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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这座天下,文有第一,武无第二。

    裴钱说道:“咱们回去?”

    朱敛点头道:“嗑完一麻袋瓜子再说,不然估计暖树得念叨你们买太多。”

    回了那栋宅子,裴钱询问如何破开六境瓶颈、以及在北俱芦洲如何对待武运的事宜。

    周米粒在旁提醒裴钱,连那七境、八境瓶颈都一并问了。

    裴钱瞪了一眼,“心急能吃着热豆腐?”

    周米粒有些犯迷糊,再滚烫的豆腐,不都是一口的事儿?

    朱敛还是与裴钱说了些注意事项。

    在那之后,朱敛很快就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做完几件事情,去了趟曹晴朗的祖宅,和小米粒一起帮着收拾了宅子。然后带着小米粒去吃了白河寺夜市上,狠狠吃了顿师父说那又麻又烫的玩意儿,直接帮周米粒点了两份砂锅,吃饱了,一起远远瞥了眼师父曾经借书看的官宦人家藏书楼,与周米粒说比起暖树家乡的那座芝兰楼,矮了好多个小米粒的脑袋。

    后来裴钱还去看了那个比自己更早变成少女、年轻女子的同龄人,前些年她嫁了个考中进士的外乡读书人,仕途顺遂。

    当那女子家眷一行人,乘坐马车去京城一处寺庙烧香祈福的时候,裴钱就遥遥跟着,没露面。

    最后裴钱算是帮着师父,走了趟状元巷,早年那里有过一位贫寒赶考书生与怀抱琵琶江湖女子的故事,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

    跟当地书肆掌柜一打听,才知道那个书生连考了两次,依旧没能金榜题名,痛哭了一场,好像就彻底死心,回家乡开办学塾去了。

    不知道那个读书人,这辈子会不会再遇上心仪的姑娘。

    谁知道呢。

    离开南苑国的最后一天,裴钱大晚上摸到了屋顶去。

    周米粒也跟着。

    岁数不大的清瘦少女和岁数不小的小姑娘,一起躺在屋脊上,看那圆圆月。

    周米粒嗑着瓜子,随便问道:“咋个练拳越多,越不敢出拳嘞?”

    裴钱说道:“师父对待他人的生死人生,就像对待一件一磕就碎的瓷器。师父没说过这些,但是我一直有看见啊。”

    周米粒使劲点头,“好得很嘞。那就不着急出拳啊,裴钱,咱们莫着急莫着急。”

    裴钱笑道:“咱们个啥咱们,你又不练拳。不练拳也好,其实很苦的。看吧,师父当年就说让我不要太早练拳,唯一一次不听师父的话,就吃大苦头喽。所以说啊,一定要听师父的话。”

    周米粒偷偷把摊放瓜子的手挪远点,尽说些见外的伤心话,裴钱伸手一抓,落了空,小姑娘哈哈大笑,赶紧把手挪回去。

    裴钱

    望向天幕,笑了笑,挠挠头,本来还以为到了最高处出拳,就能瞧见崔爷爷一回呢。

    ————

    顾璨和柳赤诚,带着那个连跌两境的柴伯符一起北游。

    柳赤诚果然在两州地界就停步。

    顾璨独自赶路。

    柳赤诚与龙伯老弟在一座繁华的池州州城闲逛,柳赤诚是为了看那些山下美人,少年白头容貌的柴伯符连障眼法都顾不得,一路都在疗伤,没办法,先前一句话不小心说差了,又挨了柳赤诚一巴掌,差点连龙门境都守不住,加上一旁还有个好像随时准备刨坑埋人的顾璨,堂堂元婴瓶颈野修,与宝瓶洲诸多山巅人物掰过手腕的龙伯,这段光阴,仿佛重回下五境修士的惨淡岁月。

