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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做了,会让自己心安些,那就不用犹豫了。

    反正也没耽误挣钱。

    孙清突然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陈公子,三十颗谷雨钱,我再送你一件咫尺物,如何?!成不成,给句痛快话,不答应,我孙清马上就走!只管放心,你陈公子还是咱们彩雀府的贵客,我孙清从不拐弯抹角说那客套话!”

    那件咫尺物当然无比珍稀,可是对于孙清这位彩雀府府主来说,眼前这口能够稳固山水气运的藻井,才是最珍贵的至宝。

    陈平安显然十分意外。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三十颗谷雨钱,咫尺物你自己留着,其余谷雨钱,先欠着,那件咫尺物在山上一般价值多少,以后孙府主就还我多少颗谷雨钱。”

    孙清竟然拒绝了,“咫尺物对我而言,暂时就是鸡肋,甚至以后百年几百年都是如此,但是彩雀府挣来的每一颗谷雨钱,武峮,柳瑰宝,那么多修士,个个都需要这神仙钱,我孙清不能耽误了她们的修行。所以陈公子,你就说,卖还是不卖吧?!再者,那件咫尺物,是我莫名其妙得来的,而且不曾关门,我刚要将其小炼,便得到了桓老真人的密信,所以便抹去了那些禁制,陈公子拿去就能使用。”

    最后孙清大大咧咧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贵客还是贵客,可到时候陈公子下次到了咱们彩雀府,是喝寻常茶水,还是那小玄壁,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忍着笑,以心声涟漪回复道:“那就这么谈妥了,三十颗谷雨钱,外加一件咫尺物。”

    孙清直接开口大笑道:“成交!”

    毫不掩饰自己已经与这位陈公子做成了买卖。

    沈震泽有些遗憾,却也还好。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孙清转头对沈震泽说道:“不管如何,宝物是在云上城被我买到手的,就当是我孙清自己欠你一个人情。”

    沈震泽笑着点头。

    带着徐杏酒和赵青纨一起御风离去。

    桓云赠送了彩雀府一艘符舟。

    孙清没有拒绝,大方收下。

    不然还要她扛着那藻井御风远游?像话吗?天底下有这样不要脸的修士?

    然后孙清瞥了眼藻井,再转头望向那位姓陈的年轻剑仙。

    孙清很快释然,心想对方应该是自己便有那咫尺物的关系了。

    陈平安对猜出她的心思,报以微微一笑,十分镇定。

    孙清其实有些愧疚。

    他娘的老娘岂不是又欠对方一个天大人情,对方本身就有咫尺物,如此一来,自己那还没捂热就要送出的咫尺物,其实就没那么值钱了,这让孙清有些无奈,算了,反正是刘景龙的朋友,自己与他客气个屁。

    桓云识趣离开。

    孙清交了那枚令牌咫尺物,以及三十颗谷雨钱。

    便带着柳瑰宝与那口藻井,乘坐符舟离开云上城。

    这位彩雀府府主,笑得合不拢嘴,到了符舟之上便开始饮酒,不忘低头望去,对那桓云大声笑道:“桓真人,云上城这儿无甚意思,巴掌大小的地儿,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到响声,所以有空还是来咱们彩雀府做客,当个供奉,那就更好了!”

    沈震泽笑骂道:“放你的屁,桓真人已经是我云上城的记名供奉了!”

    桓云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心情还不错。

    陈平安站在院子里,多出一件咫尺物后,好似解了燃眉之急,便开始蚂蚁搬家,将所有新老物件,重新分门别类。

    一炷香后,桓云去而复还。

    陈平安已经坐在了假山之巅的凉亭内,正歪着脑袋,侧耳聆听那两枚谷雨钱相互敲击的声响。

    桓云坐在对面,笑着感慨了一句,“室小乾坤大,寸心天地宽,以前总觉得很懂,如今才知道不太懂。”

    陈平安依旧在那边敲击谷雨钱,嗯了一声,随口说道:“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有点知道了。”

    其实与一位精通符箓的道门金丹地仙“说大道理”,陈平安还是有些心虚的,不过没关系,很多言语,跟自己学生崔东山借来用一用便是。

    桓云笑道:“若是信得过,我便要去游览北亭国山河了。”

