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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陈平安现在最大的担心,是自己身在第四个梦境中。

    别是那白纸福地的手段。

    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纸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内的有灵众生,虽是一个个白纸傀儡,却当真有灵,能够按照繁杂的脉络,各自有所思有所为,与真人无异。唯一的差异,就是福地纸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毫无知觉。

    所以陈平安当然会担心,从自己跨出芦花岛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见之人,皆是白纸,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见之景,皆是传说中的一叶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个好酒之人,喝了个半醉醺醺,既没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好像有人在旁,笑问你喝醉了吗,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怅然若失。

    这种事情,师兄崔瀺做得出来,何况浩然三锦绣的大骊国师,也确实做得到。

    崔瀺和崔东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万,心念一收就聊聊几个,陈平安怕身边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为一人,变成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认了师兄,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腹诽几句还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烦不烦人?

    有修士大笑一声,猛然提竿,成功钓起了一条醴水之鱼,说是鱼,其实是红色大鳖模样,水盆大小,四眼六脚,有明珠缀足上。那人剥下六粒珠子,再将醴水之鱼随手丢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购买珠子,修士一颗小暑钱到手,笑逐颜开,与一旁好友击掌,好友说开门大吉,这趟去桐叶洲,肯定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与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颗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那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财源滚滚。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卖。

    与那“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是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在一条条串联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灵。

    寻常的海市蜃楼,多是畅通无阻的幻境,只是这一处海市,显然并非如此,灵气流转,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过这座海市蜃楼,毫不犹豫就选择绕道而行,不曾想绕行百余里之后,海市蜃楼景象始终拦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轻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黄麟劝阻下来,说这头垂死大蜃,隐藏极深,连那仙人葱蒨追寻数月之久,都始终寻觅不见踪迹,再者这头妖物,如今处于“道散”境地,类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飞魄散,已经压抑不住自身的道气外泻,深陷海市其中,寻常破障符根本无用处,而且那头大妖今天如此作为,极有可能是凶性毕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选择与渡船拼个鱼死网破。

    渡船外壁彩绘女子一一现身,青竹剑阵更是开启,飞剑如雨,破开那些大蜃吞吐显化的云雾瘴气,宛如一艘袖珍剑舟。

    渡船前方,凭空出现一座云气苍茫的宫阙,还悬了一挂白虹。

    这让那黄麟神色剧变,世俗人间的白虹,兴许谈不上如何怪异,但是此地白虹,兵气也。

    那头大蜃当真要不再隐藏行踪,终于暴起杀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这条渡船,能否支撑到仙人葱蒨的驰援解围。

    陈平安微微皱眉,按照圣贤的解字之法,虹字,作两头蛟龙解,故而以虫字旁。

    陈平安凝神望去,那条白虹果真有正副两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将虹霓视为天地之淫气,就像那远古月宫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属。

    黄麟站在船头,现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黄麟真身则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鲜血作为符箓的丹书材质,当黄麟在手掌写字之时,法相高居一手,掌心处便显化出一张金色符箓,黄麟一边静心凝气书写文字符,一边朗声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处,言出法随的十个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彻四方,云雾瘴气如被大日照耀,方圆数里之地,瞬间似积雪消融一大片。

    黄麟再割破手心,沉声道:“远持天子命,水物当自囚!”

    法相手掌处,环有层层日晕,金光蓦然绽放,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锅滚烫沸水洒落风雪中。

    在海市蜃楼当中,一座坊市轰然倒塌,一个偷偷潜伏其下的庞然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跨洲远游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颈剑修,大笑道:“为黄道友助阵斩妖!”

    只是这位剑修的练剑路数,颇为古怪,竟是在一处观景台上,脚踩罡步,双手掐剑诀,这才轻轻一呼气,口吐一枚莹莹光彩的剑丸,去势极快,离开渡船百丈之后,原本长不过三寸的剑丸,蓦然变为一把铭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剑,而那金丹剑修,依旧步罡踏斗不停,最终脚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阵,更有一条青鱼浮水而出,剑修一脚踩在那尾青鱼背脊上,剑诀落定收官时,念念有词,“山人跨鱼天上来,识者珍重愚者猜。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那把去往宫阙与白虹的本命飞剑,剑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手持墨色巨剑,电光交织,一神灵一飞剑,直斩而去,试图将那白虹连同蜃楼一并斩开。

    一击过后,声响作雷鸣,风卷云涌,气机激荡,连渡船都轰然震动,晃荡不已。

    金丹剑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栏杆,赶紧以心神收取飞剑,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气疯狂涌出,将那本命飞剑一裹,竟是天地隔绝一般,断开了剑修与本命物的牵连,剑修脸色惨白无色,心神震颤不已。黄麟立即施展神通,帮着剑修寻觅那把消失无踪的飞剑。

    陈平安早已轻轻加重脚上力道,使得相邻两座屋子都安稳如常,不受那道气机殃及。

    只不过与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陈平安的视线没有去寻觅那个障眼法的庞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东南一角的天幕处。

    陈平安抬起左手,运转水字印,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陈平安没有直接祭出这道完整雷法,而是选择了其中一记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镇压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恶蜃等水裔之属,行云布雨,兴风起浪,职掌水府。

