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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章

    第七百七十八章

    谈笑中

    吴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图,不愿与崔东山过多纠缠,祭出四把仿剑,轻松破开第一层小天地禁制,来到搜山阵后,面对箭矢齐射一般的万千术法,吴霜降捻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双足下白云的飞升履,演化云海,压胜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黄琅腰带,从囊中取出玉笏,能够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将,云上天幕与山野大地这两处,仿佛两军对垒,一方是搜山阵的鬼怪神将,一方却唯有三人。

    吴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来看戏,除了崔东山之外,宁姚,陈平安和姜尚真身前,无视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现了各自心中眷侣模样的玄妙人物。

    宁姚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青衫剑客,她嗤笑一声,装神弄鬼,学都学不像。

    随手一剑将其斩去头颅。

    估计真的陈平安要是看到这一幕,就会觉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化妆”的卷轴,真是一点都不多余。

    不曾想那位青衫剑客竟然重新凝聚起来,神色嗓音,皆与那真实的陈平安如出一辙,仿佛久别重逢与心爱女子悄悄说着情话,“宁姑娘,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宁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剑再斩,将其再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剑客每次重塑身形,宁姚就是一剑,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有意无意等他片刻,总之愿意给他现身的机会,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姚的每次出剑,虽然都只是剑光一线,但是每次看似只是纤细一线的耀眼剑光,都拥有一种斩破天地规矩的剑意,只是她出剑掌控极好,既不破坏笼中雀,却能够让那个青衫剑客被剑光“汲取”,这就像一剑劈出座归墟,能够将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终化作无尽虚无。

    简而言之,眼前这个青衫剑客“陈平安”,面对飞升境宁姚,完全不够打。

    那剑客似乎心中发狠,笼中雀内顿时再起一座仿造笼中雀,宁姚面无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剑气,一座刚刚出现的仿造天地,连同一把井中月仿剑的磅礴剑雨,顿时一同如琉璃碎出千万片,天地间光彩迷离,景象壮丽,一位飞升境女修,仗剑置身其中,缓缓而行,鬓角发丝微微飘拂,衬托得她姿容极美,人间再无其她颜色。

    在那一处结阵的无法之地,原本静待吴霜降来此做客的陈平安站起身,将佩剑夜游放回剑鞘,双袖滑出一对曹子匕首,横移一步,持剑“宁姚”,一道剑光笔直落在原地,陈平安一个蹬地,瞬间来到那宁姚幻象身后,一掌贴住她后脑勺,当场粉碎,一剑向后横扫,陈平安在十数丈外飘然落定,微微皱眉,立即拘押心念,那女子幻象竟是身躯纹丝不动,唯有头颅旋转向后,笑望向那陈平安,满是讥讽神色。

    因为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剑仙”,先前只是介于真实和假象之间的一种古怪状态,可当陈平安稍稍起念之时,涉及那把剑仙以及法袍金醴之后,眼前女子手中长剑,以及身上法袍,瞬间就无比接近陈平安心中的那个真相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不知如何显化而生的女子,战力暴涨。

    只是不小心又一个念头在陈平安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嘴唇微动,好似说了“过来”两字,一座无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凭空生出丝丝缕缕的远古精粹剑意,宛如四把凝为实质的长剑,剑意又分发生出纵横交错的细微剑气,一同护阵在那女子的天地四周,她微微点头,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确实当之无愧。”

    陈平安一阵头疼,明白了,这个吴霜降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阴险至极。

    陈平安赶紧拘押心中所有关于“宁姚”的繁芜念头。

    那女子笑道:“这就够了?先前破开夜航船禁制一剑,可是实打实的飞升境修为。加上这把佩剑,一身法袍,就是两件仙兵,我得谢你,愈发真实了。哦,忘了,我与你不用言谢,太生分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没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吴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这位好似书画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迹,终究不是真正的宁姚,并非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剑修,女子无论是吴霜降的心念支撑,还是她那一身灵气底蕴,以及那长剑剑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陈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会不断磨损,最终消散。

    一座无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战场。而且陈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坏事,刚好拿来砥砺十境武夫体魄。

    不过难缠是真难缠。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好似肩头一下子卸去了千万斤重担。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条目城,哪怕是去找宁姚,也压境在山巅境巅峰,当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气盛。

    不曾想那女子身后多出一个宁姚,好似纸片,被一剑当中劈开,是宁姚仗剑来到此地,真假宁姚,高下立判。

    宁姚一步跨出,来到陈平安身边,微微皱眉,“你与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宁姚身后剑匣凭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一臂横扫,砸在宁姚面门上,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一手掐剑诀,以指剑术作飞剑,贯穿对方头颅,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攒簇,掌心纹路的山河万里,处处蕴藉五雷正法,将那剑匣藏有两把槐木剑的宁姚裹挟其中,如一道天劫临头,道法迅猛轰砸而下,将其身形打碎。

    陈平安眯起眼,双手抖了抖袖子,意态闲适,静待下一位“宁姚”的现身。

    方才不过是稍稍多出个心念,是关于那把与战力关系不大的槐木剑,就使得她露出了马脚。

    而姜尚真那边,怔怔看着一个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她姗姗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锤了他一拳,轻若飘絮,不痛不痒。她抿起嘴,仰起头,她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发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想着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人,微笑道:“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她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觉得她太过碍眼,轻轻伸出手掌,拨开那女子头颅,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满脸哀怨望向那个负心人,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阵小天地内,那把天真仿剑悬停处,小精怪模样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颈处,约莫是先前脑袋搁放有差偏差,双手扶住,轻轻扭转些许,感叹道:“打个十四境,确实费老劲。现在莫名觉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蔼可亲极了。”

