探出了床边缘,他似乎感受到了有风,很轻微很轻微,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而且,他看不见自己那只探出床边缘的手了。

    把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面前,嗯,手还在。

    随即,他又将手探出,这次,是向下。

    好像感受到了些许凉意,依旧很轻微,但至少可以确定,触感上有着差异。

    和自己床边平齐的高度,不可见的外头,有两种不一样的介质感。

    李追远闭上眼,他开始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去尽可能地感知,向下探去的手,也开始来回缓缓摇晃,手指也在做不规则的摆动。

    更真实一点,再细腻一点,继续。

    前两个梦,第一次是梦到小黄莺来家里,第二次是梦到驼背爷爷背着老太太。

    那这一次的梦,就不应该只是简单的黑。

    终于,他感受到了,刚刚好像有什么纤细的东西从自己指尖划过。

    他马上趴在床上,让自己的手臂可以尽可能地向下再伸一些。

    不一会儿,先前那种感觉再度出现,而且频率开始加快。

    好像……水草?

    李追远马上想到了自己上次见到的黑色水草,难道,是头发?

    不断拂过,不断穿梭,抚过自己指尖和小臂,手指捏一下,还能捏到细硬感。

    好像,真的是头发。

    “啪。”

    李追远眼睛亮了一下,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拍过了自己手掌,不是头发柔顺,是另一种东西。

    等待,等待,等待……

    “啪。”

    第二次传来。

    像什么,像什么呢?

    李追远开始思索,尽可能将自己记忆里会出现类似质感碰撞的画面进行对比。

    “啪。”

    这次力道,大了,但还是不够!

    李追远开始加大自己手臂摇摆的幅度,摇啊,摇啊……

    终于,

    “啪!”

    带着清晰的震感,自己耳边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清脆。

    像是你站在原地举着手臂,刚刚有一个人走过来,和你击了个掌。

    在李追远不断发现的同时,床外那浓郁的黑色,也在悄无声息间逐渐变淡。

    同时,下方传来的感知,开始变得更加清晰了。

    李追远甚至可以主动伸手去缠绕那些头发,也能在挥舞中,完成接下来的击掌。

    他明白过来,那些击掌,似乎不是对方故意的,而是自己手恰好迎上了对方的手掌,因为他还感知到自己拍到了手背,声音没那么脆。

    忽然,李追远感觉自己探下去的手臂被什么东西撞到了,他感到一阵吃疼,下意识将手臂向上缩了一下。

    这一缩,像是原本被卡着阻拦的什么东西,继续恢复了行进。

    而李追远的指尖,则触摸到了硬硬的圆弧,接下来是滑腻的下凹,随后是骨节清晰的上行,顺着一节一节的骨头继续颠簸,再接着,触碰到了圆润高耸的弹性。

    然后,自己的手指就脱离了接触,他马上将自己的手臂全探下去,在最后,他抓住了五根凑在一起的短小骨节。

    “呼……”

    李追远马上收回了手,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那是一具完整的人,自己刚刚从她后脑勺位置触到了脚趾。

    床下面,有人!

    而且不是一个、几个,是好多好多,一群人!

    这时,李追远发现,原本自己身边的那条薄被不见了。

    他抬头看向床的斜向角落,那里有个小孩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眼里满是惊惧。

    这个小孩,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呜呜呜……妈妈快来接我走。”

    李追远就这么看着那个因恐惧而发抖的“自己”,问道:

    “为什么你还在?”

    ……

    “同志,您的儿子我们已经做过测试检查过了,他没有任何心理方面的问题,他很健康,很阳光也很开朗。”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面带微笑做着陈述,同时,她还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下面前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也露出了笑容。

    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

    女医生又抬起头,看向站在男孩身边的母亲,她有些疑惑,为什么在自己得出“健康”诊断时,这位母亲的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全是冷漠。

    时下,国内心理学科和心理医疗还未普及,大众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不深,不过,在京里还是能找到心理诊所。

    “妈妈,我没有得病呢。”才八岁的李追远主动牵着妈妈的手,抬头看向她,“妈妈,医生说了,我很健康。”

    李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随即又看向医生,说道:

    “你们被他骗了。”

    女医生摊开双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解释道:

    “同志,既然你带着你的儿子来了这里,我想你应该对心理学方面有着一定的了解,所以,你应该相信我们的诊断,相信我们的专业。”

    李兰:“是我高估了你们的专业。”

    “作为孩子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女医生再也忍不住了,“我第一次见到,在得知自己儿子健康时还能感到不满意的妈妈,我真的无法理解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兰:“你刚刚还说自己专业。”

    女医生:“……”

    李兰牵着李追远的手,转身离开了这家诊所,李追远跟着妈妈的步调走着,低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们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另一家涉外医院下属的心理诊所。

    李追远被新的医生带进去,进行检查。

    四十分钟后,门打开,李追远被带了出来。

    医生面露严肃地说道:

    “女士,我们现在初步怀疑你的儿子有较严重的精神分裂和自闭症征兆,在我们的问诊中,这应该和他的家庭情感生活有关。

    他很渴望来自母亲的关心与陪伴。

    所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疗程中,作为孩子的母亲,你要尽可能地配合我们,这样你的儿子才能重回健康。”

    听完医生的话,李兰低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李追远,问道:

    “好玩么?”