    柳赤诚与柴伯符返回那座仙家客栈的时候,大摇大摆走路的柳赤诚如遭雷击。

    他让柴伯符滚远点。

    柴伯符忍字当头,立即独自出门逛街去,连客栈住处都不敢待。

    柳赤诚竟是直接收起了那件粉色道袍,只敢以这副体魄原主人的儒衫模样示人,轻轻敲门。

    院内有两人对弈,都没理会。

    柳赤诚硬着头皮推开了门,默默走到一位白衣男子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与白衣男子对弈之人,是一位面容肃穆的青衫老儒士。

    白衣男子笑道:“崔瀺,这一手还不错。顾璨若是能够成为我的弟子,我便不与你计较救个废物脱困的多此一举,如果成为我的小师弟,我便答应你所求之事。”

    崔瀺点头道:“那就这么约定了。”

    崔瀺手中捻子先行,却并未落子在棋盘,故而棋盘之上,始终空空如也。

    柳赤诚屏气凝神。

    白衣男子不看棋盘,微笑道:“帮白帝城找了个好胚子,还帮师兄又招来了那人下棋,我应该如何谢你?难怪师父当年与我说,之所以挑你当弟子,是看中师弟你捅马蜂窝的本事,好让我这个师兄当得不那么无聊。”

    柳赤诚有些口干舌燥,脸色僵硬。

    白衣男子起身道:“别下了,这副棋局,本就是能者多劳的破棋局,你崔瀺自找的困境,别想着在棋盘之外,拉我下水,一个大骊王朝,承担不起后果。”

    崔瀺叹了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盒,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了。”

    白衣男子点点头,一闪而逝。

    柳赤诚这才擦了擦额头汗水。

    崔瀺收起棋盘棋盒,瞥了眼柳赤诚,笑道:“作死的本事,连我都要自愧不如。”

    柳赤诚苦笑道:“哪里想到会被我接连碰到那么多个万一。”

    崔瀺笑道:“不多,就三个。”

    柳赤诚确实无奈。

    崔瀺看似随意说道:“死了,就不用死了,更不用担心意外。”

    柳赤诚作揖道:“恭贺国师破境。”

    崔瀺说道:“对一个活了九十九的老寿星道贺长命百岁,不也是作死。”

    柳赤诚开始耍无赖,“我师兄在,万事不怕。”

    崔瀺说道:“让你师兄杀你,只需要我一句说破即可。”

    柳赤诚立即再次作揖,可怜兮兮道:“恳请国师说些读书人的道理,我如今最愿意听这个。”

    崔瀺说道:“那就听我一句劝,顾璨到了白帝城,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你护着他不死就行,不要不做,也不用多做。”

    柳赤诚还想再与这位真正的高人问点天机,崔瀺已经消逝不见。

    柳赤诚唏嘘不已。

    大骊京城的旧山崖书院之地,已被朝廷封禁多年,冷冷清清,杂草丛生,狐兔出没。

    一道雪白虹光从天而降,光明正大,完全无视大骊京城的山水大阵,甚至好像连那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都没放在眼中。