    四剑屹立在搜山阵图中的天地四方,剑气冲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烛,将一幅太平卷给烧出了个四个漆黑窟窿,所以吴霜降想要离开,拣选一处“大门”,带着两位侍女一同远游离去即可,只不过吴霜降暂时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吴霜降身边那俊美少年,其实与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岁数,一个是吴霜降记忆中的少女眷侣,一个只是岁数稍长的年轻女子罢了,至于为何女扮男装,姜尚真觉得此中真味,如那闺阁画眉,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吴霜降正转头与“少年天然”低声言语,眼神温柔,嗓音醇厚,充满了并非作伪

    的怜爱神色,与她解释起了世间小天地的不同之处,“圣人坐镇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箓阵法,或是凭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万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过也分那三六九等的。”

    “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天地最是真实,大道规矩运转有序,最为无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师之外,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杀力最大,老瞎子坐镇十万大山,最为坚固,墨家钜子建造城池,自创天地,虽说有那两头不靠的嫌疑,却已是接近一位炼师的地利、人力两极致,关键是攻守兼备,相当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还有机会,我就带你们去蛮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图,看似广袤无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识上动手脚,混淆一个有涯无涯,最合适拿来困杀仙人,可要对付飞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这座搜山阵小天地,精髓则在一个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术法、攻伐法宝,怎么可能是真,不过是九假一真,否则姜尚真在那桐叶洲战场,在文庙积攒下来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过是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早已悄然隐匿其中,可以与任何一位神将精怪、法宝术法,随意更换,只要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近身,寻常修士对阵,就要落个飞剑斩头颅的下场。可惜心相、符阵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症结,在于都存在个已成定数的‘一’,无法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图与搜山阵,若非我要赶路,想要多看些新鲜风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尽那个一,再赶赴下一处天地。”

    崔东山一次次拂袖,扫开那些天真仿剑激起的剑气余韵,可怜一幅搜山图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剑死死钉在“书案”上,更像是被几个赏画人持灯近看,一盏盏灯火近距离炙烤,以至于画卷天地四方,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黄色泽。

    只不过对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东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剑修捉对厮杀,就是沙场对敌,老魏说得最对了,无非是个定行列正纵横,乱刀杀来,乱刀砍去。练气士切磋道法,像两国庙算,就看谁的花花肠子更多了,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滋味嘛。咱们也别被吴宫主吓破胆,四剑齐聚,肯定头一遭,吴宫主看着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其实下了血本。”

    吴霜降站在天幕处,遥遥点头,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来是要先拿去问剑玄都观,再去与道老二讨教一下剑术。此次渡船相逢,机会难得,崔先生也可视为一位剑修,刚好拿你们几个演练一番,相互问剑一场,只希望飞升玉璞两仙人,四位剑仙合力斩杀十四境,不要让我小觑了浩然剑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杆幡子,使劲摇晃起来,始终是那小精怪模样,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老子自认也算是会聊天的人了,会拍马屁也能恶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敌!打情骂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会一会这位吴老神仙!”

    随着幡子摇晃起来,罡风阵阵,天地再起异象,除了那些退缩不前的山中神将精怪,开始重新浩浩荡荡御风杀向天幕三人,在这之中,又有四位神将最为瞩目,一人身高千丈,脚踩蛟龙,双手持巨剑,率军杀向吴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灵护山使者,站在大鼋驮起的山岳之巅,手持锁魔镜,大日照耀之下,镜光激射而出,一道剑光,源源不断如江河滚滚,所过之处,误伤-精怪鬼魅无数,仿佛熔铸无穷日精道意的凌厉剑光,直奔那悬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一闪而逝,缩地山河,几步跨出,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吴霜降身前。

    一位彩带飘飘的神官天女,怀抱琵琶,竟是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奇异姿容。

    被俊美少年丢掷出的悬空玉笏,被那锁魔镜的光柱长久冲击,星火四溅,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场金色暴雨,玉笏最终出现第一道缝隙,传出崩裂声响。

    吴霜降笑道:“收起来吧,毕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实物。”

    少年点头,就要收取玉笏归囊,不曾想山巅那把锁魔镜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缕碧绿剑光,不易察觉,好似游鱼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间就要击中玉笏的破碎处,吴霜降微微一笑,随意现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状,在掌心处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镜光,其中就有一条四处乱撞的极小碧鱼,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视野中,依旧清晰可见,法相双手合掌,将镜光碾碎,只余下那缕剑气神意,好拿来借鉴砥砺,最终炼化出一把趋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飞剑。

    吴霜降收起法相,摊开手,手心处有一条匍匐蜿蜒的极小绿蛇,被大道镇压,不得不缩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现出真身,该有,吴霜降突然笑着摇头,照理说那条已经动弹不得的绿蛇蓦然变大,头有犄角,腹生四爪,一双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条蛟龙水裔。它缠绕住吴霜降手臂,吴霜降轻轻抖动手臂,蛟龙血肉瞬间全部化作虚无,只是留下的蛟龙虚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笔墨的白描龙图,仍是纠缠不休,以至于吴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转得吱呀作响,那蛟龙张嘴咬住吴霜降那件法袍后,试图触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肤,吴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归江湖。”

    吴霜降身上法袍闪过一抹流光,蛟龙不知所踪,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坠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间炼化了全部神意。

    那条水裔,不单单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剑意,作为伪装,其中还有一份炼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说,这个手段,绝不是遇到吴霜降后的临时作为,而是早有预谋,不然吴霜降作为世间首屈一指的炼师,不会遭此意外。无论是炼剑还是炼物,都是站在最山巅的那几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够连心魔都炼化?甚至连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炼化。

    吴霜降笑问道:“你们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针对哪位大修士的?剑术裴旻?还是说一开始就是我?看来小白当年的现身,有些画蛇添足了。”