    陈平安收起两颗谷雨钱,坐直身体,说道:“预祝老先生度过心关。”

    桓云说道:“还早,什么时候我能够明明白白与沈震泽说起此事,与那两个晚辈诚心诚意道一声歉,才是真正没了心结。”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先生风采如旧。”

    桓云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道友保重。”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保重。”

    桓云御风而去。

    桌上却留下了一件符纸方寸物。

    陈平安收了起来,只当是暂为保管。

    连打开都不会打开。

    陈平安接下来便开始仔细盘算,炼化那件木属本命物所需的其它天材地宝了。

    其实当初离开落魄山赶赴北俱芦洲之前,崔东山就帮忙给出了一份清单,金、木、火各有不同,并且明言这些只是炼化不同本命物的入门物,属于有了就不会错的,可还远远不够,毕竟天底下的五行本命物,几乎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讲究,需要先生得到机缘之后,自己去小心摸索探究,才能够真正炼化成功。

    陈平安没有着急离开云上城。

    反正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会在云上城停留。

    每天除了修行之外,陈平安还是会去集市当个包袱斋。

    这天陈平安见着了一个熟人,金山。

    这位野修汉子见着了陈平安,立差点就要跪地磕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最后两人一起蹲在摊子这边。

    汉子将那些没有派上用场的攻伐符箓,以及仅剩一张灵气尚未殆尽的驮碑符,打算一起还给这位前辈。

    陈平安却没有收下,摇头说道:“你都留着吧,又不值几个钱。”

    汉子死活不肯,还有些哽咽。

    一场本以为没有太大危险的访山寻宝,那么多境界高的,可到最后才活下来几个?

    汉子觉得做人得讲一讲良心。

    所以这才非要跑一趟云上城,碰碰看运气,看自己这个杀猪的,能不能再见一面那位“两个他娘的”。

    陈平安便收下了符箓。

    陈平安笑着说道:“等到收摊,咱哥俩喝酒去?”

    汉子笑道:“前辈,我来结账,成不成?”

    陈平安点头说道:“成也成,就是喝不上好酒了。”

    汉子咧嘴一笑,是这个理儿。

    汉子最后请那位前辈喝了顿酒,还是稍稍打肿脸充胖子了一回,不过这笔钱,花得他毫不心疼。

    云上城有自家的仙家小渡船往来。

    汉子花了一颗雪花钱,在渡口坐上渡船后,与那位前辈抱拳告别,前辈还是那般客气好说话,竟是也抱拳相送。

    渡船缓缓远去。

    在先前喝酒过后,来渡口的路上,前辈便又将那些符箓还给了他,他只得小心翼翼藏在袖中。

    还告诉他赶紧返乡,如今云上城附近还是不太平的。

    汉子哪敢不当真。

    先前喝酒,与前辈聊了好些有的没的,什么他那媳妇可贤惠,持家有道,还有两个孩子,虽然岁数还不大,但都有出息,是那读书种子,将来都考个秀才举人肯定不难……

    汉子这会儿酒醒了,便愈发无地自容,摔了自己一耳光。

    下了船之后,在僻静处,汉子想要将那些符箓藏在靴子里边,留在袖子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曾想这一掏出来,才发现里边原来夹杂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根本不是先前的黄纸材质。

    汉子呆呆站在原地。

    没来由想起那位前辈喝酒时说的一句话。

    “剑客行事,只求痛快,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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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七章

    有些练拳不一样

    陈平安一身酒气,返回云上城中的宅邸。m.

    宅子墙壁画了一圈雪泥符,防得住小贼,防不住得道神仙,不过有胜于无。

    入了院子,陈平安轻轻一震青衫,浑身酒气散尽,走入那位许供奉的常年修道之地,坐在一张可以聚拢天地灵气的蒲团上,陈平安已经将那幅对联挂在身后墙壁上,原本空落落的屋子,有此对联,便有了几分书斋意味。陈平安打算以后回到了落魄山,这幅对联就挂在竹楼一楼。绝对不卖,就留着当传家宝,与那县尉醉酒后书写的草书字帖一般。

