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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只是天地寂静无声。

    然后骤然勒缰停马的老侍郎身边,响起了一阵急促马蹄声,幂篱女子一骑突出。

    刀光一闪,一骑和持刀汉子擦身而过。

    幂篱女子似乎腰部被刀光一撞,娇躯弯出一个弧度,从马背上后坠摔地,呕血不已。

    那汉子前冲之势不停,缓缓放慢脚步,踉跄前行几步,颓然倒地。

    面目、脖颈和心口三处,各自被刺入了一支金钗,但是如同江湖武夫暗器、又有点像是仙人飞剑的三支金钗,若非数量足够,其实很险,未必能够瞬间击杀这位江湖武夫,面目上的金钗,就只是穿透了脸颊,瞧着鲜血模糊而已,而心口处金钗也偏移一寸,未能精准刺透心口,唯独脖颈那支金钗,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幂篱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摸了摸腹部,不知为何,那名江湖刀客在出刀之时,将刀锋转换为刀背,应该是为求伤人而不为杀人,隋景澄尽量让自己呼吸顺畅,耳中隐约听到在极远处响起轻微的砰然一声。

    隋景澄转过头去,喊道:“小心!快下马躲避!”

    有人挽一张大弓劲射,箭矢疾速破空而至,呼啸之声,动人心魄。

    隋景澄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忍着腰部剧痛,屏气凝神,默念口诀,按照当年高人所赠那本小册子上所载秘录图谱,一手掐诀,纤腰一拧,袖口飞旋,三支金钗从官道那具尸体上拔出,迎向那枝箭矢,金钗去势极快,哪怕晚于弓弦声,仍是被金钗撞在了那枝箭矢之上,溅起了三粒火花,可是箭矢依旧不改轨迹,激射向高坐马背上的老侍郎头颅。

    隋景澄满脸绝望,哪怕将那件素纱竹衣偷偷给了父亲穿上,可若是箭矢射中了头颅,任你是一件传说中的神仙法袍,如何能救?

    隋景澄瞪大眼睛,眼泪一下子就涌出眼眶。

    生死关头,可见诚挚。

    哪怕对那个父亲的为官为人,隋景澄并不全部认同,可父女之情,做不得假。

    就像那件纤薄如蝉翼的素纱竹衣,之所以让隋新雨穿在身上,一部分原因是隋景澄猜测自己暂时并无性命之危,可大难临头,能够像隋景澄这样愿意去这样赌的,并非世间所有子女都能做到,尤其是像隋景澄这种志在长生修行的聪明女子身上。

    下一刻。

    一袭负剑白衣凭空出现,刚好站在了那枝箭矢之上,将其悬停在隋新雨一人一骑附近,轻轻飘落,脚下箭矢坠地化作齑粉。

    又有一根箭矢呼啸而来,这一次速度极快,炸开了风雷大震的气象,在箭矢破空而至之前,还有弓弦绷断的声响。

    但是箭矢被那白衣年轻人一手抓住,在手中轰然碎裂。

    白衣剑仙望向箭矢来处,笑道:“萧叔夜,你不是刀客吗,怎么换弓了?”

    白衣剑仙一掠而去。

    隋景澄喊道:“小心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那位换了装束的白衣剑仙置若罔闻,只是孤身一人,追杀而去,一道白虹拔地而起,让旁人看得目眩神摇。

    隋景澄立即翻身上马,策马去往,一招手,收起三支坠落在道路上金钗入袖,对三人喊道:“快走!”

    隋家四骑飞奔离开。

    纵马奔出数里后,犹然不见驿站轮廓,老侍郎只觉得被马匹颠簸得骨头散架,老泪纵横。

    隋景澄高高抬起手臂,突然停下马。

    其余三骑也赶紧勒紧马缰绳。

    道路上,曹赋一手负后,笑着朝幂篱女子伸出一只手,“景澄,随我上山修行去吧,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与我入山,隋家以后子孙后代,皆有泼天富贵等着。”

    隋新雨脸色变幻不定。

    隋景澄冷笑道:“若真是如此,你曹赋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就我爹和隋家人的脾气,只会将我双手奉上。如果我没有猜错,先前浑江蛟杨元的弟子不小心说漏了嘴,提及新榜十位大宗师,已经新鲜出炉,我们五陵国王钝前辈好像是垫底?那么所谓的四位美人也该,怎么,我隋景澄也有幸跻身此列了?不知道是个什么说法?如果我没有猜错,你那身为一位陆地神仙的师父,对我隋景澄势在必得,是真,但可惜你们未必护得住我隋景澄,更别提隋家了,所以只能暗中谋划,抢先将我带去你曹赋的修行之地。”

    曹赋收回手,缓缓向前,“景澄,你从来都是如此聪慧,让人惊艳,不愧是那道缘深厚的女子,与我结为道侣吧,你我一起登山远游,逍遥御风,岂不快哉?成了餐霞饮露的修道之人,弹指之间,人间已逝甲子光阴,所谓亲人,皆是白骨,何必在意。若是真有愧疚,哪怕有些灾殃,只要隋家还有子嗣存活,便是他们的福气,等你我携手跻身了地仙,隋家在五陵国依旧可以轻松崛起。”

    隋新雨算是听出这曹赋的言下之意了,直到这一刻才幡然醒悟,原来对方只计较隋景澄一人死活,女儿一走,隋家似乎要有灭顶之灾?

    隋新雨破口大骂道:“曹赋,我一直待你不薄,为何如此害我隋家?!”

    曹赋微笑道:“隋伯伯待我自然不错,当年眼光极好,才选中我这个女婿,故而这份恩情,隋伯伯若是没机会亲手拿住,我将来与景澄修行得道了,自会加倍偿还给隋家子孙的。”

    隋新雨气得伸手扶住额头。

    曹赋远望一眼,“不与你们客套话了,景澄,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自己与我乖乖离去,我便不杀其余三人。若是不情不愿,非要我将你打晕,那么其余三人的尸体,你是见不着了,以后如世俗王朝的娘娘省亲,都可以一并省去,唯有在我那山上,清明时节,你我夫妻二人遥祭而已。”

    隋景澄摘了幂篱随手丢掉,问道:“你我二人骑马去往仙山?不怕那剑仙杀了萧叔夜,折返回来找你的麻烦?”

