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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飘渺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凌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

    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

    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讯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m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作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喊我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有雨师正神第一尊、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倒是说可以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贼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削尖了脑袋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他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他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

    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

    咱年纪是小,可咱俩一个辈儿的。

    黄昏中,酒铺那边,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回了一句,闷闷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幸灾乐祸了,“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脸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却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儿生意,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的,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花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呡了一口酒,优哉游哉道:“听了你的,才会狗屁倒灶吧。何况我就是出来喝个小酒,再说了,谁传授谁锦囊妙计,心里没个数儿?铺子墙上的无事牌,韩老哥写了啥,喝酒忘干净啦?我就不明白了,铺子那么多无事牌,也就那么一块,名字那面贴墙面,敢情韩老哥你当咱们铺子是你告白的地儿?那位姑娘还敢来我铺子喝酒?今天酒水钱,你付双份。”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

    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成了,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颗雪花钱的酒水,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颗雪花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两人儿,有些心悦臣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陈平安还说过他是真心喜欢在剑气长城这边喝酒,因为浩然天下那边的许多酒桌上,同样一杯酒,权柄大者酒杯深,权柄小者酒杯浅。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到酒’这样的,我喜欢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衬老哥儿一把,不管有

    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桌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

    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大发不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她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功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又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只是很快就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

    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

    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去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

    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神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曾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给一拳撂倒,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至于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我有点事情。”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那么我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

    张嘉贞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快步走去,轻声问道:“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只是自顾自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有些疑惑,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只是两人依旧牵着手,于是宁姚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孩子的陈平安,莫名其妙只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那个孩子只是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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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章

    连雨不知春将去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去伸手接着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就是那魂魄拓碑之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只说短暂的苦痛,远远不如拓碑法。

    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熬过了第一步,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仙家秘术打造,烧的都是神仙钱,每天都是在砸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那边,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神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就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神与阳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都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从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辛苦寻觅四方,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所以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身又该到底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是晏胖子一伙人,叠嶂难得也在,酒铺那边就怕下雨的日子,只能关门打烊,不过桌椅不搬走,就放在铺子外边,按照陈平安交给她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那边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人人撑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斜靠在墙根那边。陈平安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走入厢房,晏胖子看着干净到过份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茶具,据说是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陈三秋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

    陈平安摆摆手,桌上那本文人笔札《花树桐荫丛谈》,便是陈三秋帮着从海市蜃楼那边买来的善本书籍,还有许多殿本史书,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只是跟陈三秋这种排得上号的公子哥谈钱,打脸。

    至于同样出身头等豪门的董黑炭,就算了吧,这家伙的省钱本事,比陈平安还要出神入化,从小到大,据说兜里就没往外掏出过一颗雪花钱。陈平安都想要找人帮忙坐庄,押注董画符什么时候主动花钱,然后他与董画符合伙,偷偷大赚一笔。

    陈平安觉得有赚头,就与董画符说了这事。

    董画符摇头道:“我反正不花钱,挣钱做什么,我家也不缺钱。”

    陈平安吃瘪。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叠嶂笑得最开心,只是没笑一会儿,就听陈平安说道:“不用你花钱,我与那坐庄之人打个商量,分别可以押注你一旬之内花钱,一月之内花钱,以及一月之内继续不花钱,至于具体花多少钱,也有押注,是一颗还是几颗雪花钱,或是那小暑钱。然后让他故意泄露风声,就说我陈平安押了重注要赌你近期花钱,但是打死不说到底是一旬之内还是一月之内,可事实上,我是押注你一个月都不花钱。你看,你也没花钱,酒照喝,还能白白挣钱。”

    叠嶂觉得眼前这个二掌柜,坐庄起来,好像比阿良更心狠手辣些。

    陈三秋有些想喝酒。

    晏琢跃跃欲试,“那我也要白赚一笔,押注董黑炭不花钱!”

    陈平安斜眼道:“你当然帮着那个重金聘请来的坐庄之人,帮着稳定赌局啊,在某些奸猾赌棍们游移不定的时候,你晏胖子也是一个‘不小心’,故意请附上仆役送钱去,不曾想露了马脚,让人一是传十传百,晓得你晏大少偷偷砸了大笔神仙钱,押注在一旬之内,这就坐实了前边我押注董黑炭花钱的小道消息,不然就这帮死精死精的老赌棍,多半不会上钩的。你晏大少先前砸多少钱,还不是就在我兜里转一圈,就回你口袋了?事后你再跟我和董黑炭分账。”

    晏琢以拳击掌,“绝妙啊!”