    白衣男子现身之后,瞥了眼那座蠢蠢欲动的仿造白玉京,那边似乎临时得到了一道圣旨密令,已经启动的那座白玉京很快沉寂下去。

    这位其实不太喜欢离开白帝城的男人,缓缓而行,感叹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

    ————

    在顾璨返乡之前。

    有两对主仆总计四人,其中三人都算是返乡。

    泥瓶巷的大骊藩王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的马苦玄。

    至于马苦玄的那个婢女“数典”,这一路上都显得很多余。

    而宋集薪被这个一路打着护驾幌子的马苦玄,也恶心得不行。

    渡船在牛角山渡船停岸。

    马苦玄带着数典去了龙须河河神庙。

    宋集薪和稚圭去了泥瓶巷。

    但是稚圭在夜幕中,独自离开了宅子,看了眼隔壁干干净净的院子,那些春联福字,拎着裙摆走出巷子。

    宋集薪在她离开小巷后,夜深人静,端了条小板凳到院子,只是没坐,就站在那个好像越来越矮的黄泥墙那边,望向邻居的院落。

    稚圭先去了趟铁锁井,伸手掬起一捧水,掂量了一下,倒回幽幽水井当中。

    然后她走出小镇,在李槐家宅子附近,看着那座名叫真珠山的小山头,眉头紧皱。

    那里埋藏着那具被三教一家圣人炼化、压胜的真龙之身。

    真珠山。

    珠,王朱。真珠,即王朱之真身也。

    而王朱如今体魄,则是真龙骊珠所化,算不得她的真正真身,犹然需要有人画龙点睛,才能名正言顺地取回那具真身。

    她才能够恢复当年完整的真龙身份,到时候整个世间蛟龙之属的大道气运,全部都要聚拢在她一人身上!助她一举破开元婴境瓶颈算什么,再破玉璞境瓶颈都不难,只要被她稳固了仙人境,她的战力就足可媲美大半个飞升境。

    执笔人,帮助点睛的那个人,是早年与她签订契约的那个泥腿子少年,稚圭离开铁锁井后,在大雪酷寒时节,第一眼见到的人,陈平安。

    只是当时的陈平安魂魄太过孱弱,一身运道更是稀薄得令人发指,她不愿意被他连累,所以选择了隔壁的大骊皇子宋集薪“认主”。

    那条被宋集薪丢到隔壁院子、都会自己跑回来的四脚蛇,为何如此被嫌弃,依旧不愿在陈平安家宅那边多待?

    同样是五份大道机缘之一,陈平安将那条小泥鳅送给顾璨,顾璨不但收下,并且接住了,没有任何问题。

    照理说,宋集薪丢了数次,本该就算是陈平安的机缘才对。

    但是那条额头生角的四脚蛇,哪敢与王朱平起平坐?!与王朱一样,认陈平安为主?!

    王朱与隔壁宋集薪认了主仆关系,不过是王朱的一点障眼法。后来被宋集薪改名为稚圭,更是大有门道。

    “稚圭”二字,本是督造官宋煜章的,其实是崔瀺交给宋煜章,然后“凑巧”被宋集薪见到了,知道了,不知不觉记在了心头,一直如有回响,便念念不忘,最终帮着王朱取名为稚圭。

    稚圭二字,与那“凿壁偷光”的典故,又有渊源。

    泥瓶巷宅子正堂悬挂的匾额,怀远堂,则是大骊先帝的亲笔手书。

    都是有讲究的。

    所以稚圭在那些岁月里,能够缓缓汲取大骊王朝的宋氏龙气。

    故而宋集薪错失龙椅,只是藩王而非帝王,不是没有理由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与定数。

    而当初稚圭在泥瓶巷遇到专程找她的陆沉,稚圭才会在下意识的言语中,搬出陈平安来挡灾,而不是宋集薪。

    稚圭站在原地,眺望那座真珠山,沉默许久。

    宋集薪走到她身边。

    稚圭以心声说了这些内幕。

    再拖下去,意义不大了,说不定就要与宋集薪反目成仇。

    不曾想宋集薪微笑道:“我不介意。”

    王朱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介意啊。”

    宋集薪哑然,随即心口隐隐作痛。

    ————

    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在云海之上,看着那些壮丽山河,啧啧道:“穷夫子搬家,搬书如搬山,架上有书方为富嘛。”

    一旁站着的读书人两手空空,并无长剑在手,因为极远处的天地中央,有一道剑光撑起了天地。

    读书人说道:“大好河山,又要厮杀不断了。”

    老秀才笑道:“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

    读书人摇头道:“圣人如此,又有几个圣人?”

    老秀才也摇头,“我倒是视线所及,处处是圣人。由此可见,你打架本事是要高些,眼界境界就要低些了。”

    读书人哑口无言,如今这座天下就他们两位,这句大话,倒也不假,果然是不占便宜白不占的老秀才。

    这话是老秀才自己说的,并非是世人诋毁。

    老秀才沉默片刻,突然来了精神,“既然闲来无事,再与你说一说我那闭关弟子吧?”

    读书人深呼吸一口气,又要讲那车轱辘话了,真不是自己耐心不好,而是再好的耐心,也经不住老秀才隔三岔五就念叨一通,他转过头,无奈道:“能不能别讲这个了?”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人生憾事啊!”