    曹赋捻出几张符箓,胸有成竹道:“你如今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张贴此符,你我便可以勉强御风远游。”

    隋景澄翻身下马,“我答应你。”

    曹赋伸出一手,“这便对了。等到你见识过了真正的仙山仙师仙法,就会明白今天的选择,是何等明智。”

    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

    骤然之间,三支金钗从隋景澄那边闪电掠出,但是被曹赋大袖一卷,攥在手心,哪怕只是将那熠熠光彩流溢的金钗轻轻握在手中,手心处竟是滚烫,肌肤炸裂,瞬间就血肉模糊,曹赋皱了皱眉头,捻出一张临行前师父赠送的金色材质符箓,默默念诀,将那三支金钗包裹其中,这才没了宝光流转的异象,小心翼翼放入袖中,曹赋笑道:“景澄,放心,我不会与你生气的,你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才让我最是动心。”

    曹赋视线绕过隋景澄,“只是你反悔在先,就别怪夫君违约在后了。”

    曹赋愣了一下,无奈笑道:“怎的,我身后有人,景澄,你知不知道,山上修行,如何知命顺势,是一门必须要懂的学问。”

    只是隋景澄的神色有些古怪。

    曹赋猛然转头,空无一人。

    隋景澄一咬牙,一身积攒不多的气府灵气,全部涌到手腕处,一只手掌,筋脉之中白光莹莹,一步向前掠出,迅猛拍向曹赋

    后脑勺。

    却被曹赋转过身,反手探出,攥住隋景澄那只运转灵气、掌心脉络灵气盎然的白皙手腕,往自己身前一抓,再一肘砸中隋景澄额头,曹赋重重往下一拽,隋景澄瘫软在地,被曹赋一脚踩中那条胳膊,俯身笑道:“知不知道我这种真正的修道之人,只需要稍稍凝神看一看你的这双秋水长眸,就可以清楚看到我身后有无人出现了?之所以转头,不过是让你希望再绝望罢了。”

    曹赋一拧脚尖,隋景澄闷哼一声,曹赋双指一戳女子额头,后者如被施展了定身术,曹赋微笑道:“事已至此,就不妨实话告诉你,在大篆王朝将你评选为四大美人之一的‘隋家玉人’之后,你就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了,要么跟随你爹去往大篆京城,然后被选为太子妃,要么半路被北地某国的皇帝密使拦截,去当一个边境小国的皇后娘娘,或者被我带往青祠国边境的师门,被我师父先将你炼制成一座活人鼎炉,传授还要你一门秘术,到时候再将你转手赠予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可是金鳞宫宫主的师伯,不过你也别怕,对你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有幸与一位元婴仙人双修,你在修行路上,境界只会一日千里。萧叔夜都不清楚这些,所以那位偶遇剑修,哪里是什么金鳞宫金丹修士,唬人的,我懒得揭穿他罢了,刚好让萧叔夜多卖些气力。萧叔夜便是死了,这笔买卖,都是我与师父大赚特赚。”

    曹赋感慨道:“景澄,你我真是无缘,你先前铜钱算卦,其实是对的。”

    曹赋将隋景澄搀扶起身,捻出两张符箓,弯腰贴在她两处脚踝上,望向隋家三骑,“不管如何,都是个死。”

    就在此时,曹赋身边有个熟悉嗓音响起,“就这些了,没有更多的秘密要说?如此说来,是那金鳞宫老祖师想要隋景澄这个人,你师父瓜分隋景澄的身上道缘器物,那你呢,辛苦跑这么一趟,机关算尽,奔波劳碌,白忙活了?”

    曹赋苦笑着直起腰,转过头望去,一位斗笠青衫客就站在自己身边,曹赋问道:“你不是去追萧叔夜了吗?”

    那人说道:“阴神远游,你自诩为真正的修道之人,这都没见识过?”

    曹赋无奈道:“剑修好像极少见阴神远游。”

    那人点点头,“所以说江湖走得少,坏事就要做得小。”

    曹赋还要说话。

    已经后仰倒地,晕死过去。

    陈平安一挥手,打散曹赋施加在隋景澄额头的那点灵气禁制。

    又一挥袖,道路上那具尸体被横扫出大道,坠入远处草丛中。

    极远处,一抹白虹离地不过两三丈,御剑而至,手持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飘落在道路上,与青衫客重叠,涟漪阵阵,变作一人。

    只是青衫客手中多出了一颗头颅。

    陈平安对隋景澄说道:“你这么聪明,决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隋景澄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我在五陵国,隋家就一定会覆灭,我不在,才有一线生机。恳请仙师收为我徒!”

    陈平安瞥了眼那只先前被隋景澄丢在地上的幂

    篱,笑道:“你如果早点修行,能够成为一位师门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如今一定成就不低。”

    ————

    夜幕沉沉,一处山巅,曹赋头疼欲裂,缓缓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盘腿而坐,还捧着一件东西。

    低头望去,曹赋心如死灰。

    抬起头,篝火旁,那位年轻书生盘腿而坐,腿上横放着那根行山杖,身后是竹箱。

    没了幂篱遮掩那张绝美容颜的隋景澄,就坐在那人附近,双手抱膝,蜷缩起来,她在怔怔出神。

    曹赋捧着那颗萧叔夜的头颅,不敢动弹。

    陈平安问道:“详细讲一讲你师门和金鳞宫的事情。”

    曹赋没有任何犹豫,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内幕和真相,一一道来。

    他不想跟萧叔夜在黄泉路上作伴。

    师父说过,萧叔夜已经潜力殆尽,他曹赋却不一样,拥有金丹资质。

    陈平安又问道:“再说说你当年的家事和五陵国江湖事。”

    曹赋依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隋景澄在曹赋第一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默默听着。

    曹赋说完之后,那人说道:“你可以带着这颗头颅走了,暗中护送老侍郎返回家乡后,你就可以返回师门交差。”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没有看她,只是随口道:“你想要杀曹赋,自己动手试试看。”

    曹赋脸色微变。

    曹赋最后竟然真的没有死,只是带着那颗头颅离开了山巅。

    下了山,只觉得恍若隔世,但是命运未卜,前程难料,这位本以为五陵国江湖就是一座小泥塘的年轻仙师,依旧惴惴不安。

    篝火旁。

    隋景澄突然说道:“谢过前辈。”

    杀一个曹赋,太轻松太简单,但是对于隋家而言,未必是好事。

    萧叔夜和曹赋若是在今夜都死绝了。

    会死很多人,可能是浑江蛟杨元,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然后再是隋家满门。

    而曹赋被随随便便放走,任由他去与幕后人传话,这本身就是那位青衫剑仙向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的一种示威。

    陈平安拨弄着篝火,“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然后隋景澄看到那人从竹箱拿出了棋盘棋罐,然后并未像那行亭之中打谱下棋,而是开始驾驭出一口仙人飞剑,开始雕琢两颗棋子,看他刻刀手法,隋景澄看出了是曹赋师父与金鳞宫祖师的名字与山头名称,分别刻在正反两面,然后又是几颗棋子,俱是双方仙家的重要修士,一颗颗搁放在棋盘之上。

    隋景澄微笑道:“前辈从行亭相逢之后,就一直看着我们,对不对?”