    叠嶂跟陈三秋面面相觑。

    叠嶂刚想要入伙,不多,就几颗雪花钱,这种昧良心的钱,挣一点就够了,挣多了,叠嶂心里过意不去。

    不料陈三秋摇头道:“别想拉我下水,我良心疼。”

    叠嶂便犹豫起来。

    陈平安一脸嫌弃道:“本来就不能一招用烂,用多了,反而让人生疑。”

    陈三秋双手抱拳,晃了晃,“我谢谢你啊。”

    董画符干脆利落道:“我要五成,其余五成,你们俩自己分账去。”

    陈平安语重心长道:“黑炭啊,我听说满城的人,都知道宁姚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的事情啊,我倒是没觉得没什么,你看那范大澈,在我的地盘上骂我不说,还朝我摔碗,我记仇吗?我完全不记仇啊,如今都成了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

    董画符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方才是说你独占五成,我跟晏胖子分账。”

    后边便聊到了正事,挂在晏琢名下的那座绸缎铺子,陈平安和叠嶂打算入伙,两人都只各占一成。

    陈平安带着他们走到了对面厢房,推开门,桌上堆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各色印章,不下百方,然后还有一本陈平安自己编撰的印谱,命名为“百剑仙谱印”,陈平安笑道:“印文都刻完了,都是寓意好、兆头好的喜庆文字,女子送女子,女子送给男子,男子送给女子,都极佳。铺子那边,光买绸缎布料,不送,唯有与咱们铺子预先缴纳一笔定金,一颗小暑钱起步,才送印章一枚,先给钱者,先选印章。只不过边款未刻,若要多刻些字,尤其是想要有我陈平安的署名,就得多掏钱了,铺子一成之外,我得额外抽成。女子在铺子垫了钱,往后购买衣裳布料,铺子这边亦可稍稍打折,意思一下就成,若有女子直接掏出一颗谷雨钱,砸在咱们晏大少脸上,打折狠些无妨。”

    晏琢捻起一枚印章,篆文为“最相思室”,犹豫道:“咱们这边,虽说有些大族女子,也算舞文弄墨,可其实学问都很一般,会喜欢这些吗?何况这些印章材质,会不会太普通了些。”

    陈平安说道:“如果印章材质太好,何必在绸缎铺子当彩头,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毫无意思。这些其实就是个手把件,玩赏皆可。再者,天底下其实没有不喜欢好话与好字的人,只是以前没太多机会见到。”

    陈三秋翻翻拣拣,最后一眼相中那枚印文为“心系佳人,思之念之”的小巧印章,丢了一颗谷雨钱给晏琢,笑道:“就当是放了一颗谷雨钱在你铺子里边,所以这枚印章归我了。”

    晏琢知道陈三秋在这种事情上,比自己识货多了,只是仍然不太确定,说道:“陈平安,入伙一事,没问题,你与叠嶂一人一成,只不过这些印章,我就担心只会被陈三秋喜欢,我们这边,陈三秋这种吃饱了撑着喜欢看书翻书的人,到底太少了,万一到时候送也送不出去,卖更卖不出去,我是无所谓,铺子生意本来就一般,可如果你丢了脸,千万别怪我铺子风水不好。再就是不买东西先掏钱,真有女子愿意当这冤大头?”

    陈平安从别处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晏琢,笑道:“你拿去后翻阅几遍,照搬就行了,反正铺子生意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董画符突然说道:“我要这方印章。”

    陈平安瞥了眼,自己刻的印章,一眼便知,朱文是那“游山恨不远,剑出挂长虹”。

    晏琢笑道:“这就掏钱了?那还怎么坐庄?”

    董画符说道:“原本四一分账,现在我三你二。”

    晏琢毫不犹豫道:“成交!”

    叠嶂也在那边翻看印文。

    有那“清澈光明”。

    还有“少年老梦,和风甘雨”。

    “一生低首拜剑仙”。“身后北方,美目盼兮”。

    “呦呦鹿鸣,啾啾莺飞,依依不舍”。

    “天下此处剑气最长”。

    “不敢仗剑登城头,唯恐逐退三轮月”。

    在叠嶂翻出最后这枚印章的时候,晏琢突然红了眼睛,对陈平安颤声说道:“这枚印章,我如果想要,怎么算账?”