    陈平安取出那枚朱红色的道家枣木令牌,必须抓紧先将其炼化成功,不然任何练气士得手之后,就能随随便便开门入内,光是小炼化虚、收入气府,意义不大。

    世间炼物,小炼化虚,如手中神仙钱,难免有来有回。中炼,却像是那山头打造祖师堂,真正扎根在气府,而大炼即为修士本命物。

    炼化咫尺物之前,陈平安又拿出三样宝物,过过眼瘾,可以养心。

    当初在那座水殿之内,陈平安以符?跟孙道人做过三笔买卖。

    一尊木刻元君神像,栩栩如生,有当风出水之美感。

    一把团扇,最有意思的,是团扇本身所绣,便是一位闺阁淑女手持团扇图,亭亭玉立的仕女,在画卷上正逗弄着一只枝头黄雀。

    龙王篓,还是一对,分别铭刻有“斗蛟”、“潜蟠”。

    陈平安打算将木刻神像送给李槐。

    至于团扇,则送给粉裙女童,落魄山上,其实每天最忙碌的不是大管家朱敛,也不是勤勉练拳的岑鸳机,更不会是那个每天晒太阳晒月亮的郑大风了,只会是陈如初这个小丫头,陈平安甚至相信只要落魄山在一天,陈如初就会这么一直忙碌下去,拎着水桶儿,拿着抹布儿,腰间一串串钥匙,轻轻作响。每天雷打不动,与竹楼崔诚道一声平安,给裴钱递一把瓜子,给花木浇一勺水,将竹楼擦拭得明亮,定期去小镇、郡城采购山上所需之物。

    在陈平安看来,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

    大得很。

    不是瞎子,都该看到,放在心上。

    别说是龙泉郡落魄山之外的别家修士,便是自家的落魄山上,谁敢欺负粉裙女童,你试试看?

    这不是陈平安偏心,而是陈平安眼中,粉裙女童是最不会犯错的那个存在,谁都比不了,他陈平安更不例外。

    故而与孙道人聊天地人心。

    听那野修金山说鸡毛蒜皮。

    陈平安都觉得很痛快,是两种舒心。

    陈平安抓起一只竹编小笼,另外一只牵连竹笼便随之轻轻摇晃起来。

    当下在自己手上晃来晃去的,可是两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这对龙王篓如何安置,陈平安其实有些吃不准,一来这对龙王篓折损严重,修缮起来,肯定需要一大笔神仙钱,二来龙王篓一物,虽说用处极大,可以捕捉世间蛟龙之属,拥有先天压胜之法,却也讲究极多,与许多拿来可以就用的攻伐法宝不太一样,龙王篓若是没有独门仙术配合,很有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陈平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既然如今已经多出一件咫尺物,无需额外出钱,那么恨剑山铸造的剑仙本命物仿剑,是肯定要入手两把的。

    若是价格比想象中便宜,三把也成。

    到了龙宫洞天那边,先确定了龙王篓的价格,再看看有无那豪气干云的冤大头。

    这般百年不遇的物件,跟我谈什么修补钱?

    不过龙王篓能不卖还是不卖。

    毕竟每次在礼物一事上,总拿以量取胜来糊弄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也不是个事儿。

    陈平安开始静心凝气,炼化那枚令牌咫尺物。

    此事不急,也无法一蹴而就。

    两个时辰过后,陈平安便在一处炼制关隘收手,将一件法袍穿戴在身,转去炼化法袍蕴藉的灵气。

    心神沉寂。

    不知不觉就到了子时,陈平安睁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轻将其挥散。

    依照崔东山的那个玄妙说法,一座人身小天地,世间凡夫俗子,都换了许多条性命。练气士的修行,更是无比讲求一个去芜存菁,借助天地灵气淬炼筋骨、开拓气府、打熬魂魄,全是细微处功夫。

    故而修道之人,人已非人。

    不全是吓人的说法。

    陈平安转去以心神巡游气府。

    水府依旧没有关门,那条蕴含水运灵气的水流,潺潺流淌,这还只是陈平安喝光了绿竹叶尖凝聚水珠后的景象,尚未汲取更为精粹浓郁的青砖水运,绿衣童子们愈发奔波劳碌,水府那幅工笔白描的江河壁画,被绿衣童子们描绘得色彩越来越绚烂。