    陈平安点头道:“你的赌运很好,我很羡慕。”

    隋景澄却神色尴尬起来。

    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心机,看来在此人眼中,无异于稚子竹马、放飞纸鸢,十分可笑。

    陈平安将相互衔接的先后两局棋棋子,都一一放在了棋盘边缘。

    陈平安双手笼袖,注视着那些棋子,缓缓道:“行亭之中,少年隋文法与我开了一句玩笑话。其实无关对错,但是你让他道歉,老侍郎说了句我觉得极有道理的言语。然后隋文法诚心道歉。”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隋景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书香门第该有的家风,很不错。哪怕之后你爹种种想法、行为,其实有愧‘醇正’二字,但是一事是一事,先后之分,大小有别,两者并不冲突。所以所以杨元那拨人拦阻我们双方去路之前,我故意埋怨泥泞沾鞋,便退回了行亭。因为我觉得,读书人走入江湖,属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不该受江湖风雨阻路。”

    隋景澄点点头,好奇问道:“当时前辈就察觉到曹赋和萧叔夜的到来?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局?”

    陈平安眺望夜幕,“早知道了。”

    隋景澄笑颜如花,楚楚动人。

    她以往翻阅那些志怪和江湖演义,从来不推崇和仰慕那种什么仙人一剑如虹,或是一拳杀寇。这两种人两种事,好当然是好,也让她这样的翻书人觉得大快人心,读书读至快目处,应当喝以茶酒,却仍是不够,与她心目中的修习仙法、大道有成的世外高人,犹有差距。

    她觉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是处处洞悉人心,算无遗策,心计与道法相符,一样高入云海,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真正高坐云海的陆地神仙,他们高高在上,漠视人间,但是不介意山下行走之时,嬉戏人间,却依旧愿意惩恶扬善。

    陈平安缓缓说道:“世人的聪明和愚笨,都是一把双刃剑。只要剑出了鞘,这个世道,就会有好事有坏事发生。所以我还要再看看,仔细看,慢些看。我今夜言语,你最好都记住,以便将来再详细说与某人听。至于你自己能听进去多少,又抓住多少,化为己用,我不管。先前就与你说过,我不会收你为弟子,你与我看待世界的态度,太像,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教你最对的。至于传授你什么仙家术法,就算了,如果你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去往宝瓶洲,到时候自有机缘等你去抓。”

    隋景澄换了坐姿,跪坐在篝火旁,“前辈教诲,一字一句,景澄都会牢记在心。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点道理,景澄还是知道的。前辈传授我大道根本,比任何仙家术法更加重要。”

    陈平安从袖中伸出手,指了指棋盘,“在我看来,兴许没有处处适用的绝对道理,但是有着绝对的事实和真相。当你先看清楚这些那些隐藏在言语、行为之后的人心真相,知道一些脉络和顺序,就会复杂事情变得更加简单。道理难免虚高,你我复盘两局棋便是。”

    陈平安捻起了一颗棋子,“生死之间,人性会有大恶,死中求活,不择手段,可以理解,至于接不接受,看人。”

    他举起那颗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横渡帮胡新丰,就是在那一刻选择了恶。所以他行走江湖,生死自负,在我这边,未必对,但是在当时的棋盘上,他是死中求活,成功了的。因为他与你隋景澄不同,从头到尾,都未曾猜出我也是一位修道之人,并且还胆敢暗中察看形势。”

    隋景澄问道:“如果他誓死保护我隋家四人,前辈会怎么做?”

    陈平安缓缓道:“那么五陵国就应该继续有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侠,继续行走江湖,风波过后,这样一位大侠如果还愿意请我喝酒,我会觉得很荣幸。”

    陈平安指了指两颗尚未入局的棋子,“就凭他曹赋是一位山上仙师,还是凭萧叔夜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真当山下江湖是处处是池塘了?一脚下去,就能见底?别说是他们了,我如此小心,依旧会莫名其妙挨人一记吞剑舟,会在骸骨滩被人争夺飞剑,还差点死于金扉国湖上和峥嵘峰那边。所以说,江湖险恶,不论好坏善恶,既然小心避祸都有可能死,更何况自己求死,死了,萧叔夜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脖子不够硬,扛不住别人的一剑劈砍。”

    陈平安双指捻住那枚棋子,“但是胡新丰没有选择侠义心肠,反而恶念暴起,这是人之常情,我不会因此杀他,而是由着他生生死死,他最终自己搏出了一线生机。所以我说,撇开我而言,胡新丰在那个当下,做出了一个正确选择,至于后边茶马古道上的事情,无需说它,那是另外一局问心棋了,与你们已经无关。”

    陈平安将隋家四人的四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我早就知道你们身陷棋局,曹赋是下棋人,事后证明,他也是棋子之一,他幕后师门和金鳞宫双方才是真正的棋局主人。先不说后者,只说当时,那会儿,在我身前就有一个难题,问题症结在于我不知道曹赋设置这个圈套的初衷是什么,他为人如何,他的善恶底线在何处。他与隋家又有什么恩怨情仇,毕竟隋家是书香门第,却也未必不会曾经犯过大错,曹赋此举居心叵测,鬼祟而来,甚至还拉拢了浑江蛟杨元这等人入局,行事自然不够正大光明,但是,也一样未必不会是在做一件好事,既然不是一露面就杀人,退一步说,我在当时如何能够确定,对你隋景澄和隋家,不是一桩峰回路转、皆大欢喜的好事?”

    隋景澄轻轻点头。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出手指抵住那颗刻有隋新雨名字的棋子,“第一个让我失望的,不是胡新丰,是你爹。”

    隋景澄疑惑道:“这是为何?遇大难而自保,不敢救人,若是一般的江湖大侠,觉得失望,我并不奇怪,但是以前辈的心性……”

    隋景澄没有继续说下去,怕画蛇添足。

    陈平安收起手指,微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些自然都是有道理的。隋新雨在行亭之中,一言不发,是老成持重的行为,错不在此。但是我问你,你爹隋新雨是什么人?”