    叠嶂惊讶,董画符也错愕。

    陈三秋却有些神色感伤。

    晏琢的父亲,没了双臂之后,除了那次背着身受重伤的晏胖子离开城头,就不会去城头那边登高望远。

    陈平安轻轻从叠嶂手中拿过印章,递给晏琢,“做生意,讲究的是亲兄弟明算账。这枚印章我送你,又不是买卖,不谈钱。”

    ————

    宁姚来这边的时候,刚好在院门口遇到晏胖子他们撑伞离开,宁姚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院子后,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大致解释了一下,宁姚便去了那间搁放印章的厢房,坐在一旁,拿起一枚印章,“你这些天就忙活这个?不只是为了挣钱吧?”

    陈平安摇头道:“确实不为挣钱。”

    宁姚说道:“方才白嬷嬷说了,辅佐第四件本命物炼化的天材地宝,差不多暗中收集完毕了,放心,宁府库藏之外的物件,纳兰爷爷亲自把关,肯定不会有人动手脚。”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该加把劲了,每天置身于一堆金丹前辈之中,战战兢兢,害得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陈平安是在北俱芦洲狮子峰破的柳筋境瓶颈,如今是修士四境骨气境,儒家修士在此境界,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养气功夫最出众。至于练气士第五境,“人生天地间,体魄为熔炉”的筑庐境,佛道两家的练气士,优势更大。三教之所以超乎其余诸子百家,这两境的各自优势,十分显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修士下五境,虽然境界低,却被誉为登山五境,是大道根本所在。

    此后能否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就像纯粹武夫能否打破第三境这道生死关,至关重要。

    宁姚趴在桌上,一枚一枚印章看过去,缓缓说道:“府门洞开,开窍纳气,人身小天地,气海纳百川,即为洞府境,从这一刻开始,修道之人,才可以真正有序炼化天地灵气,人体三百五十六个窍穴,就像三百六十五座天然而生的洞天福地,静待修士登山结庐修道。像我们剑气长城,能否孕育而生先天剑胚,是天才与常人的分水岭,同理,在蛮荒天下,妖族能否早早化作人形,以人之姿修行炼气,也很关键。在洞府境这一层,男子修士,开九窍,就能跻身观海境,女子要困难些,需开十五窍,所以洞府境女修的数量,要远远多于男子,只不过观海境的女修,往往战力大于男子。”

    “你比较特殊,已经有了三座本命窍穴,又有三处窍穴,被剑气浸染多年,加上剑气十八停的往返,又有初一、十五坐镇其中两座,这就算五座半了。等到你炼化其余两件本命物,凑足五行之属,那就是开辟出了七座半洞府,只要你跻身洞府境,说不定很快就可以破境,成为观海境。洞府境,本来就是说府门大开,八方迎客,寻常修士在此境,会很煎熬,因为受不住那份灵气如潮水倒灌的折磨,被视为水灾之祸殃,魂魄与肉身一个不稳,修行路上,往往要走三步退两步,举步维艰,你最不怕这个。随后的观海境,对你也不算什么大关隘,你同时是纯粹武夫,还是金身境,一口真气流转极为迅猛,修士本该通过一点点灵气积攒,开辟、扩充道路,在你这边,也不是什么难题。只有到了龙门境,你才会有些麻烦。”

    陈平安笑道:“难为你了。”

    这些琐碎,肯定是她从纳兰夜行那边临时问来的。

    因为宁姚自身修行,根本无需知晓这些。

    宁姚捻起一枚印章,攥在手心,晃了晃,随口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那就当我没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那些印章。

    屋外雨水不停,最近一个月,下雨较多。

    连雨不知春将去。

    陈平安侧过头,望向窗外,家乡那边,自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有一次师徒二人坐在登山台阶上,裴钱看风吹过松柏,树影婆娑,光阴缓缓,她偷偷与自己师父说,只要她仔细看,世间万物,无论是流水,还是人的走动,就会很慢很慢,她都要替它们着急。

    裴钱也会经常与暖树和米粒一起,趴在竹楼二楼栏杆上,看着下雨或是下雪,看那些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子,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打个稀烂,然后询问朋友自己剑术如何。米粒偶尔被欺负得厉害了,也会与裴钱怄气,扯开大嗓门,与裴钱说我再也不跟你耍了。估摸着山脚的郑大风都能听见,然后暖树就会当和事佬,然后裴钱就会给米粒台阶下,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不过陈平安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裴钱是绝对不敢将床单当作披风,拉着米粒四处乱窜的。