    “妈妈,我……”

    医生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挡住了李兰:“女士,你不应该对你的儿子这般严厉,他现在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你必须要引起足够的重视,否则以后……”

    李兰没继续听下去,转身就走。

    “女士,女士!”任凭医生怎么呼喊,她都没回头。

    李追远小跑着跟了上去。

    李兰在卫生间前停下,李追远也停了下来,这里正好有一面大镜子,映出了母子俩。

    李追远看见镜子里的妈妈,她在盯着镜子里的她自己,眼里流露出了一抹厌恶。

    连带着当她将目光下移,落在镜子里的李追远身上时,眼里的厌恶依旧没有消失。

    “妈妈……”

    李追远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兰的袖口,他很想问妈妈,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而不是近几年以来变得越来越淡漠。

    他相信自己只要知道了,就能很快改正,因为他学东西很快。

    “阿兰,阿兰,阿兰!”

    外面,传来爸爸的呼喊声,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顾不着喘气,紧张地问道:“阿兰,小远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爸爸。”

    “哎,儿子。”

    李追远被父亲拥入怀抱。

    李兰看着这对正在相拥的父子,她似乎在努力克制,但嘴角的肌肉依旧微微翘起,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

    这一刻,过去不断积压在心底各种情绪,终于无法再抑制,他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发出着低吼:

    “阿兰,你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满意,你就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们?”

    吼完,他坐在地上,哭了。

    “爸爸,不哭。”李追远上前,想要帮父亲擦拭泪水。

    却又正好迎上了母亲的目光,他当即停下了所有动作。

    李兰闭上眼,过会儿,又睁开,然后她转身向外走去,留下原地的父子俩。

    李追远看着前方,锃亮的瓷砖上,倒影着母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

    “为什么你还在?”

    床上,对着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自己”,李追远问了第二遍。

    可对方,却依旧没给出回答。

    李追远摇了摇头:“谢谢你,帮我在那次检查里骗过了医生,但你不存在的。”

    自己,没有精神分裂。

    话音刚落,薄被落在了床上。

    先前那个裹着它瑟瑟发抖喊妈妈的“自己”,不见了。

    “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

    四周,忽然传来清晰的水流声。

    浓密的黑暗终于褪去,转为一种淡墨泼洒出来的灰。

    但至少,能见度是上来了。

    李追远慢慢站起身,再次环视四周。

    他是站在床上,却又像是站在船上。

    因为周围,是漆黑翻滚的江涛,而江水里,则漂浮着一具具尸体,尸体密密麻麻,如同望不到尽头的稻田。

    “太爷说,坐斋后我就能恢复正常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做了梦。

    而且,

    还是这样的梦……”

    此时,江面上好像是起风了。

    风从那些尸体间穿过,带来死倒身上独有的尸臭。

    比稻香,浓郁无数倍。

    李追远站着看了很久,他甚至还走到床头位置,用手撑着床栏看。

    他不知道这个梦还要持续多久,自己好像也没有主动醒来的办法。

    不过……

    李追远在床上坐下,将乱了的薄被整理,再整齐折叠,躺下,将被子盖在自己肚子上。

    嗯,

    他准备睡觉。

    ……

    “嗯……”

    李追远睁开眼,外面的已经天亮。

    他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整个人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李追远不由疑惑,难道在梦里睡觉,就是真正的深度睡眠?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像昨晚那样的梦,他不仅不介意了,反而有点留恋。

    毕竟,再恐怖的噩梦,经历得多了,他也能习惯。

    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身上脖子、手腕和脚腕上的黑线圈,居然自己断了。

    太爷说早上就能剪掉的,应该不碍事吧?

    下了床,走到门口,推门前,李追远闭着眼,开始深呼吸。

    这是他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一个习惯,妈妈经常起床后,会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很努力地做着深呼吸。

    虽然哪怕是到现在,李追远也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不过,在推开门,温暖的阳光覆盖在自己身上后,李追远嘴角露出了笑意,仿佛昨晚的一切阴霾在此刻都烟消云散。

    端起脸盆和牙刷杯子,李追远来到露台旁接了水,开始洗漱。

    “小远,洗漱好下来吃早饭。”刘姨在坝子上喊自己。

    “好的,刘姨。”

    李追远下了楼,小木凳这次没摆在屋里,而是在坝子上。

    木凳上此时已经摆着一碗白粥、一个咸鸭蛋、一碟酸茄子和一碟腌姜。

    “锅里还有粥,要不,我再给你拿个鸭蛋?”

    “够吃了,刘姨,谢谢刘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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