    隋景澄没有急于回答,她父亲?隋氏家主?五陵国棋坛第一人?曾经的一国工部侍郎?隋景澄灵光乍现,想起眼前这位前辈的装束,她叹了口气,说道:“是一位饱腹诗书的五陵国大文人,是懂得许多圣贤道理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更重要的一个事实,是胡新丰当时没有告诉你们对方身份,里边藏着一个凶名赫赫的浑江蛟杨元。

    所以那个当下对于隋新雨的一个事实,是行亭之中,不是生死之局,而是有些麻烦的棘手形势,五陵国之内,横渡帮帮主胡新丰的名头,过山过水,有没有用?”

    隋景澄赧颜道:“自然有用。当时我也以为只是一场江湖闹剧。所以对于前辈,我当时其实……是心存试探之心的。所以故意没有开口借钱。”

    陈平安说道:“因为胡新丰生怕惹火烧身,不愿点破杨元身份,表现得十分镇定。对你们的提醒,也恰到好处。这是老江湖该有的老道经验。是用命换来的。所以我当时看了一眼老侍郎。老侍郎见我没有开口借钱,如释重负。这不算什么,依旧是人之常情。但是,隋新雨是一位读书人,还是一位曾经身居高位、以一身圣贤学问报国济民的读书人……”

    说到这里,陈平安伸出两根拇指食指,轻轻弯曲,却未并拢,如捻住一枚棋子,“圣人曾言,有无恻隐之心,可以区别人与草木畜生。你觉得隋新雨,你爹当时有无恻隐之心,一点,半点?你是他女儿,只要不是灯下黑,应该比我更熟悉他的性情。”

    隋景澄摇摇头,苦笑道:“没有。”

    隋景澄神色伤感,似乎在自言自语,“真的没有。”

    “所以说一个人路上慢行,多看多思量,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看多了人和事,也就是那样了。”

    那人却神色如常,似乎司空见惯,仰起头,望向远方,轻声道:“生死之间,我一直相信求生之外,芥子之恶蓦然大如山,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人,可能不会太多,可一定会有那么一些人,在那些明知必死的关头,也会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骤然点燃。”

    “行亭那边,以及随后一路,我都在看,我在等。”

    “只要被我找到一粒灯火就行,哪怕那一点点光亮,被人一掐就灭。”

    “但是这种人性的光辉,在我看来,哪怕只有一粒灯火,却可与日月争辉。”

    陈平安收回视线,“第一次若是胡新丰拼命,为了所

    谓的江湖义气,不惜拼死,做了一件看似十分愚蠢的事情。我就不用观看这局棋了,我当时就会出手。第二次,若是你爹哪怕袖手旁观,却依然有那么一点点恻隐之心,而不是我一开口他就会大声责骂的心路脉络,我也不再观棋,而是选择出手。”

    陈平安笑了笑,“反而是那个胡新丰,让我有些意外,最后我与你们分别后,找到了胡新丰,我在他身上,就看到了。一次是他临死之前,恳求我不要牵连无辜家人。一次是询问他你们四人是否该死,他说隋新雨其实个不错的官员,以及朋友。最后一次,是他自然而然聊起了他当年行侠仗义的勾当,勾当,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隋景澄轻轻说道:“但是不管如何,前辈一直都在看,前辈为何明明如此失望,还要暗中护着我们?”

    “道家讲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佛家说昨日因今日果,都是差不多的道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半吊子的山上神仙,其实算不得真正的修道之人,有他们在,本就难讲的道理愈发难讲。”

    陈平安说道:“可你们在那个行亭困局当中,是弱者。我刚好遇见了,仔细想过了,又有自保之力,所以我才没有走。但是在此期间,你们生死之外,吃任何苦头,例如一路淋雨逃命,一路提心吊胆,还有你被人一记刀背狠狠砸落马背,都是你们自找的,是这个世道还给你们的。长远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你们还活着,更多的弱者,比你们更有理由活下去的,却说死就死了。”

    弱者苛求强者多做一些,陈平安觉得没什么,应该的。哪怕有许多被强者庇护的弱者,没有丝毫感恩之心,陈平安如今都觉得无所谓了。

    随驾城一役,扛下天劫云海,陈平安就从来不后悔。

    因为随驾城哪条巷弄里边,可能就会有一个陈平安,一个刘羡阳,在默默成长。

    若说祸害遗千年,世道如此,人心如此,再难更改了,那好人就该更聪明一些,活得更长久一些,而不是从心善的受苦之人,反而变成那个祸害,恶恶相生,循环不息,山崩地裂,迟早有一天,人人皆要还给无情的天地大道。

    隋景澄默默思量,丢了几根枯枝到篝火堆里,刚想询问为何前辈没有杀绝浑江蛟杨元那帮匪人,只是她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节,不再多此一问。

    一旦打草惊蛇,曹赋和萧叔夜只会更加耐心和谨慎。

    隋景澄又想问为何当初在茶马古道上,没有当场杀掉那两人,只是隋景澄依旧很快自己得出了答案。

    凭什么?

    那两人的善恶底线在何处?

    隋景澄伸手揉着太阳穴。

    很多事情,她都听明白了,但是她就是觉得有些头疼,脑子里开始一团乱麻,难道山上修行,都要如此束手束脚吗?那么修成了前辈这般的剑仙手段,难道也要事事如此繁琐?若是遇上了一些必须及时出手的场景,善恶难断,那还要不要以道法救人或是杀人?

    那人似乎看穿了隋景澄的心事,笑道:“等你习惯成自然,看过更多人和事,出手之前,就会有分寸,非但不会拖泥带水,出剑也好,道法也罢,反而很快,只会极快。”

    他指了指棋盘上的棋子,“若说杨元一入行亭,就要一巴掌拍死你们隋家四人,或是当时我没能看穿傅臻会出剑拦阻胡新丰那一拳,我自然就不会远远看着了。相信我,傅臻和胡新丰,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陈平安看着微笑点头的隋景澄。

    先前她跪在官道之上,再次开口祈求,“隋景澄想跟随前辈修行仙家术法!”

    他问了两个问题,“凭什么?为什么?”

    “我自幼便有机缘在身,有修行的天赋,有高人赠送的仙家重宝,是天生的修道之人,只是苦于没有山上明师指路。修成了仙法,我会与前辈一样行走江湖!”