    到了剑气长城这边,其实如果用心去看,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活泼可爱。

    比如陈平安有些时候去城头练剑,故意驾驭符舟落在稍远处,也能看到一排孩子趴在城头上,撅着屁股,对着南边的蛮荒天下指指点点,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或者忙着给剑气长城的剑仙们排座位比高低,光是在董三更、陈熙和齐廷济三位老剑仙当中,到底谁更厉害,孩子们就能争个面红耳赤。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所有剑仙,那就更有得吵架了。

    听说郭竹酒在家里边,也没少练拳,朝手掌呵一口气,驾驭灵气,嚷一句看我这一手烈焰掌,哼哼哈哈,一套拳法,从家族大门那边,一路打到后花园,到了花园,就要气沉丹田,金鸡独立,使出旋风腿,飞旋旋转十八圈,必须一圈不多一圈不少,可怜那些郭稼剑仙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拳脚无眼,遭殃极多,折腾到最后,整座郭府都有些鸡飞狗跳,都要担心这丫头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说不定郭稼剑仙已经后悔将这个闺女禁足在家了。

    如今陈平安再去酒铺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张嘉贞偶尔会来,那个最早捧陶罐要学拳的屁大孩子,是最早凑到小板凳旁边的,所以比起同龄人,多听了好多个山水神怪故事,听说靠这些个谁都没听过的故事,他如今跟隔壁巷子一个漂亮丫头,混得挺熟,一次玩过家家的时候,终于不再是只当那轿夫、马夫杂役什么的,他与那个小姑娘总算当了回丈夫媳妇。后来在陈平安身边蹲着一起嗑瓜子的时候,孩子傻乐呵了半天。

    屋内,寂静无声,无声胜有声。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趟城头,依旧无法走入剑气三十步内,所以小师弟还是小师弟,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练剑完毕,左右询问远处那个取出瓶瓶罐罐涂抹膏药的可怜家伙,有无捎话给先生。

    最近两次练剑,左右比较有分寸。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

    左右便问道:“酒铺生意如何?”

    陈平安说道:“很好。”

    左右转过头。

    陈平安立即亡羊补牢:“不过还是劳驾师兄帮着锦上添花。”

    左右这才没破罐破摔,开始转移话题,“之前与你说的天问天对,可曾读过?”

    陈平安点头道:“都已经读过。”

    左右说道:“你来作天对,答一百七十三问。”

    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左右淡然道:“可以开始了。若有不知,就跳过。”

    陈平安硬着头皮一一解题,勉勉强强答了约莫半数问题。

    左右说道:“答案如何,并不重要。在先生成圣之前,最负盛名的一场辩论,不过是争吵两件事,第一件正是‘如何治学’,是一事一物着手,日积月累,缓缓建功。还是首要先立乎其大者,不可盲目沉浸在支离事业中。其实回头来看,结果如何,重要吗?两位圣贤尚且争执不下,若真是非此即彼,两位圣贤如何成得圣贤。当时先生便与我们说,治学一事,邃密与简易皆可取,少年求学与老人治学,是两种境界,少年先多思虑求邃密,老人返璞归真求简易,至于需不需要先立下大志向,没那么重要,早早立了,也未必当真立得住,当然有比没有还是要好些,没有,也无须担心,不妨在求学路上积土成山。世间学问本就最不值钱,如一条大街豪门林立,花圃无数,有人栽培,却无人看守,房门大开,满园烂漫,任君采撷,满载而归。”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博闻,师兄强识。”

    左右忍不住转头,问道:“你就从没有在先生身边久留过,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套话?”

    陈平安有些委屈,“书上啊。尤其是先生著作,我已经烂熟于心。”

    左右板着脸道:“很好。”

    ————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当中,陈平安与纳兰夜行学剑。

    说是学剑,其实还是淬炼体魄,是陈平安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种法子,最早是想让师兄左右帮忙出剑,只是那位师兄不知为何,只说这种小事,让纳兰夜行做都行。结果饶是纳兰夜行这样的剑仙,都有些犹豫不决,终于明白为何左右大剑仙都不愿意出剑了。

    因为按照陈平安的说法,即便初见之人是剑仙,陈平安自己也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依旧有些凶险,会有意外。

    一个不小心,陈平安就得在病榻上躺个把月,这可比事后白骨生肉要凄惨多了。

    陈平安希望纳兰夜行依次出剑,从上往下,契合“二十四节气”之法,帮忙打熬脊椎骨这条人身大龙的大小窍穴。

    颈椎起始,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至阳,中枢,悬枢,命门,腰阳关……这些关键窍穴,尤其需要出剑,以剑气与剑意淬炼这条路径和关隘。