    那枚悬停水字印之下的小池塘,好像小井口已经扩大了几分,水也更深。

    陈平安在犹豫要不要将那些道观青砖中炼,然后铺在水府地上。

    哪怕没了丝丝缕缕水运的道观青砖,青砖本身材质,就很值钱。

    陈平安起先打算以后带回落魄山那边,水运被汲取一空的三十六块青砖,刚好可以铺出六条小路,用来练习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他自己,裴钱,朱敛,郑大风,岑鸳机。

    当然还有十分投缘的卢白象。

    魏羡就算了。

    隋右边也算了,已经在桐叶洲玉圭宗,从一位纯粹武夫转去修行,想要成为一位在浩然天下仗剑飞升的女子剑仙。

    不过若是青砖能够为水府锦上添花,那么其中属于陈平安的六块青砖,就都可以中炼。

    天悬水字印,地铺青色砖,墙上有壁画。

    陈平安觉得如此一来,自家水府,便可以称之为气象不小了。

    那一百二十二片碧绿琉璃瓦,暂时留着吧,来历不明。

    桓云当时也没敢妄下定论,只确定它们肯定价值连城,一旦与中土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是同源同宗,那就更吓人了。

    相传那座琉璃阁最为珍稀的物件,除了十二根琉璃栋梁大柱,就是屋脊之上的琉璃瓦。

    陈平安收起心神,起身离开屋子,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不曾想又有客人急匆匆登门。

    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n,遮掩不住的满脸喜庆。

    陈平安便带着武?n去往那座假山之巅的凉亭,武?n此行,是给陈平安带了一件彩雀府头等法袍。

    武?n说是那口藻井给府主搬到了彩雀府之后,无比契合自家山水,而且不但能够稳固山水,还可以聚拢八方气运,这还是没有炼化的缘故,只不过是暂时搁放在祖师堂里边,便已经有此玄妙迹象,炼化了之后,那还了得,简直就是宗门仙家祖师堂才能拥有的奠基之物,所以云上城这笔买卖,她孙清赚得太多,良心不安,必须送一件法袍作为补偿,若是陈剑仙不收,也行,反正她孙清已经客气过了,若是陈剑仙也跟着客气,那她就不客气了。

    陈平安连说不客气,我不客气。从武?n手中接过那件品秩极好的华美法袍,收入令牌咫尺物当中。

    唯一的瑕疵,就是这件彩雀府法袍的样式,太过脂粉气,不如肤腻城女鬼的那件雪花法袍,他陈平安都可以穿在身。

    武?n没有太多逗留,不过还留下了几大罐茶叶,说这是彩雀府今年仅剩的小玄壁了。

    武?n最后笑道:“陈剑仙便是要卖,也请卖个高价,不然对不住彩雀府小玄壁的名头。”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便说道:“劳烦与孙府主说一声,我会留下一罐小玄壁送人的。”

    武?n会心一笑,点点头,御风离去。

    武?n前脚走,沈震泽后脚便来。

    陈平安刚坐下,只好又起身相迎。

    这位云上城城主笑道:“武?n该不会是邀请陈先生去当山头供奉吧?去不得,去不得,莺莺燕燕的,乱花迷人眼,只会耽误先生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彩雀府并无此打算。”

    沈震泽落座后说道:“陈先生,既然彩雀府无此眼光,不如陈先生在咱们这儿挂个名?除了每年的供奉神仙钱,这座宅邸,以及云上城整条漱玉街,大小宅邸店铺三十二座,全部都归陈先生。”

    陈平安说道:“不是我不想答应城主,实在是不能答应。”

    北俱芦洲之行,忧患实多。

    骸骨滩京观城高承,出钱雇佣割鹿山刺客的幕后人,以及怀潜之死。

    陈平安不愿意将更多人牵扯进来,孑然一身,游历四方,唯有拳剑与酒相伴,更清爽些。

    沈震泽便不再多说什么。

    陈平安笑道:“城主,虽然没办法答应你,成为一位躺着收租挣钱的云上城供奉,但是城主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什么时候我觉得时机合适了,自会主动跟云上城讨要一条漱玉街。”