    两个答案,一个无错,一个依旧很聪明。

    所以陈平安打算让她去找崔东山,跟随他修行,他知道该怎么教隋景澄,不但是传授仙家术法,想必做人亦是如此。

    隋景澄的天赋如何,陈平安不敢妄下断言,但是心智,确实不俗。尤其是她的赌运,次次都好,那就不是什么洪福齐天的运气,而是……赌术了。

    但这不是陈平安想要让隋景澄去往宝瓶洲寻找崔东山的全部理由。

    观棋两局之后,陈平安有些东西,想要让崔东山这位弟子看一看,算是当年学生问先生那道题的半个答案。

    陈平安祭出飞剑十五,轻轻捻住,开始在那根小炼如翠竹的行山杖之上,开始低头弯腰,一刀刀刻痕。

    在隋景澄的目力所及之中,好像一刀刀都刻在了原处。

    隋景澄一言不发,只是瞪大眼睛看着那人默默在行山杖上刀刻。

    一炷香后,隋景澄双眼泛酸,揉了揉眼睛。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人收起作刻刀的飞剑,剑光在他眉心处一闪而逝。

    陈平安正色道:“找到那个人后,你告诉他,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有了一些想法,但是回答问题之前,必须先有两个前提,一是追求之事,必须绝对正确。二是有错知错,且知错可改。至于如何改,以何种方式去知错和改错,答案就在这根行山杖上,你让那崔东山自己看,而且我希望他能够比我看得更细更远,做得更好。一个一,即是无数一,即是天地大道,人间众生。让他先从目力所及和心力所及做起。不是那个正确的结果到来了,期间的大小错误就可以视而不见,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不但需要他重新审视,而且更要仔细去看。不然那个所谓的正确结果,仍是一时一地的利益计算,不是天经地义的长久大道。”

    隋景澄一头雾水,仍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没有着急将那根行山杖交给隋景澄,双手手心轻轻抵住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修行一事,除了抓机缘、得异宝和学习术法,观人心细微处,更是修道,就是在磨砺道心。你修行无情之法,也可以以此砥砺心境,你感悟圣贤道理,更该知晓人心复杂。人身一座小天地,心思念头最不定。此事开头虽难,但是只要迎难而上,侥幸成了,就像架起第二座长生桥,终生受益。”

    隋景澄看到那人只是抬头望向夜幕。

    陈平安突然说道:“在去往绿莺国的仙家渡口路上,关于隋家安危,你觉得有没有什么需要查漏补缺的事情?你如果想到了,可以说说看,不用担心麻烦我。哪怕需要掉头返回五陵国,也无所谓。”

    陈平安双指并拢,在行山杖上两处轻轻一敲,“做了圈定和切割后,就是一件事了,如何做到最好,首尾相顾,也是一种修行。从两端延伸出去太远的,未必能做好,那是人力有穷尽时,道理也是。”

    隋景澄想起登山之时他直言不讳的安排,她笑着摇摇头,“前辈深思熟虑,连王钝前辈都被囊括其中,我已经没有想说的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着急下定论,天底下没有人有那万无一失的万全之策。你无须因为我如今修为高,就觉得我一定无错。我如果是你隋景澄,身陷行亭之局,不谈用心好坏,只说脱困一事,不会比你做得更对。”

    最后那人收回视线,眼神清澈望向她。

    隋景澄从未在任何一个男人眼中,看到如此明亮干净的光彩,他微笑道:“这一路大概还要走上一段时日,你与我说道理,我会听。不管你有无道理,我都愿意先听一听。若是有理,你就是对的,我会认错。将来有机会,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与你说了一些客气话。”

    “那么有我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你就不可以说,天底下的所有道理,都在那些拳头硬、道法高的人手中。如果有人这么告诉你,天底下就是谁的拳头硬谁有理,你别信他们。那是他们吃够了苦头,但是还没吃饱。因为这种人,其实人生在世,被无数无形的规矩庇护而不自知。”

    “何况,我这样人,还有很多,只是你还没有遇到,或者早就遇到了,正因为他们的讲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才没有感觉。”

    那人站起身,双手拄在行山杖上,远望山河,“我希望不管十年还是一百年之后,隋景澄都是那个能够在行亭之中说我留下、愿意将一件保命法宝穿在别人身上的隋景澄。人间灯火千万盏,哪怕你将来成为了一位山上修士,再去俯瞰,一样可以发现,哪怕它们单独在一家一户一屋一室当中,会显得光亮细微,可一旦家家户户皆点灯,那就是人间星河的壮观画面。我们如今人间有那修道之人,有那么多的凡俗夫子,就是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灯火盏盏,才能从大街小巷、乡野市井、书香门第、豪门宅邸、王侯之家、山上仙府,从这一处处高低不一的地方,涌现出一位又一位的真正强者,以出拳出剑和那蕴含浩正气的真正道理,在前方为后人开道,默默庇护着无数的弱者,所以我们才能一路蹒跚走到今天的。”

    那人转过头,笑道:“就说你我,当个聪明人和坏人,难吗?我看不难,难在什么地方?是难在我们知道了人心险恶,还愿意当个需要为心中道理付出代价的好人。”

    隋景澄满脸通红,“前辈,我还不算,差得很远!”

    那人眯眼而笑,“嗯,这个马屁,我接受。”

    隋景澄愕然。

    那人继续眺望远方夜幕,下巴搁在双手手背上,轻声笑道:“你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我得谢谢你,那就是学会了怎么跟漂亮女人相处,所以下一次我再去那剑气长城,就更加理直气壮了。因为天底下好看的姑娘,我见过不少了,不会觉得多看她们一眼就要心虚。嗯,这也算是修心有成了。”

    隋景澄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说些忠言逆耳的言语,怯生生道:“前辈,这种话,放在心里就好,可千万别与心爱女子直说,不讨喜的。”

    那人转过头,疑惑道:“不能说?”

    隋景澄使劲点头,斩钉截铁道:“不能说!”

    那人揉着下巴,似乎有些纠结。

    隋景澄神色开朗,“前辈,我也算好看的女子之一,对吧?”

    那人没有转头,应该是心情不错,破天荒打趣道:“休要坏我大道。”

    隋景澄不敢得寸进尺。

    可对于自己成为十数国版图上的“隋家玉人”,与那其余三位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并列,她身为女子,终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她心弦松懈,便有些犯困,摇了摇头,开始伸手烤火取暖,片刻之后,回头望去,那根行山杖依旧在原地,那一袭青衫却开始缓缓走桩练拳?