    陈平安手腕一个猛然拧转,这道凝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势极快,比那位金丹瓶颈地仙的本命飞剑,更胜一筹,以至于彩衣渡船上没有修士察觉到这点异样,所以等到那记水雷,从气象不显,到笔直一线,再到轰隆作响,犹如天雷震动,落下大劫,渡船众人都误以为是那管事黄麟的术法神通。

    与此同时,陈平安左手再攒一记雷局,右手凝气为剑,合成一道“斩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头大蜃的藏身之处,不作重伤想,只是一个敲门做客的举动。

    但是随后这道先礼后兵的斩虹符,就声势惊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剑修倾力一击,也只是让那挂悬在宫阙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当拥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斩虹剑符现世,海市蜃楼之中,就像出现了一道凭空破开小天地的纤细剑光,一划而下,将那兵气白虹连同仙家宫阙一斩而断,再有雷局绽放,两物当场崩碎。

    人未去。

    雷局、剑符已经开阵功成。

    天地清明,气象一新,再无海市蜃楼障眼拦路。

    大蜃潜入海底深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被混乱气机牵扯,哪怕有山水阵法,彩衣渡船依旧晃荡不已。

    那金丹剑修惊喜万分,在一处稀薄云雾中,感知到了一粒剑光,赶紧以心念驾驭那把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攥拳,收起一记新剑诀,放弃了追杀那头大蜃的打算,因为仙人葱蒨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那金丹剑修抱拳朗声道:“金甲洲剑修高云树,谢过剑仙前辈相救!”

    寂然无声,并无回应。

    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愈发钦佩了。

    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

    陈平安关了窗户,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

    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她敲门的时候,神色古怪。

    她显然想不明白,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如此礼待。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收下了酒水,然后好奇问道:“敢问姑娘,一壶酒水,市价如何?”

    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不道破罢了。

    那女修似乎给气得不轻,挤出一个笑脸,反问道:“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

    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与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这几壶,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

    陈平安走桩完毕,脚步极轻,出拳极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陈平安睁眼后,以心声与两拨孩子言语,然后去打开门,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

    虞青章手里拿了本书。

    贺乡亭与虞青章并肩而立。

    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所站位置,离着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

    这三个孩子,至今还没有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缘由,也不愿去刨根问底。

    一座剑气长城,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们各有剑道传承,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没有什么师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宫,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都可以问我。”

    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尤其是听到“避暑行宫”一语,眉眼间就有些阴霾。陈平安也只当不知,假装毫无察觉。

    何辜小声问道:“曹师傅,先前路过海市蜃楼,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是不是?对不对?”

    何辜。个子最高,腰间别有一把锻炼极佳的短剑“读书婢”,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而是家传或是师传。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对浩然天下的怨气,肯定不小。

    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不敢冒认。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陈平安说道:“到了桐叶洲,登岸后,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犹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保证不会耽误练剑!”

    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师傅会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

    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喜欢与人自称小小隐官。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

    只是出来后,见着了真隐官,白玄反而不提这茬。

    陈平安对那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拳理剑理两相通,练拳与练剑,当然是有界线的,却不是山与远山、永远不相见的那种,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只要两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够相互裨益,愈发砥砺皮囊与魂魄。”

    说到这里,陈平安停下话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练剑就是了,有想听拳法闲话的,可以留下。”

    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程朝露小声道:“曹师傅,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只是他抹不开面子……”

    陈平安摆摆手,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出拳递向天地,是往外走,温养拳意在身,是往内走,两者缺一不可。”

    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去而复还,轻轻敲门,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是那纳兰玉牒,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由她来关了门,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笔纸,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陈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贵,最好携带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

    陈平安有些无奈,也不去管她,说道:“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就是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的下乘路数,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积攒隐患一多,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如何能够长久?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难救了,学拳杀人,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乡,又有‘传徒先传药,无方非亲传’,以及‘穷学武富练武,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的两个说话,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学拳,没有问题,不过要从走桩、立桩学起,比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也不用为难,担心会被我训斥,专心练剑即可。”

    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满脸涨红,激动万分道:“曹师傅,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玉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

    陈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聪慧,立即跟上一个字,“登。”

    小胖子哀叹一声,“天。”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一路无事,风平浪静,彩衣渡船从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人间依旧炊烟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绿水长流,飞鸟与白云共留客。

    最终在一个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旧渝州地界。

    故国旧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贤古语有云,思君不见君,下渝州。

    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

    俗子无长生,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说曹师傅,咱们到了,可以下船喽。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抬起手,施展术法,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开了门,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回头望去,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立即笑着抱拳相送,陈平安转身,抱拳还礼。

    走出一段路后,陈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会带回家乡。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

    在陈平安蹲着发呆的时候,唯一一个拥有方寸物的纳兰玉牒,取出了一部名为《山海补志》的神仙书,早年家族托人购自倒悬山,小姑娘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就给翻到了桐叶篇,神仙书上,一张书页,能够记录十数幅山水画卷和数千个细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眼力不济,看不清文字内容。

    陈平安当年囊中羞涩,只买了一部《山海志》,没舍得买这更加大部头、记录山川形胜更加繁琐详实的《补志》。小姑娘开始为其他人解释这处渝州仙家渡口的由来,小姑娘话语刚起了个头,突然想起自己亲笔抄录的那句“提醒”,赶紧将书籍丢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陈平安身边,学那曹师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这次没关系,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错早犯早知道,长辈早说孩子早记住。