    沈震泽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

    哪怕他沈震泽等不到这一天,没关系,云上城还有徐杏酒。

    沈震泽是一个很爽快的人。

    没有过多逗留,说完事情就走。

    陈平安顺便与云上城讨要了些山水邸报,新旧都没关系。

    沈震泽答应下来,说回头让徐杏酒送过来。

    陈平安便在凉亭里边围绕石桌,走桩练拳,似睡非睡,拳意流淌全身。

    练拳两个时辰后,回屋子小憩片刻,又坐在那张蒲团上开始炼化灵气。

    临近正午时分,陈平安取出那件得自披麻宗渡船的灵器,放在凉亭石桌上,一只青瓷笔洗,接连砥砺山的山水根本,所以一旦砥砺山那边打开禁制,便是镜花水月的山上景象,修士只要不离开北俱芦洲,都可以清晰看到砥砺山那边的山水画卷,若是隔洲远望,就会很模糊。

    陈平安虽然建造起了水府,其实并无傍身的水法,只好捻出一张黄纸材质的大江横流符,将其轻轻捻碎,顿时水满笔洗,云雾缭绕。

    转瞬之间,笔洗上方,便浮现出一座极其平整巨大的青石大坪,这就是北俱芦洲最负盛名的砥砺山,比任何一座王朝山岳都要被修士熟知。

    青石山坪之上,对方双方都尚未出现。

    看不见山坪之外的景象,就像那仙府遗址的白雾茫茫,存在着一条清晰界线。

    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原本还想要见识一下被琼林宗买下的那座观战山头。

    而这座被誉为“两袖清风琼林宗、杀力无敌玉璞境”的商家宗门,正是陈平安此次游历北俱芦洲,最想要打交道的对象之一。当然不是仰慕那位“剑仙认输上五境”的玉璞境宗主,而是这个财源滚滚的琼林宗,正是当年购买骊珠洞天本命瓷的最大别洲买家,没有之一。

    陈平安当然不可能上杆子去找琼林宗。

    陈平安的包袱斋,不是白当的,需要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双方如何合情合理,在何时何地见面,都需要陈平安步步为营,小心翼翼铺垫,掌握好火候。

    一个可以任由一洲修士冷嘲热讽的宗字头山门,说明对方极其隐忍,隐忍的同时,说不定做起事来又毫无底线,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对手。

    徐杏酒带着一大摞山水邸报,过来拜访,笑道:“陈先生也在看砥砺山?”

    陈平安接过邸报,笑着招呼道:“不忙的话,坐下一起看。”

    陈平安取出两壶仙家酒酿,递给徐杏酒一壶,两人对坐,各自慢慢饮酒。

    砥砺山之战,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当中的野修黄希,武夫绣娘,名次接近。一个第四,一个第五。

    最近一封山水邸报上,又有关于两人生死之战缘由的诸多新猜测,有说是两人因爱成恨的,也有说是黄希这辈子年纪不大,却太过杀人如麻,不小心杀了武夫绣娘的至亲。

    徐杏酒拿出了一颗雪花钱,轻轻丢入桌上笔洗,转瞬即逝,化作一缕灵气,融入千万里之外的砥砺山山水气运当中,世间所有能够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法宝,都有此“吃钱”神通。

    上次是太徽剑宗齐景龙跟太平山女冠黄庭,捉对厮杀,两位都是处于瓶颈的元婴剑修,其实对于砥砺山的山水格局影响不小。一战过后,砥砺山的灵气损耗十分严重,若是上五境厮杀起来,想必更会鲸吞天地灵气,可是砥砺山依旧如此灵气充沛,便是有无数旁观修士,在源源不断丢入神仙钱的缘故。

    徐杏酒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陈先生,以后我若是有机会下山远游,可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先生吗?”

    徐杏酒有些赧颜,“我对刘先生一直很仰慕。”

    陈平安笑道:“我可以帮你事先打个招呼,但是不保证刘景龙就一定见你。”

    徐杏酒眼睛一亮,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陈平安说道:“记得一件事,将来去太徽剑宗拜访刘景龙,一定要多带几壶好酒,真要见了面,你什么都不用多说,就咣咣咣先喝为敬,刘景龙这人爱喝酒,但是平时放不开架子,得有人先带头。他要说自己不喝酒,别信他,一定是你徐杏酒没喝到位。”

    徐杏酒感慨道:“原来如此,我懂了!刘先生果然如晚辈印象中的陆地蛟龙,一模一样!一个愿意以理服人的剑仙,必然最是性情中人!”