    隋景澄揉了揉眼睛,问道:“到了那座传说中的仙家渡口后,前辈会一起返回南边的骸骨滩吗?”

    那人出拳不停,摇头道:“不会,所以在渡船上,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当然,我会尽量让你少些意外,可是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隋景澄欲言又止。

    那人说道:“行山杖一物,与你性命,如果一定要做取舍,不用犹豫,命重要。”

    隋景澄无奈道:“前辈你是什么都知道吗?”

    那人想了想,随口问道:“你今年三十几了?”

    隋景澄哑口无言,闷闷转过头,将几根枯枝一股脑儿丢入篝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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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二十章

    久仰久仰

    夜幕深沉,熬过了最困的时候,隋景澄竟然没了睡意,演义上有个夜猫子的说法,她觉得就是现在的自己。

    那本小册子上记载的吐纳之法,都在正午时分,不同的节气,白日修行的时辰略有差异,卷尾有四字极其动人心魄:白日飞升。

    先前在官道离别之际,老侍郎脱下了那件薄如蝉翼的竹衣法袍,还给了女儿隋景澄,依依惜别,私底下还告诫女儿,如今有幸跟随剑仙修行山上道法,是隋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护,所以一定要摆正姿态,不能再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架子,不然就是糟蹋了那份祖宗阴德。

    那人始终在练习枯燥乏味的拳桩。

    隋景澄起身又去四周拾取了一些枯枝,有样学样,先在篝火旁烘烤,散去枯枝蕴含的积水,没直接丢入火堆。

    这些年她的修行,跌跌撞撞,十分不顺,由于没有明师指路,加上那本小册子所载内容,除了驾驭金钗如飞剑的一门实用神通,让隋景澄学了七八成,其余文字,都是仿佛一本道经开宗明义的东西,太过提纲挈领,凌空虚蹈,使得摸不着头脑,就像那人先前随口而言的“道理难免虚高”,又无人帮她复盘,破解迷障,所以哪怕从识文解字起,隋景澄自幼就苦苦琢磨那本小册子,依旧觉得始终不得其法,所以三十岁出头的年纪了,依旧还是一位二境瓶颈练气士。

    隋景澄其实有些犹豫,要不要主动拿出那竹衣、金钗和册子三件仙家之物,若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剑仙前辈看中了,她其实无所谓,但是她很怕那人误以为自己又是在抖搂小机灵,而她弄巧成拙可不止一次了。

    陈平安停下拳桩,坐回篝火旁,伸手道:“帮你省去一桩心事,拿来吧。”

    隋景澄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三支金钗,一本光亮如新、没有丝毫磨损的小册子,古篆书名《上上玄玄集》。

    隋景澄轻声道:“前辈,钗子有些古怪,自幼就与我牵连,别人握住,就会烫伤,早年曾经有婢女试图偷走金钗,结果整只手心都给烫穿了,疼得满地打滚,很快就惊动了府上其他人,后来哪怕手上伤势痊愈了,人却像是得了失魂症,时而清醒时而痴傻,不知何故。”

    “没事。”

    陈平安一手接过册子,一手摊开,隋景澄轻轻松手,三支宝光流转、五彩生辉的金钗落在了陈平安手心,金钗微颤,但是陈平安手掌安然无恙,陈平安端详片刻,缓缓说道:“金钗算是你的本命物了,世间炼物分三等,小炼化虚,勉强可以收入修士的气府窍穴,但是谁都可以抢夺,中炼之后可以打开一件仙家法器的种种妙用,就像……这座无名山头,有了山神和祠庙坐镇,大炼即是本命物。赠送你这三份机缘的世外高人,是真正的高人,道法不能不说十分玄妙,最少地仙无疑了,说不定都可能是一位元婴修士。至于此人为何送了你登山道缘,却将你弃之不管三四十年……”

    一直竖耳聆听的隋景澄,轻声道:“三十二年而已。”

    那人笑道:“几个月要不要也说说看?”

    隋景澄神色尴尬。

    陈平安先将那本册子放在膝盖上,双指捻起一支金钗,轻轻敲击另外手心的一支,清脆如金石声,每一次敲击,还有一圈圈光晕荡漾开来,陈平安抬起头说道:“这三支金钗,是一整套法宝,看似一模一样,实则不然,分别名为‘灵素清微’、‘文卿神霄’和‘太霞役鬼’。多半与万法之首的雷法有关。”

    隋景澄一脸匪夷所思,由衷感慨道:“前辈真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三支怎么看都毫无差异的金钗,竟然连名称都能一口道破天机?

    陈平安看了她一眼,“金钗上有铭文,字极小,你修为太低,自然看不见。”

    隋景澄脸色僵硬。

    陈平安将三支金钗轻轻抛还给隋景澄,开始翻阅那本名字古怪的小册子,皱了皱眉头,只是翻了两页就立即合上。

    这本《上上玄玄集》书页上的文字,当自己翻开后,宝光一闪,哪怕是陈平安的眼力和记性,都没能记住一页文字的大概,就像一座原本井然有序的沙场战阵,瞬间自行散乱开来,变得无序杂乱。不用想,又是一件隋景澄本命物,极有可能不单单是隋景澄打开才能看见正文,哪怕陈平安让她持书翻页,两人所见内容,依旧是天壤之别。

    陈平安招手让隋景澄坐在身边,让她翻书浏览,隋景澄迷迷瞪瞪,照做而已,陈平安很快让她收起小册子,说道:“这门仙家术法,品秩不低,只是不全,当年赠书之人,应该对你期望极高,但是无法又让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所以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隋景澄一手攥金钗,一手握书,满脸笑意,心中欣喜,比她得知自己是什么“隋家玉人”,更加强烈。

    陈平安开始闭目养神,双手轻轻扶住那根小炼为青竹模样的金色雷鞭。

    “青竹”之上,并无任何文字,唯有一条条刻痕,密密麻麻。

    隋景澄突然问道:“那件名为竹衣的法袍,前辈要不要看一下?”