    倒悬山飞升返回青冥天下,岁除宫四位阴神远游的修士,当时就跟随那方山字印一同返乡,唯有守岁人的小白,走了趟剑气长城的遗址,以秘术与那独守半截城头的年轻隐官见面,提出了一笔买卖,承诺陈平安只要答应交出那头化外天魔,他愿意为陈平安个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以类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岁除宫的守岁人,境界极高,杀力极大,在吴霜降闭关期间,都是靠着这个小白,坐镇一座鹳雀楼,在他的谋划下,宗门势力不减反增。

    小白没有当那认识多年的年轻隐官是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毕竟一头逃离岁除宫的化外天魔,不但与宫主吴霜降有着大道之争,更会是整座岁除宫的生死大敌。

    作为吴霜降的心中道侣显化而生,那个逃到了剑气长城牢狱中的白发童子,是一头千真万确的天魔,按照山上规矩,可不是一个什么离家出走的顽劣小姑娘,好像只要家中长辈寻见了,就可以被随随便便领回家。这就像昔年文圣首徒的绣虎,欺师叛祖,齐静春就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自然不会再与崔瀺再谈什么同门之谊,无论

    是左右,后来在剑气长城面对崔东山,还是阿良,当年更早在大骊京城,与国师崔瀺重逢,至少在表面上,可都谈不上如何愉快。

    但是出乎意料,年轻隐官拒绝了岁除宫守岁人的提议。

    买卖归买卖,算计归算计。

    原本只要陈平安答应此事,在那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凭借小白的修为和身份,又与剑修结盟,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内,就会逐渐变成一座腥风血雨的兵家战场,每一处战场废墟,皆是小白的道场,剑气长城看似得势,百年内锋芒无匹,势如破竹,占尽地利,却是以天时和人和的折损,作为无形中的代价,岁除宫甚至有机会最终顶替飞升城的位置。天下剑修最喜欢厮杀,小白其实不喜欢杀人,但是他很擅长。

    只不过既然小白与那陈平安没谈拢,未能帮助岁除宫占据一记隐蔽先手,吴霜降对此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如何遗憾,他对所谓的天下大势,宗门势力的开枝散叶,能否超过孙怀中的大玄都观,吴霜降一直就兴趣不大。

    约莫是不愿一幅太平卷搜山图太早毁去,太白与天真两把仿剑,骤然消失。

    循着线索,去往宁姚和陈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剑仿剑,都是吴霜降中炼之物,并非大炼本命物,何况也确实做不到大炼,不只是吴霜降做不成,就连四把真正仙剑的主人,都一样有心无力。

    吴霜降光是为了打造四件仙剑的胚子,岁除宫就倾尽了无数天材地宝,吴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购买了数十多把剑仙遗物飞剑,最终重新熔铸炼化,其实在吴霜降身为金丹地仙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且开始一步一步布局,一点一点积攒底蕴。

    道藏,太白,万法三剑,还好说,毕竟现世已久,只有那把宁姚“天真”,确实让吴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来到浩然天下,最终直奔此地,与拥有太白一截剑尖的陈平安汇合,对吴霜降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两剑远去,寻觅宁姚和陈平安,当然是为了更多窃取天真、太白的剑意。

    只不过宁姚出剑太快,关键是剑意过于纯粹,极难捕获一丝一缕,年轻隐官又过于谨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剑,收获比吴霜降的预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处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

    但是临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转,竟是将吴霜降所说的“画蛇添足”四字凝为金色文字,装入袖中,一并带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泽天地内,崔东山将那四个金色大字抛洒出去,数以千计的蛟之属,如获甘霖,仿佛得了圣贤口含天宪的一道敕令,无需走江蛇化蛟。

    吴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绿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显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苍苍的青竹杖,装饰有青玉杖首,玉色苍翠,不输那一截柳叶,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满月法印,铭文总计三十六字,以“行气”二字作为开篇,寥寥三十六个古篆,却是辈分极高的一份古老道诀,其中“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一句,至今众说纷纭,因为此语,诸多大道演化的旁支,按照陆沉的说法,始终不得正解。

    吴霜降丢出手中青竹杖,跟随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泽,绿竹化龙,是那仙杖山的祖师秘术,仿佛一条真龙现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泽畔的山岳,一尾扫过,将一座巨湖大水分作两半,撕裂开万丈沟壑,湖水渗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龙宫,心相天地间的剑光,纷纷而至,一条青竹杖所化之龙,龙鳞熠熠,与那只见光亮不见剑仙的剑光,一鳞换一剑。

    吴霜降双指并拢,捻住一支翠竹样式的发簪,动作轻柔,别在那狐裘女子发髻间,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笑着交给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大玄都观的一截祖宗桃树炼制而成,彩绘鼓面,则是龙皮缝制,尾端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无论是红绳,还是宝珠,都极有来历,红绳来自柳七所在福地,宝珠来自一处深海龙宫秘境,都是吴霜降亲自获得,再亲手炼化。

    只不过吴霜降这两物,并非实物,只不过完全可以视为真实的山上重宝便是。

    寻常宗门,都可以拿去当镇山之宝了。可在吴霜降这边,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吴霜降此人。

    想法,喜欢异想天开。术法,擅长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压身。一技之长,多多益善。

    可是对于山巅修士来说,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终究存在瓶颈,灵气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龙真人的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经是一种足够惊世骇俗的夸张境地。

    至于为何不继续深入修行那金、木、土三法,连火龙真人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还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会点皮毛,再难精进一步。

    事实上到了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剑修,几乎都不会欠缺天材地宝,但是本命物的添补,都会出现数量上的瓶颈。