    陈平安使劲点头,“必须的。”

    陈平安望向桌上那座砥砺山,双手一挥袖,砥砺山青色石坪便猛然间往四面八方扩展。

    他与徐杏酒如同“两尊巍峨神?”亲临砥砺山,置身于石坪之上。

    只不过越是山水重地,禁制越大,而承载镜花水月的灵器品秩高低,也会影响到观战效果。

    陈平安发现自己这只青瓷笔洗,不出意外,就只能看到那黄希和绣娘两人米粒大小的身影。

    陈平安曾经询问过齐景龙,大剑仙的剑气能否借此机会,隔空万里,杀人于砥砺山。

    当时齐景龙摇头笑言,仙人境兴许有点机会,玉璞境也莫奢望了,因为剑修的剑气,最重剑意,如何都不会像神仙钱那般灵气纯粹,没有半点其它意思。而这一点点意思,就会使得承载镜花水月的脆弱灵器,当场破碎。不过齐景龙也说山上确实有一些古老神通、旁门术法,在历史上凭借镜花水月这道桥梁,害惨了以镜花水月牟利的某些山头。但是使出这种手段的修士,都要很小心隐藏身份,不然的话,很容易沦为一洲之敌,比如可能会让那些仙人境、乃至于飞升境大修士,心生好奇。

    离着午时,约莫还有一炷香的功夫。

    陈平安突然发现砥砺山天幕处,溅起一滴细微涟漪。

    然后有人朗声笑道:“琼林宗那位天下无敌的玉璞境,何在?”

    很快砥砺山画卷又有涟漪漾起丝毫,有人回答:“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那率先开口之人显然又砸下了一颗神仙钱,笑呵呵道:“后悔当年生下了你。”

    琼林宗那位堂堂一宗之主的玉璞境修士,也真是好脾气,不但没有骂回去,反而又丢了一颗谷雨钱,毕恭毕敬道:“前辈说笑了。”

    两人不再对话。

    不过有人突然微笑道:“贺宗主,考虑好了没有?你若是不说话,我可就要当你答应了。”

    徐杏酒轻声道:“肯定是那徐铉了。”

    陈平安点点头。

    北方第一大剑仙白裳的高徒,徐铉。年轻十人当中的第二人,名次还要在齐景龙之前。

    有个沧桑嗓音响起,“哎呦,要喝你徐铉和贺小凉的喜酒啦?如此天作之合,这杯喜酒,老夫一定要喝。”

    有女子冷冷清清说道:“我已经有道侣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

    “恭喜贺宗主。”

    “敢问贺宗主,与你结为道侣之人,是何方神圣?”

    “贺仙子,我道心已碎,从今往后,世间就要少去一位痴心人了。”

    最终徐铉的一句言语,让所有闹哄哄停了下来,“无妨,他一死,你就没了神仙道侣。”

    贺小凉冷笑道:“不如你我二人,约个时间,砥砺山走一遭?你只要敢杀此人,我就让白裳断了香火。”

    徐铉不再言语。

    徐杏酒惋惜道:“没有想到贺宗主这般神仙中人,竟然也有了道侣,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有此福缘。”

    陈平安突然发现对面的剑仙前辈,脸色不太好看。

    陈平安低头喝了一口酒,神色恢复正常。

    即将午时。

    一道白虹破空而至,飘落在砥砺山石坪中央地带。

    砥砺山边缘,有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走上青色石坪,她腰间悬佩长刀短剑。

    陈平安驾驭云雾升腾的这幅砥砺山画卷,尽量让对战双方都出现在画卷当中,至于两人面容看不看得真切,根本不重要。

    事实上,许多以镜花水月观战砥砺山的练气士,可能从头到尾都没看清楚双方的具体出手,就是看个热闹,注定会有许多中五境修士,连画卷上的人物都看不到几次,至多就是看到那些攻伐法宝、仙家术法绽放出来绚烂光彩。