    因为还要配合一口纯粹真气的火龙游走,陈平安也不可能站着不动,那是死练练死,加上各座气府之内,灵气残余的多寡不同,所以愈发考验纳兰夜行的出剑精准程度。

    宁姚坐在斩龙台凉亭那边,今天董不得与董画符一起来宁府做客,她说是想要跟陈平安讨要一枚印章,晏胖子那铺子实在太黑心,还不如直接跟陈平安购买。

    陈平安与纳兰夜行的练剑,也没有刻意对董不得隐藏什么。

    去年大街接连四场,陈平安的大致底细,董家在内的大族豪门,其实心中有数。

    董不得身姿慵懒歪斜,趴在栏杆上,问道:“宁姚,他这么练,你不心疼啊。”

    宁姚没说话。

    这次练剑,纳兰夜行极其小心翼翼,所以收效不大。

    陈平安本来就没想要什么立竿见影的裨益,与纳兰夜行一起离开演武场,然后独自走上斩龙崖。

    董不得说了她以及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想要一枚自用藏书印,印文她们想不好,都交由陈平安定夺。董不得还带来了三块足可雕琢出印章的美玉,说是一枚印章一颗小暑钱,刻出印章外的多余材质,就当是陈平安的工钱。

    陈平安又不傻,钱有这么好挣吗?所以立即望向宁姚,宁姚点点头,这才答应下来。这一幕,把董不得给酸得不行,啧啧出声,也不说话。

    董不得此次登门,还说了一件与宁府有丁点儿关系的趣事,倒悬山那边,近期来了一伙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历练修士,由一位以前来此杀过妖的剑仙领头护送,一位元婴练气士负责具体事务,领着七八个来自不同宗门、山头仙府的年轻天才,要去剑气长城那边练剑,约莫会待上三五年功夫。据说年纪最小的,才是十二岁,最大的,也才三十岁出头。

    到了倒悬山,直接住在了与猿揉府齐名的四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一看就来头不小。

    剑气长城董不得这些年轻一辈,大的山头其实就三座,宁姚董黑炭他们这一拨,当然如今多出了一个陈平安。

    然后就是齐狩他们一拨,再就是庞元济、高野侯这拨,相对前两者,比较分散,凝聚力没那么强,这些年轻剑修,大多是市井出身,但是只要有人号召,愿意聚在一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不容小觑。

    只要有浩然天下的年轻人来此历练,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都得过三关,是老规矩了。

    但是谁来负责把守这三关,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讲究,例如从中土神洲那边来的天之骄子,都是齐狩与朋友们负责待客。

    宁姚这座小山头,则不太喜欢这套,偶尔陈三秋会露个面,凑个热闹,不过十多年来,陈三秋也就出手两次。宁姚更是从未掺合过这些小打小闹。

    只是先前齐狩一伙人给陈平安打得灰头土脸,而且连庞元济也没逃过一劫,所以此次三关,宁姚这边,按照道理,得有人出马才行。像这种成群结队来剑气长城历练的外乡人队伍,往往是与剑气长城各出三人,当然对阵双方,如果谁能够一人撂倒三人,才叫热闹。

    从一个被人看热闹的,变成看热闹的人,陈平安觉得挺有意思,就问能不能把战场放在那条大街上,照顾照顾自己的酒铺生意。

    董不得笑道:“地点放在哪里,历来很随意,没个规矩的,一般是看最后守关之人的意思。你要是愿意出手,别说是那条大街,放在叠嶂铺子的酒桌上都没问题。”

    陈平安摇头道:“要是我给人打伤了,挣来的那点酒水钱,都不够我的药钱。我们那酒铺是出了名的价格低廉,都是挣辛苦钱。”

    董不得笑容玩味。

    这家伙还真是跟传闻如出一辙,脸皮可以的。

    董画符说道:“范大澈好像准备打第一场架,三秋估摸着也会陪着,第三人,可能是高野侯,也可能是司马蔚然,暂时还不好说。”

    陈平安问道:“对方那拨剑修天才,什么境界?”

    至于司马蔚然,陈平安知道,也是金丹剑修,只不过比起庞元济和高野侯,还是略逊半筹。不过前些年她一直在闭关,而且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她有两位传道之人,一位是隐官一脉的巡察剑仙竹庵,还有一位来历更大,是位负责镇守牢狱的老剑仙,有传闻说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是妖族出身。不知道如今出关的司马蔚然,会不会相较于高野侯,能够后来者居上。

    董画符愣了愣,“需要知道吗?”