    读书人松了口气。

    出剑一事,都不如听老秀才耳边絮叨来得心累。

    老秀才突然说道:“我不说,你来讲?这个想法很新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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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六章

    学塾那边

    一到炎炎夏日就像撑起一把荫凉大伞的老槐树,没了,铁锁井被私家圈禁起来,让老人们心心念念的甘甜的井水,喝不着了,神仙坟少了好多的蛐蛐声,一脚下去吱呀作响的老瓷山再也爬不上去,所幸春天里犹有桃叶巷的一树树桃花,深红可爱,浅红也可爱。

    人生有聚终有散,所幸有散又有聚。

    今天的旧学塾那边,聚拢了许多离乡之后的返乡人。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石春嘉,在返回书院之前,约好了今天一起重返学塾,也没太多说头,就是去那边看看,坐坐。

    董水井托人找县衙户房那边的胥吏,取来钥匙帮忙开了门,寻常不知道董水井的能耐,不知道董半城的那个称呼,可是董水井贩卖的糯米酒酿,早已远销大骊京城,据说连那如鸟雀往来白云中的仙家渡船,都会搁放此酒,这是谁都瞧得见的滚滚财源。

    四位曾经在此求学的同窗好友,李槐和董水井一路挑水而来,扁担水桶抹布这些物什,都是从李槐祖宅里边拿来的,石嘉春手挽篮子,都装在里边了。林守一当年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衣穿不愁,不太有机会做这些活计,今天也想要挑水,结果董水井笑道李槐家附近汲水处,那边我更熟悉些。

    所以两手空空的林守一,就跟凑近了身边的石春嘉一路闲聊。

    两人的家族都迁往了大骊京城,林守一的父亲属于升迁为京官,石家却不过是有钱而已,落在京城本土人氏眼中,就是外乡来的土财主,浑身的泥腥味,石家早些年做生意,并不顺利,被人坑了都找不到说理的地方。石春嘉有些话,先前那次在骑龙巷铺子人多,便是开玩笑,也不好多说,这会儿只有林守一在,石春嘉便敞开了挖苦、埋怨林守一,说家里人在京城磕磕碰碰,提了猪头都找不着庙,便去了找了林守一的父亲,不曾想吃闭门羹不至于,只是进了宅子喝了茶叙过旧,也就算是完事了,林守一的父亲,摆明了不乐意帮忙。

    石春嘉嫁为人妇,不再是早年那个无忧无虑的羊角辫小丫头,但是之所以愿意开门见山聊这些,还是愿意将林守一当朋友。父辈怎么打交道,那是父辈的事情,石春嘉离开了学塾和书院,变成了一个相夫教子的妇道人家,就愈发珍惜那段蒙学岁月了。

    能够与人当面牢骚的言语,那就是没在心底怨怼的缘故。

    林守一也没有为自己父亲和家族遮掩什么,说道:“我爹是什么性情,我家是怎么个光景,你还不清楚?当年同窗,谁敢去我家玩耍?宝瓶当年胆子大不大,你看她去过我家几次?”

    林家门风,早年在小镇一直就很古怪,不太喜欢与外人讲人情,林守一的父亲,更奇怪,在督造衙门做事,清清爽爽,是一个人,回了家,沉默寡言,是一个人,面对庶子林守一,近乎苛刻,又是另外一个人,那个男人几乎与任何人相处,都处处拎得太清楚,因为做事得力的缘故,在督造衙署口碑极好,与几任督造官都处得很好,所以除了衙门同僚的交口称赞之外,林守一身为家主,或是父亲,就显得有些刻薄寡情了。

    当年远游大隋书院,寄给林守一的家书,内容从来简明扼要,好似算账一般。

    不管林守一如今在大隋朝野,是如何的名动四方,连大骊官场那边都有了偌大名声,可那个男人,一直好像没这么个儿子,从未写信与林守一说半句得空便回家看看的言语。

    石春嘉记起一事,打趣道:“林守一,连我几个朋友都听说你了,多大的能耐啊,事迹才能传到那大骊京城,说你定然可以成为书院贤人,便是君子也是敢想一想的,还是修道有成的山上神仙了,相貌又好……”