    所以北俱芦洲山上一直有传言,不是一位金丹地仙,根本不用奢望看出砥砺山那些捉对厮杀的半点门道。

    关于这位女子宗师绣娘的来历,尤其是武学渊源,北俱芦洲没有任何一封山水邸报能说清楚。

    徐杏酒很快就开始庆幸自己来了这边,而不是待在师父身边观看砥砺山之战,往常与师父一起观看砥砺山战事,沈震泽也会经常调整画卷角度,不断收缩画卷大小,但还是会错过许多关键场景。可是在徐杏酒看来,都不如眼前这位剑仙前辈如此精准把握战局,那位神出鬼没的绣娘,以及她的出拳,以及野修黄希铺天盖地的术法和那攻伐法宝的递出,虽然一样难免有些遗漏,可徐杏酒发现自己第一次观战砥砺山,如此“真切”,环环相扣,好歹能够大致看到双方厮杀的一条脉络。

    陈平安聚精会神观战,不停转换画卷。

    那女子武夫,暂时展露出来的实力,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远游境,出拳极快,体魄极硬。

    这还是她没有刀剑出鞘。

    至于是不是山巅境武夫,等着便是。

    武道宗师的面容和岁数,虽然不像山上修道之人那样让人难以辨认,可纯粹武夫的境界越高,登山越快,两者越不会直接钩挂。

    尤其是女子武夫,想必更如此,一样可以延缓容貌的衰老。

    黄希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修士,比齐景龙还要年轻几岁,位列榜上第三、第四两人,都不足百岁。

    这些修道天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确实会让那些动辄两三百岁的金丹地仙,觉得自己一大把光阴是不是都给狗叼走了。

    骤然之间,山水画卷趋于模糊,飘摇不定。

    陈平安愣了一下。

    徐杏酒赶紧熟门熟路地丢入几颗雪花钱,画卷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平安便觉得这仙家山头的镜花水月,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若是以后落魄山也有这桩生意,靠什么挣钱?难道靠朱敛与郑大风说书不成?陈平安都要担心落魄山的名声烂大街,以后弟子下山历练,兴许女子还好,男子还不得被人人防贼似的?其它的门路,陈平安还真想不出来,拉上齐景龙去落魄山当个学塾夫子,坐而论道一两次?朱敛这个老厨子烧火做饭,做一大桌子丰盛菜肴?还是裴钱演练一套疯魔剑法?让魏檗与人下棋对弈?

    陈平安摒弃杂念,继续凝神观战。

    不知为何,双方都好像不着急分出生死。

    徐杏酒已经看得有些头昏目眩,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依旧不动如山,还要驾驭镜花水月那幅画卷的辗转腾移。

    看得徐杏酒愈发佩服不已。

    陈平安问道:“砥砺山大战,最持久的一次,打了多久?”

    徐杏酒说道:“历史上最长一场大战,一位玉璞境剑仙,一位仙人境修士,一个倾力攻伐,一个拼命抵御,旗鼓相当,好像打了个把月。”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这要是观战到结局,得吃掉多少颗雪花钱?

    徐杏酒又说道:“历史上还有两位剑仙的厮杀,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直接打得砥砺山灵气殆尽,无论观战修士如何疯狂砸下神仙钱,都是杯水车薪的结果。所以那场惊世骇俗的大战,唯有砥砺山附近的那座山头府邸,才可以看到一些大概,不过听说剑气激荡流溢出砥砺山,琼林宗为了护住山头不被殃及,只得开启山水大阵,一口气消耗掉了白余颗谷雨钱,还与山上修士借了两百颗,事后加倍补偿。从那之后,琼林宗就在山上预存了三百颗谷雨钱,常年雷打不动。”

    徐杏酒一身灵气,突然站起身,打算告辞离去。

    陈平安笑道:“好事,洞府一开门,登楼观沧海。”