    所以十四境的三种合道方式,就是一种极大的另辟蹊径。

    而吴霜降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经算是将“技多不压身”做到了一种极致,熔铸一炉,虚实不定,堪称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发簪飞剑,飞剑远去千余丈后,变作一条碧绿河水,长河在空中一个画圆,变成了一枚碧玉环,碧绿幽幽的河水铺展开来,最终好似又变成一张薄如纸张的信笺,信笺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文字当中,飘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饰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态,略有差异,就像一位提笔作画的丹青圣手,长长久久,始终凝视着一位心爱女子,在笔下绘制出了数千幅画卷,纤毫毕现,却只是画尽了她只是在一天之内的喜怒哀乐。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贵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轻轻晃动拨浪鼓,只是一次琉璃珠敲打龙门鼓面,就能让数以千计的神将力士、精怪鬼魅纷纷坠落。

    吴霜降笑道:“别看崔先生与姜尚真,今天说话有些不着调,其实都是处心积虑,有所图谋。”

    那少女不断拨动小鼓,点头而笑。

    吴霜降察觉到另外一处天地迹象,点头道:“宁姚剑心,着实罕见。”

    那狐裘女子微微皱眉,吴霜降立即转头歉意道:“天然姐姐,莫恼莫恼。”

    少女眯眼月牙儿,掩嘴娇笑。

    吴霜降看了眼那个自己心目中“黄绶小神仙”的少女,再转头看着那个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们的手,微笑道:“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定要携手走遍所有天下,会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问道:“你忘了是谁杀了我吗?”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很不可爱了啊。”

    那狐裘女子瞬间脆如瓷器,轻轻一声,就砰然而碎。

    那少女亦是如此下场。

    吴霜降施展嘘云之术,罡风席卷天地,一幅搜山阵瞬间粉碎。

    来到那笼中雀小天地。

    第七百七十九章

    剑斩十四

    吴霜降被困剑阵中,既是笼中雀,也置身于一处最能克制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没想到陈平安还会布阵,先前与那姜尚真一截柳叶的配合,能够在一位十四境修士这边,都占尽先手,让吴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递出的拳头,拳脚皆似飞剑攻伐,对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轻。

    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始终是个软肋所在,除非是十四境的合道天时、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长生久视。合道人和,相对而言,更多是在杀力一途,追求极致,跨步迈上一个大台阶。

    纯粹武夫,九境与十境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登山修道之人,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难。

    吴霜降收起了与宁姚对峙的那个青衫剑客,与“宁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吴霜降身侧,吴霜降将四把仙剑仿剑都交给他们,“陈平安”背太白,手持万法。“宁姚”剑匣装天真,手持道藏。双方得到吴霜降的授意,找准机会,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开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剑阵,当然是吴霜降亲自领剑。

    置身于一座无法之地,每一次施展术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灵气了。吴霜降也无法例外。

    毕竟像白也那样的合道,只要心有诗篇,就可以出剑不停,太过匪夷所思。

    万千飞剑攒射而至。

    吴霜降双指并拢掐诀,如神灵屹立,身边浮现出一颗颗星辰,竟是现学现用,摹刻了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群星环绕,相互间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牵引,斗转星移,运转有序,道意沛然,吴霜降又双指凌空虚点两下,多出两轮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环不息,形成一个天圆地方的大阵。

    密密麻麻的飞剑,就像万千剑修,联袂御剑虚蹈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灵的吴霜降。

    飞剑攻势连绵不绝,一颗颗虚相星辰随之崩碎,又在吴霜降的驾驭之下,恢复如初。吴霜降抬头望去,大概是觉得未必能够当下剑阵,再抬起手,掌心处堆满了一大把花木种子,手掌倾斜,一粒粒种子从手心坠落,吴霜降与两位“剑侍”的脚下悬停处,出现一层碧绿水纹,那些种子如坠水中,叮咚作响,竟是在无法之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气机涟漪。

    小天地这种勾当,吴霜降信手拈来,一棵桂树,枝头挂圆月,树底下有神灵持斧作斫桂状,是那远古月宫景象。一树桃花,树枝挂满只只符箓纸鸢,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观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悬殊,是那莲花小洞天的胜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飞剑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悬停原地,都是崔东山所画符箓文字,或是圣贤诗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图,或是历史上各个版本的白泽搜山图。每当飞剑和符文向前推进,如大军压境,以剑阵开道,再以符箓铺路,将星宿天地撞开一条道路,就会掠去一朵朵荷花缝补窟窿,桃树上的每一只金色纸鸢,飘落离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尘,悬在天幕处,一夫当关,拂尘一裹,便能拨转剑阵长河的无数剑尖,与身后剑阵对撞在一起。

    那个月宫斫桂神将姿态的魁梧男子,更是一双金色眼眸,视线四处游曳,在某个时刻就会丢出手中斧头,打烂一座座浩浩荡荡如星河的剑阵不说,偶尔还能一闪而逝,无视剑阵禁制,直奔陈平安真身而去,陈平安发现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现出一尊法相,一袭鲜红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飞剑实在太多,剑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悬在天外,如大军集结,蓄势待发,吴霜降小有意外,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所致,陈平安占了天时地利,并不出奇,只是驾驭第二把本命飞剑,陈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内,虽说无需消耗过多灵气,可是对于一位修士精气神的磨损,绝对不少,这就意味着这位年轻隐官,不止是仰仗止境武夫的体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砺一事,也没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早该头晕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头,杀力不大,唯一妙处,不重杀伐力道,专门用来找人。其实是一张吴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认的一张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边的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吴霜降与人厮杀,多是如此,每一道术法,每一张符箓,都点到为止,极其“节俭”,充满了试探意味,精准勘验真相不说,最难在偏能够不出纰漏。

    吴霜降站在一张大如城池的荷叶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经失去了小半地盘,只不过大阵枢纽依旧完整,可桃树纸鸢已经消磨殆尽,桂树明月也逐渐黯淡无光,大半荷叶都已拿去阻拦剑阵,再被飞剑江河一一搅碎。天幕中,历代圣贤的金字文章,五岳屹立,一幅幅搜山图,已经占据大半天幕。

    吴霜降对此毫不忧心,单凭一座剑阵和无法之地,就想要让他灵气枯竭,或是法宝尽出,对方还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吴霜降一伸手,从一旁青衫剑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剑,掂量了一下,剑意还是太轻。

    此次与那几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给意外。

    崔东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吴霜降借此机会,完善其中天真、太白两把仿剑的剑意,只要赚取一丝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样不是剑修。

    白也剑术如何?