    陈平安睁开眼,脸色古怪,见她一脸诚挚,跃跃欲试的模样,陈平安无奈道:“不用看了,一定是件不错的仙家重宝,法袍一物,从来珍贵,山上修行,多有厮杀,一般而言,练气士都会有两件本命物,一主攻伐一主防御,那位高人既然赠送了你三支金钗,竹衣法袍多半与之品相相符。”

    隋景澄有些后知后觉,脸色微红,不再言语。

    沉默片刻,那人不再练拳走桩,却开始如修士那般凝神入定,呼吸绵长,隐隐约约,隋景澄只觉得他身上好似有一层层光华流转,一明亮如灯火,一阴柔如月辉。隋景澄只当是这位剑仙前辈是得道之人,气象万千,哪怕她微末道行,也能看出蛛丝马迹,实则是隋景澄确实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看不见金钗铭文,是目力所限,当下看得见陈平安那种异象,则是她天赋异禀,对于天地灵气的感知,远胜寻常下五境修士。

    隋景澄突然想起一事,犹豫了许久,仍是觉得事情不算小,只得开口问道:“前辈,曹赋萧叔夜此行,之所以弯弯绕绕,鬼祟行事,除了不愿引起大篆王朝和某位北地小国皇帝的注意,是不是当年赠我机缘的高人,他们也很忌惮?说不定曹赋师父,那什么金丹地仙,还有金鳞宫宫主的师伯老祖,不愿意露面,亦是类似拦路之时,曹赋让那持刀的江湖武夫率先露面,试探剑仙前辈是否隐匿一旁,是一样的道理?”

    陈平安再次睁开眼,微笑不语。

    这隋景澄,心性真是不俗。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山上修士,一旦结仇,很容易纠缠百年。这就是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曹赋萧叔夜打心底轻视江湖,觉得一脚踩在山下,就能在江湖中一脚到底,全是些小鱼小虾,可是对于山上的修行忌讳和形势复杂,他们不懂,他们的幕后主使也会一清二楚,所以才有这么一遭。他们如今忌惮我,曹赋只是忌惮我的飞剑,但是幕后人,却还要多出一重顾虑,便是你已经想到的那位云游高人,若是你的传道人,只是一位外乡地仙,他们权衡之后,是不介意出手做一笔更大买卖的,但如果这位传道人为你派遣出来的护道人,是一位金丹剑修,幕后人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家底了,到底经不经得起两位‘元婴修士’的联手报复。”

    隋景澄睫毛微颤。

    那人说得直白浅显,又“暗藏杀机”,隋景澄本就是心肝玲珑的聪慧女子,越思量越有收获,只觉得心目中那幅风景壮阔的山上画卷,终于缓缓显露出一角。

    隋景澄问了一个不符合她以往性情的言语,“前辈,三件仙家物,当真一件都不要吗?”

    陈平安摇摇头,“取之有道。”

    隋景澄会心一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隋景澄愣了愣,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

    陈平安说道:“曹赋先前以萧叔夜将我调虎离山,误以为稳操胜券,在小路上将你拦下,对你直说了随他上山后的遭遇,你就不感到可怕?”

    隋景澄确实心有余悸。什么被曹赋师父炼化为一座活人鼎炉,被传授道法之后,与金鳞宫老祖师双修……

    隋景澄虽然一心向道,却不是成为这种身不由己的可怜傀儡。

    陈平安叹了口气,“那你有没有想过,赠送你机缘的高人,初衷为何?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万一此人修为比曹赋幕后人更高,用心更加险恶,算计更加长远?”

    隋景澄出了一身冷汗。

    陈平安伸手虚按两下,示意隋景澄不用太过害怕,轻声说道:“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为何他敢赠送你三件重宝,既给了你一桩天大的修道机缘,无形之中,又将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为何他没有直接将你带往自己的仙家门派?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安插护道人?为何笃定你可以凭借自己,成为修道之人?当年你娘亲那桩梦神人怀抱女婴的怪事,有什么玄机?”

    隋景澄伸手擦拭额头汗水,然后手背抵住额头,摇头道:“都想不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世事大多如此,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真想明白了也未必是好事。”

    隋景澄一脸茫然。

    这段时日,颠沛流离好似丧家犬,峰回路转,跌宕起伏,今夜之事,这人的三言两语,更是让她心情大起大落。

    陈平安说道:“我在你决定了去宝瓶洲之后,才与你说这些,就是要你再做一次心境上的取舍,应该如何对待那位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可能就在今夜现身的云游高人。假设那位高人对你心存善意,只是在你修行之初,对你太过照拂,以免拔苗助长,只是如今尚未知晓五陵国和隋家事,毕竟修道之人,境界越高,闭关一事,越是不知人间寒暑。那么你可以暂时去往宝瓶洲,却不可匆匆忙忙拜崔东山为师。若是那人对你一开始就用心不良,便无此顾虑了,可毕竟你我如今都不能确定事情的真相。怎么办?”

    隋景澄迷迷糊糊反问道:“怎么办?”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怎么办?”

    隋景澄抹了一把脸,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遇见前辈之前,或者说换成是别人救下了我,我便顾不得什么了,跑得越远越好,哪怕愧对当年有大恩于我的云游高人,也会让自己尽量不去多想。现在我觉得还是剑仙前辈说得对,山下的读书人,遇难自保,但是总得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那么山上的修道人,遇难而逃,可也要留一份感恩之心,所以剑仙前辈也好,那位崔东山前辈也罢,我哪怕可以有幸成为你们某人的弟子,也只记名,直到这辈子与那位云游高人重逢之后,哪怕他境界没有你们两位高,我都会恳请两位,允许我改换师门,拜那云游高人为师!”

    陈平安点点头,“正理。”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陈平安其实看得出隋景澄这些言语,说得诚不诚心。

    有些言语,需要去看而不是听。

    这就是山上修行的好。

    所以陈平安感慨道:“希望先前猜测,是我太心思阴暗,我还是希望那位云游高人,将来能够与你成为师徒,携手登山,饱览山河。”

    隋景澄偷着笑,眯起眼眸看他。

    陈平安一下子就想明白她眼中的无声言语,瞪了她一眼,“我与你,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如出一辙,但是你我心性,大有不同。”

    隋景澄忍不住笑出声,难得孩子心性,开始环顾四周,“师父,你在哪儿?”