    陈平安起身说道:“玉牒,我帮你遮掩一下,继续翻书看,帮我们解释解释,其实我也不晓得这座渡口的历史典故。可以的话,你用桐叶洲雅言。”

    “曹师傅会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说得流不流畅,对吧?一定是这样的。”

    纳兰玉牒这才重新取出《补志》,用字正腔圆的桐叶洲雅言,书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旧大盈王朝,三十余州所辖两百余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为神仙怪异,上有仙人迹六处,下有龙窟水府九座,旧有观庙神祠六十余。众人脚下这座渡口,名为驱山渡,传闻王朝历史上的第一位国师,渔夫出身,拥有一件至宝,金铎,摇晃无声,却会地动山摇,国师兵解仙逝之前,专门将金铎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边关战场上接连大败,就异想天开,“另辟蹊径,开疆拓土”,下令数百炼师搜寻江河峡谷,最终破开一处禁制森严的隐蔽水府,寻得金铎,成功驱山入海,填海为陆,成为大盈历史上拓边武功、仅次于开国皇帝之人……孩子们听到这些王朝旧事,没什么感觉,只当个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听,而陈平安则是听得感慨良多。

    陈平安其实想要知道,如今负责重建驱山渡的仙家、王朝势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后裔,还是某个劫后余生的山上宗门,比如玉圭宗?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直奔家乡宝瓶洲,一来是机缘巧合,刚好遇到了那条跨洲远游的彩衣渡船,陈平安原本想要通过购买船上的山水邸报,以此获悉如今的浩然大势。再者若是让孩子们返回白玉簪子小洞天,虽然无碍他们的魂魄寿命以及修行练剑,但是大地天地光阴流逝有快慢之分,陈平安心里终究有些不忍,好像会害得孩子们白白错过很多风景。哪怕这一路远游,多是一望无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陈平安还是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

    最后就是陈平安有一份私心,实在是被那三个古怪梦境给折腾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尽早在一洲山河,脚踏实地,尤其是借助桐叶洲的镇妖楼,来勘验真假,帮忙“解梦”。

    事实上,事实证明陈平安没白费功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陈平安差点一个踉跄,这让他立即心安几分。

    陈平安起身后,刻意挺直腰杆,身形不再佝偻,只是这么个细微动作,就会让陈平安更不好受,但是裨益体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桩,就是练拳不停,甚至陈平安每一次动静稍大的呼吸吐纳,都像是桐叶洲一洲的残余破损气运,凝聚显圣为一位武运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对陈平安喂拳。

    感觉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巅武夫的瓶颈,就能够有所松动,直觉告诉陈平安,想要破境跻身止境武夫,极为不易,陈平安非但不着急破境,反而愈发珍惜桐叶洲这座天然“演武场”的无形砥砺。

    道理很简单,曾经有人说过,十境之争,就是决定他和曹慈未来武道高低的胜负关键。是连输三场之后,这辈子就此一路输下去,还是久别多年,第四场切磋,陈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轻女修离开彩衣渡船,找到陈平安一行人,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陈平安假装没认出身份,“你是?”

    那乌孙栏女修,怀捧一只造工素雅的黄花梨字画匣,小画匣四角平镶如意纹白铜饰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云头拍子,一看就是个宫里头流传出来的老物件。她看着这个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笑道:“我师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让我为仙师带来此物,希望仙师不要推脱,里边装着我们乌孙栏各色彩笺,总计一百零八张。”

    陈平安轻轻一拍斗笠,赶紧接过那只字画木匣,与管事黄麟道了一声谢,然后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壶上边的彩笺了,回头重新黏上,省得朋友不识货。”

    女修以心声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仙师,中土文庙曾经下令山上禁绝山水邸报五年,还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们渡船这边不是不想卖,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陈平安有些无奈,难怪当时登船没多久,就察觉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镜光和一道仙人气息的悄然游曳,原来是自己这位桐叶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马脚。后来渡船遇到海市蜃楼,若是自己没有果断出手,说不定那顿在芦花岛祖师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边补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婴剑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极有可能会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这边,乌孙栏次席供奉黄麟,其实是一位正统出身的儒家书院子弟,先前以文字传檄镇压水裔,黄麟靠一身浩然气,言出法随,破开海市迷障极多,还有那圣贤书篇上的“远持天子令”一语。至于黄麟如何舍了君子贤人身份,转去担任乌孙栏的供奉,大概就是乱世当中的一部鸳鸯谱?