    扶摇洲一役,宝瓶洲陪都大渎一役,如今已经被山巅修士,视为那场大战的山上、山下两大转折点。

    吴霜降虽然深陷困境,一座剑阵,气势磅礴,杀机四伏,可他依旧分出两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内两座洞府游览,以山上拓碑术摹刻了两幅画卷,正是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和姜尚真的一幅太平卷搜山图,画卷天地定格在某个时刻,如同光阴长河就此停滞,吴霜降心神分别游历其中,第一幅图,定格在崔东山现身南方第七宿后,脚下是那轸宿,刚刚以指画符,写完那“岁除宫吴霜降”六字,随后黑衣神灵与五位黄衣神女,分别手持一字。

    吴霜降来到那辆巡天车驾上,站在一位黄衣天官身边,看着那个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吴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转,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动些手脚?轸既是星宿名,在说文解字当中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复其序,轸转其道”之语,崔东山选择轸宿作为现身之地,肯定不是随意而为。只不过想要凭借这点天时运道勾连命理,就想要破坏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气数?是不是太过蚍蜉撼树了?绣虎崔瀺,心思算计,绝不会如此浅薄。

    吴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个骤然坠落,不知几千万里,站在先前崔东山所立处,吴霜降抬头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脚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处,天上相邻星宿则是与翼轸二星,吴霜降站在远处,久久没有挪步,好像有一点蛛丝马迹,却极难拎起线头。

    在那别处洞府内,吴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脚踩山岳、手持锁魔镜的巨灵使者身边,画卷定格后,镜光如飞剑,在空中架起一条凝固的白虹,吴霜降将那把失传已久的锁魔镜拓碑过后,视线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彩带女子身边,站在一条大如溪涧的彩带之上,俯瞰山河。

    对于他们这个境界的修道之人来说,什么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么法宝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个寻常的仙人境练气士,或是九境纯粹武夫,在这场厮杀当中,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或者说出手无意义。

    吴霜降微微皱眉,轻轻拂袖,将千万山头拂去大半颜色,彩绘画卷变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换山川颜色后,最终只留下了数座山根稳固的高山,吴霜降细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动了手脚,剐去了许多痕迹,只留山岳本体,同时又炼山为印,就像几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吴霜降冷笑一声,手掌翻转,将数座山岳全部倒悬,好家伙,其中两座,痕迹浅淡,崖刻不作榜书,十分阴险,不但文字小如蝇头小楷,还施展了一层障眼法禁制,被吴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别刻有“岁除宫”与“吴霜降”。

    吴霜降撤去搜山阵画卷,双手一抓,将两座山岳托在手心,如两件袖珍清供玩石,再与星宿图那粒心神合二为一,又挥袖打散多余星宿,搬山再放山,轻轻一挥,手中袖珍山头,在两座山岳在阵图内矗立而起,吴霜降随后抬手显化出一条江水,再起两亭,当吴霜降以手指作笔,写下压江、挹翠两匾额,附近的山根水脉如同被仙人一记画龙点睛,顿时活了过来,一时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风景宜人,不但如此,吴霜降心念所动,最终在大江之畔,还竖立起了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伟阁楼,那绣虎分明是模仿苏子笔迹,篡改了金色匾额题字,变成了鹳雀楼三字,吴霜降一步跨出,来到阁楼台阶底部,抬头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书上所谓的阁中帝子。

    天上星宿图,地上搜山阵。

    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齐聚的三才阵了?

    果不其然,折腾出这么多动静,绝不是花里花俏的天地重叠那么简单,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关键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镶嵌阵眼的玄机。

    吴霜降会心一笑,此阵不俗,最有趣的地方,还是这个补齐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点就要着了道,灯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着这条脉络,以层出不穷的手段作为障眼法,不断积攒点滴优势,说不定吴霜降真要在这里鬼打墙,被剥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极多。

    难怪先前那条隐匿在镜光当中的水蛟,会掩饰成姜尚真的一缕剑光,可惜被吴霜降察觉到异象后,试图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计“鹳雀楼”内的那位阁中帝子,就要形象清晰许多,更多接近吴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这三个年轻人,无所不用其极,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个浩然绣虎,一个在桐叶洲挽狂澜于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名不虚传。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别人更要赶早。

    修行路上,见到那些有出息又顺眼的后生,当前辈的,也不要吝啬那点唾沫,赶紧指点几句,以后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观孙道人喜欢胡说八道不假,可还是说过几句金玉良言的。

    吴霜降甚至没有擅自走入阁楼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虚相,吴霜降一样没有托大行事。

    崔东山一直没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来是在偷偷谋划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吴霜降转头望去。

    遥遥天幕尽头,出现了一条金色细线。

    吴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剑,脚下荷叶一个倾斜。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直接将吴霜降的整个星宿天地,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连那吴霜降手中那把仿剑都一并被斩断。

    那道剑光就在吴霜降身侧一闪而逝,一身法袍猎猎作响,竟然出现了一阵阵细微丝帛扯破声响。

    吴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剑重新恢复完整。

    是宁姚出剑了。

    她在极远处的一剑横扫,再将小天地横切而开。

    宁姚第二剑,极远处的一丝剑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内,就是一条叹为观止的剑气星河。

    吴霜降缩地山河,早有预料,堪堪躲过了那道锋芒无比的剑光,可是两位背剑男女却已经被剑光炸烂。

    吴霜降改变主意,暂时收起了“宁姚”和“陈平安”两位剑侍傀儡的残余气韵,收入袖中,亲自驾驭那四把仿造仙剑。

    瞥了眼太白仿剑,吴霜降摇摇头,依旧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剑意。

    事实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剑,小心被那家伙窃取剑意。

    宁姚只回了一句话,不用担心。

    趁着吴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将崩碎之际,姜尚真现身,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沉声道:“保重。”

    有媳妇当然是好事,可是有这么个媳妇,最少这辈子你陈平安喝花酒就别想了。

    姜尚真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如何?距离井上月还差多少?”