    说到这里,石春嘉侧过身,打量着一袭青衫的林守一,“呦,还真俊,以前真是半点瞧不出,成天板着个脸,跟小夫子似的,可不讨喜。”

    林守一说道:“这种话,有本事当着边文茂的面说。”

    石春嘉笑道:“我也没说你比我夫君好看啊。”

    林守一摇摇头,没说什么。

    石春嘉有些感慨,“那会儿吧,学塾就数你和李槐的书籍最新,翻了一年都没两样,李槐是不爱翻书,一看书就犯困,你是翻书最小心。”

    林守一笑道:“这种小事,你还记得?”

    石春嘉反问道:“不记这些,记什么呢?”

    林守一点头道:“是个好习惯。”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若是京城有事,我会找边文茂帮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林守一,“从小就你说话最少,念头最绕。”

    林守一哪里需要有求于边文茂?

    这种帮人还会垫台阶、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独有的温柔和善意了。

    在学塾那边,李槐一边打扫,一边大声朗诵着一篇家训文章的开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遥想当年,每个清晨时分,齐先生就会早早开始打扫学塾,这些事情,从来亲力亲为,不用书童赵繇去做。

    董水井笑着接话道:“要内外整洁。”

    石春嘉抹着桌案,闻言后扬了扬手中抹布,跟着说道:“即昏便息,关锁门户。”

    不远处林守一微笑道:“必亲自检点。”

    林守一仔细擦拭着窗栏,山下求学,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尝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边文茂,也回到了这座槐黄县城,小镇属于县府郡府同在,边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访一趟宝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边家与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属于大骊清流,只是边家比起傅家,还是要逊色很多。不过傅家没曹、袁两姓那那般钟鸣鼎食,终究不属于上柱国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龙泉首任县令吴鸢的文秘书郎,很深藏不露。

    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辖下青瓷、宝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属于就地升迁的青瓷郡主官,其余三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宝溪郡则被傅玉收入囊中。

    边文茂愿意投贴宝溪郡守府,却不敢去青瓷郡衙门拜访,这就是上柱国姓氏积威深重使然了。

    事实上傅玉虽然如今与袁家嫡孙品秩相当,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议事,别说傅玉,便是刺史魏礼,面对那位袁郡守,都不轻松。

    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关键。

    于禄和谢谢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后赶来学塾这边,挑了两个无人的座位。

    他们两个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外乡学子,只是不比李槐他们这么跟齐先生亲近。他们作为卢氏遗民流徙至此,只见到了崔东山,没能见到创办山崖书院和这座小镇学塾的齐先生。

    很凑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游,他们没有去学塾课堂落座,宋集薪在学塾那边除了赵繇,跟林守一他们几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带着稚圭去了后院,他坐在在石桌那边,是齐先生指点他和赵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样,站在北边柴门外边。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过桌面。

    不知道那个下棋总算输给自己的赵繇,如今远游异乡,是否还算安稳。

    宋集薪转过头,望向那个闲来无事正在掰弯一枝柳条的稚圭。

    她踮起脚尖,轻轻摇晃树枝。

    宋集薪看着她那张百看不厌更喜欢的侧脸,恨不起来,不愿意,舍不得。

    她转过头,好似完全忘记了那天的开诚布公,又变成了与宋集薪相依为命的婢女,松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摇头。

    除了李槐、宋集薪这两拨人之外,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官场大人物,大驾光临。

    勤政务实的袁郡守,风流不羁的曹督造。

    都没有携带扈从,一个是故意不带,一个是根本没有。

    事实上,这两位皆出身上柱国姓氏的同龄人,都曾是大骊京城旧山崖书院的学生。

    不过与亡国太子于禄差不多,都不曾经亲眼见过齐先生,更没办法亲耳聆听齐先生的教诲。

    曹督造斜靠窗户,腰间系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是寻常材质,只是来小镇多少年,小酒葫芦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浆可人,是曹督造的心爱之物,千金不换。