    陈平安不由得想起那个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会装啊,还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心神平稳,言语与神色之间,竟是没有半点纰漏,所以连自己都给糊弄过去了。

    于是陈平安说道:“你们渡船上有个少年伙计,虽然修道资质不算极佳,但是心性不错,是棵好苗子,说不定会大器晚成。”

    年轻女修嫣然而笑,竟是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借前辈吉言,替我弟弟与前辈道一声谢。”

    一场好聚好散。

    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找到了开在驱山渡集市入口处的渡口坊楼。

    作为桐叶洲最南端的渡口,驱山渡除了停靠彩衣渡船这样的跨洲渡船,还有三条山上路线,三个方向,分别去往黄花渡、仙舟渡和鹦鹉洲,渡船都未能到达桐叶洲中部,都是小渡口,无论是《山海志》还是《补志》都未曾记载,其中黄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经之路。

    陈平安有些奇怪,为何玉圭宗没有占据驱山渡?按照《补志》所写,大盈王朝执牛耳者的仙家门派,是玉圭宗的藩属宗门,于情于理也好,出于利益诉求也罢,玉圭宗都该名正言顺地帮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叶洲南方广袤的旧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将渝州说是兵家必争之地都不过分,更奇怪的是,执掌驱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师,虽然以桐叶洲雅言与人说话,竟然带着几分皑皑洲雅言独有的口音。

    陈平安带着一大帮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个孩子,一看就像资质不会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让人羡慕,同时更会让人忌惮几分。

    只是肯定没人相信,九个孩子,不但都已经是孕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而且还是剑修当中的剑仙胚子。

    何况是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

    这等光景,随便搁哪儿,哪怕是在些以剑道立本的宗字头仙家,让某位剑仙亲自带队,下山游历,都足够吓人,匪夷所思,所以陈平安就算扯开嗓子喊,可只要九个孩子不纷纷祭出飞剑,就都没人相信。偌大一座桐叶洲,别说露面,能够在山上凑出这么多剑修孩子的宗门,屈指可数,就算有上五境剑仙亲自护道,都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陈平安故意掏出一枚谷雨钱,找回了几颗小暑钱,买了十块登船的关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钱费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简单,如今神仙钱相较以往,溢价极多,这会儿就能够乘船远游的山上仙师,肯定是真有钱。

    不过这笔路费,只要练气士运道别太差,就有机会找补得回来。只是比较考验眼力,挣钱的多寡,靠机缘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乱世黄金最值钱,乱世当中,曾经价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价,可越如此,越无人问津。可当一个世道开始从乱到治,在这段时日里边,就是不少山泽野修四处捡漏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视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于咫尺物,痴心妄想,做梦还差不多。

    这会儿下山云游异乡的练气士,其实就两种,下山散心求机缘的,和在人间找机会挣钱的,而且两者相较于早些年的渡口游客,要么修为更高,要么靠山更大,同时行事更加谨慎。

    就像今天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游历集市店铺,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与人之间,几乎都有意无意拉开一段距离,哪怕进了人满为患的铺子,相互间也会十分谨慎。

    像陈平安这种带着一堆孩子下山游历的,更没人胆敢轻易招惹,能避就避。

    陈平安翻转那几颗小暑钱,其中一颗篆文,又是从未见过的,意外之喜,正反两面篆文分别为“水通五湖”,“剑镇四海”。

    陈平安很早就开始有意收藏小暑钱,因为小暑钱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钱。

    相传历史上出自不同铸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钱,总计有三百多种篆文,陈平安辛辛苦苦积攒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种,任重道远,要多挣钱啊。

    小小包袱斋,赶紧当起来。

    还有两个时辰才有黄花渡船落地停靠,陈平安就带着孩子们去那集市闲逛,各色铺子,书画,瓷器,杂项,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计其数,连那圣旨和蟒袍都有,更有那一捆捆的书籍,好似刚从山上劈砍搬来的柴禾差不多,随便堆放在地,用草绳捆着,故而磨损极多,店铺这边竖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两售卖,所以铺子伙计都懒得为此吆喝几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风雪初歇,曾经书香门第都要掂量钱袋子买上一两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极多,如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溺水一般。

    陈平安这一路行来,扫了几眼各家铺子的货物,多是王朝、藩属世俗意义上的古物珍玩,既然并无灵气,就算不得灵器,能否称之为山上灵器,关键就看有无蕴藉灵气、经久不散,灵器有那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砚,一枝秃笔,沾了些许先贤的文运,灵气沛然,若是保存不善,或是炼师消耗太多,就会沦为寻常物件。一把与道门高真朝夕相处的拂尘、蒲团,未必能够沾染几分灵气,而一件龙袍蟒服,同样也未必能够遗留下几分龙气。

    灵器当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灵之物”,大抵是能够汲取天地灵气,温养材质本身。

    至于法宝,别说凡俗夫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泽野修,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见到几回,事实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乐意跟法宝打交道,毕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着他们与谱牒仙师在打生打死。侥幸打赢了,打了小的,还会惹来老的,总归是极少占到便宜的,更何谈打输了,极有可能都没人帮忙收尸。

    陈平安只买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剑,一柄镀金夔龙饰件的黑鞘腰刀,勉强能算灵器,多半曾经供奉在地方武庙或是城隍阁的缘故,沾了几分残余的香火气息。搁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两把神兵利器,各自卖个五六千两银子不难,陈平安花了十颗雪花钱,铺子说是买一送一。其实陈平安当包袱斋的话,没啥赚头。唯一能够书算上捡漏的物件,是货真价实的灵器,书上“玉砌朱栏”中的一块材质似白玉的石质日晷,看那背面铭文,是一国钦天监旧物,铺子这边售价八颗雪花钱,在陈平安眼中,真实价格最少翻两番,随便卖,就是过于大了些,如果陈平安今天是独自一人逛荡集市,扛也就扛了,毕竟连更大的藻井都背过。