    天晓得会不会像当初那位背竹箱的青衫剑仙前辈,可能远在天边,也可能近在眼前?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

    当然,隋景澄那个“师父”没有出现。

    此后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不过由于隋景澄白天需要在固定时辰修行,去往五陵国京畿的路上,陈平安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当起了车夫,隋景澄主动说起了一些那本《上上玄玄集》的修行关键,讲述了一些吐纳之时,不同时刻,会出现眼眸温润如气蒸、目痒刺痛如有电光萦绕、脏腑之内沥沥震响、倏忽而鸣的不同景象,陈平安其实也给不了什么建议,再者隋景澄一个门外汉,靠着自己修行了将近三十年,而没有任何病症迹象,反而肌肤细腻、双眸湛然,应该是不会有大的差池了。

    这一路,走得安稳,昼夜不停。

    就像当年护送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不止有磕磕碰碰,融融恰恰,其实也有更多的鸡毛蒜皮市井烟火气。

    就像李槐每次去拉屎撒尿就都陈平安陪着才敢去,尤其是大半夜时分,哪怕是于禄守后半夜,守前半夜的陈平安已经沉沉酣睡,一样会被李槐摇醒,然后睡眼惺忪的陈平安,就陪着那个双手捂住裤裆或是捧着屁股蛋儿的家伙,一起走远,那一路,就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陈平安从未说过李槐什么,李槐也从未说一句半句的感谢言语。

    可是乡野孩子,的的确确是不太习惯与人说谢谢二字的。就像那读书人,也确确实实是不太愿意说我错了这个说法的。

    不过终究李槐是上了心的,所以谁都看得出来,当年一行人当中,李槐对陈平安是最在乎的,哪怕这么多年过来了,在书院求学多年,李槐有了自己的朋友,可他对陈平安,依旧是当年那个窝里横和胆小鬼的心态,真正遇到了事情,头一个想到的人,是陈平安,甚至不是远在别洲的爹娘和姐姐,不过一种是依赖,一种是眷念,不同的感情,同样的深厚罢了。

    而隋景澄虽然是半吊子的修道之人了,依旧未曾辟谷,又是女子,所以麻烦其实半点不

    少。

    所以当陈平安先前在一座繁华县城购买马车的时候,故意多逗留了一天,下榻于一座客栈,当时风餐露宿觉得自己有一百六十斤重的隋景澄如释重负,与陈平安借了些银钱,说是去买些物件,然后换上了一身新买的衣裙,还买了一顶遮掩面容的幂篱。

    不算刻意照顾隋景澄,其实陈平安自己就不着急赶路,大致行程路线都已经心中有数,不会耽搁入秋时分赶到绿莺国即可。

    所以一天暮色里,在一处湍流河石崖畔,陈平安取出鱼竿垂钓,泥沙转而大石不移,竟然莫名其妙钓起了一条十余斤重的螺蛳青,两人喝着鱼汤的时候,陈平安说桐叶洲有一处山上湖泊中的螺蛳青,最是神异,只要活过百年岁月,嘴中就会蕴含一粒大小不一的青石,极为纯粹,以秘术碾碎曝晒之后,是符箓派修士梦寐以求的画符材料。

    隋景澄听得一惊一乍。

    两人也会偶尔对弈,隋景澄终于确定了这位剑仙前辈,真的是一位臭棋篓子,先手力大,精妙无纰漏,然后越下越臭。

    第一次手谈的时候,隋景澄是很郑重其事的,因为她觉得当初在行亭那局对弈,前辈一定是藏拙了。

    后来隋景澄就认命了。

    这位前辈,是真的只死记硬背了一些先手定式罢了。

    所幸那位前辈也没觉得丢人现眼,十局十输,每次复盘的时候,都会虚心求教隋景澄的某些棋着妙手,隋景澄自然不敢藏私。最后还在一座郡城逛书铺的时候,挑了两本棋谱,一本《大官子谱》,以死活题为主,一本专门记录定势。当初前辈在县城给了她一些金银,让她自己留着便是,所以买了棋谱,犹有盈余。

    在一次赶夜路,经过一处荒野坟冢的时候,前辈突然停下马车,喊隋景澄走出车厢,然后双指在她眉心处轻轻一敲,让她聚精会神望向一处,隋景澄掀起幂篱薄纱,只见坟头之上有一头白狐背负骷髅,望月而拜。她询问这是为何,前辈也说不知,见多了狐魅幻化美人身形,蛊惑游学士子,这般背着白骨拜月的,他一样还是头回瞧见。

    马车继续赶路。

    听闻动静的白狐背负白骨一闪而逝,片刻之后,前边路旁有婀娜妇人搔首弄姿,陈平安视而不见,坐在车厢外的隋景澄有些恼火,摘了幂篱,她露出真容,那妇人好似给雷劈了一般,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转身就走。隋景澄一挑眉,戴好幂篱,双腿悬挂在车外,轻轻晃荡。

    陈平安笑道:“你跟一头狐魅怄气作甚?”

    隋景澄说道:“幻化女子,勾引男人,难怪市井坊间骂人都喜欢用骚狐狸的说法,以后等我修成了仙法,一定要好好教训它们。”

    陈平安笑道:“狐魅也不全是如此的,有些顽皮却也心善。我还听说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有一条天狐供奉,它为了感恩当年老天师以天师印钤印在它狐皮之上,助她躲过了那场跻身上五境的浩荡天劫,所以此后就一直庇护着天师府子弟,甚至还会帮忙砥砺道心。”

    隋景澄将这桩比志怪还要匪夷所思的山上事,默默记在心中,只是最后的念头,是想着那头狐魅,也未必有自己好看。

    一天黄昏中,经过了一座当地古老祠庙,相传曾经常年波涛汹涌,使得百姓有船也无法渡江,便有上古仙人纸上画符,有石犀跳出白纸,跃入水中镇压水怪,从此风平浪静。隋景澄在那边与陈平安一起入庙烧香,请香处的香火铺子,掌柜是一对年轻夫妇,后来到了渡口那边,隋景澄发现那对年轻夫妇跟上了马车,不知为何就开始对他们伏地而拜,说是祈求仙人捎带一程,一起过江。

    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最后连同马车在内,陈平安和隋景澄,以及那对夫妇,乘坐一艘巨大渡船过江,上岸之后,马车缓缓行出数里路后,年轻夫妇开口请求下车。隋景澄与那年轻夫妇坐在车厢内,略显拥挤,发现了更多怪事,那夫妇二人在马车与渡船一起过江之时,大汗淋漓,似乎随时都会覆船沉江而亡,两人相互依偎,手牵着手,视死如归的模样。这让隋景澄跟着忧心不已,误以为大江之中有精怪作祟,随时会掀翻渡船,只是一想到剑仙前辈就在外边坐着,也就安心许多。

    年轻夫妇下车后,再次伏地跪拜,竟是三磕九叩的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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