    见着了那位脱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惊讶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转,脚不离地,屁股不贴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晕头,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这槐黄县往返一趟,得耽误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与你言语,比较耽误事。”

    大骊袁曹两姓,如今在整个宝瓶洲,都是名气最大的上柱国姓氏,理由很简单,一洲版图,张贴的门神,半数是两人的老祖宗,槐黄县境内的老瓷山文庙,神仙坟武庙,两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小口,眯起眼,仿佛每当喝酒,便是人生圆满时分。

    袁郡守站姿笔挺,与那惫懒的曹督造是一个天一个地,这位在大骊官场上口碑极好的袁氏子弟,说道:“不知道袁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门,晃悠悠回家,瞧见那门上的老祖宗画像,会不会醒酒几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没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饮,就是小口慢饮,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买酒的路,半路停步,与谁都能聊天打屁。

    所幸地址就在小镇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是个清净衙门,天不管地不管的,名义上属于礼部直辖,京城吏部那边也无权过问。事实上礼部能不能管得着龙泉窑务督造,大骊京城官场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曹督造专门叮嘱过佐官,衙门里边所有官员、胥吏的政绩考评,一律写好或极好。

    只得了个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极好了。

    去年到了极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极好了。

    窑务督造衙署的官场规矩,就这么简单,省心省力得让大小官员,无论清流浊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后喜逐颜开,这样好对付的主官,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当回事,小镇百姓久而久之,见这位年轻官老爷真不是假装平易近人,也就跟着不当一回事了。

    黄二娘敢笑骂他,搬去了州城的刘大眼珠子之流,也敢与曹督造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回了州城,见人就说与那位曹督造是好哥们,甚至连那些穿开裆裤的屁大孩子,都喜欢与游手好闲的曹督造嬉戏打闹,若是与爹告状,多半无用,若是与娘亲哭诉,只要妇人泼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

    曹督造早已将小镇方言说得无比地道了,若是与人以大骊官话言语,反而不自在。

    曹督造斜眼看那极其相熟的同龄人,回了一句,“不晓得最恪守礼仪的袁郡守,每次见着了门神画像,会不会下跪磕头啊。”

    若是两人没来这趟小镇历练,作为官场的起步,郡守袁正定绝对不会跟对方言语半句,而督造官曹耕心多半会主动与袁正定说话,但是绝对没办法说得这么“婉约”。

    袁正定沉默片刻,“如此不务正业,以后有脸去那篪儿街吗?”

    曹耕心晃荡着手中酒壶,笑嘻嘻道:“用脸走路啊,袁大人这句说得十分谐趣了。下次京城再有谁敢说袁大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稍稍不够风趣,我在路上碰着了,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子。”

    袁正定继续问道:“还记得关翳然和刘洵美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时候这两个将种子弟,都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厮混。”

    如今那两人虽然品秩依旧不算太高,但是足可与他袁正定与曹耕心平起平坐了,关键是后来官场走势,好像那两个将种,已经破了个大瓶颈。

    那就是文武身份的转换。

    曹耕心微笑道:“袁大人,既然不认得我是谁,就别说自以为认得我的言语。”

    袁正定故作惊讶,“哦?敢问你是谁?”

    曹耕心喝了口酒,“喝酒没到门的时候,我是曹酒鬼,喝酒到门了,那我可就是曹大酒仙。”

    袁正定笑了笑,“果然耽误事。”

    曹耕心摇头道:“我是来看看齐先生的嫡传学生们,尤其是要与董兄讨要些不用赊账的糯米酒酿,袁大人就不一样了,是来找王爷攀交情的,高下立判,我是踩了都脏靴子的陋巷烂泥,袁大人是那高悬门上的铜镜,高风亮节,光明正大。”

    袁正定皱眉道:“这么些年,就只学会了耍嘴皮子?”

    曹耕心反问道:“那你学会了吗?”

    袁正定沉声道:“不是儿戏!”