    陈平安咧咧嘴,“还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陈平安除了做正事,与崔东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实也在用吴霜降的那座小天地,当做类似斩龙台的磨剑石,用来细密砥砺井中月的剑锋。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想杀个十四境,没点代价怎么行。”

    两道剑光一闪而至,姜尚真与陈平安同时在原地消失。

    不料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跟随了一张绘玉斧的符箓,太白、万法两把仿剑,如影随形,应该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这道符箓,杀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烦,就是阴魂不散,陈平安心声与姜尚真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来会一会这两把仙剑。”

    机会难得,顺便连武夫体魄一并砥砺了。

    能找补回来一点是一点。

    哪怕是三人联手设局,在落魄山上,其实就掂量过后果的轻重了。

    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陈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飞剑,或者笼中雀,或者井中月。

    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叶,飞剑品秩跌境。可能是崔东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遗蜕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陈平安的武夫止境,都能跌境。

    又或者,必须有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落魄山上,陈平安最终订立了一条规矩,无论是谁被其余两人救,那么这个人必须要有觉悟,比如三人联手都注定改变不了那个最大的万一,那就让此人来与剑术裴旻这样的生死大敌,来换命,来保证其余两人的大道修行,不至于彻底断绝。崔东山和姜尚真,对此当时都无异议。

    吴霜降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好似捻起一根琴弦,天地间响起一记无弦之音。

    身后一尊天人相,如同阴神出窍远游,手持道藏、天真两把仿剑,一剑斩去,还礼宁姚。

    刚刚躲过太白、万法两道剑光的陈平安,被一道毫无征兆的天雷给劈中,下一刻,陈平安双手攥住两把仿剑的剑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剑光绽放,双手血肉模糊,剑气激荡,整张脸庞都被割裂出细密剑痕,不得不眯起眼,不敢正视那些剑光,陈平安倒退之势依旧不能减缓半点,剑尖缓缓从掌心处刺出。

    吴霜降再起拨动那架无弦更无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这武夫体魄,还需要抖搂什么玉璞法相。”

    一边攥紧两把仿剑的剑尖,一边只能任由无弦之音引发的天雷劈砸在身。

    吴霜降双指弯曲,扯起一根弦,轻轻松开手指,陈平安就像被一棍横扫在腹部,整个人不得不弯曲起来,双手随之向前一滑,两把仿剑的剑尖已经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毕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剑,与那飞升境剑修宁姚的问剑,已经落了下风。

    吴霜降笑道:“花开。”

    背后那尊天人相瞬间变幻出千百,悬停各处,各持双剑,一场问剑,剑气如瀑,汹涌倾泻向那一人一剑的宁姚。

    吴霜降一手掐诀,其实一直在心算不停。

    蓦然间,吴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断了一根弦,吴霜降抬起手,手指渗出一滴鲜血。

    吴霜降神色凝重起来,只是心弦大震,以吴霜降的推衍之术,竟然依旧无迹可寻。

    一直好似作壁上观的白衣少年,蹲在一处阁楼内,并未真正与那吴霜降交手,竟是比陈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惨了,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在那边骂骂咧咧,他身前呆呆站立着一个瓷人“吴霜降”,在此人四周,崔东山精心布阵,为它打造了一座风水极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阵法,什么格龙之术、开三山立向、来去归堂水,什么天星地盘、顺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门、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凶两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给这位吴大宫主、吴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一座星宿图、搜山阵和阁中帝子吴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阵?

    开什么玩笑,你吴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爷与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脑子了。

    先前崔东山和姜尚真,在笼中雀和柳荫地之外,依旧需要法宝落如雨,图什么,是三才阵之上,叠加五行阵,更是再在五行阵之上,再叠加七星阵。

    相对浅显易察觉的一座三才阵,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陈平安的笼中雀。水,崔东山的古蜀大泽。木,姜尚真的柳荫地。火,是崔东山亲自布阵的一大片火山群,阵法名为老君炼丹炉。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叶作为掩藏术的五岳真形图。

    三才五行七星,阵阵重叠,

    加上辅弼双隐的两座隐蔽阵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现双隐。

    北斗注死!

    在这其中至为关键,就是崔东山拼了命打造的这具瓷人吴霜降!

    崔东山顾不得满脸血迹,五指如钩,一把按住那瓷人吴霜降的头颅,“给老子稀碎!”