    要是换成陈平安当店主,就不该标价八颗雪花钱,太鸡肋了,没有方寸物的练气士,难不成花了八颗雪花钱不说,注定短期无法脱手,就要众目睽睽之下,背着这么大一物件,然后一路走南闯北?干脆标价一颗小暑钱,回头让买家背起来也带劲些,兜里八颗雪花钱,跟怀揣着一颗小暑钱,感觉能一样吗?当然不能。

    所以陈平安最后就蹲在“小书山”这边翻翻捡捡,小心翼翼,多是掀开书页一角,不曾想店铺伙计在门口那边撂下一句,不买就别乱翻。陈平安抬起头,笑着说要买的,那年轻伙计才转头去照顾其他的贵客。

    陈平安挑选了几大斤官印秘藏书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纸,每张都钤盖有官印,并记年号,一捆经厂本丛书,谁写谁印谁刻谁印,都有标注,纸张极其厚重。还有一捆开花纸书,出自私人藏书楼,传承有序,却触手若新,足可见数百年间的藏在深闺,堪称书林尤物。

    不过真正值钱的书籍,值钱到让店铺修士都有所耳闻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陈平安买了一大麻袋书籍,背在身上,结结实实,百余斤重。

    付出的不过是五颗雪花钱,一颗雪花钱,可以买二十斤书,要是陈平安愿意砍价,估计钱不会少给,却可以多搬走二十斤。

    只是陈平安没跟铺子讨价还价,怕一个忍不住,就包圆全买了,到时候别说方寸物,连一件咫尺物都装不下。

    还是讲个眼缘好了。

    孩子们当中,只有纳兰玉牒挑书了,小姑娘相中了几本,她也不看什么纸张材质、殿本官刻民刻、栏口藏书印之类的讲究,小姑娘只挑字体娟秀顺眼的。小姑娘要给钱,陈平安说附带的,几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没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钱,而是挣了钱,开心得不行。

    陈平安就跟着有些笑意。

    一位同样乘坐彩衣渡船的远游客,站在路上,好像在等着陈平安。

    其实陈平安早就发现此人了,先前在驱山渡坊楼里边,陈平安一行人前脚出,此人后脚进,看样子,一样会跟着去往黄花渡。

    这位来自金甲洲的金丹瓶颈剑修,在渡船上,曾经仗义出手,相助黄麟,当时祭出一把墨箓飞剑,去势惊人,十分剑仙气概,只是结局不算太圆满。

    他见着了迎面走来的陈平安,立即抱拳以心声道:“晚辈高云树,见过前辈。”

    陈平安背着大包裹,双手攥住草绳,也就没有抱拳还礼,点点头,以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问道:“高剑仙有事找我?”

    这就叫投桃报李了,你喊我一声前辈,我还你一个剑仙。

    方才高云树耍了个小心思,以金甲洲雅言开口。

    这会儿被对方敬称为剑仙,显然让脸皮不厚的高云树有些汗颜,他认定了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剑破开海市、逼退大蜃的剑仙前辈。

    虽说对方没有就此擦肩而过,前辈好脾气,不曾将自己晾在一边,反而始终笑着望向自己,极有耐心,但是高云树其实当下极有压力,总觉得自己只是站在这位前辈眼前,就好似双方问剑一场,在与对方对峙,一言不合就会分出生死,高云树赶紧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能否请前辈吃顿酒?”

    陈平安摇摇头。

    高云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高兄你是感谢一位剑仙,还是感谢一位陌生人的相救举动?”

    一样的感激,却是两份心思。

    那高剑仙倒是个坦诚人,非但没觉得前辈有此问,是在羞辱自己,反而松了口气,答道:“自然都有,剑仙前辈行事不留名,却帮我取回飞剑,就等于救了我半条命,当然感激万分,若是能够因此结识一位慷慨意气的剑仙前辈,那是最好。实不相瞒,晚辈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剑修,寥寥无几,想要认识一位,比登天还难,让晚辈去当那束手束脚的供奉,晚辈又实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够认识一位剑仙,无那半分利益往来,晚辈哪怕现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虚此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高剑仙以诚待人,让我佩服。”

    高云树问道:“前辈真不是我那家乡剑仙徐陈平安疑惑道:“剑仙徐君,恕我孤陋寡闻,劳烦高剑仙说道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高云树跟着陈平安一起散步,极为坦诚相待,不但说了那位剑仙,还说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云树所说的这位家乡大剑仙“徐君”,已经率先游历桐叶洲。

    高云树这趟跨洲远游,除了在异乡随缘而走,其实本就有与徐君请教剑术的想法。

    徐君,是一个在金甲洲战场上横空出世的剑仙,世人暂时不知真实姓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剑修,但是跻身了上五境,在那场大战之前,竟然始终籍籍无名。据说这位徐君,与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老剑仙,齐廷济,都很投缘。高云树就想要来这儿碰碰运气,若是徐君前辈在金甲洲有开宗立派的遗愿,高云树就想要就此追随徐君,好歹捞个名义上的开山祖师之一。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了金甲洲战场的情况,高云树还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与这位前辈多说些事迹。

    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两位与他同乡的女子武夫宗师,不过高云树是山泽野修,山水邸报又被文庙封禁,所以只道听途说了两位女子,一个姓石,一个姓裴,高云树猜测后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那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运昌盛得惊世骇俗,出了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不说,又冒出个比曹慈好像年纪更轻的天才,至于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不太好说,可远游境,那也很夸张了不是,难不成天下武运,真要半出大端吗?