    徐杏酒御风离去,云上城已经准备好了他的破境之地。

    这些天一直处于破境边缘,只等一个微妙契机了。

    徐杏酒离去之后,他师父沈震泽自会帮着护法。

    短则三五日,长则两三年,谁都说不准,也不一定就是破关越快就越好,也并非破关越慢越稳固,依旧是各看机缘。

    百骸与窍穴,洒洒生清风。幽沉水中央,看破真面目。

    可惜陈平安暂时还没有领略过这番景象。

    他的这个练气士三境,走的道路,绕了许多路,有些小坎坷。

    陈平安继续观看战局。

    砥砺山上,对战双方,杀心皆重。

    可依旧在相互试探,显然都在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陈平安自己都已经丢了几颗雪花钱下去。

    喝了几口酒,从来只有从碗碟里捻起佐酒菜的,哪有往菜碟里丢的。

    这两位厮杀之人,有些不厚道。

    一个时辰后。

    陈平安盘腿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腮帮,手边已经堆放了一座小山似的雪花钱。

    看那两人架势,能打好久。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陈平安那座雪花钱小山的山尖已经削平。

    有高人砸下一颗谷雨钱,放声笑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便是真要相爱相杀,何必坑他人的神仙钱!黄希,既然是剑修,若能不死在砥砺山,你小子早晚你要挨我一剑!”

    原来那野修黄希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修。

    而那武夫绣娘,也让人大出意外,竟然精通许多仙家术法。

    虽说瞧着是那相互砥砺道行,可是双方厮杀起来,杀机重重,陈平安都有些好奇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恩怨情仇,才必须将生死之地,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砥砺山。

    一炷香的某个瞬间,陈平安站起身,突然将一大把雪花钱直接碾碎化作灵气,竭力维持青瓷笔洗营造出来的那幅山水画卷。

    那女子武夫好像祭出了一件品秩极高的山上重器,如大日光明,覆盖住了整座砥砺山,哪怕只是看着山水画卷,陈平安都觉得有些刺眼。

    使得一座砥砺山的山水气运,被搅乱得如同浑浊池水,让观战之人都看不真切。

    陈平安只能依稀可见有一条纤细黑线,斩开了那片笼罩天地的璀璨光明。

    片刻之后。

    砥砺山石坪上。

    血肉消融大半、几乎变成了了半副白骨的黄希竟然没死,反观那位手段惊人的女子武夫绣娘,已经不见了踪迹,不知是体魄神魂皆已荡然无存,还是在生死一线间成功逃遁远去。

    黄希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后,然后御风而起,离开砥砺山。

    陈平安唏嘘不已,只要是境界不太过悬殊的对敌厮杀,千百术法手段,终究不敌一剑。

    一剑破万法。

    陈平安收起了青瓷笔洗和那堆雪花钱。

    这场观战,还是有些收获的。

    那女子武夫绣娘的出拳路数与拳意根本,便大有意思,好似与顾?的撼山拳,和竹楼崔诚的拳法,是另外一个极端。

    陈平安在凉亭当中,模仿一个粗糙形似的拳架,以那女子武夫的拳掌递出方式,缓缓走桩出拳。

    片刻之后陈平安就停步收拳,因为根本学不会,没有半点拳意上身。

    不过收获本就不在拳桩上,陈平安对此早有预料,真正的裨益,而是陈平安对世间拳法的认知,更加广泛,将来对敌,就会更加心中有数。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争取更多记住她的拳意,哪怕自己只能用出个几分形似,好歹也是一门障眼法。

    睁眼后,陈平安开始散步,多多演练,大致心中有数后,便没来由想起一件伤心事。

    那些金色材质的符纸,所剩不多了。

    最后剩下十张。

    必须要精打细算。

    《丹书真迹》上边记载的那些古老符?,如今陈平安才三境练气士,除了阳气挑灯符这些入门符?,根本画不成。

    甚至陈平安以纯粹武夫画成的符?,都要比练气士身份画符更容易,品秩更高。

    可惜武夫画出的符?,无法封山关门,符胆灵光消逝的速度太快。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初取出那十张金色符纸,翻来覆去清点计数一番,当然不会凭空多出一张来。

    出了凉亭,去那屋子蒲团上坐着,从墙壁上摘下那把剑仙,横放在膝,然后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驾驭那团破碎剑气离开养剑葫。

    在那之后的整整一旬光阴。

    云上城外的集市,就再没有见到那位摆摊卖符?的年轻包袱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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