    崔东山死死按住那颗头颅,一点一点,出现大道崩坏迹象,崔东山一幅古蜀蛟龙的仙人遗蜕,竟然随之出现无数道裂缝,

    当瓷人一个蓦然崩碎,崔东山倒飞出去,后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众多小天地,阵阵重叠,合而为一。

    四把仙剑仿剑,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吴霜降身边。

    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蚁,碾压一位十四境。

    所有小天地,加上吴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陈平安,身穿一袭鲜红法袍,承载无数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体魄,身形彻底佝偻,当他再不刻意挺直脊梁,终于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第一次完全显露十境气盛境,伸手握住长剑夜游。

    容我先行。

    以少年时剑开穗山一剑,加神人擂鼓式。

    能递几剑是几剑。

    化虹而去。

    剑仙风采。

    姜尚真与宁姚分别站在一方。

    一袭青衫长褂、脚踩布鞋的仙人境剑修,身前悬停有完整一片柳叶,如鲸吞一般,将姜尚真一身灵气彻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泽而渔,不惜让本命飞剑跌境,甚至就此折断。

    宁姚仗剑悬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轻轻一抹,手中仙剑天真,直到这一刻,如获大赦,才真正跻身巅峰剑境。

    陈平安二十一剑合一,剑斩十四境吴霜降真身与天人相。

    姜尚真飞剑斩落阴神头颅。

    宁姚一剑斩尽吴霜降魂魄。

    第七百八十章

    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吴霜降抬起手中那只鹧鸪斑的古拙茶盏,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陈平安,微笑道:“隐官大人只管开价,先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被我觉得是狮子大开口,吴某人与道侣,就是两条命了,怎么漫天要价都不为过。”

    崔东山嗤笑道:“强买强卖,不是高人做派吧?”

    吴霜降点头道:“是有这么个嫌疑,只不过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讲究什么神仙气度了。”

    姜尚真感叹道:“真是坦诚。吴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吴霜降微笑道:“都被你们几个砍死过一次,多挨几句怪话,问题不大。”

    大道之争,绝对是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姜尚真给气得不轻,就想要起身道理几句,给崔东山双手按住肩头,使劲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过,省点力气,等会儿如果谈不拢,与吴老神仙磕头求饶的重任,还得交给你这位首席供奉呢。”

    陈平安落座后就取出了一只瓷瓶,往双手涂抹了杨家药铺秘制的膏药,包扎娴熟,再捻出几张白骨生肉符,最后双手笼袖,这才说道:“有请前辈翻一翻老黄历,听过之后,晚辈再做决定。”

    吴霜降看着这个始终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笑问道:“你最后那一剑,怎么斩出的?”

    若是换成宁姚递出那一剑,吴霜降并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手持长剑,不过半把仙剑品秩,竟是能够直接斩开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陈平安说道:“谈不上什么上乘剑招,就是一跃往前,出剑乱砍,不过运转之法,来自剑气长城的剑气十八停,又加了点拳法,名为神人擂鼓式。”

    在学什么就是什么的吴霜降这边,刻意藏掖,意义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坦诚几分。

    吴霜降笑着点头,抬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桌上出现了十八粒芥子剑气,并非直线,悬停位置,刚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气府,相互间串连成线,剑光稍稍绽放,桌如大地,剑气如星辰,吴霜降就像凭空造就出一条袖珍星河,吴霜降另外一只手蓦然握拳,缓缓推出,摇摇头,像是不太满意,数次变换细微轨迹,最终递出一拳,浑然天成,剑气缜密衔接之后,便是一把悬停长剑,或者说是完整十八拳叠加。

    吴霜降手腕一拧,将这一幅既是剑谱又是拳谱的“画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纯粹武夫,学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吴霜降略作思量,从袖中捻出一张青色符箓,轻轻一推,飘向陈平安,“就当是岁除宫一份小小补偿。”

    陈平安摇头说道:“无功不受禄,前辈凭本事偷学的剑法拳意,晚辈捏着鼻子认了就是。”

    吴霜降微笑道:“是一张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又被青冥道官称为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脱胎于道祖亲制的那张太玄清生符。与先前月宫玉斧符,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

    陈平安闻言无动于衷,依旧婉拒了。

    这张轻身举形符,若是今天最终一桩买卖谈成了,陈平安别说一张,就算吴霜降给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犹豫,来者不拒。但是吴霜降此人性情难测,天晓不得会说翻脸就翻脸,若是在一张符箓上动了手脚,然后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见那年轻隐官不识抬举,吴霜降既不恼火,却也没有收回那张“青词绿章根祇材质”的符箓,轻轻飘落在陈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东山站在姜尚真身后,踮起脚跟,使劲看着桌上那张宝光流转的珍稀符箓,画符之法可以偷学几分,符纸却难代替,因为那符纸材质,极好极贵,价值连城不说,主要还是有价无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仙人,专门用来请神降真的好东西。

    吴霜降转头望向那个双鬓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双方心仪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么绝色。对于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什么样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抬手抱拳,轻轻摇晃,嬉皮笑脸道:“过奖过奖。”

    屋内当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吴霜降背窗朝门,酒桌上面朝大门为尊。

    陈平安一行人当中,在吴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后,陈平安虽然境界最低,同时还受伤不轻,仅次于一身遗蜕崩碎的崔东山,却还是坐在了吴霜降左手边的长凳上。所以位置距离吴霜降最近。

    宁姚好像护道一般,选择坐在陈平安一旁。

    姜尚真抢先坐在了吴霜降右边,如此一来,就将吴霜降对面的座位,让给了受伤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对距离吴霜降最远。只是崔东山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后。

    除了吴霜降这个外人。

    屋内一桌四人,其实都在为旁人考虑。

    落魄山,好风气。一双年纪轻轻的神仙道侣之间,先生与学生之间,宗主与供奉之间,竟然无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这些人身边,只是合适不过。

    这也是为何他吴霜降现身之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完全没有半点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为的就是验证一事,陈平安对于一桩买卖,一个约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陈平安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践约。

    “一张酒桌上,什么最稀罕?”