    陈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当年那完颜老景被甲子帐刻字城头的时分,石在溪,是那郁狷夫。至于那个比曹慈更加年轻的女子武夫,难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个嫡传弟子?

    听完之后,陈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么‘剑仙徐伸手拍了拍狭刀斩勘的刀柄,示意对方自己是个纯粹武夫。

    高云树壮起胆子,试探性问道:“那黄管事为何要独独高看前辈一眼,专门让人送前辈一只木匣?”

    高云树赶紧信誓旦旦道:“前辈,千万莫要多想,是晚辈无意间瞧见的。实在是前辈从登船起,就比较特立独行,让晚辈记忆深刻。”

    好家伙,真眼尖,敢情是循着蛛丝马迹,找自己碰瓷来了?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不再以心声言语,抱拳说道:“既然是一场萍水相逢,咱们点到即止就好了。”

    高云树点点头,也不敢多做纠缠,万一真是那位剑术通神的剑仙前辈,不管是不是同乡徐君,既然对方如此表态,自己都不该得寸进尺了,果断抱拳还礼,“那晚辈就预祝前辈游历顺遂!”

    铁了心认定对方是位剑仙。

    哪怕对方一口一个高剑仙。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预祝高兄此行,好梦成真。”

    高云树大笑道:“就此别过。”

    陈平安眯眼点头。

    高云树转身大步离去,要重返渡口坊楼,需要换一处渡口作为北游落脚处了。

    于斜回轻声道:“瞅见没,江湖,这就是江湖。”

    程朝露与纳兰玉牒小声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师傅那句话,怎么不抄录下来?”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笔墨纸砚装得下吗?”

    程朝露刚要争论几句,纳兰玉牒写字抄录,只需纸笔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开口,陈平安就伸手按住他的脑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辈子光棍就别说话。”

    其实所有孩子,再后知后觉的,都察觉到一件事情。隐官大人,对姚小妍和纳兰玉牒,是最关心的。虽说他对所有人都心平气和,一视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飞剑品秩更看重谁、看轻谁,只是在两个小姑娘这边,隐官大人,或者说曹师傅,眼神会格外温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辈一样。

    到了吃饭的点儿,陈平安环顾四周,最后选了一座酒楼,还跟伙计要了一件单独的雅室,没有要酒水,饭菜上桌后,陈平安下筷不多,细嚼慢咽。

    白玄和纳兰玉牒坐在陈平安两旁,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胆子大,不认生。

    这些孩子,在彩衣渡船上,一次都没有出门。

    下船到了驱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龄和性情。

    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尤其当他们是天生的剑仙胚子,其实曾经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因为剑仙太多,随处可见,而那些走下城头的剑仙,极有可能就是某个孩子的家里长辈,传道师父,街坊邻居。

    纳兰玉牒说道:“曹师傅,今儿我来结账付钱?”

    陈平安摇头笑道:“好意心领,付账就算了。”

    纳兰玉牒说道:“我有好多颗谷雨钱的,当年祖师奶奶送我那件方寸物,里边都是神仙钱,祖师奶奶总说钱不挪窝就挣不着钱哩。”

    陈平安无奈道:“话别听一半,不然再多钱也经不起花的。钱财只有落在生意人手里,才要挪窝,走门串户。”

    纳兰玉牒眨了眨眼睛,“那我就跟曹师傅合伙做买卖,钱都交给曹师傅保管打理,回头挣了钱,给我分红呗。”

    陈平安忍俊不禁,放下筷子,摆摆手,“免了免了。”

    祖师奶奶,纳兰彩焕?

    不知道她如今在浩然天下,有无开山立派。

    小姑娘有些垂头丧气,陈平安安慰道:“先不着急,以后真有挣钱活计,我会跟你开口。”

    陈平安吃饭的时候,一直留心外边酒桌的言语,只是少有指点江山的高谈阔论,多是小声商议发财的路数。

    一行人按时登上去往黄花渡的仙家舟船,陈平安安排好两拨孩子后,在自己屋内静坐片刻,“摘下”斗笠,独自走去船头。

    白玄很快现身,来到陈平安身边,以心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躲在小洞天里边,如此一来,曹师傅不是可以更早返乡吗?”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如果我独自赶路,御风去往宝瓶洲,只要遇到意外,就会比较大,山上一味快行未必能够快到。跟着渡船走,很多意外,会自己躲起来。走海路,大妖藏匿更多,就像那头大蜃,走陆路,虽说需要多走一洲山河,却要平稳许多。何况在这桐叶洲,我也有不少朋友,需要见上一见。”

    白玄点点头,踮起脚,双手抓住栏杆,有些忧愁神色,沉默片刻,主动开口道:“曹师傅,我的本命飞剑很一般,品秩不高,所以长辈说我成就不会太高,至多地仙,当个元婴剑修,都要靠大运气。那还是在家乡,到了这儿,说不定这辈子成为金丹剑修就要止步了。”