    曹耕心悬好小酒壶,双手抱拳讨饶道:“袁大人只管自己凭本事平步青云,就别惦念我这个惫懒货上不上进了。”

    袁正定心中叹息。

    不喜此人作风那是十分不喜,只是内心深处,袁正定其实仍是希望这位曹氏子弟,能够在仕途攀爬一事上,稍微上点心。

    当然袁正定主要为己。

    无论是官场,文坛,还是江湖,山上。

    世事就是这么怪,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喜欢有那旗鼓相当的宿敌之争,愿意给予更多的注意力。若是谁早早单枪匹马,一骑绝尘,反而不是多好的好事。

    窑务督造衙署的职责,其实很大。

    袁正定十分羡慕。

    一是防贼,还可亲自捉贼。

    小镇四姓十族,宋,赵,卢,李,陈,石等等,督造衙门都有监察权力,这座表面上只是监督御用瓷器烧造的衙门,其实什么都可以管,杨家铺子,北岳披云山,林鹿书院,龙泉剑宗,落魄山,小镇西边所有的仙家山头,龙尾溪陈氏后来开办的学塾,州郡县的大小文武庙,城隍阁城隍庙,铁符江在内的各路山水神祇,冲澹、绣花、玉液三江,红烛镇,封疆大吏,大姓门户,清白人家,贱籍,即便修道之人,有那太平无事牌,只要曹督造要查,那就一样可以查,大骊刑部礼部不会、也不敢追责。

    只是这位先帝钦定的曹督造,好像选择了什么都不管。

    袁正定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身边邻居,原本会是未来大骊庙堂死敌的同龄人,如此不济事。忧心的是锐意进取的年轻皇帝,看这个曹耕心不顺眼,哪天忍无可忍,连曹氏面子都不卖了,干脆换上一人。将来袁正定顺势升任龙州刺史之后,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员封疆大吏,反而会变得束手束脚。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新任督造官,绝对不会太好说话。

    在学塾不远处。

    站着马苦玄与婢女数典。

    与那曹耕心和袁正定分别有过眼神交汇,只是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从来不是一路人。

    马苦玄说道:“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很喜欢骂人,无非是当着面骂,当面不敢骂的,背后骂。认识的人里边,就三个人不去骂。学塾齐先生,算一个。我奶奶说过齐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双臂环胸,身体后仰,斜靠一堵黄泥墙,“我这家乡,说话都喜欢口无遮拦不把门。”

    马苦玄笑了,然后说了一句怪话:“当背当得此。”

    数典完全听不懂,估计是是乡土谚语。

    数典只知道一点,小镇方言,多平调,故而无起伏。

    马苦玄难得与她多些不伤人的言语,反而就像是破天荒的拉家常,笑着解释道:“意思是说,听了他人言语,就跟挑担似的,担不担得起那份重量。”

    一个从泥瓶巷祖宅走出的年轻人,路过陈平安祖宅的时候,驻足许久。

    顾璨原本打算就要直接去往州城,想了想,还是往学塾那边走去。

    而牛角山渡口,一艘从老龙城北去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上,走下一个离乡之后头回返乡的高大男子。

    阮秀笑着打招呼道:“你好,刘羡阳。”

    刘羡阳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阮姑娘!”

    阮秀点点头,抛过去一块剑牌,得了此物,就可以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

    事实上,刘羡阳再过几年,就该是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了。

    刘羡阳只是借给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二十年而已。

    刘羡阳接过那块剑牌,告辞一声,直接御风去了趟祖宅,再去了趟龙窑附近的一座坟头,最后才返回小镇。

    堵在泥瓶巷口子上,打了顾璨一顿。

    顾璨没还手。

    一位在云海之上跳格子赶路的红衣女子,也改变了主意,算了下时间,便没有去往大骊京城,绕路返回家乡小镇。

    低头一看,她便落在了学塾那边。

    阮秀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一路吃着糕点,也是去往学塾那边。

    于是本就热闹的学塾,愈发人多。

    边文茂从郡守府那边离开,坐车马车来到学塾附近的街上,掀起车帘,望向那边,惊讶发现曹督造与袁郡守竟然站在一起。

    边文茂权衡利弊一番,既然那两位上柱国子弟都在,自己就不去客套寒暄了,便放下车帘子,提醒车夫将马车挪个地方。

    至于学塾附近的其他人,边文茂要么认识,已经打过交道,要么面生,就都不去管了。

    边文茂只是等待石春嘉离开那座小学塾,然后一起动身返回大骊京城。

    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家伙,竟然反悔了,带着那位龙伯老弟,步步小心,来到了小镇这边逛荡。