    吴霜降自问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碍眼。”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吴霜降朝屋门那边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离开一趟,让你的弟子和那个小水怪都放心了,咱们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难真正心安。”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宁姚屋子那边,告诉裴钱没事了,只是让裴钱不着急喊醒那个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发现裴钱还是忧心不已,陈平安双指弯曲敲板栗状,裴钱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陈平安脚步缓慢,走在廊道中,那个真名天然的白发童子已经不知所踪,肯定是被吴霜降藏匿起来了。

    吴霜降微微一笑,对此洞若观火,转头与那姜尚真说道:“难怪你舍得下血本,赌术和赌运都好到没边了。”

    姜尚真拎了一壶自家云窟福地酿造的月色酒,正在抬头豪饮,擦了擦嘴角,笑道:“吴老神仙境界高,说啥就是啥。”

    等到陈平安回了这边落座,吴霜降就将手中茶盏轻轻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云纹瞬间铺散开来,刹那之间,陈平安一行人就置身于一座鹳雀楼的顶楼,唯有四根廊柱支撑藻井琉璃顶,再无门窗遮掩视野,陈平安身前,依旧悬停有那张青绿符箓,姜尚真凭栏而立,双指捻酒壶,轻轻摇晃,月色与酒气一同被晃荡而出,消散天地间。

    崔东山一跃而去,站在栏杆上,两只雪白大袖被天风吹拂,缓缓飘荡。

    吴霜降缓缓走到另外一边的白玉阑干,檐下悬有一串走马,风吹而动,叮叮咚咚,摇曳出阵阵金色光线,细听之下,竟是女子歌声,婉约清丽。

    吴霜降收起茶盏,双手负后,眺望远方,指了指一处山岳,亭台阁楼,宫阙殿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从山脚到山巅,总计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跻身洞府境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想法,以后如果由我来当岁除宫的宫主,岁除宫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师堂嫡传,嫡传收再转,分别占据其一,个个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难寻,钱好挣,人心却似流水,好些个资质极好的宗门修士,总是管不住心思,嫌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过客。”

    吴霜降笑了起来:“岁除宫被人说成是个少年窟,我就笑纳了。刚好拿来提醒岁除宫修士,少年意气最可贵,不要被世道消磨殆尽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常欠读书债。

    山上偶尔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吴霜降每次下山杀人前,可就要翻那苏子词用来助兴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倒悬山鹳雀客栈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吴霜降说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会不太开心。至于在我岁除宫金玉谱牒上边,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个落字。”

    陈平安内心震动不已,压低嗓音,问了一个看似十分多余的问题:“起起落落的起落?”

    吴霜降笑着点头,“小白其实也在夜航船上,不过不在条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边游荡,多半是要找那个长脸汉的麻烦。所以你当时拒绝小白的提议,是很明智的选择,不然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动干戈了,对飞升城的剑修,未必全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在百年之内,势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对抗三教势力,还不落下风。只是如此一来,避暑行宫那些稳扎稳打的长远布局,一份帮助飞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业,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以至于一个没忍住,当着宁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壶酒,痛饮一口酒后,才能压压惊。

    当时拒绝那个客栈掌柜的买卖,其实陈平安还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不希望飞升城那边横生枝节,风险既是机遇,机遇也会是风险,这个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在倒悬山隐忍数百年的年轻掌柜,还是那岁除宫的守岁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陈平安信不过。

    宁姚有所猜测,不过不敢确定,就眼神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个人。”

    随便翻检记忆,往事历历在目,开在倒悬山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客栈,陈平安清楚记得每次去那边落脚,见着那个站在柜台后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慵懒,而年轻掌柜每次与陈平安言语,都满脸笑意,十分的和气生财。

    吴霜降一语道破天机,“小白当年其实看你很顺眼,就顺手帮你‘掩盖’了一份武运气象,两两叠加,所以在黄粱福地那边,才会直接吓傻那只黄雀。放心,此事没什么算计,纯粹是小白觉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钱也挣不着几个,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后来你当了隐官,小白还是很欣慰的,在我这边,说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当年让自己落脚鹳雀客栈?是不是她早有察觉?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庙,有那武庙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后世读书人,对此也多有非议,对于副祀之人,就有异议,对于武庙十哲的最少半数人选,更有异议,觉得根本不该选入其中,对于之后不断添补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为七十二名将,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让后世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各执己见,吵得厉害。尤其在这期间还有过一桩公案,中土文庙那边不断有儒家圣贤建言,提出理当“取功业无瑕者”,这就使得不少战功累累却杀戮过重的名将,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这就使得武庙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从主殿搬迁而出,搬去了两庑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最后传闻还是文庙有两人联袂撒泼打滚,才否决了那个提议,取了个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两庑,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这依旧让后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说文庙筛选出来的那些所谓名将,谋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却绝非什么,七十二人当中,最少半数给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数的,又有半数给那人牵马都不配,剩下再半数,都没脸与那人一同跻身武庙十哲。

    什么鹳雀客栈掌柜,什么岁除宫守岁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吴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个天晓得了。

    陈平安都不愿意多问一句。

    吴霜降说道:“很多作茧自缚,是不得已为之。”

    是在对先前那场厮杀,盖棺定论。

    一座座小天地叠叠复叠,既是为了能够斩杀他吴霜降,却能够让吴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为,根本不用担心一身合道气象,被文庙感知。

    吴霜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最后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然除开宁姚,你们三个,杀人能成,可你们各自的大道折损,就远远不是这么点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点’?”

    不说一截太白剑尖已经与夜游剑身几近脱离,想要重新炼制如初,耗费光阴不说,说不定还要陈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银山,不说陈平安自己当下的一身伤势,小天地万里山河震动,陈平安与人厮杀过后,需要使用杨家药铺药膏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些都不去说,姜尚真的飞剑品秩已经跌了境,崔东山更是连一幅仙人遗蜕皮囊都没了,这会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受伤极重,如果不是崔东山术法玄妙,换成一般仙人境的练气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难说。

    吴霜降笑道:“这些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

    崔东山若是挣不脱这副皮囊枷锁,还怎么跻身飞升境?吴霜降敢断言,作为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这些年其实本身就一直在寻找一位剑修,必须是飞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过的,剑术极高的,比如与文圣一脉关系亲近的阿良?同门的左右?才能放心,让对方出剑,打破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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