    关于各自的本命飞剑,陈平安没有刻意询问所有孩子,孩子们也就没有提及。

    不过陈平安以隐官身份接管了避暑行宫,当初在剑气长城,开创过一个为剑修飞剑点评品秩的举措,只不过筛选方式,极为功利,杀力极大、有助于捉对厮杀的剑修本命物,品秩反而不如那些适宜战场施展的飞剑高。

    孩子百无聊赖,轻轻用额头磕碰栏杆。

    陈平安双手交叠,趴在栏杆上,随口道:“修行是每天的脚下事,多年以后站在何处是将来事,既然注定是一桩当下多想无益的事情,不如以后忧愁来了再忧愁,反正到时候还可以喝酒嘛,曹师傅这儿别的不说,好酒是肯定不缺的。”

    白玄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曹师傅会拿漂亮好话安慰人。”

    陈平安玩笑道:“好话也有,几大箩筐都装不满。”

    白玄犹豫了一下,唉声叹气道:“私底下跟曹师傅见了面聊了天,回去以后,估计就跟虞青章几个做不成朋友喽。”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白玄奇怪道:“曹师傅就不好奇?”

    陈平安举目远眺,“大致猜到了,当年那拨剑修拼死去救落入大妖之手的剑仙,我拦着不让,比较伤人心。我猜里边有剑修,是虞青章他们几个的长辈师父。”

    白玄更奇怪了,“你就半点不嫌弃虞青章他们不知好歹?傻子也知道你是为剑气长城好啊。”

    陈平安轻声道:“谁说做了件好事,就不会伤人心了?很多时候反而让人更伤心。”

    白玄摇摇头,“反正我觉得虞青章他们不对。”

    陈平安不愿多说此事。

    白玄自顾自说道:“我师父的师父,就是剑修之一,祖师死后,师父也没说隐官大人的半句坏话,也没拦着我当小小隐官,反而夸我有志向。”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脑袋,“你师父很了不起。”

    白玄仰头笑道:“那曹师傅以后见着了那个陈李,与他打个商量,把小隐官的头衔让给我?”

    陈平安说道:“见着了再说。”

    白玄埋怨道:“读书人不爽利,弯弯绕绕,尽说些光占便宜不吃亏的含糊话。”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是不好,得改改,所以现在就给你答案,不行。”

    白玄睁大眼睛,叹了口气,双手负后,独自返回住处,留下一个小气抠搜的曹师傅自个儿喝风去。

    早春时分,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大地却春风满山,黄花争先,人间共谢东青衫客,悬刀系酒壶,俯瞰大地,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如今会不会已经金身境了?那么她的个子……有没有何辜那么高?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嘴角翘起。

    先前在那彩衣渡船上,有个初次离乡远游的金甲洲少年,曾经瞪大眼睛,心神摇曳,呆呆看着那道斩虹符的凌厉剑光,一线斩落,剑仙一剑,好似开天辟地,不见剑仙身影,只见璀璨剑光,仿佛天地间最美的一幅画卷。所以少年便在那一刻下定决心,符箓要学,剑也要练,万一,万一金甲洲因为自己,就可以多出一位剑仙呢。

    陈平安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很多年前,一袭鲜红嫁衣飘来荡去的山水迷障当中,风雪庙魏晋一样不会知道,当时其实有个草鞋少年,瞪大眼睛,痴痴看着一剑破开天幕的那道恢弘剑光。

    陈平安返回屋子,写了一封密信,交予渡船剑房,帮忙飞剑传信给玉圭宗神篆峰。

    收信人,姜尚真。寄信人落款,随驾城曹沫。

    山上的飞剑传信,寄信人可以藏头藏尾,故意不写,只是收信人的名讳道号,缺漏不得。

    当然万事有例外,比如某些山巅修士,只写自己名号,大笔一挥,写那某某祖师堂亲启,其实更管用。

    陈平安也无所谓那几位剑房修士的古怪眼神。

    终究不是那个初次游历桐叶洲、步步小心的自己了。

    等到陈平安离去,一位剑坊年轻修士小心翼翼问道:“大人物?”

    一位管着渡船剑房的老者嗤笑道:“一看就是个骗子,也不晓得换个新鲜花样。我都遇到过好几次了,别搭理这种货色。我敢保证,这种信,到了神篆峰就会在档案房吃灰几百年。以前有个乘坐天阙峰渡船的家伙,就是故意花了几颗神仙钱,寄信给荀老宗主,结果一口气骗了两个正儿八经谱牒出身的女修,渡船剑房副管事一个,与那人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女子又有一个,事后她们才知道那厮根本就是个不成材的山泽野修,最后好不容易逮着了那家伙,撑死了也就是一顿打,又不能真把那小子如何,道理说破天去,还不是男女双方你情我愿?还能如何,吃个大哑巴亏,只能当是长长记性了。”

    剑房一位少女听着听着,就涨红了脸,难怪觉得那青衫汉子总看自己呢,原来是个居心叵测的下流胚子。

    老人笑道:“这都算道行浅的了,还有手段更高明的,假装什么废太子,行囊里藏着仿冒的传国玉玺、龙袍,然后好像一个不留神,刚好给女子瞧了去。也有那腰挂酒壶的,剑仙下山行走,即便有那养剑葫,也是施展障眼法,对也不对?所以有人就拿个小破葫芦,略施水法,在船头这类人多的地方,喝酒不停。”