    结果被学塾那边的“动静”给吸引,柳赤诚一咬牙,默默告诉自己就是瞅瞅去,不惹祸,便是这巴掌大小地方的某个路边黄口小儿,莫名其妙跳起来摔自己一耳光,自己也要笑脸相迎!

    于是柳赤诚与那位龙伯老弟就看到了一幕。

    学塾那边,差不多同时开始散去,所以在某一刻,所有人都落入了大街那边行人的视野。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阮秀。

    穿着红棉袄的李宝瓶,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于禄,谢谢。

    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刘羡阳,顾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边的柳赤诚。

    尤其是顾璨,笑容玩味。

    柳赤诚头皮发麻,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如果是四下无人,早他娘的一巴掌打龙伯老弟脸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劝一劝,怎么当的挚友诤友?

    柴伯符境界没了,眼光还在,不过反而比柳赤诚更硬气些,老子如今烂命一条,拿去就拿去。

    柳赤诚虚心求教道:“龙伯老弟,你要是在这边讨生活,能活几天?”

    柴伯符无言以对。

    只是当那些人越来越远离学塾,越来越靠近大街这边。

    柴伯符便愈发感到窒息。

    柳赤诚不再心声言语,与龙伯老弟微笑开口:“晓不晓得,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点头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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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七章

    再来一碗阳春面

    杨家铺子,李二,郑大风,苏店,石灵山,这些弟子都已经陆陆续续出远门,杨老头乐得清闲,在前边守着铺子的杨暑,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杨老头懒得多说一个字。当然杨暑也不愿意与那个糟老头扯上关系,老王八趴窝,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若不是杨家祖上念旧,就铺子这冷清生意,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换成他杨暑当家做主,早就该好好算算账。

    魏檗,阮邛,几乎同时登门拜访。

    一位北岳山君,一位坐镇圣人,悄然而来。

    阮邛比较随意,坐在檐下长凳上喝酒,秀秀这次回家,带了些好酒,平时其实不太舍得喝。

    魏檗站在长凳一旁,神色凝重。

    身边这条长凳,坐过很多位圣人。

    杨老头坐在对面正屋外边的台阶上,白雾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壶,开门见山道:“如果秀秀没去学塾那边,我不会来。”

    杨老头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这得怨你自己。”

    阮邛点点头,有了这么个答案,只要不是杨老头的算计,就足够了。

    魏檗却愈发心情沉重,少了阮邛这么个天然盟友,他这小小山君,压力就大了。

    说实话,与这位老前辈打交道,任谁都不会轻松。

    杨老头往台阶上敲了敲旱烟杆,说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骊京城,正瞧着这边呢,说不定眨眼功夫,就会造访此地。”

    阮邛皱紧眉头。

    魏檗问道:“国师那边?”

    杨老头笑了,“猜中了那头绣虎的心思,你这山君以后做事情,就真能轻松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么呢。”

    当初骊珠洞天破碎之际,一桩桩机缘,流散不定,随人而走。

    就像一件瓷器从桌案上边,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缘,分别是圣人阮邛独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龙手镯。

    顾璨早年从陈平安那边要来的小泥鳅,养在了自家水缸当中,被刘志茂带离小镇后,小泥鳅在书简湖大肆进补,化为人形,被取名为炭雪。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边,那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金色鲤鱼,买一送一,附赠一只品秩极高的龙王篓。

    以及早早骑乘牛车离开小镇的赵繇,齐静春的书童,当年除了那木龙,少年身上还偷藏一枚自家先生作为临别赠礼的春字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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