    董不得附和道:“不需要知道吧。”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态度,便无奈道:“当我没说。”

    ————

    那拨来自中土神洲的剑修,走过了倒悬山大门,下榻于城池内剑仙孙巨源的府邸。

    剑仙孙巨源的家族,如晏家差不多,跟浩然天下的生意往来频繁,所以交友广泛。

    只不过孙巨源当下应该有些头疼,因为这帮客人,到了剑气长城第一天,就放出话去,他们会出三人,分别三境过三关,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输了一场就算他们输。

    这天陈平安在铺子那边喝酒,宁姚依旧在修行,至于晏琢陈三秋他们都在,还有个范大澈,所以二掌柜难得有机会坐在酒桌上喝酒。

    铺子生意好,蹲路边喝酒的剑修都有十多个,一个个骂骂咧咧,说这帮外乡来的小崽子,真是不要脸,太他娘的嚣张了,厚颜无耻,鸡贼小气……

    不知为何,说这些话的时候,酒鬼们唾沫四溅,义愤填膺,却一个个望向那个青衫白玉簪的二掌柜。

    陈平安笑眯眯道:“大掌柜,咱们铺子的竹海洞天酒,是该提一提价格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然后哀鸿遍野。

    叠嶂得了二掌柜的眼神示意,摇头道:“不加价,加什么价,钱算什么!”

    有酒客直接喊道:“就凭大掌柜这句公道话,再来一壶酒!”

    很快又有人纷纷嚷着买酒。

    叠嶂笑道:“你们自己拿去。”

    晏琢瞥了眼那个率先加酒的家伙,再看了看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托儿?”

    陈平安微笑点头,答道:“我还治不了这帮王八蛋?托儿遍地,防不胜防。”

    然后陈平安对范大澈说道:“这群外乡剑修不是眼高于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在算计你们,他们一开始就占了天大便宜,还白白得了一份声势。若是三战皆金丹,他们才会必输无疑。所以对方真正的把握,在于第一场观海境,那些中土剑修当中,必然有一个极其出彩的天才,不但最有希望赢,说不定还可以赢得干脆利落,第二场胜算也不小,哪怕输了,也不会太难看,反正输了,就没第三场的事情了,你们憋屈不憋屈?至于第三场,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赢,退一步万说,对方能赢都不会赢,当然,对方还真赢不了。范大澈,你是龙门境,所以我劝你最好别出战,但如果自认输得起,也就无所谓了。”

    范大澈果断道:“输不起。”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佩服。不愧是陈三秋的朋友。”

    陈三秋无奈道:“关我屁事。”

    然后大街那边,走来了几位年轻人,也有少年少女,直奔这座酒铺而来,只不过也就只是买酒,但是有位少年买了一壶五颗雪花钱的青神山酒水,边走边揭了泥封,嗅了嗅,不过是以中土神洲的浩然天下大雅言笑道:“看来我回了浩然天下,得走一趟竹海洞天,说有人打着山神夫人的幌子卖酒,都卖到了剑气长城,真是本事。”

    晏琢望向陈平安,问道:“能忍?”

    陈平安点头笑道:“可以忍。”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转头望向店铺酒桌那边,笑道:“文圣一脉,不忍又能如何。”

    一瞬间。

    这个身材魁梧的背剑少年,被一袭青衫给五指抓住头颅,高高提起,那人一手负后,侧过头,笑问道:“你说什么,大声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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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宁姚出剑会如何

    从中土神洲而来的这拨外乡剑修,总计五人。

    除了拎酒少年,还很镇定自若,其余三人都稍稍后退,随时准备祭出飞剑,其中一人,二十岁出头,神色木讷,无论是退避,还是牵引灵气准备出剑,都比同伴慢了半步。还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对襟彩领,外罩纱裙,点缀百花,是中土神洲女子修士颇为喜好的玉逍遥样式。她最早伸手按住腰间长剑。

    至于最后一人,当然就是被陈平安悬空提起的那个背剑少年,被陈平安禁锢住后,拳意罡气压制,后者几处关键窍穴的灵气不得出,试图冲关,破门而去,却一次次被击退,竟是无法动弹,一来二去,脸色涨红,转为青紫色,就像一条挂在墙上晒着的死鱼,估计此刻心中的羞愧,半点不比杀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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