    年轻人恍然道:“那家伙好像就挂着个朱红小酒壶,倒是没喝酒,多半是瞅出了你老人家在这儿,不敢抖搂那些拙劣的雕虫小技。”

    老人抚须而笑,“那家伙嫩得很,来我这儿自取其辱罢了。”

    少女有些后怕,越想越那汉子,确实鬼鬼祟祟,贼眉鼠目来着。真是可惜了那双眼眸子。

    等到少女心有余悸地自顾自羞恼忙碌去了。剑房管事的老人立即丢了个眼色给年轻人,后者咧嘴一笑,抱拳感谢,老人伸出两根手指,年轻人摇晃一根手指,就一壶酒,不能再多了。

    至于那人是否真的认识玉圭宗姜宗主,其实没那么重要。反正姜尚真那般人物,他的朋友,也只会高高在上,认识不得,高攀不起。

    年轻人突然问道:“随驾城在哪儿?”

    老人摇摇头,“这还真没听说过,多半是故弄玄虚。”

    年轻人玩笑道:“都不知道落款太平山,或者扶乩宗。”

    老人冷哼一声,“敢这么糟践太平山和扶乩宗,我当场就要翻脸,赶他下渡船。”

    那少女突然抬起头,压低嗓音说道:“太平山旧址,沦为无主之地,这会儿不是有好多人在争地盘吗?”

    老人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一个字,一声长叹。

    陈平安其实并没有走太远。

    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眼神幽幽。

    早年坐拥一座黄花渡的仙家门派,已经在战事中覆灭,彻底沦为废墟,整座祖山都已经被仙家术法荡平。

    但是那个带着一大帮拖油瓶的中年青衫刀客,他与孩子们,极其古怪,都没有在黄花渡现身,而是好像在半路上就突兀消失了。渡船只知道在那靠岸之前,那个中年人,曾经重返渡船剑房一趟,再寄了一封信给神篆峰。

    在一个风雨夜中,陈平安头别玉簪,悄无声息破开渡船禁制,独自御风北去,将那渡船远远抛在身后十数里后,从御风转为御剑,天上雷声大作,震颤人心,天地间大有异象,以至于身后渡船人人惊骇,整条渡船不得不急急绕路。

    ————

    驱山渡方圆百里之内,地势平坦,唯有一座山峰突兀耸立而起,格外瞩目,在那山峰之巅,有山岗平台,雕刻出一块象戏棋盘,三十二枚棋子,大如石墩,重达千斤,有两位修士站在棋盘两端,在下一局棋,在棋盘上每次被对方吃掉一颗棋子,就要给出一颗谷雨钱,上五境修士之间的小赌怡情。

    其中一位,年轻俊美,不过两百岁,是名声鹊起的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不知怎么就成了皑皑洲刘氏客卿。这次御剑赶赴桐叶洲最南部,就是为皑皑洲刘大财神护住一只新的聚宝盆,例如那条彩衣渡船,就是乌孙栏与刘氏赊账了一大笔谷雨钱,刘氏给了一条现成的跨洲渡船不说,价格还公道,此后五百年的渡船收益抽成,一样让乌孙栏修士倍感意外。

    对于桐叶洲来说,一位在金甲洲战场递过千百剑的大剑仙,就是一条当之无愧的过江龙。

    而真正让山巅修士心情复杂的关键所在,是这徐獬,像是属于应运而生的那么一小撮人。

    作为地头蛇的王霁,桐叶洲本土练气士,玉璞境。自号乖崖门生,别号植林叟。不是剑修,不过年少时就喜欢仗剑游历,喜好技击之术。相貌儒雅,在山上却有那监斩官的绰号。上山修行极晚,仕途为官三十年,清流文官出身,亲手以剑斩杀之人,从恶仆、贪赃胥吏到绿林盗贼,多达十数人。后来辞官归隐,下山之时,就成为了一位山泽野修,最后再成为玉圭宗的供奉,祖师堂有一把椅子的那种。可在那之前,王霁是整个桐叶洲,对姜尚真骂声最多的一个上五境修士,没有之一。

    所以王霁这趟南下渝州驱山渡,就是帮着玉圭宗骂街来了。

    为双方居中斡旋之人,是位临时散心至此的女修,流霞洲仙人葱蒨的师妹,也是天隅洞天的洞主夫人,生得姿容绝美,碧玉花冠,一身锦袍,身姿婀娜。她的儿子,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只是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所以他们母子差不多需要八十年后才能见面。每每想起此事,她就会埋怨夫君,不该如此狠心,让儿子远游别座天下。

    王霁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问道:“老龙城的那几条跨洲渡船,什么时候到驱山渡?”

    徐獬没有接过谷雨钱,而是将其当场粉碎,化作一份浓郁灵气,三人脚下这座高山,本身就是刘氏修士精心打造出来的一座阵法禁制,能够收拢四面八方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徐獬神色淡漠,说道:“到了渡口,自然瞧得见。”

    王霁冷笑道:“小心风高浪急,水土不服,陆路水路都翻船。”

    徐獬依旧面无表情,“翻船?你们姜宗主掀翻的吧,反正只要翻了一条,我就去神篆峰问剑。”

    王霁啧啧道:“听口气,稳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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